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天雨果然在黃昏時下起,銅錢大的雨珠子砸在房上,坐在屋裏聽得像馬蹄聲一樣地脆。迷胡叔在太陽坡看護林子,晰晰呀呀拉動了一天的胡琴,見天落雨就往回跑,他胳膊短小,卻有兔子般的長腿,在雨點裏尋着空兒跑,身上竟沒有淋濕。

跑到村口,他覺得他的影子掛住了一塊石頭,一個前跑跌倒,磕掉了一顆門牙,回頭看天上的雨都向他下來,是橫著下,像倒一筐籃的銅錢和核桃,水就把他漂起來,一隻鞋跑到澇池裏去了。雨一直下到天黑,半夜裏稍稍晴住,屋裏更悶,空氣稠得人呼吸也困難,蚊子在頭上趕都趕不走,到天亮雨就又下起來了。從此雨不緊不慢,綿綿不斷下了兩天,村裏人差不多都在睡覺,睡得眼屎糊了眼窩,頭也睡扁了,雨還是屋檐吊線。子路半夜裏起來小便,還迷迷瞪瞪不睜眼,立在堂屋門口往院裏尿。西夏在炕上等了好久不見子路回來,以為出了事,跑出來,子路還立在那裏,說:「你尿長江哩?!」子路說:「尿不完嘛!」他耳朵里滿是屋檐的流水聲,以為了是他的尿聲,西夏拍了他一把,他才清醒。西夏說:「石頭的畫真能預測了災難哩,這雨下得不知發生什麼事?!」

天明,院子裏的水積了半腿深,撲閃撲閃要上台階,櫻桃樹上纏着了三條蛇,樹婭上還蹲著兩隻老鼠,老鼠己經不害怕了蛇,西夏卻大呼小叫。子路用竹竿把蛇挑着扔出了院牆,老鼠也就掉在水裏。子路費了好大的勁捅開了院門下的水眼,積水是泄出去了,巷子裏卻到處漂著黃蠟蠟的人糞,竹青在大聲地咒罵着狗鎖,說是才下雨的那天夜裏不該把檐水導流到尿窖里,弄得現在雨連着下,尿窖子就全溢了。狗鎖是怕老婆的,雙腳踩在泥水裏只給竹青笑,見着子路了,說「子路,天要下塌了呢!」子路說:「天要下塌了。」竹青說「子路你沒有睡覺嗎?下雨天是兩口子睡覺的時候哩,明年村裏就該生一茬同月同日的孩子了!」子路笑了笑,卻聽見了沉沉的吼聲,問是什麼響,狗鎖說牛川溝里起了洪了,來正家的院牆倒了一截,雙魚家的廁所牆塌了,禿子叔家後邊的老窯也塌了。竹青說:「你知道不知道,老窯一塌,差點把三治和海根的媳婦壓死在裏邊!」禿子叔家的後邊是一片窪地,早先做過窯場,後來廢了,一座土窯還在。子路說:「三治和海根的媳婦去那兒幹啥?」竹青說:「還能幹啥?胡肏哩么!下這麼大的雨,尋那麼個好地方,誰知道天也看不過眼了,就把窯塌了!窯一塌,禿子叔去看,就看見了那姦夫淫婦!」狗鎖說:「不是雨把窯淋塌的,是他們肏塌的!」子路不願意再多說,返回屋裏,牛坤卻披着蓑衣,胳膊下夾了一個棋袋子來串門。牛坤是穿了一雙草鞋的,把鞋上的泥在堂屋門檻蹭了又蹭,娘說:「你瞧你這泥腳,你是到哪兒去了?」牛坤說:「雨下得人心煩,我到牛川溝去轉了轉,回來坐着還是悶得慌,和子路下盤棋呢。」娘說:「聽說牛川溝起了洪?」牛坤說:「水大得像黃龍哩,把川里新修地全沖了,溝沿也這兒塌一塊那兒塌一塊,像狗啃一樣,牛頭嘴也溜脫了一個崖角。」娘說:「天神,牛頭嘴都溜脫了?」手就嘩嘩地顫抖開來。子路說:「娘,娘,你覺得心慌嗎?」娘說:「不打緊的,你倒一杯水讓我喝喝。」子路倒了開水遞給娘,見西夏疑惑地看着他們,就告訴了牛頭嘴原先是一座小寺院的,寺院早在上幾輩人時就坍了,再沒恢復,但寺前的白塔自倒了塔身後塔基還在,高老莊這七八年裏患病的人多,一檢查都是癌症,又幾乎是挨家挨戶地死人,有人就說白塔是高老莊的風水塔,塔倒了,白雲湫的邪氣垂直衝過來才導致癌病這麼多的,曾提議集資修塔,可塔還未修,這場雨使牛頭嘴也沖了。西夏說:「患癌症哪兒的人都患的,如果患病率高,最多與水質有關,哪裏就是邪氣沖的?村裏人動不動就說白雲湫,白雲湫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子路說:「從西流河往下走二十里,然後鑽白雲寨山下的一條溝到兩岔口,順西岔口進去有個大石幢,大石幢上去三里路有個大湖,那就是白雲湫。」西夏說:「名字叫湫,怎麼是個大湖?離高老莊那麼遠的,又怎麼會邪氣衝過來?」子路說:「我沒去過,我也不知道,你問牛坤吧。」牛坤說:「我也沒去過,聽說湖后的夭竺嶺正對着高老莊的。」西夏說:「都沒去過,提起白雲湫就怕成那樣?幾時了我去看看!」牛坤撇了撇嘴就笑,說:「你不想要命了你去!那地方怪得很哩,進去的人沒有出來過的,嬸,你說是不?」娘說:「那倒真是!」西夏說:「娘見過誰進去沒有出來?難道它是另一個百慕達三角?!」子路說:「得了得了,給你說你總不信,天底下河水都是往東流的,這兒就偏偏有個西流河!你有興趣,你幾時去問迷胡叔和蔡老黑去!牛坤,咱下咱的棋!」就在檐下的台階擺了棋攤。

西夏受了搶白,總是意難平,過去偏擰了一把子路的屁股,跛了腿到卧屋又睡覺去。石頭在叫着奶,問他的鉛筆呢?娘說:「西夏,你又睡呀?你給石頭找找鉛筆,看他畫畫么!」西夏是找了鉛筆,但西夏已經沒有了欣賞石頭畫的樂趣,她恐懼了石頭的畫,希望石頭不要在今日再作畫,而去寫寫字或去幹些別的什麼,說:「我不去又能幹啥呢?」牛坤說:「子路,她生氣了。」子路說:「生氣就生氣吧。」把一隻兵攻到了楚河漢界。西夏聽了子路的話,越發氣惱,上炕蒙了被子就睡。原本是賭氣上炕睡的,卻沒想情緒灰沓竟真的很快睡着,還做了一夢。她夢見在一所像倉庫一樣大的木板房子裏,黃昏的餘光從板牆縫裏射進來,一切都影影綽綽,而從屋樑吊下來的一個繩索系著一隻竹籠,像鞦韆一樣晃着,屋角里有什麼爬動。房門是關着了,靠門后的草堆上斜躺了一個女人,赤身裸體,奶頭很大,小腹也很大,而一個男子半跪在面前。男的是誰呢,看不見臉,從蓬鬆而烏亮的頭髮上猜想一定年輕。在左邊的小木窗前也是背立着一個女人,仍是赤身裸體,腿粗而短,屁股碩大,她似乎是在從小木窗往外看,窗外的林子裏有一頭吃草的牛,牛的肚子裏還有着一個小牛,清晰可見。板房的裏邊是一個高高的木架,木架上鋪着木板,一個裸體的女人卻摟抱了一隻金黃皮毛的老虎,他們親昵著,翻騰著,後來老虎就壓在她的身上,滿房子裏有了一種和諧的音樂,那屋樑吊著的竹籠就晃動得厲害,看清了竹籠里裝滿了桃子,鮮紅的,一觸就破水兒的桃子,屋角的爬動聲似乎更大了,竟爬過來三隻烏龜……夢做到這裏,西夏便醒了,渾身捂出了熱津津的汗,她掀開了被子,還記得夢裏的所有細節,覺得離奇而又好笑。怎麼會做這樣的夢呢,夢裏全是裸體,除了性交就是象徵了性的動物,是自己有了性慾而潛意識地反映嗎?但西夏睡覺前正是生過了子路的氣的。西夏就為自己夢得荒唐而無聲地笑了,想想,倒覺得睡前的生氣多麼沒有意思,子路並沒有對自己太過分,自己卻當了牛坤的面,娘的面就賭氣來睡了。西夏從炕上爬起來,她要補償自己的不對,便從提包里取了一件新衣換了,又畫了眉,塗了唇膏,笑吟吟地走到了堂屋。石頭還是在那裏畫着,畫的是一位怪獸,這怪獸完全是一種甲蟲的形狀,頭上有角,額上有眼,牙齒卻是鋸齒一般,且兩臂長短不一,右臂齊腰下垂握一把短劍,左臂長過腳面,竟拿着一支像槍不像槍像刀不像刀的武器。整個形象佔據紙面,上頂頭,下着地,不左不右居中,似有跳將出來之勢。西夏想,畫這樣的畫不可能是預示什麼災難吧,問石頭,石頭依舊不回答,再問為什麼要這樣構圖,石頭也是不語,西夏倒認定這是在畫未來的一種武士,此武士或許是人發生變異,或許來自外星,越發肯定石頭不是正常的人,最少也該是有着什麼奇特功能吧。她當下在紙上寫了一字,揉成小團兒,問石頭知道不知道紙團上寫的什麼?石頭現在是看着她了,但石頭不知道。又放在他的耳里,放在他的胳肢窩裏,石頭還是猜不出。西夏又想,城裏有小兒能聽字,用胳肢窩認字,那或許是一種小技,石頭是有大的異秉呢,就又端詳那甲蟲武士圖,就發現武士的兩條胳膊上的裝飾紋極類似青銅器上的紋飾,就說:「你見過青銅器?」石頭說:「是臉盆嗎?」西夏說:「你沒有見過青銅器,怎麼能畫出這種紋飾?!」石頭就從堂屋爬出去問爹:「爹,爹,什麼叫紋飾?」子路已經連輸了四局,直嚷道:「我是久不下棋了……我不會再輸給你的!」又要再來,牛坤卻說:「不來了,不來了,我得保持勝利!」子路就不行,非要再來一局見分曉,氣呼呼地,見石頭還在問紋飾是什麼,沒好氣地訓道:「紋飾是你娘的腳!」石頭爬回奶奶的卧屋裏,嗚嗚嗚地哭起來。

石頭一哭,西夏就數說子路怎麼這樣對待孩子?子路也後悔了,不再言語。石頭卻對奶奶說他要去娘那裏,怎麼勸也勸不住。奶說:「這娃咋這麼不聽勸說!你爹他不對,可你爹也不能吼你一句兩句嗎?」子路在娘和西夏勸石頭時,乍著耳朵聽他們說話,心裏就嘰咕這孩子殘疾,受呵護慣了,這麼任性的,棋就更沒有走好,揀起一個士子兒要悔步,牛坤偏不行,兩人在那裏奪士子兒,終未能悔,子路就不愛聽了石頭的話,說:「他屁也崩不得的?!都不要擋,讓他去吧!」石頭說:「不是我屁崩不得,你是爹,你打我罵我由你,可你不能罵我娘!」子路說:「你娘是皇帝哩!」娘就罵子路了:「你少說兩句好不好,棋輸了在孩子身上發什麼威?牛坤,不下了,那是爭房爭地哩,爭得臉紅脖子粗的?!」牛坤覺得沒趣,說:「子路,不下了,你到我家去喝酒去。」子路說:「我不去……改日咱再下吧。」牛坤出門走了。西夏就過來說:「我以前怎沒看出,你下個棋就這麼認真的?你去給石頭說句軟話,把他勸住,他真要走了,知道內情的說你當爹的不是,不知內情的,還以為我這後娘日鬼作怪容不得石頭哩!」子路就立在院子裏淋雨,說:「石頭,不要再鬧了,天放晴路幹了,我背你到你娘那兒,你有理對你娘說。」石頭不再執拗,鼻口裏還呼哧呼哧出粗氣。牛坤卻又出現在院門口,說:「我又來了!」娘說:「牛坤你個沒臉的,是不是你老婆今日打得你進不了家?」牛坤說:「有人給西夏拿蓖蓖芽草來啦,尋不著家,我領了來,做好事也不對嗎?」門口果然閃進一個人。子路認得正是那日拉草繩架子車的人,那人說:是廠長托他上山采了蓖蓖芽草送來的。子路忙讓進來吸煙喝茶,念叨這麼個雨天,還上山采蓖蓖芽草,真是苦了你。那人把草藥交給了子路卻不肯進屋坐,子路就忙散了紙煙給他,送他出了院門。西夏卻說:「菊娃姐待我這麼好的,讓她今日回來吃飯呀,石頭也想他娘了,你咋不讓那人回去帶個話?」子路又跑出去,攆了那人叮嚀了一番。

子路回到院裏,娘問:「菊娃一會兒回來,咱中午吃什麼飯呀?」子路說:「隨便。」娘說:「隨便我可做不了。每次你說隨便,做下了卻這樣不好吃那樣沒胃口。前天剩了半盆米飯,昨天又剩了一碗糊湯麵,看幾時吃得完呀!」西夏說:「做米飯,不是還有一弔肉嗎,我來炒幾個菜。」子路說:「肉都不喜歡吃的,下一盆挂面,一人一碗,不夠了把剩飯燒燒。」石頭躺在床上聽了,哼了一聲,背過身去又哽咽了。娘說:「這又咋了?」石頭說:「我娘不會來吃飯的!」子路就醒悟過來,說:「我是嫌你娘吃了嗎?!」西夏忙把子路推開,大聲說「娘,你淘米,我炒菜,炒個四葷四素,剩飯不吃了,倒給豬去!」就到廚房,看着坐在灶火口生氣的子路,子路卻說:「這孩子你說他不懂事,他又懂事,你說他懂事,他又醒不來事,自離婚後他沒有向過我說一句話,我算是傷心了,也死了以後指望他的那份心了!」西夏卻嘿嘿嘿地只是笑,說:「你們父子倆有意思哩!」子路說:「父子是冤家,你要再生,給咱生個女兒來。」西夏說:「就你這脾性,生個女兒還不是翠鬼?」子路說:「你脾性就好啦?!」西夏笑了笑,說:「我脾性不好,但一會兒就過去了,你卻記在心裏……今日天氣不好,人心裏都是躁躁的。」兩人悶了半晌,西夏卻說:「哎,你說菊娃姐為什麼給我送蓖蓖芽草?」子路說:「對你好呣。」西夏說:「……是嗎?那廠長怎麼就也肯讓人在下雨天給我上山採藥?」子路說:「你說呢?」西夏說:「菊娃姐給我送葯是為了見你,廠長為了討好菊娃姐而上山採藥,是不是?」子路拿眼睛看着西夏,看了半會兒,沒言語。

飯做好了,左等右等菊娃,但菊娃沒有回來,一家人撥出一部分飯菜就先自己吃了。直到下午,菊娃仍是沒有回來。

娘說:「她咋沒回來,會不會有什麼事了?」子路說:「有什麼事,她不想回來罷了。」西夏說:「就是不回來也會捎句話的,她是細緻人……」婆媳倆這話說過兩遍,子路心裏也毛毛的。心裏一毛,腸胃裏就咕咕響,連去了兩次廁所。娘去廁所看了拉的是稀,對西夏說:「子路這身體怎麼成這個樣了?你要經管好哩,晚上是不是著了涼?!」西夏說:「晚上沒着涼啊,他這一回來,抵抗力是差了,他不好好吃飯么,你又袒着他盡做菜麥飯呀,漿水面呀,那有什麼營養?!」娘說:「那吃什麼呀,人經幾輩還不是吃菜麥飯,松耙,漿水面的?你年輕,即就是白日給他吃個牛,也抵不住夜裏……」西夏臉刷地紅了,說:「這你得問你兒!」倒生出些小小的委屈,生氣了。娘就喊子路,說:「子路,你肚子疼不疼?」子路說:「不疼。」娘說:「不疼怎麼拉稀了?」子路說:「就是不疼么!我大人大事了,又不是石頭!」娘說:「你回來是瘦了。我給你說,晚飯時不要吃薑的!」子路說:「為啥不能吃薑?」娘卻用指頭戳了他的額頭,起身去廚房拿筷子「立柱子」了。西夏遠遠看着娘在碗裏盛了水,將三根筷子往水碗中立,口裏念念有詞著,就說:「我在什麼書上也看過,晚上吃薑會傷精子的。」子路說:「那我吃蔥呀,蔥是壯陽的!」西夏說:「還壯陽呀,壯了陽害我也害了你,娘剛才還說我要你要得太勤,才使你身體不好了,她怎麼就不說說她兒子?!」子路聽着,牙齒就咬起了舌根,滿口水,臉上也淫淫的,悄聲說:「你一說,它又起來了,你摸摸。」西夏忙喊:「娘,娘,你瞧瞧是子路錯還是我的不對?!」娘在廚房裏拿刀背地向立起的筷子砍去,然後把水潑出廚房門外,喜歡地說:「我說子路回來不是頭疼就是拉稀,是撞着你喜子伯了,這死鬼怕是見子路回來了來見子路的,可這死鬼哪裏知道你一見子路了,子路就得害病的!」西夏問子路:「喜子伯是誰?」子路說:「是菊娃他爹,二十年前去挖葯再沒回來,聽說是進了白雲湫。」西夏說:「白雲湫還真是能死人?」子路說:「你以為別人哄你哩?!」西夏就拿眼睛在院裏看,希望能看見被娘趕開的喜子伯的鬼魂,但她沒有看見,無緣無故地卻聽到了院門環被撞響了一下,卧在磨坊那兒的貓撲出來,像虎撲食一樣,前爪伏在那裏,齜牙咧嘴地吼。西夏着實嚇了一跳。

天黑下來,雨已經是很小了,一家人做了清湯麵片吃了,菊娃仍是沒個蹤影,娘有些生氣,訴說菊娃不上枱面,一整天了人不回來也沒有個話回來。訴說畢了,卻說:「到底不是一家人了,咱也不能讓人家怎樣人家就應怎樣。」嘆一口氣,抱了石頭去睡。西夏說:「子路,你瞧瞧娘,她嘴那麼說,心裏倒牽掛了石頭他娘。我是沒有這個福的。」子路說:「我和你現在是夫妻,娘能不知道這個輕重主次?她們在一塊生活的時間長了……」西夏點了點頭,兀自笑了一下,說:「我好像在吃醋了呢。子路,石頭他娘若說是白天忙,走不開身,可晚上也得回來吧,沒回來是不是還真有了什麼事,我總覺得慌慌的,你看看去吧?」子路說:「你這不是在考驗我吧?」西夏說:「你講究是教授哩,咋和晨堂他們一個樣,又虛偽又狡猾!你是不是早想去了,就等着我說這句話?」子路就同意了,說:「那我去看看。咳,舊社會有錢人家一妻三妾四丫環的,真不知人家是怎麼過的?」西夏就罵道:「把你逞能的,誰是老婆誰是妾?!」子路撒腳向外就跑。

天黑路滑,但畢竟子路是從小走過的路,走過了鎮街西頭,那裏一家店裏燈火通明,許多人坐在裏邊喝酒,太壺寺里的一個和尚也在裏邊,一個婦女抱了小兒請和尚給小兒起名字,旁邊有人就說:「也叫個春海!」那婦女說:「你才叫春海哩!」眾人嘎嘎大笑。和尚也笑了,說:「不要胡說了,小心讓包寧聽見了又來尋我的事,當初起春海這個名,我可沒有那個意思,白白讓包寧打了我一頓。」一人說:「你不知道他老婆的事,卻能起那麼個名,你是神人哩!他包寧打人哩,他還有臉打人哩?他應該拔一根屄毛弔死去!」另一人說:「此一時彼一時,包寧現在闊了,是地板廠員工灶上的採買哩,整天攆著趕集哩!」一人就說:「他跑得不沾家,那別人就更有空了啊!」店裏又是一片鬨笑。雷剛出來小便,見子路立在門外燈影處,就拉了讓進去喝酒,子路忙擺手不要他聲張,悄聲說:「你們喝吧,我還有個事的。」雷剛說:「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子路就支吾道:「我去鎮政府,給吳鎮長說個話的。」雷剛說:「那把鎮長一塊叫來喝么,你們教授的鎮長的也該與民同樂么!」子路掙脫了就走,雷剛還在說:「我那兒有幾條驢鞭哩,幾時做了,我來請你去我家喝酒去!」子路急急往西去,已經能看到遠處的地板廠的大門口有着燈光,也看到了地板廠外的路邊菊娃開設的雜貨店鋪了,腦子裏卻想着剛才眾人取笑的包寧。包寧是南蠍子夾村的,人豎不長橫長,站起和坐下是一般高,那老婆卻是個騷娘兒,生了個孩子讓和尚起名兒,和尚起了個名兒叫春海,高老莊就風傳這名字起得好,春字是三人同日,海字是每人一點,那騷娘兒正好和高老莊三個男人有染。子路這麼想着,黑暗裏笑了一聲,險些卻滑了個屁股蹲兒,一腳高一腳低好不容易趕到了雜貨店鋪,店鋪的門卻是關着。心想,晚上店鋪是不開門的?又覺得開店鋪哪有這麼早就關門的,一定是菊娃有了別的事不在店鋪里,可是,即就菊娃不在店鋪里,店鋪里還雇著一個小姑娘呀!要離開時,心又不甘,就繞到店鋪後去看看。店鋪后是一片莊稼地,地虛得踩下去就帶兩腳泥,子路便發現屋後有一個小窗,紅堂堂地亮着燈,正要吶喊菊娃,卻聽得屋裏有了說話聲。一個說:「小艾呢,她幾時回來?」一個說:「她娘感冒了,正好今晚停電,我讓她就不要來了。你走吧,黑燈搭火的,別人還以為咱們怎麼啦?」一個說:「怎麼啦?咱又不是沒怎麼過!?菊娃,我真的讓你傷透心了,見了我倒像外人一樣!昨日我在三治飯店門口叫你,你怎不進去,說有事哩,你有什麼事?」菊娃在說:「蔡老黑,我做什麼事都要給你說嗎?」蔡老黑是久不吭聲,菊娃卻說:「王廠長讓我去結草繩錢的。」蔡老黑說:「我知道又是王廠長!他真的是對你有意思?」菊娃說:「我給你說過了,別人對我有意思那是別人的事,我不可能現在和誰有意思,我心裏老想着子路,心裏想着子路去和別人談戀愛,那不是害我自己也害別人嗎?」蔡老黑說:「你真傻,子路把新媳婦都領回來了,你還心裏想子路?!你們做女人的真賤,想別人,別人不想你,想你的你卻不去理!」菊娃說:「我是賤。」子路萬萬沒有想到蔡老黑會在屋裏,他知道蔡老黑一直在窮追不捨著菊娃,也知道菊娃在擺脫著蔡老黑,但他子路想不到的是蔡老黑是狗牙上的熱蘿蔔,燙着你又甩不掉!可是,蔡老黑的話也是對的呀,自己是領回來了西夏,自己是沒有了資格再干預菊娃的一切了……子路現在站在那裏,他不願在這個時候喊出聲,也不願突然出現,他想趕快離開,卻又怕弄出響動。就踮了腳,悄沒聲地往窗里看了一下,那小窗裝着玻璃,雖有窗帘,可窗帘並未合嚴,他看見菊娃是坐在一張小床頭上,蔡老黑就坐在菊娃的對面,身旁的一個電飯鍋里,咕咕嘟嘟煮着什麼飯菜。蔡老黑是站起來了,一挑門簾走到前邊的店鋪里。子路也收了腳,準備着往莊稼地深處走,擔心蔡老黑出來了或許也到店鋪後邊來而碰上尷尬。但屋裏一陣腳步響,菊娃在說:「你又要喝酒啦?你要喝去喝啤酒么,喝白酒又在我這兒耍酒瘋呀?!」一陣咕嘟咕嘟灌酒聲,蔡老黑在說:「菊娃,菊娃。」接着有椅子哐啷地划動,似乎有什麼碗盞從桌上掉了下去,菊娃低而緊張地說:「不要麼,不要麼,我給你說過了,我不和你談戀愛了就再也不能這樣了……」蔡老黑說:「……哪兒有這麼好的機會……」又一陣呼哧呼哧聲,菊娃說:「我拿你真沒辦法……你不急么……」子路心咚咚地跳起來,往裏又看了一眼,只見蔡老黑已經把衣服脫了個精光,菊娃開始解鞋帶,解不及,蔡老黑蹴下就把鞋抹脫開,一口倒將菊娃的腳趾頭噙在了口裏,菊娃說:「腳臟死了!」推了一下,蔡老黑說:「我喜歡嘛,我喜歡就不覺得臟!」又動手鬆褲帶,拽褲子,菊娃半推半就,但她只脫下了一條褲腿,蔡老黑就跪下去將那條腿舉起,狗一樣舔開來。菊娃使勁在推那顆光頭,推不動,扯兩隻招風耳,蔡老黑站起來狼一樣把菊娃壓倒了。子路一陣頭暈,腿軟得溜坐了下去,坐在稀泥里了,仍有聲音鑽到耳朵里來,他聽到蔡老黑在懊喪地說:「今日怎麼啦,平日一想你它硬得鐵棍一樣,到時候卻不行啦?!你來逗逗,你……」菊娃說:「我不……不行就算啦。」蔡老黑說:「我不信不行,男人太愛一個女人了,往往就不得起來……」茫然的意識里,子路覺得自己是該離開這個地方了,但他的腿軟得站不起來,就那麼手腳並用地爬著,爬過了牆角,一到店鋪門前,站起來瘋了一般地往家裏跑。跑着跑着,就站住了,滿心身地發燙,他覺得自己遭到了最殘酷的打擊,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羞辱,他從地上撿了一塊石頭,想返身再到店鋪去,他要當場捉姦,用石頭砸那蔡老黑,也要搧菊娃的耳光。但返身回走了幾步,又無聲地哭起來:他有什麼臉面去捉姦呢,自己離了婚,離了婚就意味着把菊娃推給了別的男人,自己早早與西夏做了夫妻,難道還要菊娃永遠為自己守身嗎?

子路腳高步低地走回了家,娘和石頭已經睡下了,西夏在臉盆里泡了內衣在搓洗,見子路一身泥巴,臉色難看,倒嚇了一跳,問道:「怎麼啦,你跌跤啦?」子路順口說:「店鋪鎖了門,我沒尋到人,回來在土場上跌了一下。」西夏忙把那臟衣服給脫下來,才去箱裏要找他的新內衣內褲,子路卻一下子把西夏抱起來按在炕沿上往下剝褲子,褲子剝下腳面了,上衣小襖一時卻解不開,使勁一扯,喘的一聲,一枚扣子就脫了線,竟如彈球一般反彈到牆上,又落在地上,打旋兒。西夏說:「你瘋了!你瘋了?!」子路也不說話,他看見了自己從兩腿間拉出了一根一丈多長的鐵棍,那鐵棍豎起來高過了頭頂,橫著了,從西夏的後身戳過去,他想起了高老莊的正月十五耍社火,迷胡叔是丑旦角,和已經死去的勞斗伯組成一對鬼漢妖婆,一邊唱一邊舞扇子一邊將用豬尿泡做的奶頭擠著向觀眾灑奶汁,豬尿泡里灌了水。而他卻是負責拋龍的,龍是一根長椽,在後邊做了栓子卡在木盤上,他就用力將木龍忽地拋到左邊,又忽地拋到右邊,拋,拋,忽左忽右地拋!西夏還未清過神來,子路已經嘩地射了,人癱下去,黏膩膩地在她的屁股上流下了一攤。西夏憤怒地說:「這也叫做愛?!你這是牲畜交配哩呣?!」子路卻麵條一樣爬上炕去,閉上眼睛睡了。

西夏這一夜怎麼也睡不着,她猜想不來子路今晚為什麼會是這樣?在省城裏,她和子路那麼久的夫妻生活,子路不是這樣的,他總是道貌岸然,喜歡穿西服,結領帶,頭梳得光光的,皮鞋也擦得鋥亮,但同時又文質彬彬,見人禮貌地點頭,含笑地問候,說不緊不慢的普通話,除了他的相貌,簡直比城市人還城市化,即使在性生活中,他熱情剛強又百般溫柔,他們講究著過程美,每次要清洗下身,要說甜蜜話和相互撫摸,雙方要一齊享受到性的歡樂。怎麼一回到高老莊,子路的許多許多方面就都變了呢?西夏無法解釋,惟一的結論是水土緣故,子路在省城熏陶了那麼多年,結婚了自己又影響他,改造他,但回來幾天就全失效了。由此又聯想到中國歷史上許多外來民族統治了中國的漢人,而最後外來的民族全都被漢化了,她倒擔心自己回到高老莊也會發生變化嗎,或許已經變化了,就吃驚自己今晚竟能容忍了子路這般不洗不醞釀感情的性交!她去了廚房又燒了熱水,重新洗滌自己,下身有些疼痛,而且已經腫了,恨恨地坐在了炕上,直聽着子路的磨牙聲,說胡話,酣聲不大卻撲撲地嘬了口吹氣,這些也是她以前從未發覺過的呀!她痴痴地坐在那裏,直到窗紙灰白,低頭再看了看子路,猛地發覺睡在自己身邊的是一頭豬!西夏啊地一聲,身子幾乎騰空而起,跳坐在了炕的那頭,把燈拉開,子路還是子路,只是滿臉汗油,嘴張著,嘴角流着口水。這驚叫聲驚醒了子路,子路睜了一下眼,又閉上,含糊不清地說:「你還沒有睡,怎麼沒睡?」西夏卻沒有完全搖醒他,她不知道搖醒他了該說些什麼,也就拉滅了燈溜進被窩,同時聞到了子路身上的一種不好聞的體味。這體味自此沒有消退,兩人一睡進被窩她總是聞得着,也懷疑了自己也一定有了這樣的體味,便每日開始用香水噴灑衣服,村裏人開始悄悄議論西夏的肉是香的,傳說白雲湫很早很早的時候是住着一個人家,三女兒渾身放香,後來被胡人擄去做了妃子,那就是很有名的香妃。香妃離開了白雲湫,白雲湫有了妖氣,現在西夏也是肉香,又反覆地提說要去白雲湫,這是預示了高老莊將有什麼祥瑞呢還是有一場災難?這些話誰也不敢說給子路和子路的娘,西夏當然更不知道,她知道的是已經有三次廈房檐下的蜂箱裏飛出的蜜蜂常落在她的頭髮上,她一拍,蜜蜂死了,頭上也重出了三個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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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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