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哭泣中的美麗少女

可可西里——哭泣中的美麗少女

因為它並不是一個行政區劃,加上界限的模糊不清,我們暫時還無法準確地說出它的面積,通常被人們應用的「8.3萬平方公里」是一個比較隨意的並不確切的數字。一般來說,它是以可可西里山為中心的一片由高山和丘陵、台地和平原、河谷和盆地組成的荒原,這片荒原向北延伸到昆崙山,向南延伸到唐古拉山,向東延伸到通天河流域,向西越過青海省界延伸到西藏的雙湖一線,差不多相當於一個廣東省的面積,平均海拔在5000米左右,最高峰為北緣昆崙山的布喀達坂峰,海拔6860米,最低點在庫賽湖以北昆崙山博卡雷克塔格山腳下的紅水河一帶,海拔4200米。

在概念上,多數人至今還以為可可西里是中國最大的無人區,因為他們沒有把那些長年累月深入荒原腹地偷獵野生動物的人算作人,其實他們也是人,而且是一些異常強悍霸道的人。有了這些偷獵者之後,就有了一年四季守望在烈風酷寒中的反偷獵人士,再加上淘金人的大批湧入,加上旅遊、探險以及科學考察,可可西里在整體上已經不是一片無人區了,它只是局部無人,只是還沒有形成城鎮和村落,只是來這裏的人沒有打算天長日久地待下去罷了。在青藏高原,沒有固定居民的地方多了,但被稱作「無人區」的就只有可可西里和緊連着可可西里的藏北高原。現在,這兩個地方都已經絡繹不絕地有了人的蹤跡,而且是帶來了污染和破壞了環境的人群以及人類社會的蹤跡,「無人區」的叫法是不是已經名不副實了呢?

照我的想法,當然還是「無人區」的好,還是名副其實的「無人區」更適合人類和地球的需要。可可西里是一個高寒貧瘠的地方,生長著薄薄的一層高山冰緣植被,這些植被短命矮小,貼地匍匐,可憐可疼,僅能滿足藏羚羊、藏原羚、藏野驢和野氂牛等野生動物的食用需要,根本就經不起人的踐踏和鏟挖,「無人區」也就等於是自然保護區,是動物和植物藉以休養生息的避難所。有人曾經問我,既然可可西里如此貧瘠,野生動物為什麼要選擇它作為棲居之地呢?我說這不是動物的選擇,而是人類的逼迫。人類一步一步地侵佔了所有適合生存的地方,侵佔了野生動物的家園,野生動物只好一步一步地撤退,最後聚集在了人類暫時還無力佔領或無力長久居住的可可西里。這就是說,可可西里是野生動物的最後一塊領地,是躲避人類追殺的唯一堡壘,它並不像有些人說的那樣是「野生動物的天堂」,不,不是天堂,哪有如此荒寒如此缺氧如此短吃短喝的天堂。要是人類的威逼稍有鬆懈,藏羚羊、藏原羚、藏野驢和野氂牛一定還會回到原來那些水草豐美的地方。

令人憤怒而難解的是,就連如此貧瘠的最後一塊領地,人類也不打算讓給野生動物,掠奪家園和槍殺生靈的事件屢屢發生,幾乎成了一股惡潮,一浪高過一浪地湧向那片恆久的寂地無邊的高野。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以前,可可西里的藏羚羊數量在一百三十萬隻以上;六十年代初飢荒襲遍全國,人們成群結隊荷槍實彈地走進了可可西里,野生動物的家園成了解決人類飢荒的肉食品出產基地,藏羚羊的數量驟然減少到七十萬隻以下;以後又有了回升,到了八十年代初,就又是百萬藏羚羊悠然棲居、漫步草野的景象了。但是對藏羚羊來說,這是最後的輝煌,是晚霞燃燒的時刻。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作為一個轉捩點,是可可西里走向嘈雜和破敗的濫觴。在這個轉捩點上,人類開始顯露了自己貪婪的本性,野生動物開始走向了滅絕的境地。先是湧入可可西里的十萬淘金人為了解決食物而大開殺戒,接着就開始了以牟取暴利為目的取皮棄肉的大規模武裝圍獵。以此為開端,對藏羚羊、藏原羚、藏野驢和野氂牛等野生動物的大肆屠殺就愈演愈烈,再也沒有停止過。藏羚羊生活在高海拔地帶,極度的寒冷使它們進化出了一身厚密的絨毛,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好的動物絨毛,一公斤生絨的國際市場價為2000美元,是名副其實的「軟黃金」,用它製作的「沙圖什」披肩更是貴中之貴,一條長2米,寬1.5米,重100克,輕柔到可以從一隻戒指中穿過去的披肩,市場售價竟是3萬到4萬美元。據了解,境外製造「沙圖什」披肩的全部原料,都來自中國的青藏高原。人類真是瘋了,消受「沙圖什」的歐洲人真是瘋了。人類的瘋狂奢靡和暴利引誘導致了藏羚羊絨的瘋狂走私,更導致了對藏羚羊的瘋狂追殺。追殺連年累月,不間斷地持續到了今天。今天的可可西里,已經看不到大片的藏羚羊群了,偶爾看到三隻五隻,也是稍縱即逝。據一位參加過反偷獵槍戰的森林警察說,現在可可西里的藏羚羊不會超過兩萬隻,整個青藏高原的藏羚羊也不會超過三萬隻。從一百三十多萬到不足三萬,一眨眼的工夫,我們就如此徹底地毀滅了一個龐大的物種群落,真是魔面自畫,鬼相己成,人類的形象就這樣被人類自己塑造著,定格在了高天大地之間,定格在了驚恐萬狀的野生動物眼裏。

可可西里是蒙古人起的名字,意思是「美麗的少女」。當美麗的少女已經不再美麗,當血雨腥風已是原野的風景,當我們鍾愛的姑娘屢屢被強盜蹂躪,我們深藏內心的除了同情和哭泣,就只有憤怒了。

1994年,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治多縣西部工作委員會的領導人索南達傑在可可西里太陽湖地區,一次就查獲藏羚羊皮1300餘張。不幸的是,在押解幾個偷獵者走出可可西里的路上,這位反偷獵英雄突然遭到了偷獵者的頑固抵抗,一時間,那種只有在美國西部電影中才能看到的激烈的槍戰出現在了可可西里的太陽湖畔,瞄準過藏羚羊的半自動步槍這次瞄準了索南達傑。索南達傑轟然倒地,整個青藏高原都為之欻拉拉顫抖了。索南達傑被槍殺后,我曾專程去那片荒原採訪並憑弔這位了不起的反偷獵英雄,我看到被繳獲的贓物——數千張藏羚羊皮和數千隻藏羚羊角悲慘地堆積在原野上,風沙號叫着,天地之間塞滿了凄哀。我好像聽到了不甘消逝的蹄音依然在天邊流淌,聽到轟隆隆的奔逃聲突然變成了反抗人類屠殺的衝天吶喊。後來我又關注過一個叫楊欣的成都漢子為籌資建造長江源索南達傑自然保護站而東奔西走。奔走是艱辛的,直到焦頭爛額,直到痛哭流涕。這情狀證明了社會乃至人類在愛護地球、保護家園方面的遲鈍和吝嗇。人們一次次怠慢了楊欣,怠慢了野生動物最後的棲息地青藏高原的可可西里,怠慢了瀕臨滅絕的數十種野生動物,這是人類的恥辱,是我們尚不見流血的自戕。而楊欣——請允許我誠實地讚美一個精神同道——是不願自戕的先鋒,是二十世紀最有感染力的覺悟者,是用自己的生命撫平地球傷口的保護神。

楊欣的奔走呼號終於有了回報,全世界都知道可可西里荒原建起了第一座和偷獵者決一死戰的堡壘。當1998年8月19日保護站附屬設施工程竣工時,大學生志願者趙昕和索南達傑的繼任者我國第一支武裝反偷獵隊伍——野氂牛隊的領導人扎巴多傑共同升起了國旗。這是第一面在青藏高原為着野生動物而升起的旗幟,招展的時候連藏羚羊也流淚了。遺憾的是,僅僅過了兩個多月,1998年11月8日,索南達傑的繼任者(也是索南達傑的妹夫)扎巴多傑就給自己的生命畫上了句號——自殺發生了,搞不清原因的自殺讓所有知道他的人都驚呆了。不少媒體以《可可西里痛失保護神》、《可可西里守望之星隕落》為標題報道了這個不幸的消息。

不要去追究自殺的原因了吧,因為任何原因都無法改變這樣的事實:在那片荒寂之極的地方,任何一個為保護野生動物鞠躬盡瘁的人,即使是自殺,他生前也應該是我們這個時代罕有的勇士。因此我們仍然要表達我們全部的痛惜,然後追問一句:誰是繼任者?我們早就說過了:獻身於自然的人永遠是最高尚的人。但我們,我們的大多數,誰又會為了這種高尚而捨棄那些早已經習慣了的生活追求——不吃野生動物的肉,不穿野生動物的皮,不用野生動物的頭角骨骼做器皿呢?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是這樣做的,我只知道我自己:當全社會都有了平等對待野生動物的友善意識,當我們的世俗生活里滲透了綠色和平的汁液,假如我是偷獵者,我就會自殺。是的,應該自殺的不是保護神,而是偷獵者。因此我在這裏呼喚人類的良知,呼喚偷獵者的良知,呼喚我們的家園裏那些失道者亦即地球的敵人的良知。

需要提醒的是我們人人都可能是生態家園的失道者——1985年夏天,為了採訪淘金人,我曾經到達過可可西里仙女湖一帶,方圓六七平方公里的湖水是清澈的,透過數米深的水還能看到湖底的石影;後來,沒過幾年就不行了,我從朋友處得知,那兒的水已經成了喝了就拉肚子的髒水,那兒的水面上漂著令人噁心的垃圾,那兒是仙女沐浴過的地方卻已是地不靈人不潔了,清波沒有,倒影沒有,秀色沒有,湖韻沒有,好的都沒有了,只有壞的,那就是垃圾,是不堪入目的污染以及隔着十里八里都能嗅到的膿臭。膿臭的製造者有淘金人,有旅行者,有記者,有科學考察人員,還有過路的司機和一些閑雜人等。當然更主要的還是偷獵者,他們在湖邊剝取了成千上萬隻藏羚羊的皮毛,羊血染紅了湖水,湖水變成了羊血,一湖羊的血。

我聽說有這樣一則寓言:可可西里除了動物就是神祇,一旦有人闖入,動物們就奔走相告:魔鬼來了,魔鬼來了。這時,他們或者被神祇解救,或者斃命於魔鬼的殘害之下。但不管是被解救的,還是被殘害的,他們都會牢牢記住魔鬼的容貌,他們的靈魂總有一天都會按照他們記住的容貌變化成魔鬼也就是人的形象。那些槍殺過藏羚羊的人們,當你們在這個世界上看到一個容貌酷似你或近似你的人時,你一定要小心,那不是凡胎所生,那是幻化而來,那就是被你殘害過的藏羚羊,他如今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你自己。他和你照面和你擦肩而過的目的,就是要搞瞎你曾經瞄準過藏羚羊的眼睛,或者給你傳染上某種疾病——也許是SARS,也許是禽流感。我還聽說有一隻藏羚羊在被追殺而無可脫逃的時候跪在了偷獵者面前,前肢合十,流淚作揖。難道我們就不能暫且相信靈魂的存在,認為那是索南達傑或扎巴多傑附麗在了藏羚羊身上嗎?這是英靈的乞求,是自然對人類的乞求,是可可西里對一切施虐者和強暴者的乞求。

一切保護自然的行動,都是替天行道;一切破壞自然的行動,都是逆天行事。而逆天行事的另一層意義是:自取敗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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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的藏獒(藏獒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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