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一日,天氣轉涼,街上的人已穿什麼的都有,虞白天黑時在衣櫃里翻羊毛衫要穿,看見了吳清朴放在這裏的一件牛仔馬甲。就拿了去飯店。夜裏飯店是不賣餃子的,為了多有收入,只在門口處由三個小工賣湯圓,虞白進去,一幫人都在樓上包餃子。餃子宴里新增了一道珍珠餃,是用雞脯肉包指頭蛋大的形狀,在火鍋里當場現煮現吃的。吳清朴見虞白來了,便把火鍋點燃,煮了珍珠餃要她嘗,自己仍是將一摞一摞的蒸籠端出來,把擺好餃子的蒸籠一摞一摞再端進去,累得滿頭的汗。虞白坐在燈影處看他,頭髮長亂,臉瘦得兩個顴骨突出,禁不住兩顆淚子就掉下來。火鍋的底爐透刻着菊花樣,火苗撲出來,艷艷地更是一朵偌大的菊花。她無心思坐着吃珍珠餃,拿蓋子壓滅了火,去門口喊了一個小工,讓到夜市上買了一個狗肉沙鍋給清朴端到辦公室去。沙鍋端來,清朴笑着說:「自己開着店,卻去端人家的飯!這個時候了,還吃的什麼飯喲?」虞白說:「賣啥的不吃啥,這沙鍋營養好哩,馬不吃夜草不肥,黑來不吃飯身體怎撐得住?——你忙什麼?掌柜的當成夥計了!」吳清朴說:「我忙着心裏倒暢快哩。」虞白把馬甲給吳清朴穿上,吳清朴還在說:

「大家都穿衫子,老闆穿馬甲。」虞白說:「我還不穿了羊毛衫?二八月亂穿衣,你和別人比不得的。飢了冷了,鄒雲不在,自己要學會經管自己。」原本是不說鄒雲的,卻順嘴說出,便把臉別轉到一邊去,用勺子在沙鍋里攪,一邊吹熱氣一邊嘗了湯,說鮮。吳清朴見表姐說出鄒雲,努力笑了笑,說:「鄒雲一回來,瞧見飯店這麼紅火,她不知該怎麼驚訝哩!」虞白說:「要驚訝的。」吳清朴說:「天也冷了,她也不回來取取厚衣服的。」虞白說:「她怕這幾天會回來的。」吳清朴倒不吃了,問:「姐,你說她這幾天能回來?」虞白不禁上了氣,說:「她不回來,能死到什麼地方去?」吳清朴卻說了一句:「四川比這兒熱吧?」低頭又去吃沙鍋,一根粉條吸進口一半,一半卻粘在上嘴唇上,連嗆帶燙,一顆眼淚啪嗒砸在沙鍋沿上。虞白心疼了一下,說:「清朴!」吳清朴說:「嗯。」虞白就說:「清朴你知道了?」吳清朴身子一晃,競一頭栽在虞白的懷裏抽搐起來。

虞自抱了那頭,也淚水婆娑。兩人哽咽了一會兒,虞白抬了頭,替吳清朴把眼淚擦了,說:「我只說你不知道,你原來也知道了,這麼長的日子怎不說給我?清朴,事情已經這樣了,咱憋出病來也是划不著的。或許,咱把鄒雲誤解了,她心還在你這裏,只是去掙些錢罷了。但是清朴,咱做事要長,想事要短,即使她變了心,可你知道世上能箍了盆子箍了桶的卻是箍不了人的,這你得有個精神準備。畢竟這個飯店大家幫着辦了起來,其中也有她一半的心血,碌碡拽到了半坡鬆手不得,只能辦好,不能辦砸。世上的事情大哩。世上的好姑娘也多哩,關鍵是你的身體和情緒。你瞧你這樣子。頭髮這麼長了,也不去理,自己開個飯店,倒飢一頓飽一頓?!」吳清朴說:「我是誠心過過苦行僧日子,她鄒雲回來了看她心理平衡不?」虞白說:「你好傻,這何苦呢?如果她能心理不平衡,她也不會跟姓寧的這麼跑逛了。你糟踏的只是你自己,你偏要吃好穿好心情好!」這當兒,小李在外邊叫:「老闆,老闆!」虞白了,卻附在吳清朴耳邊要說什麼。虞白就出來笑道:「小李辦察神神秘秘的!誰的帖子,夜郎的,夜郎又組織樂社活動呀!」吳清朴說:「我聽丁琳說了,你們是四人樂社,不肯要我去熱鬧嗎?」虞白說:「你又不懂音樂,唱歌也跑調,不會要你的。」吳清朴說:「你們倒活得瀟灑,像小年輕們一樣!哎,白姐,能不能都到飯店裏來活動?我包吃喝!」虞白說:「瞧這是不是老闆的口吻?我們是來給你唱堂會拉生意呀?!」吳清朴給小李扮著鬼臉說:「咱現在成俗人了!」

第二天,虞白按約在下午四點趕到城牆上,夜郎卻一個人仰天躺在那裏看雲,旁邊鋪着兩張報紙,報紙上放着一個熱水壺,四個杯子,一琴一塤。虞白走過去了,夜郎抬腳坐起,頭剃得青光光的,一臉油汗地笑。多久以來,夜郎第一回這麼死盯着她笑。好大的膽兒,看女人哪有這般賊的?虞白原本也是笑着的,見他放肆,偏不看他了,蹴下來噗噗地吹地磚上的土。卻想:我怕他怎的,你是錐子,我麥芒對了你!揚了臉直盯了夜郎。夜郎眼珠瓷溜溜的,幾乎要跳出來,她說:「昨日又熬夜了?——把眼角屎擦擦。」夜郎露了短處,一下子沒了輕狂勁,紅了臉雙手都去擦眼睛。虞白就勢把琴抱在懷裏,並不彈的,哧哧地笑。虞白一笑,夜郎便醒悟她作弄了他,說:「你牙上怎麼粘著韭菜葉子?」虞白說:「羞死了,跟別人學沒意思!」夜郎說:「你就會戲弄我,有本事,寬哥來了你也這樣!」虞白說:「你也敢裝大么。」夜郎沒有聽懂,問:「我裝大?」虞白卻再不理他,低頭撥弄琴弦。夜郎就坐端了等著聽,她又不撥了,把琴放在地上,一乜眼兒說:「樂卒土活動,今日競這麼早的?」夜郎說:「吹吹唱唱那還是天黑下來的事,約着你早來,我請吃茶的。」從一個小菜盒裏撮了茶放在一個杯里。

虞白說:「什麼好茶待人的?」拿了茶看。茶是紫陽的一級富硒毛尖。夜郎說:「這是清明前三天的茶,是紫陽的_位朋友送給陸天膺,陸天膺的夫人又送給南丁山的。我喝過一杯,果然不錯,不敢私吞了,拿來讓你們嘗的。」虞白說:「是茶真的不錯,還是因了陸家那年輕夫人送的原因才有了味?」夜郎說:「我可不知道那小夫人的故事。你是知道的?」虞白說:「我只知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夜郎說:「過不了美人關的都是英雄了?——那我也是英雄!」虞白說:「你說什麼?」卻並不讓夜郎回答,端了茶杯,定定地盯那純正的綠,一層絨絨的白氣就浮在杯口,抿一口,說聲「好」。

就揚了頭看夜郎:「要是喝茶,請人去你家喝好了,偏來這地方,大天白日地招人現眼?」夜郎說:「一男一女坐在城牆頭上,就是讓滿城人都看的!我是閑人,我怕了誰?只是怕你不敢來的。」

虞白說:「夜郎賊膽兒大,我還怕啥的不敢來?又不是蝙蝠只能晚上露面!」夜郎說:「寬哥和丁琳都不來了,你敢和我在這兒喝一下午?」虞白說:「這陣把茶搬到鐘樓上去,我也去的。」夜郎說:

「好好,冬天咱倆去南方浪去,我到時來約你,你不能拉鈎啊!」虞白說:「我怕的什麼?只怕到時候你拉鈎,說你的女朋友不同意啦!我不牽不掛別人,別人不牽不掛我,天涯海角哪兒都去的。」

臉先自通紅,卻拿了眼睛看夜郎。夜郎聽出她話中的話,一時不知怎麼回話,哈哈地笑。虞白平靜了臉說:「笑;你只拿笑搪塞我?」夜郎說:「人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其實鰥男門前是非也多,前日我同戲班一個女的去街上吃飯,路上遇見三個熟人,一見回就給我擠眼,悄悄問我:『不錯嘛,掐了嫩芽芽了?!』」虞白說:「多難聽,你們這些男人就這樣說女人?」夜郎說:「我哪兒的?我說,去,那是一個熟人,小心人家扇你耳光!想,要是我真的和人家好,我又不是那些小痞子,拉街呀?正是心裏沒鬼,我才領了她哪兒都敢去的。」心病才哪兒都敢去?」夜郎愣了一下,明白了,笑道:心裏倒真有那個??我是給寬哥和丁琳的帖子上都點的。」虞白倒一時羞了眉眼,低了頭用手在地上摳,綠綠的小草,草尖子就掐了下來。,夜郎漲著脖子,說:「虞白,真的,我說的是真話,這話我早就想對你說,可我又怕你誤解,給我難堪,把一場朋友的情分都丟了。不說我總憋得難受,幾天不見到你就特想去見你,什麼也慌得捉不住,去見了,回來能安然幾天,過上幾天就又不行了??你另帙我,我說的是真話。」虞白一直在笑着,一直在掐草尖,耳朵其實一字不漏地聽着。卻說:「我不管真話假話,你說要給我說話,是什麼話?」夜郎說:「我都說了。」虞白說:「我以為你要說什麼驚天動地的話,原來要說的就是這話?」

夜郎說:「我要對你說我愛你,愛你,你一定以為我是神經病。」虞白一下子嘴噘過來,噗地吹了一下,說:「你以為你不是個神經病?!」夜郎倒冷靜了,說:「我要不說時,我真會是神經了哩。」虞白說:「我說你神經了,已經神經了,夜郎怎麼能愛了我?世上那麼多嫩芽芽不去掐,要掐我呀?我怕老得掐不動了!」夜郎說:「你算什麼老了?」虞白說:「三十多了還不老?」夜郎說:「你說這話讓我傷心,你這是拒絕我么?誰都要老的,神仙都會老的。我一見到你,你的氣質風度就震了我,這話我不敢對別人說,可我給我說過幾次。如果兩個條件放在這裏,一是僅僅與你認識,一是和三個花里胡哨的女子發生關係——你原諒我說這種話——我要前者,不要後者!」虞白眼睛亮亮的,說:「是嗎?夜郎還有這境界?」夜郎說:「真的。」虞白就說:「那我謝謝你,親自給你沏一杯茶吧!」就俯身撮茶葉到杯子,提壺倒水,遞過來。夜郎接杯的時候也接住了一雙手。虞白說:

「你要燙死我呀!」夜郎鬆手了,卻極快地在那雙手上吻了一下。虞白說:「這動作做過多少次啦?」夜郎才要說話,便看見城牆漫道口上冒出一個人來,急忙說:「丁琳來了!」

虞白回頭看去,上來的卻不是丁琳,而是一個胖滾滾的女人,渾身上下穿了寬寬大大的碎花布衣褲,頭髮挽著個髻兒,一綹卻撲撒下來,幾次往上別也沒別住,銳聲說:「夜郎,夜郎,我在城牆下喊沒聽着嗎?!」夜郎忽地站起身,說:「你喊我了?一聲也沒聽見的!你怎麼到這兒來了,是找我嗎?」女人說:「不是找你又是找誰?我讓你給我打電話怎麼不打?」夜郎說:「你什麼時候讓我打電話了?」女人說:「我打電話撥給康炳的,要他轉你??你是成心不給我打電話嘛!」夜郎說:「康炳那東西又什麼時候轉告了我?先喝杯茶吧,我介紹一下,這是虞女士,虞白。」女人看了虞白一眼,虞白已經站起來,女人卻看過一眼後頭並不再轉過來,視虞白為一塊石頭或一截木頭,仍大聲對夜郎說:「你寬哥呢?」夜郎說:「我不知道的。有什麼事?」女人說:「他昨天說過你給他個帖子,我還以為他到你那兒去了,我到他們單位,單位沒人,到你那兒,也沒人,你院的禿子說你可能在城牆上,你果然在這兒!這兒多好,又敞亮,又避人,眼又寬,你夜郎多美的!」夜郎趕緊又問:「怎麼這般急着尋寬哥?」女人說:「要是往日,他就是走十年八年,一輩子也不回來,骨頭朽在外邊,我作來回想也不想!可今中午人家通知讓搬房子的,有一家要住我們那老房子,這是狗攆兔的。我原以為不急的,那幾件舊傢具慢慢往過移,可人家不行了,傢具都拉到門口了!這像什麼話嘛,領導退休也得有個交接班的,他這麼把傢具放在門外,是李自成兵臨城下要崬禎爺上吊哩嘛!可你寬哥倒好,兔兒蹬天,沒蹤沒影!他要不是就告訴他,說他老婆在家裏得了絞腸痧了,中了毒啦,挨了刀啦,瞧他還回來不?!」說罷就走。夜郎說:「喝口水再走晦。」女人頭也不回地說:「我哪裏有你悠哉,茶水拿到城牆上來喝了?!」虞自就說:「你去幫她搬家吧,我先走呀!」夜郎說:「我知道她氣在哪裏,你不要走,你一走,我就更說不清了!」便小跑去追女人,一直追到漫道下,女人卻在那裏一塊石台上坐了等他。夜郎說:「你不急么,寬哥來了我和他一塊去,有什麼萬貫家產搬不完?」女人說:「就那些家產,放一把火燒了我也不心疼,我害氣你是個花花腸子,你有顏銘,你和那女子跑到這城牆頭上幹啥的?」夜郎說:「我就知道你為啥發那麼大的火。人家是我們樂社的,是熟人,來教樂器的,你剛才理都不理人家,讓我難堪哩!你知道不,還是人家在市長面前說話,才為你們要的房子的!」女人說:「是那個吳清朴的表姐?」夜郎說:「可不是的!」女人說:「那你給人家解釋解釋??你和顏銘遲遲沒進展,我早就害了氣哩,要是你和一個醜女子在那裏我也會火的,一瞧見她長得那麼好,不知怎麼心裏就躥火!你去吧。」夜郎要送,還跟着她往城門口走,女人又罵道:「你送我我尋不著路嗎?你別的沒學到,學會你寬哥的瞎毛病了,把女人不當人了,讓人家一個冷清清坐在那裏!」

夜郎就又上得城牆頭。虞白靜靜地坐那裏,問:

「那是誰?好凶的!」夜郎說:「那是寬嫂,火爆脾氣,她以為咱倆怎麼啦,是給我發火的,你別介意,解釋了,她還說要我向你賠個情的。」虞白說:「她以為咱倆怎麼啦?她和你熟,你這麼大了,按常理她要見你和一個女子在一起一定會高興的,要想法促成的,怎麼發這麼大火?夜郎,你是不是平日和女人在一起的事多了?」夜郎說:「你覺得我是大流氓啦?」

無端的一場干擾,兩人的話題再沒有繼續,就從寬嫂說起,說到了寬哥,一壺水也喝完了。城門口茶鋪里的小工上來換過一次壺,天也漸漸地黑下來,丁琳就提了一大包小食品先來,接着是寬哥。夜郎就說了寬嫂來找的話,三個人都說那就免了晚上的活動,都要去幫忙。寬哥很不好意思,最後只同意夜郎去,讓虞白和丁琳在這兒玩,丁琳說:「異性相吸,陰陽互補,剩下我們兩個在這裏有什麼樂趣?還不如到餃子宴樓上去吃他清朴一頓!」夜郎就和寬哥提了東西下來,擋了計程車要送他們先回飯店。四人站在城門裏公園邊,一時竟沒有計程車來,丁琳說聲:「哎喲,差點忘了!」從提包掏出一沓雜誌,說:「這上邊有咱夜郎的大作,快都看看!」夜郎先看了,果然寫民俗館的文章變成了鉛字,但文中差不多每段都被刪改了,似乎覺得不滿意,又不便說出,虞白卻嚷道:「丁琳倒不是讓看夜郎的文章,她是要大家欣賞她的玉照嘛!」原來封面上正印着丁琳的頭像。丁琳說:「就是又怎麼樣?我不讓美編用我的照片,可人家偏是要用——怎麼樣?」虞白說:「好嘛,平面的比立體的好,臉上的三個白麻子不見了!」丁琳說:「你瞎厥!幾時把你照片給我一張,也讓你做做封面人物。」虞白說:「那我不小心成了名人怎麼辦?」丁琳氣得不理了她,拿了雜誌讓寬哥夜郎評價,都說是好。夜郎輕輕地哼一首流行曲:「看你如看封面,哎喲,讀你如讀唐宋詩篇??」虞白一時無聊,拿眼看那邊的算卦先生,就走過去要測個字的。這邊的見虞白競去測字,就都停止了說話,一眼一眼看着。過了一會兒,虞白過來,丁琳說:「瞧別人上了個封面,自己就覺得冷落了?測什麼了?測得怎樣?』?虞白一臉陰鬱,說:「自我多情」我哪裏就嫉妒了你?!——測了個『也』字,卦先生說:他中無人,池中無水,地中無土,平治沒馬。今日個不是好日子哩!」夜郎聽了「平治沒馬」,心裏咯噔一下,眉眼低下來,上嘴唇包咬了下嘴唇。

寬哥卻說:「我也不知道你要測的什麼?可這野攤上的術士話怎麼信的?我去試試他,我沒兒沒女的,看他如何能測准?」幾個人就都走過去。寬哥果然問子嗣,以「章」字問。卦先生垂頭沉吟了片刻,突然揚了頭說:「你肯不肯買了我的葯?」寬哥說:「什麼葯?」卦先生說:「你這位警察同志似乎應生男的,但恐怕不會生育,因為章為童無根。我擺卦攤,卻也賣各種藥丸的,有一副丸藥專治難上孕的病的。」大家倒一時面面相覷。寬哥笑道:「好了,給你五元錢吧。」拉了眾人就走。這時攔擋了一輛計程車,丁琳已經坐上去了,喊虞白,虞白還在卦攤上說話,急急跑來,就把一大包東西塞給寬哥,鑽進車裏去。車開走了,寬哥看那東西,拆開來,竟是四包黑乎乎的藥丸。

寬哥的新居是三室一廳,一切安頓停當,寬嫂在家做重慶火鍋請客。請客半日忙的,顏銘早早過來幫着淘米洗菜,刷碗涮鍋。寬哥的任務是請客人,依老婆開出的名單,首先專請東方副市長,副市長太忙不能來,秘書也就不能來,半天沒有收穫,最後還是托夜郎,夜郎馬不停蹄地跑了幾處,最後就到了虞白家。虞白很為難,說她從沒在別人家吃過飯的,若是你夜郎請客,我還可以去圖個熱鬧,而去寬哥那裏就純粹是做客,覺得身子大,不自在,何況滿桌生人她就更害怕應酬了。夜郎明知道虞白不肯去的,來邀請也只是個借口,實際上是想多見一面的,反倒吃了兩碗庫老太太做的蕎面圪坨羊腥湯。說了話,又吃了飯,要去餃子宴樓請吳清朴,在街上卻見一個小販挑了一擔海里的玩意兒在賣,就湊過去要買些海螺海貝的,卻發現其中有一枚十分漂亮的珊瑚,想:珊瑚是大海的產物,西京很難見到,且這般白潔,虞白一定是喜歡的,買了送她,一是贊喻她的高雅,二也可暗表我對她的純正之戀。於是也不搞價,買了捧在手裏返身又來敲虞白的家門。虞白見夜郎捧了一枚大的珊瑚來送她,自然十分高興,雙手接了,就拿一個瓷盤兒放着擺在窗台上,說:「夜郎有錢,倒肯買這玩意兒送人了!」夜郎說:「每次來我原本不敢空手的,想買些點心呀罐頭的拿來,怕你當面扔出門去。夜郎也要學雅人嘛!

這珊瑚多白凈的,只有虞白配收留它,我也是投其所好,巴結你晦!美不美?!」虞白說:「美是美,可珊瑚是因為死亡了而美的,世上的狐狸人人都說美,但也是美了就有獵人的。你瞧那葉子——」窗子正開着,後院裏的海棠樹上葉稀了許多,一片葉子紅得像喝醉了酒,在微風裏不停地搖著,似乎如扇動的蝶翅,終於葉柄搖脫,左一下右一下斜滑着落下去,就軟軟地伏在地上了。夜郎原本輕狂狂的一顆心,經虞白這麼一說,一時竟無措,不知該說些什麼,臉上就尷尷尬尬下來。虞白卻笑了,說:「哪兒有我這種人不落情的?多謝你了,夜郎,鱉能到我這裏來,珊瑚能到我這裏來,這也是我的緣分,我會命一樣的善待的。你還沒見到清朴吧?」夜郎說:「我走到半路,碰著珊瑚就返回來,還沒去餃子宴樓哩。」虞白說:「那我也不再留你。客沒請到,寬哥那邊不知怎麼急的。」就送出來,一直送到樓區大門口,搖搖手,讓夜郎去了。

果然不出虞白預料,汪家的客人除了幾個熟人外,寬嫂還請了她們單位的幾個領導,寬哥也請了派出所的人和分局的幾個頭兒——房子畢竟最後還是人家把鑰匙交給他的。席間雖然都嘻嘻哈哈,心裏卻不知己,說了一些昨日晚電視上報道的新聞,話題很快便轉到了黃顏色的內容。——若是沒身份的男人聚在一搭,興趣的就是說女人,似乎女人就是下酒菜,罵誰誰是死貓爛狗都吃的,怎麼就不患上個愛滋病;笑某某有賊心沒賊膽,有了賊膽了,卻沒了賊力氣,讓婊子如何羞辱了一番。而席上坐了七長八長的領導,當然也要說黃色的段子,但相互攻擊的卻是你出差回來了給老婆不買東西,偏偏給兒媳買了個發卡;他又是親家母來了比兒子還要獻殷勤??說一句就笑一聲,不產生笑料的話也乾乾地笑。顏銘先是坐在席上,不聽不行,聽了也不行,就又到廚房去幫寬嫂,寬嫂還是不讓她動手,顏銘說:「他們儘是髒話,我哪裏坐得住?」寬嫂說:「男人么,還能說什麼?!」顏銘說:「咱們女人在一搭,倒沒見說得這麼臟口的。世上沒了女人,這男人怕都得死,沒了男人咱也活得旺旺的。」寬嫂說:「你說這話外人會笑你的,世上的事就是男男女女的事,你沒結過婚,結了婚你就知道男人煩是煩,沒了男人卻日子不整端了!」顏銘笑道:「是嗎?」寬嫂說:「哎,你和夜郎到底咋回事嘛?這麼長時間了,好像不冷不熱的,多少男女我都見過了,誰個不是乾柴見烈火,燒得昏天黑地的,你們還嫌不老,要等到七十八十嗎?」顏銘就臉紅了一片,說:「我也是忙,他也是忙,十天半月難得碰上一回,誰知道他咋想的?」寬嫂說:「他是不是花花了心,另有所愛了?」顏銘說:「這我不敢說,我想他不至於是那種人吧?或許他覺得自己處境不好,要過些日子再說的吧?」寬嫂說:「你都不彈嫌他,他還拿捏什麼?男人家都是花腸子,你別光老老實實等他,他現在處境不好,綠頭蒼蠅一般地亂鑽,碰上個壞女人勾他,是最容易安妥他躁烘烘的心的。你別以為饃饃不吃就在籠里放着,泥鰍抓到手裏了也有溜脫的。」顏銘就不言傳了。寬嫂說:「我問問他!」就朝客廳喊:「夜郎,夜郎!」夜郎提着酒壺進來說:「是嫌我們喝酒忘了你的到來,兄弟敬你一杯!」寬嫂說:「顏銘,你瞧瞧,油腔滑舌地多了,人常說,學坊戲坊,瞎娃的地方,你再不抓緊改造,歪歪腳穿什麼鞋都拐哩!」夜郎說:「跟啥人學啥人,寬哥整日教訓我,嫂子也要挽救失足青年呀?」寬嫂定平了臉,說:「你別給我打哈哈,我是正經問你的——你和顏銘的事到底怎麼樣?顏銘哭哭啼啼給我訴冤枉的。」顏銘說:「我哪裏就哭哭啼啼了?」寬嫂說:「你不要說話!我問你夜郎,你倆的事怎麼樣?」夜郎說:「好著哪。」寬嫂說:「好,男人家說話算話,我再問你:既然好著哪,這一個月里你請她吃了幾次飯?買了什麼衣服、項鏈、小零碎、一針一線?什麼時候結婚?購買什麼傢具?房子怎麼裝飾?你是怎樣安頓她的?」夜郎先是笑着,見寬嫂一句逼一句過來,也不敢了輕佻,待問道「你是怎樣安頓她的?」一句話也回答不上。顏銘說:「嫂子,我是有胳膊有腿的,我需要誰安頓!現在也不是說這事的時候,他還提着酒壺,客人要喝酒的。」寬嫂說:「我也不問你了,吃完飯,你把顏銘帶到你那兒說去!」夜郎趕緊點頭,從寬嫂撐在牆上的胳膊下鑽過,到了客廳里去敬酒。

吃過火鍋,夜郎果然要顏銘到保吉巷,顏銘晚上卻與人約了去照相的,答應改日再去,夜郎就留下來和寬哥陪客人打麻將。

顏銘在時裝團里和團長的表妹芸芸相好,芸芸是會計,個頭不高,臉盤卻生得俊俏,認識玄武路個體攝影部的朱斗,朱斗幾次要芸芸去照相,芸芸一直沒去,總想找一個伴兒一同去,就說給了顏銘。兩人去了,朱斗的攝影部很小,但設備高檔,技術也好,當下拿出許多漂亮姑娘的照片,指點說某某的掛歷相是他拍攝的,某某的封面照是他拍攝的,儘是些知名的影星、歌星和選美小姐,然後就誇獎顏銘體形好、氣質好,說得顏銘也害了羞。芸芸也不無醋意地直撇嘴:「當然好啦,你以為你把西京城裏的美女都拍攝完了?你給我們看這些照片幹什麼,脂粉那麼重的,顏銘一來,『三宮六院無顏色』了!」朱斗說「也是,也是」,百般的殷勤,拿了全部拍攝服裝讓她們穿,聲明能拍多少就拍多少,全部免費。顏銘見朱斗不迭聲誇獎自己,嘴上雖在否認,心裏畢竟爽意,又是第一回遇着專業攝影師,便對朱斗有了好感,當下和芸芸就化起妝來。攝影部有兩個小化妝室,朱斗就讓她們一人去一個室里,他就坐在顏銘這邊的凳子上。顏銘對着大鏡子,鏡子裏的朱斗就死眼兒盯她,目光異樣,便有些不好意思,借故要芸芸的睫毛油,去了芸芸那邊再沒出來。化好了妝,朱斗拍照了幾張,又讓換穿不同的服裝再照。後來芸芸去更衣間,攝影室只剩下顏銘一人,他反覆幫着說袖子沒有扣好,腰帶系得太緊,就走近去,用手提胸前的衣服,有意無意地撞著顏銘的乳部。顏銘一個哆嗦,渾身都發僵,忙說自己來,眼睛不敢看了朱斗。朱斗小聲說:「顏銘這麼靚啊!」顏銘說:「我靚什麼,芸芸才真正靚的。」朱斗說:「芸芸是美人,但屬於中國傳統型的美,街上到處都是,而你是西歐人的美法。——你是混血兒嗎?」顏銘說:「我哪兒是混血兒!」朱斗說:「不是漢民族吧?」顏銘說:「是漢族。」朱斗就說:「這就怪了,西京城裏我還是第一回見到你這個樣兒的??,』芸芸就從更衣室出來,一邊走一邊說:「怎麼回事嘛,腰老是負不起重量,真討厭死了!」顏銘趁機揶揄道:「自己腰細就說腰細吧,你不自誇別人也能看得出來的!」朱斗說:「芸芸腰是細,如果再配上顏銘的兩條長腿,就傾國傾城了!」芸芸說:「你這是說我腿短嗎?!你懂不懂相學?女人鷺鷥腿是貧賤命,古時候連嫁都嫁不出去!」朱斗說:「芸芸要是生在唐朝,該選人宮了!」他們在說笑着,顏銘卻心情暗淡下來,勉強又拍了一張,推說頭暈再也不肯照了。顏銘不照了,朱斗也沒了心緒給芸芸照,草草率率拍攝了幾張收場。臨走時,朱斗就留下兩個人的傳呼機號,說照片一等洗出來就通知來取。第二天,顏銘就接收到朱斗的傳呼,顏銘問芸芸,芸芸卻沒有收到消息,顏銘就沒有去取照片,回電話說是病了,改日來取。過了一天,芸芸才收到傳呼,兩人雙雙去取了照片。照片照得很好,顏銘就拿了來保吉巷給夜郎看。

顏銘以前的照片,差不多都是夜郎或阿蟬用祝一鶴家的傻瓜相機拍的,還埋怨顏銘不上相;等看到專業攝影師的作品,夜郎也驚呼顏銘的照片比本人還漂亮,對着照片就是一吻。顏銘說:「活人立在跟前,你只愛那一張紙!」夜郎說:「把底片放大一張,我好掛在這房子裏。你人是你的,照片卻是我的,我天天能看見。」顏銘說:「喲,說得那麼乖的,我成了你房子裏的鏡子?可看鏡子看到的不是我了,而是你!」夜郎好像做賊被捉住了一樣,一時心虛,臉也紅了。顏銘說:「你對着我,讓我瞧瞧說的真話還是假話!」夜郎直了面,顏銘在他眼裏看見了一個小小的顏銘,說道:「我在你眼裏就那麼點兒位置呀?怪不得十天半月也不見你一面的。」夜郎說:「正因為窮忙見不上的才要掛照片,底版給我,我去放的。」顏銘說:「沒底片。」便把照相的經過說了一遍,夜郎也肚裏窩火,說:「防人之心不可無,要是那樣,再別理他!」說話間,顏銘的傳呼機就響起來。夜郎驚道:「你有傳呼機了?」顏銘說:「團里給配的。寬哥請客那天我就戴上了,原本要告訴你的,卻忘了。」就看看傳呼機,說:「又是那個朱鬥打的,這已經是第八回了。」夜郎說:「新傳呼機還沒給我留號碼就留給他了?以後不要隨便把住址和電話什麼的留給生人,社會上有這樣的閑痞呢,死纏硬黏,就沒個清正日子。不要回他的傳呼,記住了沒?」顏銘說:

「記住了。」表情和聲調像小姑娘受了委屈了,在接受大人的教導。夜郎一把攬了她,說:「多會撒嬌,二十四五的人了,還以為你小哩!」顏銘越發嬌氣,踢騰着腳說道:「就是小晦,人家就是小口母!」一隻鞋就踢騰掉了。

兩人玩了一陣,窗上的光線暗了許多,院子裏哐里哐當有響動,是禿子回來了,和房主在那裏說髒話,夜郎就讓顏銘重新梳好頭,說去買些熟食來吃,拉閉了門下了樓。顏銘把被罩枕巾取下來,壓在一個盆里用洗衣粉水浸泡了。

夜郎在巷口的店鋪里買了幾個燒餅,一包熟豬頭肉,一包油茶麵,心想顏銘不大吃豬肉,卻喜歡吃用豬腸製作的梆梆肉,就去對面的梆梆肉店去買。不料這家店鋪的梆梆肉剛剛賣完,得到另一條街上去買,卻見虞白和丁琳一人手裏拿了個烤紅薯,一邊吃着一邊走過來。夜郎笑道:「多文明的人紅嘴白牙在街上吃紅薯?!」丁琳說:「西京這地方邪,說鱉就來蛇,正說你,你就在眼前了!文明人就不喝不吃啦?」虞白說:「他懂得什麼?要是個醜八怪在街上啃紅薯是不雅,這麼漂亮的女士敢當街吃紅薯,就是時髦了呢!」丁琳說:「對着哩!只有你敢日嚼他!」虞白搗了丁琳一拳,說:「你不知好歹,我向著你哩,你倒揶揄我!你說我敢日嚼他就是敢H嚼他——夜郎,我要你把這半個紅薯吃了!」夜郎說:「吃就吃,你說讓我去殺誰我就殺誰呀,還不敢吃?」丁琳說:「咄,咆,咄,你們再要肉麻,我就避開呀!」夜郎笑着說:「你們快先到我房子去吧,我去買些梆梆肉。哎,你們還愛吃什麼,一人一包擀麵皮怎麼樣?」丁琳問:「房子裏有沒有人?」夜郎咯噔一下,才覺得她們和顏銘見面不好的,但不讓她們去房裏又說不過去,不如大大方方做了介紹,免得將來自己說不清,兩頭受氣。就說:「說對了,房子裏倒真有人。不礙事的。」虞白說:「什麼人,該不會是金屋藏嬌吧?」夜郎只是笑,騎上車子已經走了。

虞白和丁琳嘻嘻哈哈進了保吉巷七號院,禿子正把一隻雞頭夾在翅下,用刀划脖子,血流一攤。見門口進來兩個氣度不凡的時興女人,先自慚形穢,丟下雞就走回自家屋裏去。那流了血的雞卻沒有死,在地上撲撲稜稜了一陣,搖搖晃晃競又在院子裏跑動,嚇得虞白尖聲驚叫。房主老婆在屋檐下喊:「禿子,禿子,你這是灑雞血逼小鬼嗎?」禿子跑出來,一掃帚把雞打倒,踩在了腳下,說:「沒事了,沒事了。」虞白沒怪禿子,倒對房主老婆反感,小聲對丁琳說:「不理那女人,她罵禿子,其實是暗裏罵咱們的。」丁琳說:「女人見不得女人,她嫉妒咱哩!」就偏偏問禿子:「夜郎的房子在樓上幾號?」房主老婆說:「五號——尋夜郎的女的這麼多啊!」虞白和丁琳不看她的臉,故意高昂了頭,挺了奶子往樓上去。

顏銘在房裏揉搓了一遍臟枕巾,聽得樓下問夜郎,就先把門關擰開,虛掩了,急在鏡里看了一下髮型,坐在凳子上。虞白和丁琳推門進去,沒思想準備的,坐在屋裏的竟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當下怔了一下。顏銘站起來說:「找夜郎嗎?請坐,夜郎出去了,過會兒就回來。」丁琳說:「我們在巷口見過他了——你來得早哇?」顏銘說:「也才來。」丁琳說:「是戲班的?」顏銘說:「不是,是老早的熟人。」顏銘讓虞白和丁琳坐在。了那兩把短椅上,自己就坐在床沿上,一時雙方都沒了話。顏銘覺得不妥,又站起來要倒茶,但夜郎房裏只有一個茶杯,拿了兩個碗先用開水燙過,放茶沖了,端在桌上說:「喝茶。」又回坐在床沿上了。虞白欠欠身說:「謝謝。」丁琳回頭道:「你什麼時候這麼客氣過?」虞白說:「咱是客人么,見主人當然要致謝。」顏銘要說什麼,口張了張,又合上了,頓時手腳沒處放,就又蹴下身去搓揉臟被罩;一仄頭,瞧見虞白在一眼一眼看她。她笑着說:「夜郎這被罩都泡出黑水了!」虞白卻沒有接話,身子後仰,使矮椅一條腿着地,轉過來又轉過去,顯得落落寡合,一副超然世外的模樣。丁琳說:「這夜郎怎麼還不回來?」虞白哼哼地笑了一下,走過去用手彈弄古琴,彈了三下,給丁琳說:「你瞧瞧,夜郎鼓琴也焚香呢,你聞聞那是什麼香?」琴旁有個小小的銅鑄的香爐,香爐四周散落着白的香灰節兒。丁琳從旁邊的紙筒兒抽出一支香來聞,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麼香,玫瑰味的。」虞白說:

「玫瑰味的?琴合適的是清馥韻雅,艷香之類不入琴供的!」丁琳說:「商店裏什麼香都有,他倒偏買這類香?」虞白說:「夜郎沒看出還愛個艷的!」丁琳說:

「艷香不入琴供,可琴上用瑩白螺峋徽、玉軫也夠艷了。」虞白說:「用金徽、玉軫不是艷而是貴,玉軫有花則容易轉動,還不易受污損,瑩白螺蛔徽,在燈前月下取音能一目了然。」丁琳說:「你來一首吧。,』虞白說:「我才不彈的。你知道吧?古人把彈不叫彈,叫鼓,鼓琴講究對月、對花、對水、對竹、對知音,對月對花對水對竹對知音又有研究,你願意不願意聽?」丁琳說:「我洗耳恭聽。」虞白說:「古人講洗耳就是聽琴。」丁琳說:「這我知道。」虞白說:「對月鼓琴,要在二更人靜時分,萬籟無聲時最佳。對花鼓琴,花宜於岩桂、玉蘭、雪梅,香清色素為雅。對水要臨軒窗,對竹要竹月坐席??」兩個人一說一對,有逗有樂,全然不顧了顏銘在那裏,似乎顏銘就是個洗衣服的保姆婆子,或者壓根兒就不存在。顏銘言短,又不知琴事,一時插不上話,搓揉了一會兒,還不見夜郎回來就有些坐不住,站起來說:「夜郎怎麼還不回來?時間不早了,我得先走啦,你們坐吧,他回來了就說被罩我搓過了,再用水擺擺就行了。」丁琳說:「急什麼呀?不要我們來了你就走的?」虞白也說:「你一走,夜郎回來向我們要人,我們倒不好交待哩!」顏銘笑着說:「沒事的,你們在吧。」挎了紅皮包出門走了。

顏銘一走,丁琳就把門關了,嘎地笑了一下,說:「你真壞!你把人家硬趕走了!」虞白說:「這與我什麼事?怎麼是我趕走了她?」丁琳說:「哄得了別人能哄得了我?你瞧你剛才多有學問,對個琴說古論今,一口雅語,不著了人間煙火;你要那麼着,我也只能順你。讓人家姑娘坐冷板凳尷尬。」虞白說:「這女的一定是夜郎的對象。」丁琳說:「別瞎猜測!」虞白說:「我有感覺,我相信我的感覺。男人說的再好,都是那驢的秉性。」丁琳說:「驢的秉性?」虞白說:「愛吃嫩草。」丁琳嘎嘎大笑。虞白平靜的臉卻問:「你覺得她怎麼樣?」丁琳說:「個頭有些像你,長得也好,那劉海一溜一溜的,衣服也是平常衣服,一臉沒文化。」虞白說:「是嗎?咱臉上刻了字了,不是俗人了?!」丁琳說:「咱是大俗大雅嘛!」虞白咧咧嘴,喝了那碗茶,又拿水壺添了水,說:「不說了,喝茶!夜郎那一級毛尖呢,咱給他喝光喝凈!」

夜郎在另一條街上買了梆梆肉,又買了三包擀麵皮子,卻偏巧馬路那面有人叫他,瞥見是康炳,本不想理,康炳卻三躲兩躲著車輛橫穿過來,說:

「叫你你沒聽見?」夜郎說:「需要熟人的時候,狗大的影子都沒有,想泡個妞兒了,到處都有眼睛!」康炳說:「把我們都累死了,你倒自在地泡妞兒?哪一個?讓我瞧瞧。」夜郎說:「那個!」一家屋檐下,坐着一個蓬頭垢面的女瘋子,一邊在懷裏捫虱子一邊唱《夫妻雙雙把家還》。康炳嘿嘿笑。夜郎說:「吃過飯沒有?怎麼在這兒?」康炳說:「東倉巷有個姓李的,一年裏家裏死了三個人,請去唱唱鬼戲禳治的,你去不去?」夜郎說:「既然我不在,我也不去了,今晚都誰去了?」康炳說:「玫、秀秀、老騫、張老三、小吳、小陸。你知道不知道,阿根和士林炒班主魷魚了。」夜郎說:「班主可以炒被招聘的人的魷魚,怎麼還有下邊人炒班主的?」康炳說:「阿根和士林今早留給老南一封信就不辭而別了。從巴圖鎮回來,阿根和士林因工資太少和老南吵過幾次,他們就都到寧洪祥的公司去了。據說在巴圖時寧洪祥就有心挖他們去的,只是包藏得嚴,誰也沒發覺。他們這一走,氣得老南睡了一下午,尋你也尋不著,說以後要給大家買傳呼機的。」夜郎聽了,就想去看看南丁山,又覺得家裏有客人,去不了,拉了夜郎說:「你們沒認識?」虞白說:「你那個小姑娘啊——她走了。」夜郎聽說顏銘走了,心裏倒犯嘀咕:一是顏銘是專來要和他說些事的,二是顏銘不等他回來先走了,一定是顏銘生了氣。就說:「她走了?你們怎麼讓她走了?」丁琳說:「夜郎,咱把話說清,是她要走的,可不是我們攆了她。」虞白說:「既然屋裏藏了嬌,你為啥偏要叫我們上來?是成心要顯示嗎?

是要笑我們老了?你帶新女人到舊女人這裏來,你就這樣不顧及那個顏銘的感情嗎?丁琳,咱給夜郎看了半天的門,他人回來了,人家還要去找那個顏銘,咱就該回家了吧。」說罷就要走。夜郎沒想到虞白竟會這樣,忙說:「這是什麼話——說走就要走?多呆一會兒么。」虞白說:「沖了你一場好事,實在對不起了。」夜郎說:「人家是時裝表演團的,原在祝老家做保姆??你們這才怪,生的什麼氣嘛!」虞白說:

「噢,模特呀,怪不得蠻靚么!」已經走到過道,夜郎追出來還要說:「真的要走啦?」虞白說:「是該走了。」丁琳卻遲疑起來,說:「虞白??」虞白說:「夜郎是永遠不滿足身邊的朋友,總是換的,人家恐怕認為是朋友就得趕走吧,咱還是要當他的朋友的,那咱還不走嗎?」夜郎便生了氣,說:「好吧好吧,要走就走吧。」看着她們噔噔噔地下了樓,從院門出去了。

三天裏,夜郎沒有給虞白打電話,也沒有給丁琳打電話,他堅持認為是她們在發神經,不近情理,事情做得過火,偏要等着她們來回話。但是,虞白沒有消息,丁琳也沒有消息。等過三天,再等一天,再再等過一天——夜郎在和自己發咒誓——又等了最後的一天,夜郎的心涼了一層,扼腕長嘆,禁不住在屋裏淚潸滿面。他硬纏着小吳、禿子和房主打麻將,甚至買了燒酒給他們喝。小吳過日子仔細,只拿了五十元的本兒,講好贏了陪着打;輸了便收場。上來三圈不和不杠就死也不肯再打。夜郎親自登門,去請樓后的信貸員李貴,李貴卻是要打十元的底數,將那麼一包錢壓在屁股下,一沓一沓往出抽。禿子見狀,和房主兒使眼色,上手將李貴盯了個難吃難碰,這邊又暗中鋪排使巧,三圈過去,李貴競輸了數百。夜裏四點,禿子說:「結束吧,明日還要去東郊收購雞的。」李貴說:「你贏了錢要走,那不行的!」直打到天明。天明了,也不讓走,不讓走的是夜郎,黑著臉激李貴,訓禿子,又讓五順來替禿子。五順要去飯店,夜郎說不去飯店就不去飯店,吳清朴那邊由他去說的,又直打到中午。既然已過中午,褲子濕了就立着尿,誰也不肯下場,讓禿子拿幾隻熟雞,又買了數瓶啤酒,連着打到第二天清晨。場子一散,夜郎癱坐在那裏,摸摸下巴,前天下午刮凈的鬍子,一天兩夜競長得扎手,手伸出來,瘦得卻像雞爪,而鼻子上生出個疔來,摳了一下,生疼生疼的,趴在床上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鼻子疼得厲害,對鏡照了,整個鼻子都成了紅的,腫得又大又亮,也不再出門,悶在屋裏自己生自己氣。五順耽誤了一天時間,吳清朴發了脾氣要辭掉他,五順說了原因,吳清朴饒了,卻不知夜郎這裏怎麼啦,打電話說給丁琳,丁琳火急火燎就到保吉巷來。

丁琳一見夜郎的模樣,嚇了一跳,才要數說鼻子上的療怎麼敢摳的,是不要命了嗎?夜郎卻板着臉,只冷冷地說:「你來了?是找我的嗎?』你怎麼還能來找我?」丁琳說:

「這就好了!我只說夜郎還在喝他的酒,唱他的戲,沒想夜郎也是糟踏自己的。」一句話把夜郎逼住,倒不明白她話的意思。丁琳說:「真的生氣啦?」夜郎說:「夜郎再是個沒相的人,夜郎總還是人吧?誠心誠意讓你們在家等我,又買了這樣買了那樣,你們說走就走了?!我能讓你們去屋裏,我也是有心讓你們和顏銘見見面的,你們肯定是不理人家,人家走了,而又給我說那麼些熱諷冷刺的話,也不管我受得了受不了。這就是知識女性的脾氣?小姐脾氣!」丁琳說:「你說,只管往下說,把火泄一泄,鼻子上的疔就好了。我只說女人脆弱,男人比女人更脆弱嘛!」夜郎氣咻咻地說:「不說了!」窩在矮椅上抽起煙。丁琳說:「夜郎,我問你,你得給我說實話,那個顏銘和你到底是什麼關係?」夜郎說:「是好過,寬哥兩口一直在撮合這事,顏銘也有那個意思的。」丁琳說:「虞白那賊狐子感覺就是好,她一見顏銘就認為你找了顏銘,所以她吃了醋了。你和虞白陰不陰陽不陽的,什麼話她也避我,憑她這醋勁,我才看出她心裏真是愛上你了,你知道不?」夜郎說:「你把話捅開了,我給你說。自見了虞白,我真的喜歡她,我明明是清楚我對顏銘好過,寬哥他們仍在撮合這事,顏銘也在等我最後的話,可我不知怎麼就喜歡了虞白。我矛盾過,痛苦過,指責過我是不是對不起顏銘,是個壞人?可是我控制不了去愛虞白,又沒勇氣去對顏銘說明。說卑鄙些,我有佔有慾,我嚮往虞白的那種生活,我要追求,我又怕那樣的生活不屬於我,不肯丟棄顏銘??我無法理順我的思維,我想順自然發展,如果虞白也真的愛我,那我將來就和她結婚,但是??我心裏又慌,我覺得我是不是高攀了她,她是真心愛我還是一時的精神寄託?我是這麼想的,我又不願面對現實,盼望這種狀況能永遠持久下去。但虞白呢,卻是一顆豌豆心,一會兒就變了??丁琳,丁琳,我怎麼對你說呢?我說不清楚??」丁琳說:「夜郎,你不用多說了,我都明白了,你說的全是真話,真話假話我聽得出來。你和虞白這事,開初我是開心逗樂子的,見你們陰一會陽一會的,倒還笑過你們活得太累,可現在我着實有些感動,甚至覺得我的瀟灑其實並沒有什麼刻骨銘心的東西留下來。虞白是我的好朋友,我們在一起時間也長了,我是了解她的。她是個靈透了的人,內心豐富,感情又細膩,你沒見她近來越來越瘦了嗎?她條件似乎比你好,一般人以為她肯定要找一個家庭條件好的,文化高的,人長得帥的男人,可虞白偏不是這樣的人,她愛你是真的,這我看得出來。但女人有女人的弱點,正是因為她愛上你,她又自尊慣了,總有不放心的地方,就自尊到了自卑的地步,老認為自己年紀大了,又不是艷乍之人,不能再有個什麼傷害。所以,一見顏銘,人又年輕,又漂亮,她能不失態嗎?她這失態也正好表明她在愛着你,這你就不能理解?」夜郎聽了,不言語了,悶了半晌,說:「她這小性子不是一次了,老是這樣,倒叫人害怕呢。」丁琳說:「我給你說的意思也在這裏,她就是太敏感,善於想像,並不是個好的操家過日子的人,這你得拿主意。現在你面對虞白,還有那個顏銘,到底找誰,你要瞅准一個,否則當斷不斷,害人害己——感情這事折磨起人來是狼是老虎的。」夜郎說:「丁琳,你說呢?」丁琳說:「你要和虞白好,將來虞白會讓你過另一種生活,這是肯定的,問題在於那種生活,你能不能適應和配合?」夜郎說:「一個人要是愛一個人,那他就會愛這個人一切的。」丁琳說:「那好,我把這話說給虞白去。」夜郎就心平氣和下來,在臉盆里倒了熱水,浸了毛巾,用熱毛巾敷鼻子,問那日夜裏回去,路上虞白是怎麼說的,一一問過了,就要請丁琳去吃飯。下樓去了街上,竟大方地去了一家蠍子宴酒樓吃蠍子。丁琳早聽說過蠍子宴,卻從未吃過,見到端上來有油炸的干蠍和亂跑亂動的酒泡的醉蠍,嚇得不敢吃,夜郎卻稱蠍子宴是英雄宴,將活蠍一隻一隻丟進lZl里嚼著讓丁琳看。買單的時候,一掏口袋卻缺一百元錢,丁琳就掏了,羞得夜郎說:「是我來請你,倒讓你請我了。麻將場上我輸了五百哩。」丁琳說:「牌場上失意,情場上要得意哩!你記着欠我一頓飯的!」

丁琳去見虞白,沒想虞白卻也是病了,眼圈烏黑,腮幫子也塌了許多,長長的沙發上,這頭窩坐着虞白,那頭窩坐着狗子楚楚,都不說話。沙發前生著一個煤爐,上邊坐個沙鍋,咕咕嘟嘟熬著葯。丁琳嚇了一跳,問怎麼啦?虞白說病了,丁琳說:「前日我走的時候還精精神神的,怎麼就一下子成了這樣?一個在那邊病著,一個在這邊病著,得病也像是商量了似的!」虞白說:「誰個也病了?」丁琳說:「夜郎呀。」虞白說:「他得了什麼病?他精神頭兒多好還得病?」丁琳不接她的話,兀自抱了楚楚玩,楚楚的情緒卻怎麼也活躍不起來,氣得丁琳罵道:「你主人病了,你也裝着要病,真是個走狗!」虞白鬱郁地笑了一下,說:「人為靈,狗為半靈,這世上哪個是靠得住的?只有我這楚楚待我真心。」丁琳說:「我沒病,我就是同你不一心了?你幾時要死了,那我也死去!可夜郎倒是心有靈犀一病通,你卻罵人家得的什麼病?!」虞白說:「他還真有病?」丁琳就把見到夜郎的情況以及和夜郎的對話說了一遍。虞白靜靜地聽着,後來就去揭了沙鍋上的紙,用筷子攪著攪著,眼裏噙了淚水,卻說:「誰讓你給他說這些!你這是成心丟我的臉,看我的笑話么。」丁琳說:「你別給我耍心眼,事不說破,各自都受折磨,你又該罵我不關心你了!」虞白鼻子一皺,兩顆三顆淚子就掉下來,說:「你要真關心我,你就不該去多嘴多舌,他要是真有那心,就不會讓顏銘到他那裏去,去了也不會讓咱們再到屋裏去。他熱火著顏銘,你又去說那麼多,你是讓他害了我也害人家顏銘嗎?」丁琳說:「你這是什麼話?婚姻愛情是相讓的事嗎?夜郎已經愛了你,你卻三心二意的,你這才是成心折磨人家的,哪個男的受得了你這種折磨?!」虞白抬起淚眼,看着丁琳,一把把她摟住,說了一句:「你聲小些,大娘在睡哩!」丁琳才發現庫老太太在廳角的矮床上睡着,聲低下來,說:「難道你又沒那份心思了?」

虞白說:「我是老了,再年輕十年,我不會讓誰的,可我現在人老珠黃??男人的心思我知道。我讓劉逸山也算過命了。」丁琳說:「你去劉逸山那兒了?他怎麼說的?」虞白說:「劉先生一見我,就說你是來算婚姻的吧?——真是神人!我才要說讓他算算和夜郎的事,他說,你不要說,我在手上寫個字你瞧瞧,他就在手心寫,竟寫了個『夜』字!我當時嚇昏了。他說,你們是有緣分,但這事我勸你最好不要那樣做,他雖然也愛你,但他還會愛別人,他心氣浮躁,無法安頓了自己,那愛能專一嗎?就是你們硬要成,將來日子並不像你想的那麼好。他還教了我一手『諸葛馬前課』,讓我有了事自己去測,我回來測了幾次都不好。剛才去街上抓藥,碰上第一輛車,以那車號來測,也是不好的。」丁琳說:「怎麼個測法?」虞白說:「你報來個三位數兒——隨口報。」丁琳說:「369。」虞白一邊扳動指頭,從右手食指開始先數一,往上到食指尖,中指尖為三,再從中指尖為一,經無名指尖、無名指根、中指根、食指根??依次數到六,再到九,落在無名指尖了,說:「這是『赤口』。赤口事不成,口舌有災殃。你瞧瞧,還是不成的。」丁琳說:「神秘文化這一套,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事還在人為的。」虞白說:「他現在有兩個女人,讓他去拿主意吧,他要真心愛我,等過一段時間再說。」床上的庫老太太說:「你是要再看看,他也是要再看看。」驚得虞白和丁琳都眼睜得老大,說:「大娘你沒睡着?」庫老太太說:「我聽着你們說話的。」虞白臉通紅,說:「大娘要笑話我了。」庫老太太翻身坐了,說:「那個夜郎來送鱉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們戀愛了,可鱉原本是靜物,卻總是跑,我就疑惑了,那日他來我看了他,他是個馬變的,你又在卧房裏貼著萬馬奔騰的畫,馬不是安生的頭口。」虞白說:「你是說心猿意馬?」庫老太太說:「我說不了你那話。你也是個狐子心,疑神疑鬼的,針尖對了麥芒了。」虞白說:「依你說,我和他也是不成的?」庫老太太說:「我怎麼知道?葯溢了你也不管!」丁琳「哎喲」一聲就去揭葯鍋上的紙,葯湯已溢下來,煤爐上噗地騰了一團煙水霧氣。庫老太太下了床,卻到後院裏剪她的剪紙去了。

虞白一病,認識她的人都去探望,虞白說:生病也真好,幾天裏把幾十年不見的朋友都見到了。庫老太太就不斷地往廚房的柜子放水果、糕點、奶粉、各種保健飲品。虞白並不吃這些,庫老太太又吃不完,說:「天神,這麼多好東西,我到街上擺攤子給咱賣了去!」虞白也說:「別人做生意下海賺錢,那咱生病下海了!」便扳指頭計算誰都來過了,說一個人就給庫老太太講這人的一段故事,庫老太太聽着笑着卻突然落下淚來。虞白問怎麼啦,庫老太太說:「都是一樣的活人哩,我在家病了,狗大的人都不來看一看的,只有一次我那死老漢給我買過半斤紅糖。」虞白聽罷,哧地笑了,才要安慰老太太,心裏卻不知怎麼也疼起來,想到親戚熟人都來過了,不該來的也都來過,偏偏夜郎沒來,話又說不出口,眼淚也掉下來。

又等了幾日,夜郎仍未閃面,又下起了雨,閑着無事,虞白織起毛衣,卻也是織了拆,拆了織。蹲在廁所里,從那一面小窗子去望天,心情又黯淡下來,發一陣長呆,坐在馬桶上織一根線,怎麼也織不盡,那尿也是尿不完,直到雙腿困得疼痛了,才意識到那不是尿,是雨水在窗上咚咚地流,禁不住罵了夜郎,決意不去想他,叮嚀庫老太太把門也關了,誰來敲也不開的。可不去想,怎能不想,每有敲門聲,先是虞白暗示老太太不要開,末了又讓去開,開了不是夜郎,應酬了客人一走就在家又給老太太發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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