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第二天是星期一,上午十點半作去拜訪了紅的辦公室,辦公室在離雷克薩斯的展銷廳大約五公里的地方。位於大塊玻璃窗的現代寫字樓的八層,佔據了一半的樓面。剩下的一半是有名的德國製藥企業的辦公室。作和昨天一樣穿着深色西裝,系著沙羅送他的那條藍色領帶。

入口處張貼著大大的BEYOND的logo,精巧而瀟灑。辦公室很明亮整潔,是開放式的佈置。接待處的牆壁上掛着一幅巨大的抽象畫,上面用了大塊的原色。雖然不知道畫的意思,但也不是讓人特別難懂。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稱得上是裝置之物。沒有花,也沒有花瓶。這裏到底是做什麼業務的公司呢,只看門口的話是完全想像不到的。

在前台接待他的是一位二十齣頭的女性,一頭捲髮漂亮的向外捲曲著。淡藍色的半袖連衣裙上帶着珍珠胸針。看上去實在富裕積極的家庭中,被健康地重視地撫養長大的。她接過作的名片后,臉上全體綻放出了微笑,然後像愛撫大型犬柔軟的鼻尖一般,伸出手按下了電話的內線按鈕。

過了一會兒,裏面的門打開了,一位體格壯實的女性走了出來。年齡大概在四十歲中旬,穿着暗色調的西裝,肩膀很寬,鞋子是粗跟的黑色高跟鞋。五官不可思議的讓人找不出缺點。頭髮剪得很短,下巴很寬厚,看上去十分精幹。這世上不時的會有這麼些中年女性,不論做什麼都很有能力,她就是其中一位。拿女演員打比方的話,專家的護士長或是高級妓院的女主人之類的角色吧。

她看了作奉上的名片之後,臉上露出一絲詫異。東京電鐵公司設施部建築課的課長代理,找名古屋的「creationbusinessseminar」的董事長到底有什麼事呢?而且還沒有實現預約過。但是她一點都沒問起作的來訪目的。

「非常抱歉,能麻煩您在這裏稍候片刻么?」她最低限度的笑了一下說道。然後讓他坐下之後,身影又消失在用一扇門中了。椅子是chrome鉻色和白色的皮做成的,斯堪的納維亞Scandinavia風格的簡約設計。美,乾淨而穩定,缺少溫度,像是細雨降落的白夜那樣。作坐在這把椅子上等待着。這中間,年輕的那位女性操作著放在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在做着什麼工作。時不時看向作那裏,像是鼓勵的向他微笑一下。

和雷克薩斯接待處的女性一樣,能經常在名古屋看到這種類型的女性。相貌姣好而形象端莊,還易讓人抱以好感。頭髮一直漂亮的捲曲著。她們在某所學費高昂的私立女子大學內,學的是法國文學,畢業後到本地的公司工作,做着前台或是秘書的工作。在那裏工作的幾年,一年和女性朋友去一次巴黎購物旅行,不久找到很有前途男社員,或是相親結了婚,可喜可賀地辭了職。之後就一心撲在如何讓自己的孩子考上有名的私立學校。作在椅子上,遙想着她的人生宏圖。

過了五分鐘左右,那位中年秘書回來了,帶著作走向紅的房間。她臉上的笑容與剛才相比,友善的程度增加了一個刻度。中間包含着對不提前預約就直接來見boss的他所持有的一份敬意和親切。大概這種情況不怎麼常有吧。

走在作前面的她步幅很大,鞋子的聲音像是老實的鐵匠一大早起來打鐵發出的聲音那樣堅硬而紮實。走廊里有幾扇不透明的厚玻璃做的門,從那裏面完全聽不到有說話生活是東西發出的聲音。這與作所在的那個電話的鈴聲一刻不停地響着,門不時被開開關關,一直有人在大聲發火的辦公室相比簡直是另一個世界。

紅的辦公室從公司全部的規模來看,意外的偏小而雅緻。還是斯堪的納維亞Scandinavia風格的工作桌,小型的沙發組合和木質的柜子。桌子上放着像是工藝品般的不鏽鋼枱燈stainlessstealdesklight,和Mac的筆記本電腦。柜子上放着B&O的音響組合,牆上掛着還是使用大塊原色的巨幅抽象畫,好像和接待處的那副是一個作家的作品。窗戶很大,面向的是馬路但一點都聽不到噪音。初夏的陽光照射在房間地板上鋪着的素色地毯上,光線明晰,毫無模糊。

房間佈置簡約而統一。沒有一點兒多餘的東西,傢具和用具也都價格高昂,但是不同於雷克薩斯展銷廳里積極地把這份富裕展現出來,這裏一切都設計得收斂而不引人注意。用錢堆起來的匿名性,好像是這個辦公室的基本理念。

紅從桌子那邊站起身來迎接了作。而二十歲的時候相比,外表變了很多。身高還是從前那樣不足160cm,但頭髮驚人的少了很多。雖然本來就是細軟的發質,但比以前更加細了,額頭整個裸露在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到頭形。而且像是為了彌補頭髮變少似得,從鬢角的地方開始一直到下巴處留起了鬍子。和頭髮的量少相比鬍子顯得格外烏黑,對比很明顯。金屬邊緣的眼鏡鏡框細細的,很配他橢圓的像雞蛋似的臉。身體還是一如既往的削瘦,多餘的肥肉一點都沒有長,細條紋pinstripe的白底襯衫配以棕色的針織領帶knittie。襯衫的袖子挽到了肘部。褲子是奶油色的斜紋布休閑褲(chinopants),鞋子是棕色的軟皮樂福鞋,沒有穿襪子。整體暗示着他休閑自由的處世風格。

「一大早忽然來打擾你真抱歉。」作首先道歉道。「心裏覺得不這麼做的話也許見不到你呢。」

「怎麼會呢。」紅說道。然後伸出手和作握了握。和青不同手更小而柔軟,握手的力量也很平穩。但是其中包含了他的感情,並不是什麼敷衍的握手。「你說想見我的話我不可能拒絕你的吧。不論什麼時候都很樂意見你的。」

「工作不是很忙么?」

「的確是忙啊。但這是我的公司嘛,沒有人在我之上,能夠自己裁定隨機應變。延長還是縮短時間都是我的自由。但總賬還是要對才行。畢竟不是神,沒法決定時間的總量。但是一部分還是能夠調整的。」

「可以的話想私下裏跟你說。」作說道。「要是現在忙的話,我配合你的時間再過來也行。」

「難得來了嘛,你就不用顧慮時間,在這兒好好聊聊吧。」

作坐在一張兩人座的黑色皮革沙發上,紅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兩人中間隔了一張小小的橢圓形桌子,上面放着貌似很重的玻璃煙灰缸。紅重新手拿著作的名片,像是檢查細節一般的眯起眼晴凝視着。

「原來如此,多崎作如願以償在建造車站呀?」

「雖然我也很想這麼說,但遺憾的是並沒什麼建設新的車站的機會。」作說道。「因為市區不怎麼開新的線路嘛。現在所做的其實大部分是既有車站的改建和改修啊,無障礙設施,增加廁所的功能,設置安全柵欄,增加站內店鋪,和其他公司線路的換乘調整………車站面向社會的功能發生了變化,我們要做的工作也不少。」

「但是總之就是在作和車站相關的工作對吧。」

「沒錯。」

「結婚了么?」

「還是一個人。」

紅翹起腳,用手把斜紋布休閑褲(chinopants)腳上的線頭拔掉。「我結過一次婚,在27歲的時候。但是一年半就離婚了,從那以後都是一個人。單身的話更輕鬆,不用浪費時間。你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么?」

「不,也不是那樣。自己覺得結婚也挺好,時間倒不如說是閑的多出來了。只是因為沒能遇到想與之結婚的對象罷了。」

作想起了沙羅。

「你的生意好像進展得很不錯啊。」作說道,然後環顧著這間整潔明麗的辦公室。

十幾歲的時候,青、紅和作之間互相稱呼「ore,omae」(俺,お前。就是我,你的意思,但是是更為親近的稱呼,一般指同輩或是後輩)。但是作感覺到了,時隔十六年再見面時,心情上無法適應用那樣的稱呼方式了。他們還是一如既往的稱呼作為omaeお前,自稱為ore俺,但作沒辦法那麼輕鬆說出口。對作而言,那種親密的叫法已經變得不再自然了。

「啊,現在業務是開展的挺好。」紅說道。然後清了一下嗓子。「你知道我們公司的業務內容么?」

「大致上知道一些,但前提是如果網上介紹的內容是正確的話。」

紅笑了。「那些沒有假。就是上面寫的那回事,但當然最重要的部分沒有寫上去。那些只在這裏。」紅用手指咚咚地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和廚師長chef一樣,最關鍵的動心是不寫在菜譜上的。」

「以企業為對象,教育養成人才。我是這麼理解這家公司的主要業務的。」

「就是那樣。我們教育新人職員,再教育中層社員,向企業提供這一類的服務。配合客戶的要求定做ordermade項目,專業高效的professionallike完成任務。對企業來說可以省去時間和工夫。」

「職員教育的外包outsourcing。」作說道。

「沒錯。這整個生意都起始於我的一個主意。漫畫里常會有的吧,頭頂上忽然浮現了一個明亮的電燈泡。就是那樣的。創業的資金是相熟的白領高利貸公司社長看好我贊助我的。也是湊巧有了這樣的靠山。」

「但是這個主意是從何而來的呢?」

紅笑了。「沒什麼了不起的。大學畢業后雖然進了大銀行,但工作很無聊。上頭的上司凈是些無能的老傢伙,只看得到眼前的東西,為了保身忙忙碌碌,完全不去着眼將來。日本頂尖的銀行都是這副樣子的話,就覺得這個國家的未來是一片黑暗啊。壓抑著自己繼續工作了三年,但情況並沒有好轉,倒是變得更糟了。所以那時換了工作去白領高利貸公司幹了。在那裏很多事情能比銀行自由的施展,工作本身也很有意思啊。但還是和尚頭的人意見不合,向社長賠了罪,做了兩年多后辭職了。」

紅從口袋裏拿出紅色萬寶路的煙盒。「你介意我吸煙么?」

當然沒關係了。紅嘴裏叼著香煙,用小小的金的打火機點了火。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煙然後吐了出來。「想這是一定要戒的,但沒辦法啊。戒了煙的話就沒法工作了。你戒過煙么?」

作出生以來一根香煙都沒抽過。

紅繼續說道。「看來我是不太適合為人所雇傭。雖然看上去不像,而且直到大學畢業工作為止,都沒發現自己這樣的性格。但實際就是這樣。一接到那些廢物下得莫名其妙的命令,我的腦子裏就啪塔一聲什麼斷了似得。在那些傢伙的下面沒法工作,所以下了決心。之後只能自己開始些什麼不可了。」

紅暫時停下了話頭,像是在追溯遙遠的記憶一般,望着從手開始升騰的紫色的煙。

「我在公司工作中學到另一點就是,這世上大多數的人對於服從別人的命令而行動並不抱什麼抵觸。當然會出聲抱怨,但那也沒多認真,只是習慣性的嘟嘟囔囔牢騷幾句。要是讓他們用自己的腦子去思考事情,負起責任自己做決定的話,他們就會混亂的不行。我就想,那麼就能拿他們來做生意的對象啊。就這麼簡單。明白了嗎?」

作沉默了,紅沒有問他的想法。

「接着我把自己不喜歡的事、不想做的事、不希望別人做的事絞盡腦汁儘可能地都列了出來。然後在這個列表的基礎上,構想了一個項目,這麼做的話就能高效的培養出老實接過上邊命令按照系統行動的人才。說是構想,其實是分開來看的話是從四處抄來的東西。我新人職員是接受的培訓經驗幫了大忙。再加上些宗教崇拜呀,自我啟發課程的手法。還研究了在美國大獲成功的同種生意的業務內容。也大量讀了心理學的書。納粹的親衛隊、美國海軍部隊的教育指南,這一類的東西也在角角落落派上了用場。辭職之後的半年,我為了成立這新項目可謂真正地埋頭其中了。全神貫注在某一點上用功,這可是我從以前就一直拿手的呢。」

「而且你腦子也好使。」

紅抿嘴笑了笑。」謝謝。實在沒法從自己口中這麼說呢。」

他吸了口煙,在煙灰缸上撣了撣煙灰,然後抬起頭看著作。

「宗教崇拜和自我啟發課程的目的基本是斂財,為此實施近乎殘暴的洗腦。那種事情我們公司是不做的。那種令人起疑的事要是做了,一流企業就不會接受我們了。也不能用使出一切手段的激進療法,就算一時得到了很驚人的效果,也不會持久。雖然灌輸規則是很重要,但整個項目自身一定都必須是科學,積極且簡練的。必須在社會常識的範圍之內,而且效果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持續下去。我們的目標畢竟不是弄成殭屍zombi嘛。而是培養出配合公司思路行動,而且還認為是「我是自主思考的」,這樣的勞動力。」

「很是諷刺的世界觀啊。」作說道。

「也許能這麼說吧。」

「但是接受培訓的人也不會全都聽話的接受你們灌輸的規則吧。」

「那是當然。完全不接受我們項目的人也是不少的。那樣的人分成兩種,一種是反社會型的人,英語的話就是outcast,那些人凡是建設性的態度,不管什麼都不會接收。或者是不願被編排進入組織之中。另外一種是在真正用自己的腦子思考。那些人放着不管就行了,不要用差勁的方式去改變他們為好。不管什麼體系裏都需要這樣的傑出人物。順利的話他們大概最終都會站到指揮的那一方去吧。」

但是在這兩種人群之中,還有一層的人接受上面的命令照搬行動的」,他們佔了人口的大部分,我估算大概有85%。總而言之,我們就是針對這85%開展我們的業務的。」

「然後生意如預想的那樣進展順利。」

紅點了點頭。「啊,沒錯。現在的階段正如計算好的那樣拓展着。一開始是只有兩三個人的小公司,但現在規模已經能夠佔據這麼大的辦公室了,名聲也傳的廣為人知了。」

「把自己不想做的事,不願意被人下命令做的事變成數據,分析之後拿來做開展生意,這是你最根本的出發點。」

紅點了點頭。「正是如此。把自己不想做的事,不願意被人下命令做的事具現化visualize並不什麼難事。就像把自己喜歡做的事具現化不難一樣。區別僅僅是一個主動一個被動,不過是單純的一個方向性的問題罷了。」

他現在做的工作我怎麼都沒法喜歡。青所說的話浮現在作的腦中。

「但是這裏面有着你個人對社會的復仇,大概也有這層含義吧。作為一個帶有反社會傾向outcast的精英elite。」作說道。

「也許有吧。」紅說道,然後像是很愉悅的笑了,啪塔的打了個響指。「好一記猛攻啊serve(桌球的開球)。多崎作的領先。」

「你自己擔任項目主宰者那樣的角色么?真的去站在大群人的面前說話么?」

「是啊,一開始的時候所有的都是自己來做的喲。畢竟靠得住的只有我一個人啊。喂,作,你能想像我做那種事么?」

「一點兒都沒法想像。」作坦白說道。

紅笑了。「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做得很好。自己這麼說雖然有點那個,但真的挺得心應手的。當然全都是演技,但卻很有真實感,讓人信服。但現在已經不那麼做了,我不是導師guru的角色,最多是個經營的人。有很多我要決定的事,現在正在培養老師instructor,實際的活就交給他們。最近多的倒不如說是演講之類的工作,被企業邀請去,或是去大學就業研討講話。還有出版社的委託正在寫書。」

紅暫時停了一停,把香煙在煙灰缸里掐滅了。

「生意的這種竅門一旦明確下來,之後就沒什麼困難的了。只要做些豪華的手冊,編些宣傳效果的話,再置辦一處頂級而時髦的辦公室即可。為此我不惜投入大筆資金。接下去就是口耳相傳就起效了。一旦有了好的反響,之後再順勢添一把火就行了。但是現在決定不再擴大規模了。範圍只限定在名古屋周邊的企業,因為要是超出了我所能及的範圍之外,就沒法負責工作的質量了嘛。」

紅這時像是試探性的看著作的眼睛。

「哎,大概你對我所做的工作不那麼感興趣吧?」

「只是覺得不可思議。你居然會做這種生意,這在十幾歲時實在無法想像啊。」

「我自己也想像不到啊。」這麼說着紅笑了。「大概覺得自己會留在大學里就那麼成為教師了吧。但是進了大學后,發現自己完全不適合做學問這個事實。那是個極盡無趣而閉塞的世界。」

我不願在那樣的地方完結自己的一生。但是畢業後進企業一看,發現自己也不適合上班。就這樣連續的出現了試行錯誤。但通過這樣好歹找到了適合自己的場所生存下去。那你呢,現在怎麼樣?滿足於現在的工作么?」

「也說不上滿足,但沒什麼不滿的。」

「因為做的工作是和車站有關的?」

「是啊,用你的話說,就是在主動的那一方。」

「對工作有過迷茫么?」

「每天只是在做着實實在在看得到的東西,沒有空去迷茫。」

紅微微笑了。「實在是了不起,真像是你會做的事啊。」

沉默降臨在了兩人之中。紅手裏轉折那隻金的打火機,但是沒有用它來點煙。大概是一天之內抽煙的數目是決定好了的吧。

「你是有話要跟我說才來這裏的吧。」紅說道。

「是關於以前的事。」作說道。

「好啊,那就聊聊以前吧。」

「是關於白的。」

紅的眼鏡里的眼睛眯了起來,拿手摸了摸下巴上的鬍子。「大概就會說到這個,從秘書那兒拿到你的名片的時候就這麼覺得了。」

作沉默著。

「白的事太可憐了。「紅用平靜的口吻說道。「人生過得不怎麼快樂啊,明明是個美人,而且還有那麼好的音樂才能,死的卻那麼慘。」

對於這樣兩三句話就把白的一生歸納了,作不禁生出了些許抵抗。但這中間大概是有時間差一樣的東西存在着吧。作是最近才剛剛知道白的死訊,而自從紅知道已經過去六年了。

「現在這麼說也許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但是作為我自己還是希望至少要解開誤會。」作說道,「雖然不知道白是怎麼說的,但是我沒對他做過強暴之類的事。不論是什麼形式也好,也從未和她發生過那種關係。」

紅說道。「我是這麼想的,事實真相這東西就像被沙掩埋的古城那樣。隨着時間逝去,可能沙子堆積得越來越深,也有可能沙子被吹散開來,古城會顯露出其身影。那件事怎麼看都是後面一種情況。不管誤會解不解開,你本來就不是會做那種事的人。這我很清楚。」

「你很清楚?」作把對方的話重複了一遍。

「就是說,事到如今我很清楚。」

「因為堆積的沙子被吹散了么?」

紅點了點頭。「就是那樣。」

「有種感覺像是在說歷史的事件一樣呢。」

「某種意義上我們是在說歷史的事啊。」

作看了一會坐在自己對面的老朋友的臉,但是完全讀取不出任何像是有感情的東西。

「就算塵封了記憶,也無法改變歷史。」作想起沙羅說的那就話,直接說出了口。

紅點了幾下頭。「正是如此。就算塵封了記憶,也無法改變歷史。這正是我想說的。」

「但無論如何,那個時候你們和我斷絕了關係,那樣的決然而不容分說的。」作說道。

「沒錯,是那樣的。這是已成歷史的事實。但並不是我要辯解,那時是非那麼做不可。白所說的話是那樣的真實,那可不是什麼演技,她是真的受傷了,她是真的在疼痛,真的在流血。不管用什麼方式,那個時候的情形都無法向她提出質疑。但在和你斷絕關係之後,隨着時間的流逝,我們也變得搞不明白了。」

「怎麼搞不明白了呢?」

紅把手指交叉放在膝頭,考慮了大概五秒的時間,然後說道。

「一開始的時候是些細微的小情,有幾件略微不合情理的事情發生了,就像是會讓人覺得怎麼會這樣呢的情況。但因為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嘛,我們都沒放在心上。但平時逐漸的增加了,不久就頻繁出現到了引人注目的地步。我們就想了,這裏面是不是有些不好的問題。」

作沉默的等待着紅的下文。

「白大概有心理上的疾病。」紅從桌上拿起那隻金的打火機,一邊拿在手裏把玩一邊慎重的挑選著恰當的用詞。

「白大概有心理上的疾病。」紅從桌上拿起那隻金的打火機,一邊拿在手裏把玩一邊慎重的挑選著恰當的用詞然後說道。「那是暫時性的,還是說是一直以來都有的,這就不知道了。但至少當時,她變得有點奇怪了。誠然白有着很高的音樂天賦,能夠把優美的因為富於技巧性的演奏出來。我們看來,這樣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了。但遺憾的是這才能並不足以為她所用。在小小的圈子裏還能夠應付,但並不具備能夠到更廣大的世界的能力。不管在怎麼勤於練習也好,也達不到自己給自己設定的那個高度。你也是知道的,白的性格又認真又內向。進了音樂學院之後,她的壓力也越來也大了。然後奇怪的一面就浮現出來了。」

作點了點頭,但什麼都沒說。

「這種事常發生的。」紅說道。「雖然很可憐,但藝術的圈子中這種事常常會發生。才能這東西和容器一樣,不管你再怎麼拼了命努力,容器的大小是怎麼都改變不了的,超出了容量的水便會溢出來。」

「也許是常有的事。」作說道。「但在東京被我下了葯強姦了這種事,到底是從哪裏編出來的呢?就算腦子變得再怎麼奇怪,這故事也太唐突了吧。」

紅點了點頭。「你說的沒錯。實在太過唐突了。所以相反,那個時候我們一定程度上,沒法不去相信白所說的話。白不至於會拿這種事編故事吧。」

作腦海中浮現出了被沙掩埋的古城,然後想像著自己坐在一個略微高起的沙丘上,向下俯視着那個乾巴巴的乾涸透了的城市廢墟的樣子。

「但為什麼捏造的對象偏偏是我呢?為什麼非要說是我不可?」

「這我就不知道了。」紅說道。「也許是白私底下喜歡着你也說不定。所以對於你一個人去了東京心存失望,暗覺怒意。或許是嫉妒你也說不定,也許她很想離開這個鎮上得到自由。不管怎麼說,事到如今也不可能知道她的本意了,雖然說前提是她是有本意的情況下了。」

紅手上繼續轉動着那隻金的打火機,接着說道。

「有一點想讓你了解,你離開去了東京,而我們四人留在了名古屋。我並不是要針對這個事實說三道四,但是你有新的地方和新的生活等着你。而另一方面,我們需要寄身在名古屋這裏來生存下去。我想說的你明白了嗎?」

「比起和白斷絕關係,還是和我這個即將離開的人斷絕關係更為實際,是這個意思吧。」

紅並沒有回答,吁了一口長氣。「其實想一想,你說不定是我們五個人之中,心理上最堅韌的那個。雖然外表看上去很沉靜,但卻意外的堅韌。留下來的我們幾個,並不具備外出冒險的勇氣。因為害怕離開養育自己的土地,害怕與緊密的友人天各一方。我們做不到離開這份溫暖的友情,就像寒冬時的早晨沒辦法從溫暖的被窩裏抽身一般。那個時候雖然編出了種種煞有其事的理由,但現在看來就是這個原因。」

「但是你也沒有後悔留在這裏吧?」

「是啊,並不後悔。」

「是啊,並不後悔。留在這鎮上有很多現實角度的好處,我也好好的加以利用了。這是一塊同鄉關係非常有用的土地啊。比如說做我靠山的白領高利貸公司社長,就是因為讀了報紙上登的我們高中時代所做的志願者活動的報道之後,才從心底里信任了我的。我的心裏並不希望為了個人利益而利用我們那個時候所做的活動。但是結果上來看變成了那樣。此外我們公司的客戶有不少在大學上過我父親的課。名古屋的產業界就是像一張緊密維繫在一起的網network一樣。名古屋大學的教授在這裏就有點像張招牌那樣了呢。但是這種關係一到東京就無法通用了,就連正眼都不會瞧上我一眼。你這麼覺得吧?」

作沉默了。

「我們四個留在這裏的理由之中有這樣現實的東西存在。就是所謂安於現狀,選擇了安逸的生活。但是等到意識到的時候,這個鎮上只剩下我和青兩個人了。白已經死了,黑結了婚搬去了芬蘭。而我和青兩個人近在咫尺,卻不怎麼碰面。為什麼呢?是因為就算見了面也沒有話可說啊。」

「去買雷克薩斯不就行了,這樣就有話題可聊了。」

紅閉起了一個眼睛。「我現在的車是保時捷的卡雷拉4,半敞篷。六擋手動(manualgear),換擋的手感一流,特別是換低速擋時的感覺實在絕妙。你開過么?」

作搖了搖頭。

「我很是喜歡,並不打算換掉它。」紅說道。

「那另外的買一台作為公司用車不就行了嗎,反正能報銷的吧。」

「我們的客戶里有和日產是聯盟的公司,還有和三菱的。這可不能把雷克薩斯當成公司用車啊。」

兩人短暫的沉默了一會兒。

「你出席了白的葬禮沒有?」作問道。

「啊,去了。我從未經歷過那麼悲痛的葬禮。這是真的,現在想起來都會覺得心痛。紅也在,黑沒法出席,因為那個時候人已經在芬蘭了,而且即將要臨產。」

「那個時候為什麼不通知我白的死訊呢?」

紅一時什麼都沒說,只是獃獃的看著作的臉,目光的焦點像是無法很好地聚焦。「我也不明白啊,本以為一定會有誰通知你的,大概青會……」

「不,誰都沒有高射速我。直到一周以前,我連白已經死了都不知道。」

紅搖了搖頭,然後像是要背過臉去那樣目光投向了窗外。「我們好像做了對你不好的事啊。不是想找借口,我們當時也很混亂,弄得摸不著頭腦。一心以為白被殺的消息肯定會傳入你的耳中。然後你沒出席葬禮,我們就以為你是尷尬不願意來。」

作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被殺的時候,白確實是住在濱松對吧。」

「是啊,大概在那兒住了兩年了。一個人住,教孩子們彈鋼琴。應該是在雅馬哈的鋼琴教室工作的。至於為什麼會特地搬去濱松,具體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工作明明在名古屋也是能找到的。」

「白在哪裏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呢?」

「白在那裏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呢?」

紅從煙盒中拿出一支煙銜在嘴裏,隔了一會兒再用打火機點上了火。然後他說道。

「在白被殺害大約半年前的時候,我因為工作去濱松辦事,就給她打了電話邀請她吃飯。那個時候我們四個人實際上已經分開了,不再一起碰面了,只是偶爾聯繫一下的程度。但在濱松的事情比預想提前結束了,時間忽然空了出來,就想和很久沒見的白見上一面了。見了她比想像中更為安頓,好像挺享受離開名古屋,在新的土地上開始的生活。我們兩個聊了以前的事,一起吃了飯。去了一家市內有名的鰻魚店,喝了啤酒,好好的放鬆了一下。她那個時候已經能喝一點酒了。雖然我感到一點意外,但是怎麼說好呢,氣氛里不是沒有一絲緊張的,就是我們不得不一邊避開某種話題才能繼續聊下去。」

「某種話題就是說是關於我的么?」

紅做了個苦惱的表情點了點頭。「是啊。她心中好像還有這個疙瘩。她並沒有忘記那件事,但除此之外,已經感覺不到白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了,常常會笑的很開心,聊得也很愉快,說的內容也很正常。我覺得換個地方生活大概對她意外的有積極的效果。只是,有一點我也不想說,但是她沒有以前那麼美了。」

「沒那麼美了。」作重複著對方的話,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從遠處傳來的。

「不,和沒那麼美了有點不一樣。」紅這麼說着,一邊思索了一會兒。「怎麼形容好呢,當然臉的構造基本還是和以前一樣,而且從一般的標準而言無疑還是個美人。如果不認識十幾歲時的白的話,除此之外別人看到她也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但是我很清楚以前的白她是那麼的有魅力,那份美深深的刻在了我心裏.但那時在我面前的白不再是那樣富饒了。」

紅像是回想起了當時的情景似的臉上的表情微微皺了眉。

「親眼看着變了的白,說老實話這對我來說實在是痛苦的體驗。曾經有過的那份熱情的東西,現在已經找不回來了。以前的那份非同一般的東西無處可尋地就這麼消失不見了。白已經無法再讓我震撼了,這一切都讓我覺得痛苦。」

煙灰缸上的香煙正冒着煙,紅繼續說着。

「那個時候白才剛過三十,不用說還沒到開始衰老的年紀。和我見面的時候她穿着極為樸素的服裝,頭髮束在後面,也基本沒怎麼化妝。但這些其實都無關緊要,不過是一些細微而表面的東西。重點是那個時候的白已經失去了生命里所有的自然的光輝。她雖然性格內向,但與她想法無關在她心底有着一些活躍着的東西。那份光和熱從各個縫隙中隨性的洋溢釋放出來。我所說的你能明白么?但最後和她見面的時候,那種東西已經消失了,就像是有人從裏面拔掉了塞子那樣。以前的她那麼水靈嬌艷,那麼閃耀奪目的容貌現在反而讓人看着心痛。這不是年齡的問題,不是因為年紀大了就變成那樣了。得知白被人絞死的時候,我真的悲痛無比,從心底為她可惜。不管什麼原因都不希望她迎來那樣的死亡。但是同時我又不禁這麼想,她在肉體被殺害之前,某種意義上生命就已經被剝奪了。」

沉默降臨了,厚重且密度很高的沉默。

「你還記得白常彈得那首鋼琴曲么?」作問道。「李斯特的「郷愁Lemaldupays」,一首很短的曲子。」

紅略一思索然後搖了搖頭。「不,不記得有這麼首曲子啊。我記得的只有舒曼的曲子,舒曼的《童年情景》中有名的那首夢幻曲(Tr?umerei)。記得她時常會彈,但是不知道那首李斯特的曲子,怎麼了?」

「不是,沒什麼特殊的意思。只是忽然響了起來。」作說道。然後看了一眼手錶。「佔用了你那麼長的時間,差不多就到這裏吧。能和你聊這些真好。」

紅繼續坐在椅子上姿勢未變,直視著作的臉,那雙眼睛裏不帶着表情,就像是在凝視着一塊全新的什麼都還未刻上去的的石板那樣。「你趕時間么?」他問道。

「一點都不。」

「再稍微聊會兒么?」

「好啊,時間的話我多的是。」

紅醞釀着要說的話的輕重。「你,其實也不那麼喜歡我吧。」

作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一個是因為完全沒想到會有這種問題,另一點是對於在自己眼前的這個人,要說自己是喜歡或是討厭之類極端的情感,不知為什麼覺得不怎麼貼切。

作挑選著用詞。「很難形容啊。和十幾歲那時候的感覺相比,的確是不太一樣了。但那是………」

紅抬起一隻手,讓作不用再說下去。

「你不用那麼顧慮什麼措辭。也沒有必要去讓自己喜歡我。對我還抱有好感的人,現在哪裏都沒有了。但是以前的我也是有幾個極好的朋友的,你也是其中一個。但是人生的不知道哪一個階段我失去了他們,就和白在某一刻失去了生命的光輝一樣………但是不管怎麼說都無法回頭了。開了封的商品就沒法退換了。只有繼續下去不可。」

他把舉起的手收了回來放在膝蓋上。然後用指尖敲擊著膝頭敲出了不規則的旋律。就像在用摩斯密碼想什麼地方發送電報一樣。

「我父親做了很久的大學老師,所以染上了老師特有的習慣。在家裏也像教育人似的,或是從上俯視人那樣的說話。我從小開始就討厭他這一點討厭得不得了。但是到了一個時候忽然發覺,自己也開始那樣說話了。」

他還在繼續敲著膝頭。

「我一直覺得,我做了很對不起你的事。是真心這麼覺得的。我,我們並沒有做那種事的資格和權力。所以我一直覺得要向你好好道歉不可。但自己怎麼都沒法找到這樣的機會。」

「道歉的事不用再說了。」作說道。「這種事,現如今也無法回頭了啊。」

紅暫時沉思着什麼,然後開口道。「哎,作,能拜託你一件事么?」

「什麼事?」

「我有話想對你說,不知道算不算的上向你坦白,到現在為止從未向別的什麼人說過。也許你不想聽,但我自己是想把自身的傷口所在袒露出來。我想讓你知道我所背負的東西。當然我知道你的傷痛不會就這樣隨之癒合。這只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能看在過往的交情上聽聽看么?」

作還沒弄清紅所說的來龍去脈,就先點了頭。

紅說道:「剛剛我說過,直到進了大學,我才發現自己不適合做學問。也說之後直到進了銀行才發現自己不適合上班,對吧?真是羞愧啊,大概是自己一直以來就沒去好好認真地看清楚過自己吧。但其實不僅僅是這個原因。直到實際結了婚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不適合結婚。總之就是,自己對男女之間的肉體關係並不感興趣。我想說的你大概明白了吧。」

作沉默著。紅繼續說道。

「說直接些的就是,我對女性產生不了很強慾望。雖然不是完全沒有,但還是跟男的更加容易。」

深深的靜寂降臨在了房間里,聽不到一絲聲響和動靜。本來就是很安靜的房間。

「這種事也沒什麼少見的吧。」作像是為了打破沉默似的說道。

「是啊,就像你說的那樣,也許是不什麼少見。但是在人生的某一個時刻,這樣的事實忽然出現在我眼前,對當事者來說可是相當承受不了的。相當的啊,可不是什麼一般論就能打發的。怎麼說好呢,就像是在深夜航行的船上,忽然自己一個人被人從甲板上推入了大海的感覺。」

作想起了灰田,在夢中他用嘴——那大概是夢吧——接過了自己的精液。那時作可是相當混亂的啊。忽然自己一個人被人從甲板上推入了大海的感覺,這形容的確恰如其分。

「不論如何,只能儘可能地誠實地面對自己了吧。」作挑選著恰當的用詞說道。「只有對自己誠實,這樣才能夠自由。對不住,我能說的也只有這些了。」

紅說道。「如你所知,名古屋從規模上來說算是日本少數的幾個大城市之一,但同時卻又是閉塞的地方。雖然人很多,產業也很繁盛,生活也很富足,但意外的選擇範圍很小。像我們這樣的人要對自己誠實的活下去,在這裏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哎,這不正是paradox悖論么?在人生的過程中我們漸漸的發現了自己,但越是發現,就越喪失了自己。」

「我希望,對你(お前omae)來說這些事情要是進展順利就好了。我是真心這麼覺得的。」作說道,他是發自真心的這麼說的。

「你已經不生我的氣了么?」

作略一搖頭,「沒有在生你(お前omae)的氣喲。本來就沒有生任何人的氣。」

作忽然意識到,自己稱呼對方為お前omae了。到了最後自然的就這麼脫口而出的。

紅走着把作送到電梯口。

「說不定,以後沒有機會再見你了,所以最後還有幾句話想說,可以么?」紅在走廊裏邊走邊說道。

作點了點頭。

「是我在新人社員培訓會上一開始一直會說的話。我會先把整個房間環視一遍,挑一個合適的聽課人讓他站起來,然後這麼說道。「接下來,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先是壞消息。現在要用鉗子pincher把你手上的指甲,或是腳上的腳趾拔下來。雖然很可憐,但這是已經決定了的事,無法變更了。」我從包里拿出那可怕滲人的鉗子,展示給大家看。慢悠悠的,讓他們看個清楚。然後說道,「接下來是好消息,好消息是授予你選擇的自由,要拔去手上的指甲還是腳上的。你選哪一個?十秒之內作出決定。要是自己無法抉擇的話,那麼手上和腳上兩邊的指甲都要被拔光。」然後我就手拿着鉗子,開始倒數十秒。「我選腳上的。」大概過了八秒的時間他說道。「好啊,那就是腳了。現在用這個鉗子把你腳上的趾甲拔下來。但是在此之前,有一點想問你,為什麼沒有選手選了腳呢?」我這麼問他,他說道。「不知道,哪一個都差不多一樣痛吧。但是因為兩者非要選其一,不得已才選了腳,只是這樣而已。」我對他鼓了鼓掌,然後說「歡迎來到真正的人生。」welcome,therealworld.」

作看了看老朋友那張削瘦的臉,什麼都沒說只是凝視着。

「我們大家都會把自由留給手。」紅說道,然後眯起一隻眼微微笑了。「這是這個故事的關鍵。」

電梯銀色的門毫無聲息的打開了,兩人就此告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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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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