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雅魯藏布江的妙音

從瑪吉阿米餐廳出來,賀思旭把我們介紹到了西藏郵政酒店,然後到八廓街日喀則山東大廈拉薩辦事處休息去了。

我們都很累,開了房間,隨便洗了洗就睡了。一覺睡到上午十點,大家起來,洗漱完了打算出去吃點東西,然後按照昨天晚上孫學明安排的,分七路行動,加緊尋找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

這時周寧問道:學明哪裏去了?

張文華說:肯定在衛生間。

衛生間里沒有。周寧又問:是不是去瀟瀟屋裏了?說着就去敲門。門開了,是周寧自己推開的,裏面沒有人。周寧說,怪了。

張文華說:等等吧,大概和瀟瀟出去了。

我們等了半個小時。周寧說:今天有重大行動,他們也該回來了,咱們出去找找吧。

我們來到郵政酒店的門外,走動着,張望着,又在一家小飯館里吃了早點,還是沒看到他們。

周寧說:他們是不是被扎西警察劫持到哪裏喝酒去了?

張文華說:是不是尕布藏又追上來了?

劉國寧說:他去喝酒肯定得叫上我們。

周寧說:不一定,他想犧牲自己,保護我們,就連招呼都沒打,把瀟瀟叫上就走了。

張文華說:對,這像是學明的做派。

又等了一個小時。周寧說:他會不會又去找賀思旭了?你們誰知道日喀則山東大廈拉薩辦事處在八廓街的什麼地方?

沒有人知道。周寧說:那就去轉悠着找吧。

我們開車來到大昭寺廣場,下了車,快步走進了八廓街。八廓街已是人流如潮了,我們順時針走了一圈,沒有找到;走了兩圈,也沒有看到;走了三圈,還是沒有發現。後來又走進了夏薩蘇路,沒有;來到了沖賽康巷,沒有;穿越了翁堆興卡路,穿越了東孜蘇路,穿越了許多條彩色的碉房立成山的無名小巷,還是沒有看到日喀則山東大廈拉薩辦事處的招牌。

我們十分沮喪,也十分生氣,發了一通牢騷,又沿着狹窄的古老街道往西走,在一個急轉彎的地方,突然覺得眼前一片豁亮,幾座兩層樓的黃房子出現了。與此同時,我們看到了孫學明和王瀟瀟。

孫學明和王瀟瀟正從黃房子的黃門裏走出來,手挽着手,親密無間。我們個個黑著臉走了過去。

孫學明和王瀟瀟笑望着世界,也笑望着我們,吃驚地說:你們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裏?

周寧首先吼起來:我們哪裏會知道?我們是瞎貓捉住了死老鼠。你們是怎麼搞的?都把我們急死了。

孫學明賴皮地朝我們作著揖說:對不起對不起,讓大家着急了,但是情有可原嘛。

張文華說:什麼情有可原,我們是來尋找人頭鼓的,悠悠萬事,唯此唯大。你是頭,你應該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孫學明說:我當然清楚,但我更清楚世界上還有更緊迫更重大的事情隨時都會發生,比如說我和瀟瀟的愛情。現在我鄭重宣佈:我和瀟瀟要準備結婚了。

我們呆愣著:什麼?你說什麼?我們沒聽錯吧?

孫學明說:你們沒有聽錯,你們看看這裏是什麼?這裏是倉央嘉措曾經到過的黃房子,是詩人會過情人寫過情歌的老地方,我們在這裏過了一夜,非常的幸福。為了這種幸福能夠延續一輩子,我們要結婚了。

王瀟瀟甜蜜地依偎在孫學明身上,笑着。

周寧搖搖頭說:完了,他們終於走到墳墓里去了。

張文華着急地嗨了一聲,沖着王瀟瀟說:他有權位么,你嫁給他?他是大款么,你嫁給他?

王瀟瀟紅著臉說:他是人。

周寧說:從此君王不早朝,精力外泄,意志消沉,哪裏還有心思跟我們一起赴湯蹈火。

孫學明說:沒那回事,我們已經商量好了,一定要找到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然後在敲響人頭鼓的歡樂中,在大原野上,在千山萬壑、冰天雪地的祝福里,舉行我們的婚禮。

張文華遺憾地嘆口氣,沖着王瀟瀟說:完了,你除了幸福什麼也得不到了。

我說:你們是不是倉促了點?慎重考慮,回去再說吧,回去你們大概就要改變主意了。你們的愛情應該發生在北京這樣的大都市裏,冰天雪地里能有什麼愛情?

孫學明說:別給我提大都市了,我在北京呆了那麼久,我誰也不愛,這次一出來,一進入荒野,我就愛上瀟瀟了。說着就唱起來:西寧的古塔藏里的經,布達拉宮的寶瓶;想爛了肝花花疼爛了心,望麻了一對大眼睛。大都市的愛情,你有么?

我們愣著,都有點傻了。半晌,張文華說:沒有,我在北京土生土長,從來沒見過能把心肝想爛疼爛的愛情。

孫學明說:那你們還不趕快鼓掌。

我們從傻愣中清醒過來,熱烈鼓掌,都覺得自己也應該趕快找一個王瀟瀟一樣漂亮溫柔的姑娘搞出點天翻地覆的愛情來。

孫學明說:我們要記住今天,在拉薩瑪吉阿米的黃房子前,我們以親身的體驗知道了愛情是什麼,那就是想爛了肝花花疼爛了心,望麻了一對大眼睛。

張文華說:我們對人頭鼓不也是這樣的么——想爛了肝花花疼爛了心,望麻了一對大眼睛。

周寧說:對對對,這是一種宗教感情,愛情和宗教是一樣的。

孫學明說:你們還有什麼要說的?

我們說:沒有了。

孫學明說:那就聽我的,出發。

我們愉快地應和著。好啊,出發,彷彿我們永遠都在出發。

我們分成了七路:孫學明前往甘丹寺,周寧前往色拉寺,張文華前往哲蚌寺,王瀟瀟前往布達拉宮,劉國寧前往大昭寺,張長壽前往小昭寺,我前往桑浦寺。我們從瑪吉阿米的黃房子開始,又一次出發了。出發前我們說好,兩天後再見。

我們沒想到,兩天以後,當我們重新聚攏到一起時,個個都是灰頭土腦的樣子。有的只找到了十二丹瑪殿,根本就沒有見着人頭鼓,真的假的都沒有見着;有的甚至連十二丹瑪殿都沒有找到,好像那隱藏着無數機密的神殿怕人揭密似的躲起來了。怎麼辦?日喀則的民工再也沒有出現,扎西警察也沒有出現,我們的線索全斷了。

孫學明皺着眉頭說:是不是我們的思路不對頭?既然是日喀則的民工,他最終還是要回到日喀則去的,拉薩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個路過的地方。

周寧說:對,拉薩對我們來說也是一個路過的地方。

孫學明說:更重要的是,拉薩的十二丹瑪寺到了日喀則就變成了威爾瑪寺,雖然我們並不知道威爾瑪寺在日喀則的什麼地方,但很有可能就像拉薩的各大寺院裏都隱蔽地存在着十二丹瑪殿一樣,日喀則的札什倫布寺里也有十二丹瑪殿也就是威爾瑪殿。

周寧說:有道理,我覺得不是可能有,而是一定有。

張文華說:照你們的說法,我們根本就不應該失望,因為我們的目的地還不知道在哪裏呢。

周寧說:我們都忘了在吐蕃大墓許新國告訴我們的,他說巫聖大黑天成了吐蕃大法師和佛教護法神后,按照信徒們的意願,把自己的安居地從唐古拉山以北的安多搬到了雅魯藏布江的源頭喜馬拉雅山群里,成了雅魯藏布江的護水大神。所以巫聖大黑天也叫山水魔尊,魔尊的法器人頭鼓也就成了巫聖護水靈鼓。人頭鼓是巫聖大黑天的象徵,鼓的聲音就是他的聲音,是他降福生眾的妙音,佛經里稱作雅魯藏布江妙音。

我說:既然是雅魯藏布江妙音,我們為什麼不到雅魯藏布江去找呢?應該立馬前往日喀則。

大家都說:對,應該立馬前往日喀則。

我們連夜離開了拉薩,直奔雅魯藏布江。然後在雅魯藏布江的濤聲陪伴下,在浪濤發出的如鼓如鼙的妙音催動下,向著依然渺茫的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向著早已在我們心中敲響了的人頭鼓,一路顛簸而去。

到達日喀則時天已經亮了。風和日暖,潔白的祥雲飄拂在半是彤紅半是藍的天空。正前方的尼瑪冬山形如大象奔走,后藏最大的宗教城堡札什倫布寺就坐落在大象的懷抱里。璀璨壯麗、大氣恢弘,西藏的建築,除了布達拉宮,就屬札什倫布寺天工神妙了。

我們從車窗里看到了太陽的燦爛、佛殿的燦爛、大象山的燦爛、雅魯藏布江的燦爛,突然就興奮得又唱又叫。都說:快啊,快去寺院,這是個吉祥的時刻,這是個讓我們滿懷歡喜的時刻。

吉祥歡喜的時候我們急切地撲向札什倫布寺。

但是且慢,車必須停下,我們開不過去。通往神妙之殿的寬闊的馬路上,密密麻麻都是人,都是跪着的人。十里長路上都是跪着的藏民。他們從哪裏來?不用問就知道,他們從后藏的四面八方來。他們來日喀則幹什麼?不用問就知道,又有重大的佛事活動了。

周寧說:可能是法會吧,祈願大法會,我們來對了,快到前面去。

我們棄車步行,繞來繞去,在匍匐在地的人群里艱難地穿行,差不多走了一個多小時,才來到札什倫布寺的大門口。這時,就在這時,我們聽到了一陣節奏舒緩的鼓聲,如同雅魯藏布江沉重的濤聲:咚。咚。咚。一聲比一聲高了。

我們互相看看:人頭鼓?

孫學明招呼我們趕快往前走。我們擠進大門去,聽到隨着鼓聲,法號響起來。洪亮的法號,寬廣的法號,神音壯美的法號,把雲彩都吹得跑起來了。接着經聲響起,金剛鈴響起,香火的紅焰獵獵地響起。大門內的廣場上,環繞着跪伏在地的藏民,四五百個紅衣喇嘛念起了六字真言。眾喇嘛的前面,花團錦簇的高台上,坐着一排身披金色哈達的活佛,活佛的前面,有個頭戴七色佛冠的神巫,正在敲打一面鼓。

人頭鼓?我們驚呆了,那就是人頭鼓。連眼睛近視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或許就是我們苦苦尋找的人頭鼓,七顆無敵法王石宛若七星照耀,瑩光刺眼,那也是七字真言的熠熠光彩,激射而來,攝人心魄。

更讓我們吃驚的是,張文華首先發現,在祈願者的人群里,竟有一個我們見過面的人,他就是我們追蹤而來的日喀則的民工。不,他不是單純的民工,他更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他的雙重身份讓我們不得不做出這樣的猜測:或許就是他從都蘭吐蕃墓群發掘現場得到了人頭鼓然後敬獻給了他的信仰。

大法會舉行了整整一上午。整整一上午,人頭鼓都是響着的,數萬藏民都是跪着的。鼓聲就是福音,是從遠古的藏土、威武的祖先那裏傳來的聖潔之音,是雅魯藏布江輸送而來的天上的神妙之音。我們盯着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盯着那個現了真身的日喀則的民工,盯了整整一上午。

這時一個年老慈祥的喇嘛和扎西警察朝我們走來——我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多麼智慧的藏族警察,很可能就是在他的保護下,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才被人安全帶到了日喀則,而且以後也會在他的保護下,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會被人安全送回它的現世地——都蘭吐蕃大墓。

老喇嘛用藏話給我們說着什麼。扎西警察小聲翻譯道:來參加雅魯藏布江妙音法會的人,不論是漢人還是藏民,都應該跪下,你們來了一上午了,為什麼還不跪下?

我們點着頭,趕緊跪下了。跪下后就感到有點恐慌,越來越恐慌,好像我們的下跪並不是為了虔誠和入鄉隨俗,而是為了悔罪——我們突然之間有罪了,大大地有罪了。

孫學明小聲說:走吧。

於是我們一個個站起來,頭也不抬地撤退了。

我們來到停車的地方,回望着十里長路上那些匍匐在地的藏民,那些被鼓音降服了的民眾的背影,誰也不說一句話。我知道這是不敢說,一說就顯得我們卑鄙渺小了——憑什麼我們要來尋找人頭鼓,並準備把它拿走呢?沉默。我知道這是靈魂的沉默。

過了好久我才說:不管這面人頭鼓是不是我們苦苦尋找的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我們已經沒有必要繼續尋找下去了。藏民的東西還是應該由藏民賦予它神聖的色彩,人頭鼓作為法器,比作為文物更有價值,就讓它像一個生命體一樣活躍在札什倫布寺,和眾佛在一起,為祈禱而響亮吧。再說日喀則是雅魯藏布江妙音的原生地,人頭鼓來到了這裏也就等於回到了故鄉。

還是沉默。我知道沉默就是允諾,該是我們返回的時候了。

我說:我想起來了,今天是星期日,是第七天,是緬懷神並懺悔的禮拜日。我們是不是也要懺悔呢?

孫學明說:需要,絕對需要,上帝創世用了七天,第七天就開始休息,休息幹什麼?就是懺悔。

周寧說:所有的宗教在最高境界裏總是一致的,就說七吧,基督教把它看成是一個神秘的宇宙數字,是大數,是聖日和懺悔日。佛教也以為七是聖數,有七佛、七寶、七覺支、七趣等等。《賢愚經》卷九中說:牢造其船,令有七重。……以七大索,繫於海邊。……若得珍寶,安穩還歸,子孫七世,用不可盡。作是令已,便斷一索,日日如是。至於七日,斷第七索,望風舉帆……

張文華說:你不要背誦佛經了,還是用我的話說吧,東南西北上下是六個完整的方位,第七是中,是我們這些觀察者的位置,是人的自我意識,要是這種自我意識達到了神和人的統一,那就是人生的超凡入聖了。

我說:我們不可能超凡入聖,我們這次尋訪人頭鼓,說明我們和西藏的教徒一樣,內心深處都有一種永恆的期待,那就是七。不同的是他們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麼,並且會用整個生命日日祈禱,而我們不知道,我們的生活態度茫然而無奈。

我們孤獨地離開了那裏,離開了寺廟和眾佛,離開了法會和那麼多虔誠的面孔。而一種聲音卻永遠留在了我們心中,它在雅魯藏布江的懷抱里,在無盡的江流依傍著喜馬拉雅山浩浩東去的時候,變成了天地間唯一的聲音,那就是眾生的祈禱,是西藏的神靈和自然賜給我們的雅魯藏布江妙音。

人頭鼓還在敲響,它是要敲出失傳了的那一字聖古的真言么?它是要把六字真言敲成七字真言而讓人間重現美麗幸福的香巴拉么?人頭鼓還在敲響,香巴拉已不再遙遠,這就是西藏。在永恆的期待中完善自己和完成神授的使命,這就是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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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響人頭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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