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一覺醒來,西夏才發現自己蹬脫了被子,太陽已透過窗子,正熱烘烘地照在半個屁股上,忙拿眼看窗子,窗紙糊得完整,沒個破綻,索性仰面兒躺在那裏,也不起來,作想起剛剛做完的夢。夢裏她好像是在一片玉米地里走,玉米棵子擁得密密實實,如是森林,又綠得發幽發黑。正納悶高老莊的男人都是矮銼銼,玉米卻長得這般高,就見一匹馬從玉米林的另一條土路上急速跑過,馬是如此地白,以致於嘩嘩嘩擦身而過的玉米棵子使那白如一片流動的日光,同時她看見了有一穗硬大的玉米棒子就掛在了白馬的肚子上。西夏奇怪她怎麼做這樣的夢,子路一直在說她是大宛馬的托生,難道自己看見了自己的前世?西夏常常有很異的念頭,由此而易受誘惑,在城裏的家中觀看電視,電視里一旦出現炒菜的鏡頭,她就聞到了香味,她在頭一天晚上說明日真不想去上班,生個病就可以請假了,果真第二天的早上就感冒,發燒不止。

但西夏弄不明白那玉米棒子是怎麼回事,竟無縛無系地就掛在了馬的肚子上,玉米棒子的纓兒紅艷艷的。西夏不去想了,在被窩裏摸尋褲頭,被窩裏沒有,卻發現了就高高地掛在牆上的一個木頭撅子上,不禁嗤嗤而笑了,夜裏她脫褲頭的時候,是隨手一撂的,撂得那麼准,掛在那麼個地方!子路蜷在一邊,呼嚕嚕地打着酣,她抓住他的腳,提了提那短而肥的腿,說:「快起來!你還說今早要起得早哩,太陽都出來了還睡?!」子路醒過來,嘴吧吧地響了兩下,立即像土匪攆著了似地跳下炕,一邊蹦趾著一邊蹬褲子。

夜裏送走了客人,西夏熱水洗了下身睡去,人已經是乏得挨枕頭就迷瞪了,子路和娘收拾了碗筷,把兩個瓶子裏的剩酒灌在一個整瓶里放進櫃里,過來到炕上卻把西夏戳醒要干那種事。西夏說:「你喝了酒來精神了,我可沒情緒,要憋得慌,你自己解決去!」子路說:「在老家的第一晚,以後有紀念意義哩!」西夏用指頭戳他的臉,趴在炕沿上去取提包里的衛生紙,子路噔地就把電燈關了。西夏說:「你不是喜歡拉着燈,還要放一塊大鏡子嗎?」子路說:「這是在高老莊……」已爬上來。西夏就這樣把褲頭揚手撂了,說:「剛才那些婆娘我聽見她們說我年紀小,怕你滿足不了我呢,她們哪裏知道我現在倒真怕了你……個頭小原來把肉長到這裏去咧!」西夏這麼說着,聲音就不對了,開始哼哼唧唧呻吟,子路忙用嘴去堵嘴,那叫聲越來越大,堵不住,抓過枕巾讓她咬住,又將被子的一角蓋在了她的頭上,低聲說:「不敢叫,不敢叫,這是在高老莊哩!」西夏哪裏顧得這些,她是不幹就不幹,幹起來就要往高潮去,急促地說:「快,快,快么!」子路說:「這又不是田徑賽跑哩,快啥哩!」西夏撲地一個笑,頓時身子軟下來,而子路卻來了勁,在炕上折騰了半天,又索性跳下來,高舉了那兩條長腿。子路是最喜歡這兩條腿的,但他站在炕下卻太矮了,取了一個方凳兒墊在那裏。事畢,誰家的雞開始在叫了,兩人說:「睡吧,明早還要起來早的。」抱着睡着,沒想起來太陽已經一竿子高了。

子路先出去,把尿桶提到廁所,回來說:「娘把院子都掃了,在廚房裏燒鍋哩!」西夏說:「我說不要干,幹了起來晚哩,你說沒事沒事……頭一天就睡懶覺,你給娘說去了。」子路出來,大聲在院子裏說:「娘哎,你起來也不叫我,我喝得多了,怎麼也起不來。」娘說:「今日沒來人,起來早也沒事的。西夏還沒起來嗎,洗臉水燒好了。」子路說:「她早起來了,只是肚子疼。」娘說:「肚子疼?房子幾年沒睡人了,潮吧,還疼嗎?」西夏趁機出來說:「娘,這陣好多了!」娘開始砸粗耙,把煮熟的土豆放在一個石臼里拿木槌去砸,砸得爛爛的,起了膠性再掏出來。西夏要幫娘,拿了木槌卻砸不到石臼里,樂得娘說:「你們快去吃飯吧,紅豆糊湯,不知你吃得慣吃不慣吃了,要到本家子磕頭去!」西夏說:「這裏還興磕頭?」娘說:「這頭要磕的,你們結婚時在家沒待客,回來應該去認認本家人的門兒。你去了可一定要磕頭啊,別讓人笑話!」又說了一句:「磕頭給錢的,給多給少你要接上。」西夏說:「子路愛錢,子路你接上。」子路卻說:「我視金錢是糞土哩!」自己卻笑起來。

吃飯的時候,娘已經在那裏收拾禮品,一遍遍數着點心包,罐頭瓶,挂面,還有紅白糖。叮嚀子路這兩樣給誰家,這三樣又給誰家。子路說:「我記得。」娘說:「你沒腦子,你會寫字,你在點心包上記下名字!」西夏瞧着他們那認真勁就咯咯笑,子路說:「娘,你看西夏傻不傻?」娘說:「西夏比你靈醒哩!」

一出巷頭,巷外的土路上有人牽着牛,有人趕着羊,子路見老的問候老的,見小的招呼小的,老小也問子路好。西夏很開心,見了牛就跟在牛的後邊,牛往前邁右腿,她也往前邁右腿,牛往前邁左腿,她也學着往前邁左腿,牛翹了尾巴拉糞,撲地拉下一堆,她差點踩在牛糞里。看見羊了,又跟着學羊叫,咩,咩咩……子路就說:「西夏西夏,你要莊重些!」西夏老實了,過來挽了子路的胳膊。子路撥開,偏拉開距離走。蠍子尾村是從坡塄上一直漫延到坡溝下的,在從一棵分了五支斜著往上長的古柏下往坡溝去,子路才要指點這如何是五兄弟柏,有人就問子路幾時回來的,有三四年不回來了是不是把高老莊忘了?子路忙說什麼都可以忘怎敢忘了老家!就又問子路這是你辦的女人?子路說是我的女人叫西夏的。下到溝底,一個人又在說子路帶媳婦回來啦?子路又忙說回來啦你這侄媳婦叫西夏哩。西夏低聲說:「你們村的人怎麼拿那種目光看我?」子路說:「他們沒見過城裏人,你別把胸部挺得那麼起,不好哩!」從一排平房後過去,閃過山牆了,就是堂兄晨堂的家,正碰著一個女人蓬頭垢面地出來,猛地見了子路,扭頭卻返回去,喊:「晨堂,晨堂!」晨堂在上屋門檻上掛着鞋耙子打草鞋,說:「叫魂咧?!」一抬頭見子路和西夏進了院子,丟下鞋耙叫道:「子路子路,昨夜裏迷胡叔在澇池邊罵順善,我去勸說,他說你回來了,果然就回來了,我還以為他說瘋話哩!」身後就出來一個女娃,又出來一個女娃,又又出來一個女娃,一個比一個低一點地靠在了牆根拿眼睛看西夏。西夏向她們招手,她們不動,一隻大奶子母豬卻蹣跚而至,後邊咕涌了十幾個的豬娃子,西夏倒呀地退了幾步。晨堂一腳踢在母豬的屁股上,叫喊著把豬趕走,三個女娃立即手腳麻利地攆著豬崽滿院裏跑。子路拉着西夏進了上屋,將禮品放在櫃蓋上了,就附下身去給本家伯的靈位磕頭。磕了一下,再磕兩下。晨堂說:「子路哥,快讓咱嫂子起來,那是個意思么,還真三磕六拜呀?!」就「哎,哎!」他叫他的婆娘,婆娘卻鑽進卧屋不出來,自己去了卧屋,嘰嘰咕咕一陣小聲后,出來手裏拿着一元錢,要給西夏:「子路就逢的是這窮親戚,你別嫌少呀!你那妹子是後山紙房溝人,拿不出手,不敢出來見你的。」西夏把錢接了,有些不好意思,說了聲謝謝。子路就問起咱嬸呢,晨堂說:「你嬸年紀大了,老小老小么,說話做事有些糊塗,也逢着你那弟媳婦不清白,兩人弄不到一塊,老人就去麥花妹子家了。也是麥花要坐月子呀。」子路知道晨堂家的矛盾,便不再多問,順口說:「麥花幾個娃了?」晨堂說:「和我一樣,都是些女娃,看這次能不能是個長牛牛的。」

西夏在台階上逗三個女孩,孩子們都穿得破爛不堪,但眼睛亮得放光,問:「幾歲了,叫什麼名字?」老大說:「七歲,叫來弟。」問老二,叫招弟,五歲了。老三卻說:「你猜叫啥?」

老二說:「我知道,叫盼弟!」西夏就笑,說:「你爹還要個男娃呀!」晨堂說:「我非等來個男娃不可!養這一堆全是給人家養的,沒個男娃,斷了香火,我對不住先人哩!」西夏說:「男孩女孩都一樣的,人一般是知道父母名,最多也僅僅知道爺爺奶奶名,再往上誰知道?連老老爺的名字都不知道了,你給誰續的香火?!」子路忙給西夏使眼色,西夏不理會,又說了一句:「生了三個了還生,生七個八個,那怎麼養得過來?」

晨堂說:「餵奶的時候,這邊趴四個,那邊趴四個么。」西夏說:「那是餵豬娃呀?!」晨堂也笑了:「我給我那口子也說過,你真是個瞎母豬,生下這麼多女娃,還真不如那一窩豬娃,夠一年的油鹽醬醋錢哩!」那隻母豬受了誇獎,就在門檻上蹭肚子,蹭了蹭卧下來,舒服得哼哼又哼哼。晨堂說:「咱嫂子,明年就看你給子路生個什麼下來啊!」西夏說:「我還不想要孩子哩!」晨堂說:「那娶女人幹啥呀?」拿眼睛看子路。子路卻說:「我不是去上學,我怕也是四五個娃娃了,回家來讓這個端洗臉水,讓那個取旱煙袋,端吃端喝……」晨堂說:「哎喲,我倒忘了給你拿煙的,你嘗嘗我這旱煙!」跑進卧屋去。

西夏說:「給你端吃端喝?你先給我揉揉!」脫了鞋,把一隻腳伸在子路的懷裏。子路趕緊把腳取下來,說:「不取煙了,我們還去勞斗伯那兒呀,伯過世的時候我沒趕回來,我得去家裏看看。」兩人站起來,提了禮品籠就走。晨堂從卧屋出來,手裏並沒有拿旱煙匣,說:「應該去看看……還沒喝口水就走啦?也真是!」西夏已經走過院門外的石磨了,聽着晨堂還在說:「人走了,你才出來了?」婆娘在說:「走了?我把頭都梳了,他們卻走了?!我生不下個男娃,你瞧著吧,子路辦的這個婆娘腿那麼長,女娃怕也生不出來哩!」晨堂也說:「過去的地主財東討小,都講究要兩頭尖中間大的女人,短腿大屁股的是能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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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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