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一日,丁琳來,滿屋子一股檀香味,見虞自在窗前彈琴,庫老太太一邊看着虞白一邊剪紙。地上鋪開着一幅作品,是一個操琴的女子,女子已剪貼出,頭部是側面的,卻出現兩隻眼睛,雙手撥了弦,手指竟為二十個指頭;琴無琴座,安放在一隻卧伏的紅狐背上。丁琳看了,一下子抱住也蹲坐在一邊看着的楚楚,驚得說道:「這簡直是畢加索的作品么!」庫老太太說:「你說這鼻子太勾了嗎?」就極快地用剪刀鉸綠紙,鉸成了,將原來的鼻子揭去,重貼新的,竟是一支未開綻的梔子花,花下彎曲的葉瓣正好做了兩個鼻翼。丁琳大加讚歎:「虞白,真是畢加索,畢加索!」庫老太太說:「什麼鼻加鎖,鼻子上加上鎖不好看的。」丁琳和虞白哈哈大笑,前俯後仰的。庫老太太說:「你們城裏人笑話我了?」虞白說:「這是丁琳,我的好朋友,她是誇獎你哩。畢加索是個人名,外國的大畫家,她說你比洋人的畫還要好!」庫老太太一高興,反倒謙虛了,說:「我一個瞎老婆子比洋人好?不好,不好,我那死老漢沒說過我一句好的話,別人家的媳婦自家的娃,他總瞧着我不入眼哩!你們還說我好,好了就給你丁同志剪一幅來!」丁琳說:「就叫我丁琳。——我可不敢白要你的,我要買的。」庫老太太就看虞白,說:「這不行了,你是虞白的朋友,我怎能收你的錢?」當下剪完了虞白彈琴那一幅,問丁琳想要些什麼內容的回?

丁琳說:「你老兒隨便。」庫老太太說:「你額上髮際有個三角,是美人坯子,我年輕時就有的,你瞧瞧。」她撩起自己的頭髮,額頭上並沒有那個三角髮際。庫老太太說:「女人活在世上也就是活男人哩,長得不好,晚上連蚊子都不來咬的。可你長得好了,狼也叼你,狗也吠你,什麼樣的男人都要來騷情,惹得是是非非,你的命也就不好了。你的下巴長得尖,錢倒攢不下哩!你想不想多要錢?」丁琳說:「我不嫌錢多。」老太太就抓過一張油光紅紙,左一折,右一疊,咔噠咔噠剪起來,等剪出來了,是一張完整的圓形圖案,圖案正中是一個老太婆,一手指天,一手捂胸,胸上有一隻彩雞;說,指天是說古論今,捂雞是心中守機。繞着老太婆的是山川,是古木,是五穀成熟,是五毒出動。虞白和丁琳迭聲叫好,老太太不笑不理,耷眉搭眼,嘴裏卻在說:

撇個火,點個燈,婆婆給你說古經。羊肉膻,雞肉頑,豬肉好吃咱沒錢。核桃空,棗兒蟲,丟下柿子還沒成。紅蘿蔔,賣瘋啦,今年生薑膛空啦。

丁琳說:「你說的什麼?」庫老太太說:「我說了什麼?!」虞白說:「她常常這樣,剪到興處嘴裏就念叨,她是一字不識的,順嘴往出說,還都能押韻,過後問她,她倒記不得了。聽民俗館里人說,她在鄉下剪紙還為人治過病,就是這樣又說又剪的。她給我剪了那麼多,出言倒只一次,初見你就給你這麼辦了!」丁琳說:「我有福嘛,大年初一,我到隔壁人家去,餃子裏只包了一枚錢的,一家人誰也吃不到,偏我去了讓我吃,我不吃,硬夾了一個要我嘗,一嘗就嘗出個錢來!」虞白說:「就你有福!可你別得意,大娘給你剪紙指天捂胸畫,是讓你『守口如瓶,心繫一處』,你別三心二心五花八門的心,死貓爛狗的都吃!」丁琳叫道:「我又咋啦,我又咋啦?愛情難道只有一次嗎?!」虞白說:「那些大款,整日陪人去飯店,一頓飯千兒八百;那些做大官的,整日開會坐主席台,你以為那就是福嗎?那叫瞎福,算不得真正的福!」丁琳說:「什麼算真正的福?」虞白說:「真正的福是清福,人常說,人生難得半日閑;心境閑靜之人才能享受到清風呀明月呀的,清風明月這麼地好,就是有些人享受不了,整日忙忙碌碌,身累心累,守倒守的是一個高工,高工卻只迷他的研究,自個睡在高級席夢思床上想如何發篇稿件呀,想約一個什麼人呀,夜夜無眠!」丁琳說:「好么,你挖苦晦!我沒有清福,你有清福怎地也害神經衰弱,眼圈發黑?或許要說這是內分泌紊亂,不找個老公有不找老公的自在,可沒問一問,為什麼內分泌紊亂?身體不好著哪裏還有濁福清福能享?再說大自然中除了清風明月還有人,人是天地之靈,連一個男人都沒享受過,還談得上什麼清福?!」說得虞白臉上紅一片白一片,發急了說道:「好呀丁琳,笑話我沒個男人了!你瞧着我找一個男人給你看!」說罷倒羞於看丁琳和老太太,抱了楚楚到窗前,將楚楚放置在窗台上,操琴彈一曲姜白石的「玉梅令」:

疏疏雪片,散入溪南苑,春寒鎖舊家亭館。有玉梅幾樹,背立怨東風,高花未吐,暗香已遠。

丁琳見逗起了虞白心海波瀾,也不驚動她,掏了一百元錢要給庫老太太。老太太嚇了一跳,不敢接收,悄聲說:「我不能收的,住在她這兒白吃白睡,收了錢裝自家腰包,她怎麼看我?」丁琳把錢往她懷裏塞,她不,走過去到廚房門口了,卻給丁琳招手。丁琳過去,老太太說:「你真的要給我這麼多錢?」丁琳說:「全是真心,你拿着了也買個零嘴吃。」老太太收了錢握在手心,一邊扭頭看着虞白的背影,一邊彎下身去,把錢極快地塞進襪筒里,拍拍打打衣襟,似乎是拍打灰塵般走出來,立即又返身來對丁琳說:「我心裏總慌慌的,我得出去轉轉的。」就放了聲說,「你坐着喝茶呀,丁琳!我要去街上的茅房子了,這裏的馬桶我坐不慣,坐上去拉不出來的。」也不等丁琳回話,拉門就出去。

琴聲突然一駐,虞白還是那麼坐着,卻說:「丁琳,你落下好人緣了!」丁琳說:「落誰的好了?」虞白說:「你要真對老太太好,就買些好吃好喝的來,你給了她錢,她只是攢著不花。」丁琳說:「你知道我給她錢了?」虞白說:「你們鬼鬼祟祟避我,可楚楚用爪子撓鏡子,鏡子就告訴了我。」丁琳這才發現那窗台上就有一面小鏡子的,只好說:「我也應該付了她錢的,再說鄉下老太太,就是愛惦記個錢,也好打發她個喜歡。」虞白說:「你既然也覺得老太太的畫好,你們搞民俗文化活動,怎不寫寫她?」丁琳說:「我正要說這話,你就說了!——我已不止一次地測驗了,不是我正想着你就說出來了就是我要說的正是你在想的!」虞白說:「都是英雄,所見略同嘛!」丁琳說:「可惜夜郎那個文章已寫好了,要不讓他一併兒寫了,他的文筆??」虞白說:「不要提他!」丁琳就笑了說:「是你介紹了我認識的,卻怪我提他?不提就不提!——你近日用的是什麼粉?」虞白說:「我能用什麼粉,哪有你送洋粉的人多!」丁琳說:「那膚色怎麼白多了?」虞白說:「氣白了。」丁琳就又笑嘻嘻地說:「唔,原來氣還是這麼好的化妝品!那麼,我要送你一盒法國的化妝品,你是用不着了!」虞白拉過丁琳的紅色真皮提兜,在裏邊果然尋出一盒化妝品來,打開了,聞了聞,又蓋上了,嘆了一口氣說:「三十多歲的人了,我還抹這張臉於啥?女為悅己者容,誰還肯悅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女人真可憐,為了取悅男人把什麼都往臉上抹了!」丁琳說:「也就是,一到街上滿到處都是為女人服務的東西,商場好像就只是給女人開設的,似乎這個世界是母系社會了,其實這一切全是男人製造出來讓女人打扮了供他們欣賞的,幾時男人全死完了,咱也就都不化妝了!」虞白說:「男人都死了,你不是也沒有個高工了嗎?」丁琳說:「死了就死了唄!——偏偏男人都不去死,只要還有一個不死,咱還得在臉上抹。來,都抹!」把化妝盒打開,就給虞白打扮起來,虞白說自己來,兩人各自在一張鏡前化起妝,頓時容光煥發,相對笑個不止。虞白卻拿了眉筆去給楚楚畫一畫的,楚楚競順從地仰了頭,虞白就說:「咱化妝也不是給他們男人化的,既然世界是男人的世界,咱更要活着為自己活,活得越要自主越是自由!」丁琳說:「你知道男人心理。」虞白說:

「這怎麼說?」丁琳說:「男人朝三暮四,喜新厭舊,你越討好他、依附他,他越厭煩你、疏遠你,可你按你的主意活,常活常新,自己精神提起來了,他倒越發來親近你。孔子說女子和小人難養,其實最難養的是男人,他永遠追蹤的是追不到手的女人,是最賤的動物。——我現在才知道你為啥對男人總有魅力的原因了!」虞白說:「你是飽漢不知餓漢的飢,自己吃飽了男人倒來作踐我,我要有魅力,倒不至於總是失戀。」就悶了半天不吭聲了。

廚房裏煤爐子上的水壺嚨嚨地響,一股白水霧從廚房門口飄出來。虞白說:「水開了,你喝什麼茶的?——楚楚,楚楚,把小凳子拿了你阿姨坐!」楚楚聽話地跑着去了後院,卻在假山之後多腿撒了尿,叼著小木凳進來。丁琳說:「我不喝茶,我要喝咖啡的。」虞白抿了嘴笑,說:「前日鄒雲從平仄堡得了一個測驗人性格命運的方法,其中就有一條問對茶和咖啡的態度,若回答喜歡茶,就是喜歡與丈夫的性愛,若回答喜歡咖啡,卻是喜歡婚外的性愛。——這真是準的!」丁琳說:「這准了什麼?世上最喜歡喝茶的,也是最講究喝茶的,是山中那些和尚,可和尚卻是沒有老婆的!」虞白也笑了,說:「這說得好,這說得好,你這麼一說,我也不再喝白開水了!」

將一杯咖啡沖了端過來,漫不經心地說:「哎,那個民俗館的文章寫得怎麼樣了?」丁琳定睛看着虞白,心裏想:你終於按捺不住了吧?偏板了臉說:「你不要提他,我就不提他。」虞白說:「他是誰?」丁琳說:「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一個人給我打了電話,給我解釋來解釋去,我說,我知道了,人是受冷落了!」虞白說:「我受什麼冷落了?他夜郎就是和我跳,我還不願意上那個場子的!」丁琳說:「這可是你說的夜郎!——夜郎說了,他沒辦法應付人家,後來四處尋你尋不到。你也真是,豌豆心,咕嚕嚕上來,咕嚕嚕下去,誰個能適應了你,是我我也受不得的!可夜郎還好,讓我試探你還肯見他不見?——他是骨子裏真自卑了!我就說了,你要見得正式邀請啊!」虞白說:「好呀,背了我你拉皮條!」丁琳說:「狗咬呂洞賓了?好吧好吧,就算我是拉皮條,我給你拉客嘛!」羞得虞白眼都睜不開,才說了一句「人家都傍大款的,我這裏看上他什麼了嘛!」庫老太太從街上回來,趕緊打岔,問中午做什麼飯來吃。庫老太太說「隨便」,虞白就喊丁琳去廚房,說:「頓頓做飯,就發熬煎做什麼吃好,『隨便』飯不好做哩!」趁機在丁琳屁股上擰了一把。

再是五日,夜郎果然寄了信來。信是明信片,上邊只有一行字:十七日晚七點來南門城頭上作樂。信是十五日發寄的,收到正是十七日上午。虞白一看完信,心裏就緊張得怦怦直跳,先對了鏡子端詳了半日,用手去揉搓眼尾的皺紋,又皺了皺眉,看額頭上皺紋的深淺,就思謀著要洗洗頭了。在洗頭的時候卻又想:夜郎誠心要邀請,本該是登門來請,人卻不來,是不好意思呢,還是怕來了我不給台階下而尷尬?女人要臉面,男人倒也更要臉面!那麼,寫了信來,為什麼不寄密封的信,可以說些抱歉之詞和邀請的熱情話的,單單寄了明信片?虞白就覺得夜郎這是在應酬她。如果純粹是在應酬,她虞白這麼大的人了,還會像小姑娘一樣就風風火火地跑去應約嗎?越想越覺得無聊,心就冷下來,洗了頭,用毛巾裹了濕發歪到真皮沙發上灰灰地翻看一本閑書。

庫老太太卻激動異常,一會兒問還有油光紅紙沒,一會兒問有綠色皺紋紙吧,說她要剪畫呀,剛才午休她是突然夢到一個場面的,她得趕快剪出來。

虞白說了「紙都在卧室大瓷缸里」,就懶得再理會。庫老太太並不看虞白的臉色,只是把各色紙全抱出來,盤腳坐地,一邊搖頭晃腦,一邊喀嚓喀嚓剪,口裏又念叨開來。虞白一個字也看不進眼裏去,先是和楚楚眼對眼兒看了一會兒,都看出陰鬱來了,就人與狗一起瞧著老太太剪好了,又用糨糊往一張硬紙上貼,說:「你念了什麼?怪好聽的。」老太太說:

鶴鴇鴇,鵠樹皮,根娃拉馬梅香騎。根娃拿着花鞭子,打了梅香腳丫子。「嗯呀,嗯呀,我疼哩!」「看把我梅香能成哩!」

虞白心裏咯噔一下,立即聽出根娃的根字和梅香的梅字和夜字白字同韻,問:「什麼根娃梅香的?」老太太說:「我剛才夢裏,就是在花園裏見到一個女子騎着馬,吆馬的是個小夥子,他們互不叫名字,可我似乎知道他們一個叫根娃一個叫梅香的。」虞白丟了書本,也沒趿拖鞋走過來看了,畫面上是剪了兩棵樹,枝葉交錯,但不是連理枝,是兩樹同枝,形成一個彩門狀,滿樹上結的不是柿子、石榴,也落的不是鳥,是魚,紅色的鯉魚。虞白就覺得新奇,再看樹下的人兒,左邊是一頭黑馬,馬上坐了個白衣白面的女子,正回了頭,一眼看馬蹄邊的一隻腳,一日艮看馬後的一個穿黃衫男子。男子手裏握著一條鞭子,鞭子卻是一條蛇。虞自不知怎的,心裏惶惶地發顫,問老太太怎麼做這麼個夢?老太太說:「我也覺得怪怪的。——喜歡不?」虞白說:「喜歡。」老太太說:「喜歡了你就拿去。」虞白把畫卷了,獨自坐在卧室里看了半會兒,心想這或許是什麼預兆,忽然就高興起來,在卧室里開了吹風機吹起頭髮來。吹好了,又換了一身白裙子,回來說:「大娘,我這一身好看不?」老太太眯了眼看了半會兒,說:「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你要出門了嗎?」虞白說:「你怎麼知道我要出門?」老太太說:「我覺得你要出門了。」虞白說:「大娘成了神婆婆了!」就叮嚀庫老太太她真是要出去的,晚上才能回來,廚房的冰箱裏有饅頭的,有豆腐,有排骨,有鵪鶉蛋,有黃花、木耳、菠菜、蒜苗,沙鍋在案下邊放着,可以在爐子上燉燴菜。一切叮嚀畢了,去卧室卷了那畫在袋子裏,出來抱了桌案上的古琴就出了門去。

虞白走到街上,搭上了一輛計程車,卻好笑自己怎麼就抱了古琴出來!這古琴從未借過人,自己也沒有抱出過門。這麼作想,臉先紅了半邊。司機問:

「往哪兒去?」一時竟慌亂,隔窗望望外邊,太陽當空,天氣尚好,說聲「保吉巷」。車在路上走,虞白卻又為難了:這麼早抱了琴去夜郎住處,夜郎會不會在?即使在,該怎麼解釋來得這麼早?那一日是耍了小脾氣不辭而別,這一日卻是等不得天黑主動登門,夜郎的眼裏會是如何賤看了我?虞白急讓司機調轉方向,直奔丁琳家來。

丁琳對虞白的突然到來,顯得十分吃驚,因為虞白有半年時間沒有來過了,有什麼事都是用電話要她過去。虞白見了丁琳的房子裝修得嶄然一新,但書籍、報紙、雜誌到處亂放,便批評了她的邋遢,說起夜郎邀請信的事:咱們一塊去著好。丁琳卻並沒有收到邀請,多少動了氣,說:「人家請你一人去的,我去了雞嫌狗不愛的討什麼沒趣?」虞白心下一陣喜一陣惱,喜的是夜郎畢竟只請了她一個人,足以說明夜郎對自己不是應付,惱的是自己一時竟沒想到這一點而跑來要丁琳一塊去露了馬腳。但事情已經挑明,虞白硬了嘴說一定給丁琳發了信的,是不是郵遞員出了問題?但拿出明信片,指著上邊「作樂」二字,說:?作樂』在這裏應念作『yu色』,就是讓咱們去彈拉念唱,哪裏會請我一個人去?!」丁琳說:「『作樂』的樂字該讀『le』,就是尋歡作樂。」羞得虞白罵道:「你個流氓,原來看我和夜郎是狗男女了?!你今日去得去,不去也得去,要不還真以為我是夜郎的情人了!」丁琳說:「是情人又怕什麼?他沒妻你沒夫,誰也不是第三者么。」虞白見她這麼說,就脫了鞋坐到床上去,拿過床頭一副跳棋說:「你不去,我也不去了。」要求下棋。

兩人下了五局,局局都是丁琳贏了。虞白不服,到吃飯時候了,也不讓丁琳出去買蒸餃,從冰箱裏取了兩張軟餅夾了一顆鹹鴨蛋一邊吃一邊還要下,問道:「幾點了?」丁琳說:「五點半。你走好啊,落子就不能動的!」虞白說:「我哪回反悔了?」結果又走了一步失著。丁琳就開了窗子,歪了頭往外看。虞白說:「你這不是欺負人嗎?故意心不在焉。」丁琳說:「我看太陽落了沒有?《西廂記》裏鶯鶯不是恨過太陽嗎?她是恨不得有個繩兒把太陽扯下山去的。」虞白嘩啦把棋撥亂了,說:「我可沒那份猴急!」丁琳說:「是我猴急了!」

六時十分,兩人收拾了出門,七點準時來到南門口。虞白卻遲遲不肯往城牆頭上去,偏要坐進了那家茶鋪里吃茶,吃茶揀的是鋪門口的桌子,卻背身朝里坐。丁琳說:「又拿大小姐架子,總要夜郎來接了你!可你背身坐了,夜郎哪裏能認得?」虞白說:「認不得了才好,咱們就可以回去了。」

夜郎和汪寬果然在城牆頭上等了許久不見人來,夜郎就先跑下城牆來接,忽見兩人背了身正在茶鋪里吃茶,悄悄過去站在兩人背後中間,虞白坐右,丁琳坐左,用手伸過去拍了丁琳的左邊肩,丁琳頭扭向左邊,瞧著沒人,一回頭夜郎站在右肩后,虞白已瞧見,哧哧地趴在桌上笑。丁琳說:「別拿我做幌子,有這親熱勁兒怎不給我發邀請信?!」倒噎得夜郎好沒個意思,支吾道:「你們是籠離不了襻,襻離不了籠,邀請一個還不是邀請兩個?咱是窮人,能省一張郵票錢就要省一張郵票錢呀!」丁琳說:「你不請我,我偏要來,虞白請我是保鏢,我要負責她的安全,免得壞人一口把她吃了!」當下把琴讓夜郎抱了,喜得夜郎橫抱豎抱不成,生怕撞了什麼。

三人嘻嘻哈哈步上城牆,寬哥坐在那裏正用樹棍兒從后衣領塞進去搔癢,見了虞白、丁琳,將樹棍兒丟下城頭,伸手握了相見。虞白說:「夜郎說寬哥會樂器,我還懷疑,一瞧這手我是信了——寬哥能文能武!」寬哥說:「我哪裏算得上會,玩玩取樂罷了。夜郎,快讓我瞧瞧這琴,是那把古琴嗎?」夜郎說:「是的。」把琴抱了過來。寬哥雙手高高舉了,身子卻坐下來,盤了雙腿,琴就橫於腿上,操撥了幾聲,便又停了。夜郎說:「彈得好好的,怎麼就停了?」寬哥說:「彈琴有散聲、按聲、泛聲,我並沒向名師學習,也不講究譜法,手勢更難嫻熟,彈這兩下,只是取個形式罷了。」夜郎說:「琴有這般講究,什麼是散聲、按聲、泛聲?」寬哥說:「泛聲應徽取音,不加按抑,法『天』之音,聲音清朗。散聲以律呂應於地,弦以律調次第,是法『地』之音,聲間渾厚。按聲抑揚於人,而人聲清濁兼有,所以按聲為人之音,聲音既清朗又渾厚。」夜郎說:「琴的講究這麼多!我知道的只有一個成語『黃鐘大呂』是從琴上來的,怎麼就叫了『黃鐘大呂』?」寬哥說:「我說不完全的,虞白你說給他。」虞白說:「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夜郎說:「真的不懂。」虞白說:「我也是一知半解??琴是五音十二律,應弦合調為黃鐘、大呂等,黃鐘和大呂是這樣——」就在地上寫出來……

夜郎看了,說:「嚇!這都是高雅人的樂器,我哪裏看得懂,我只懂得l234567。」虞白說:「這和現代的簡譜不一樣的。」夜郎說:「那你給我死法兒教教,比如『陽關三疊』,第一下撥哪根弦,第二下撥哪根弦,學會了到人面前咱也是個彈琴的,臊臊那些只會泡卡拉0K廳的人呣!」寬哥就撥動了一曲「陽關三疊」,又一步一步分解著對他說了。夜郎即親自去撥,撥得聲不是聲,音不是音。丁琳在旁看了一遍,也將步驟默記在心,遂也彈撥,未彈完自己先笑了說:「糟踏,糟踏。」虞白說:「真的是糟踏,古人論琴,將琴稱之為禁,意思就是禁止於邪,以正人心,哪裏是心中無德,腹中無墨之人彈的?」一句話說得丁琳和夜郎都不敢動起來。夜郎說:「這琴只有寬哥敢彈了!」寬哥說:「那為什麼?」夜郎說:

「你是警察晦!」虞白和丁琳都笑起來,說:「寬哥彈一曲。」寬哥說:「大家集到一處了,樂是都要樂的,虞白你彈,我吹口琴和你。」丁琳說:「我和夜郎當聽眾,沒有聽眾,你再好的音樂也只是和颳風一樣。」虞白就接過琴,輕輕在地上放了,卻讓夜郎去尋四頁城牆大磚來。夜郎不知其意,跑很遠的地方,抱了四頁磚。虞白一邊兩頁支了,將琴置上去,就從提包里取了一筒印度檀香,抽出三支,插入地磚縫裏,點燃了,垂頭靜默許久,然後一揚頭說:「寬哥,彈『春江花月夜』吧。」寬哥點頭,琴聲就流動開來,果然聲韻美妙。,丁琳側耳聽了半會,只覺得脖子在長,耳朵在大,後來看天,明月當頂,和風習習,才一悶住,瞧著了城牆的那一截女牆處有了一點光亮,光亮忽明忽滅,倏忽就在了身下,發覺是一隻螢火蟲,也不忍心去捉;螢火蟲就飛在了虞白的肩后長發上。丁琳只覺得虞白十分地美麗。夜郎先是見虞白焚香默坐,心裏就暗暗讚歎她的清雅高貴,待琴聲一起,身上便頓時起一股涼意,如水從腳心直往上漾,又輕又癢又極暢美,後來猶覺得這水從身上流出,流得四處皆是,自己又如泛舟於一平湖之中。一時陶醉,不知所以,竟從懷裏掏出塤來,又拿了剛才同寬哥喝過的一個空酒瓶子,暗示丁琳敲動,自己的塤就應和而鳴。四人合奏,聲韻高低緩急,粗細重弱,快樂是快樂了,卻失了雅正,虞白手一捂琴,其聲戛然而止了。夜郎一時還收不住,嗚兒又吹了一聲口止,說:「這多好的,怎麼就停了?」虞白說:「你們繼續吧,琴是用不着了。」夜郎疑惑,問道:「你不彈了,我們怎麼繼續?」虞白說:「彈琴要運動閑和,氣度溫潤,才能探高山流水之音於曲中。我原本彈得不好,而大家又是要作樂,這琴聲越發不和諧了。古人講過的,『樂』用七音而二變,與宮徵聯用,其聲淫而悅耳,琴用五音變化極少,又少聯用他詞,音雖雅正,卻難為人樂趣哩。」丁琳說:「你那神經質又來了!我們都是俗氣,惟獨你雅正了。」虞白說:「我不雅正,是琴雅正——我算什麼?我爹在世的時候,無故都不敢琴瑟的。」寬哥說:「虞白的話是對的。我在音樂學院請教老師時,老師也是這般說的。」就蹲下來,抱了琴在懷,說:「說到你爹,我倒想起夜郎以前說過這琴上有字的。」細細看了,又一字一字念出,問這琴的詳細來歷。虞白說:「上邊記載的歷史我是不清楚的,這琴到我爹手裏是我爹跟興慶寺的一個和尚習琴,和尚圓寂前把琴送我爹的。瞧這琴的樣子,年代是很古的了。」夜郎和丁琳也湊近去,琴漆光退盡,看上去儼然如烏玉,手按了又堅瑩如水。琴上有斷紋,紋呈牛毛狀。寬哥用手去摸那紋,又看合縫處,又看琴材,說:「琴真是古琴,當然還不是上品,但有這牛毛紋就屬中品了。這紋摸著沒有痕迹,合縫沒有間隙,斷紋過肩,琴材又是純用的桐木,桐的陽面為面,陰面為底,證明琴不是偽制的。看着這琴,我就想起再生人的那把琴了!那時我並不懂琴的,不知道琴有九德,但當時聽了再生人的彈奏,卻也聽得出有金石之韻,清亮不沙啞,不發燥,無閑散音。音樂學院的教授聽我說過再生人的琴,他也是感嘆不已。這些年來,我在西京城裏還未再見過類似那樣的琴,只說西京不會有像樣的琴,沒想你家裏競有,真是奇迹,也是緣分。」虞白說:「寬哥到底懂得多!琴雖在我家,我只是偶然煩悶時彈彈,也彈不出什麼名堂,只是要聽那個雅音,起個修身養性的作用。寬哥若喜歡,可借了你一月兩月。」寬哥說:「這我真要謝謝你,但我是不能帶回去的,我那媳婦最煩的是我在家吹吹拉拉不幹家務的,這琴放在家裏,說不定她嫌礙手礙腳會損壞的。」丁琳說:「虞白既然有這份心,肯將自己最珍愛的東西借人,那就讓夜郎抱回去,一是他也愛琴,二是寬哥與夜郎親近,有空也就去他那兒彈彈。」夜郎說:「這盼不得!只是虞白不肯交與我。」虞白說:「你是粗粗糙糙的人,只怕你不會善待了它。我家那庫老太太先頭見過你一面,就說你心性浮躁,不會珍惜所得東西,特還給你剪了一幅畫要治你的毛病哩。」說着從提包取了那畫,自自然然交付了夜郎。眾人看了,都說好,丁琳叫道:「夜郎是馬面,畫上還真有匹馬。夜郎是什麼命呀?得琴又得畫的!」虞白暗裏就擰了丁琳一下。夜郎說:「馬是野馬,你怎不見有鞭子調教哩?」寬哥說:「真應該人人都來調教你才是!」夜郎喜出望外,就來抱琴,虞白說:「不要橫抱,免得碰上什麼傷損,護軫焦尾直抱。要彈時先洗手焚香,手不潔最容易污損琴弦,大熱天的中午最好不彈,別斷了弦。」夜郎說:「斷弦才好,有知音了晦。」虞白說:「憑你那水平,哪裏會有知音?」夜郎嗆了口,應答道:「那我就不彈了,放在家裏只瞧著,當神敬著,也好修身養性吧。」虞白就拿眼窩了他一下,就又叮嚀怎麼掛琴,不要貼近牆,免得受潮,要掛在木板上,還要布囊盛着。又叮嚀若琴彈奏不出聲了,用布囊裝了炒出的熱沙覆蓋琴上,沙冷了又換,使汗出透,當風處吹開。又叮嚀琴最好放在床邊什麼地方,要近人氣。兩人嘁嘁啾啾說個不完,丁琳就說:「好了好了,你們只圖說話,讓我和寬哥就這麼呆坐着。今夜月色這麼好,來一趟就是送個琴的不成?現在都做個俗人,隨便吹吹打打取個樂。」

夜郎說:「就是,我約你們來就說的要『作樂』,咱都愛樂器之類的,咱也成立個小樂社,定期到這兒作樂怎麼樣?」虞白說:「這主意倒好,只怕寬哥不肯教我們。」寬哥說:「我哪裏能教了人,咱這裏玩一玩么。夜郎,你入了鬼戲班,又要組織樂社,那你就來一段塤吧。」夜郎說:「師傅在這兒,我怎能先吹?」寬哥說:「我早不吹那玩意兒了,那聲音太幽怨,我倒不喜歡哩。」夜郎說:「說你是正人越發正了!吹那口琴我死也不學的,口琴只能吹節奏快的快樂調,我不喜歡或許是我沒你那麼多的快樂!」

自個就吹起了塤。一時聲如裂帛,一時又如鬼哭,如泣如訴。一曲吹罷,眾人都無言語。寬哥說:「你這吹的是什麼曲兒」夜郎說:「我這是自己做的風竹』。"福薦公園有半畝竹,我常去那兒看,看得竹子多了,自己瞎譜了吹。」虞白說:「怕是常去那兒偷看談戀愛的人吧?」四人都笑了,夜郎說:「現在的公園人多為患,人遊園本該是為清靜去的,可去了眼睛也沒處看,到處是一對一對男女抱呀啃呀的,人家不難堪,咱倒難堪了,所以我要去總是颳風下雨天才去的。風雨中看竹子,才知道風是沒形的,有竹子風才顯了形狀,所以這曲子叫『風竹』。」虞白說:「你說是『風竹』,我倒覺得這曲子不錯,能聽出竹子在風雨中的瀟灑、得意,也聽得出竹子的尷尬和驚恐。」夜郎說:「我就是這麼想的,風雨一來,竹子總想適應於不適應的環境,但到底不適應,想在無為中有所作為,可努力到最後仍是無為。」丁琳說:

「這塤破了沒有?」夜郎說:「好好的呀!」丁琳說:「有知音了這塤怎麼個沒破?」虞白偏說:「丁琳,你總是有發表欲,你為何不配了詞,將這首曲子拿去報紙上發了?說不準還能獲個什麼獎!」說完都笑。寬哥說:「虞白,你不能礙著面子只說夜郎的好話,這曲子沒個清正氣,有什麼好?年輕輕的意志消沉,你越這麼吹越覺得活得沒勁!大家是來樂的,你這一吹,氣氛都冷下來,怪不得有人向你打槍,我聽着身上也起雞皮疙瘩!」丁琳就問打槍是怎麼回事,夜郎說了過去的事,丁琳說:「那子彈還算長眼,要不我和虞白今生也認不得一個夜郎的。」夜郎說:「我那次要死了,我也會做個再生人來西京的。」虞白心裏沉了沉,卻說:「以後可不敢做再生人了,你才拿了我的琴,你要做再生人是想也焚琴嗎?」丁琳附了耳說:「那再生人可要來開你家的門了!」虞白忙羞得埋了臉。夜郎說:「你們說什麼來着?」兩人都不理他,只是哧哧笑。寬哥就吹起了口琴,一邊吹一邊身子退後去,脊背在牆垛上蹭著。夜郎知道他的牛皮癬又犯癢了,待一曲落下,說句「我解個手去」,朝遠處黑影里去。寬哥也說「我也去」,跟了過來。一到已看不見了虞白和丁琳身影的地方,寬哥說:

「陝給我撓撓。」夜郎說:「我知道你犯癢了,故意引你過來的。」就讓寬哥趴在跺口,剝了上衣,用樹棍兒在背上刮。那邊遠處的白茫茫月色里,傳來虞白和丁琳的唱聲。夜郎悄聲問:「你覺得人家怎麼樣?」寬哥說:「是正經人。」夜郎說:「豈是正經人,你瞧人家的氣質;西京城裏少見吧?」寬哥說:「你三腳野貓的,倒能結識人家也是造化。跟這樣的人交往,我倒放心哩!」

兩人走過來,虞白就不唱了,寬哥說:「唱么,多中聽的。」四個人就一起唱,唱着唱着,寬哥又來了興頭吹口琴,夜郎卻坐在地上不動了。虞白說:「你比寬哥小得多,倒沒他活躍。」夜郎說:「你瞧他這陣活躍,平日在街上倒嚴肅了,動不動就是個警察臉。」寬哥聽了,撲哧一下,口琴吹走了氣,說:「今日夜郎說你們要來,我說太好了,再忙也要見見,以前總說去看看的,就是忙得走不脫。本來我要把你們請到家去吃吃酒呀的,近日家裏不方便,只好免了來這裏。」夜郎說:「是嫂子又吵了?」寬哥說:「家醜不外揚,但大家都覺得還對勁,以後又都是朋友,也不瞞你們,老婆又和我吵架了。」夜郎說:

「是不是房子的事?」寬哥說:「可不正是。房子原來是有把握的,現在卻沒分到。」夜郎就火了:「這明顯的是在打擊報復你了嘛,你沒有去找領導?!」寬哥說:「甭說這些了。我再吹一段——」就又吹起來。虞白和丁琳不明底細,小聲問夜郎是怎麼回事,夜郎簡略說了,虞白和丁琳就悶不做聲,抬頭看寬哥還在那裏歡樂地吹口琴,要說什麼,到底什麼也沒說出。這一切,寬哥是用眼瞧見了,吹完一段,笑了說:「都是小事,讓夜郎一說七大八大的。哎,虞白,你那表弟辦飯店的事我沒有出上力,你給他解釋解釋??聽夜郎說現在一切辦好了,快開張了嗎?」虞白說:「你不說我倒忘了,那次你跑了路,沒功勞也有苦勞,我替清朴多謝你了!」夜郎說:「寬哥一生都是有苦勞沒有功勞。」寬哥說:「開張時叫叫我呀!」虞白說:「哪能不讓你去捧捧揚?!現在正整修門面,清朴高薪請了個廚師,要創個餃子宴出來,你以後有什麼客人了,只管領去。」寬哥說:「我倒沒什麼客人,吃瞎吃好我還有個家,只是夜郎沒家沒口,把他餵飽就是了。」夜郎說:「這不用寬哥說話,他吳清朴不給我吃,我還要討著吃的。夜郎現在是和尚化緣,誰給啥吃啥!」

說過一番話,四人又吹唱了多時,夜露就下來了。虞白怕古琴受潮,把琴抱在懷裏,寬哥說:「時候不早了,該送二位回去了。」大家才收了場。自然是夜郎叫了計程車,先一塊去送了虞白,後送了丁琳,下夜三點左右,才抱了琴回到保吉巷。

二十五日,北門裏丁字路口,凌晨五點清潔工發現了一隻大蜥蜴。大蜥蜴有柱子粗細,一抱多長,先是在馬路邊的水泥沿上一動不動,打掃衛生的是兩個中年婦女,遠處的街燈朦朦朧朧,行人又沒有,持了大掃帚刷啦刷啦掃,還以為是那些盲流人夜裏睡在馬路邊,就說:「哎,哎,起床啦!」那人並不理會,便用掃帚去拍打,叫道:「塵土迷了眼睛你別尋我的碴兒啊!」蜥蜴就動了,從一個女人的身邊爬過了街面,鑽到一家單位門前的小花園裏去。這女人當下昏倒而死。蜥蜴後來被人圍了花園捉住,當晚在電視上與市民見面。劉逸山說了這是天下將要大旱的徵兆。很快,這種說法流布全城。對於大旱,城裏人並不覺得可怕——吃的自來水,熱了有空調,路面始終乾淨——只是大旱莊稼枯死,糧油必然漲價,菜蔬必然漲價,而糧油菜蔬的價已經漲得快要使人難以承受了。可怕的是這個城整體形狀如船,城址在於古昔從秦嶺上下來的一條河道上,這條河未走到海里就死了,大旱使這個城裏的人有一種遺傳性的恐懼,所以,人們都在關注著鐘樓彩繪工程的進度;每日都有人來看那些浙江來的工匠做工,企盼著這象徵船桅的鐘樓很快地金碧輝煌。但不久,就又傳來消息,是西京郊縣的玉田,農民在河上發現了一個盆子般大肉球狀動物,這動物誰也沒見過,誰也說不清是什麼,頭一晚上,電視上做了報道,生物研究所的人第二天就趕去考察,那肉球狀的怪物卻已被當地農民殺了,並且剁成碎末在鍋里熬湯,一村人都來喝,說是災象,吃喝了方能免災消難。電視上又做了一回報道,指責了農民的愚昧和迷信,但玉田縣裏卻迅速地有了明年是災難年,人要死三分之二的謠傳,到處都在出售以黃絲線編成的褲帶作為禳治物。這黃褲帶成了最珍貴的禮品,老太太給外孫送的,女婿給丈人送的,親戚相贈,情人相贈;原本誰也不買的粗黃絲線、棉線、麻線,一下子成了搶手貨。農村的老老少少腰裏系了,縣城的機關幹部也是在皮帶上再系一條黃帶子。開始有人就在西京城南區出售,虞白原在的機電公司一天之內許多人都繫上了,公司宣傳部長是在洗澡的時候,突然發現存衣室里掛了那麼多黃褲帶,引起警覺,彙報給了廠黨委書記,黨委書記就彙報了西京市委,市委也得知了玉田的情況,便組織了人力在市場上收繳出售的黃褲帶,總算煞住了這股歪風邪氣。不巧的是,西京城裏卻發生了一場罕見的火災,鬧得人心都惶惶起來,使得戲班又紅火了多日。

火災到底沒有查清是泰安路那個劇場里的觀眾吸煙引起的,還是劇場后的木器加工廠的電閘出了毛病,反正火是在下半夜,很快燒着了劇場和木器加工廠。木器加工廠沒有工人,只有值班的一個老頭,老頭赤身跑出來,被褥和衣服燒成了灰燼。劇場里久不演戲,一年前就改成了錄像廳,夏日裏是整夜放映,火起的時候人都從門裏往外擁,門很小,又設了進場收票的柵欄,一齊擁擠人越發難以出來,有三男三女就燒死了。那一夜幸好無風,火勢燒着了劇場,旁邊的三個鋼架木板頂的衣亭也燃著了。這是一條服裝街,齊壓壓排列了個體服裝商的衣亭,街上沒有顧客,各家守亭的人都一片驚呼,幫着來滅火,後來就將睡覺的被子、褥子拿到公共廁所的糞池裏蘸濕,搭蓋了臨火的亭子。臭氣熏天,但火沒有再蔓延。第二天清早,城市的街頭上又是車水馬龍地一派熱鬧,當人們看到市中心地帶的一片焦土,驚駭不已。四處在議論這場火災。有人在高興這火燒得好,說劇場里整日演烏七八糟的片子,後半夜在那裏與其說看錄像,不如說是男女情人在那裏幽會。因為偌大的劇場里全改造為兩人一個高靠背沙發,燈光灰暗,誰知道那一夜都在幹什麼?據說每日早晨打掃衛生,總是要掃出許多衛生紙、衛生巾、避孕套之類的污穢東西。劇場成了藏污納垢的地方,天也不容的。有人卻說劇場里放映黃色錄像,干下流事體,應該是不能起火的呀,男女那事屬陰,陰為水,以前藏書樓上防火災都要在樓的四角放春宮畫或淫書的;火災一定是服裝街的哪家衣亭引起的。做服裝的生意人從廣州、深圳、上海進貨,五十元的貨賣一百元二百元的,日進斗金,富得要流油的,有了錢就生邪事,許多小販都吸大煙的,是不是半夜裏吸大煙燒着了衣服引起的,而劇場是老房子,反倒燃得比這邊還厲害?各類說法紛紛揚揚,服裝街的大小老闆慶幸火未燒毀全街,但已經心驚肉跳,就各自掏高價請了——不叫買了——財神爺、菩薩的瓷像供在衣亭里,日夜高香不斷。且聯合了掏錢,要在街正中的空場子上演出鬼戲。原來的計劃,整個服裝街停業,騰出地方搭台演出五天,后因演鬼戲需要大場地,報經街道辦事處,單是稅務部門就不同意,如果停業移亭,即使演出五天,加上移亭、建亭各一天,一禮拜時間裏要少收多少稅金?南丁山的戲班就只好演兩場花目連,即目連正劇外的摺子戲《王婆罵雞》、《賊打鬼》、《請巫禳災》、《靈界》、《雷打十惡》。

鬼戲一上演,夜郎就忙活了。先是服裝街的老闆選了代表來和戲班商談演出的場地、時間和酬金,商談好了請戲班全體人去怡祥飯莊吃飯,席間卻碰著了寬哥。寬哥也是吃請者,原來發生火災那一夜正好他巡邏,發現火災就去搶救,在搭梯上到牆頭的時候,一股煙火燒着了頭髮,半個臉也熏成烏黑。夜郎見寬哥沒有大傷,就取笑他什麼事都被他碰著,哪兒需要明亮就有寬哥嘛!這次請客原是要吃五隻鱉的,但只坐了四席,多餘了一隻鱉,夜郎就沒有讓廚房剖殺,私自拿了要帶回去,就對寬哥說這兒離虞白家近,飯後去她那兒聊聊去。寬哥不去,嫌他成了烏面獸楊志。夜郎便一人去了,把鱉送給虞白讓熬了湯喝。虞白當然高興,但卻說她要養鱉呀,就買了一個瓷盆兒盛了水放鱉進去,說鱉是靈物,且長壽,養養吉利,還說:「你還可以常來看看,學習鱉的靜寂,你就不那麼浮躁了!」那日吳清朴和鄒雲也在,說夜郎來得正好,就交給了他一個帖子,約的是隔日要請客,因是飯店裝修到了一半,事先得請了街道辦事處、稅務所、派出所、衛生局以及地方上的閑漢和街痞頭兒,以保障日後開店順利。

夜郎當下應允了,可回到戲班,南丁山卻分配了他幾宗張羅演出的事,未能在那日請客時到場。心裏過意不去,夜裏回到保吉巷,問小李和五順去不去飯店打聽小李和五順早因平日販菜和拾破爛太辛苦,又掙不下錢,還常常受街頭潑皮欺負,聽了去飯店打工,自然高興,第二天便去找了吳清朴。

吳清朴見夜郎這般關心飯店,心裏着實感激,又見小李、五順老實本分,說話伶俐,當下就接收下,安排著跟老師傅學配餡。

服裝街的鬼戲演了兩天,夜郎都是半夜兩點才回到保吉巷,小李和五順從飯店回來也不睡,和禿子、小吳打着麻將等他。夜郎自然問了飯店那邊的事,小李說,店門面已經裝飾好了,堂皇得很,一擺兒三家餃子店,鄒家的兩個哥哥都不如的;未開張先勝了一籌,鄒老二心下發怵,已不想再賣餃子,改成包子店,店名也重新叫做「同福堂」,說是鄒家先祖就開過同福堂包子店的,當年西太後來西京聞香止輦,在西京惟獨的一次小吃就是吃了同福堂的包子。這廣告已在西京晨報上打了一個版面,鬧得風風火火的。鄒雲這邊一看,二哥這麼干,是要和她競爭的,就把店牌也換了,原用楷書寫的「餃子宴樓」四字,現託人求到了市上領導的題字,但字寫得不好,吳清朴不滿意,只把那字裝裱了掛在店廳牆上,自己在顏真卿字帖里集了字,匾額做得四尺高三丈五尺長,黑底黃字,威風得了得!目下店裏還缺一批餐桌,廚房裏的冰櫃也沒有買,廳里的分體空調也沒有買,為錢的問題,吳清朴和鄒雲吵鬧過幾次。夜郎又問虞白去過店裏沒有?五順說,好像去過一次,正是吳清朴和鄒雲吵鬧,她沒說幾句就走了。夜郎聽了,沒有言語,低頭沉悶了一會兒,說:「人家老闆的事,你們千萬不要多嘴,只把自己份內的事干好就是。」小李說:「這個當然,咱出力掙錢,管得上人家氈長毛短!」

沒想第二天一早,夜郎騎了車子才要去戲班,保吉巷口外就遇着了鄒雲。鄒雲穿了件大紅裙衣,越發襯得臉面紅潤,見面叫道:「夜哥,我在這裏等你一個時辰了,只知道你在保吉巷,卻不知在保吉巷的哪樓哪院,剛才等得心焦,還暗暗打卦,說今日要等着你飯店就紅火了,若尋不着你飯店就失塌了——果然就尋着了你!」夜郎說:「什麼事兒這麼嚴重?!」鄒雲說:「店還沒有開,你知道花了多少?十五萬都進去了!現在空調沒有,冰櫃沒買,店一開張再要周轉,沒有幾萬元能行?我讓清朴去找他的朋友集些款,他是死人,硬是不肯,我把他收藏的一個宋瓷瓶子要賣出去,已經和人家說好了價,來取貨時,他不行了,說是他搞考古的,犯法的事萬萬干不得,轟著那人走了。」夜郎說:「咱不要在這兒說話,來往的人男的也看女的也看,街對面路燈桿下那個,一眼一眼往這邊看的!」鄒雲說:「我這人一出門就顯眼,對面那人從鐘樓那兒就尾隨了過來的,剛才還來搭訕,要認識我,說交個朋友,瞧那賊樣子,腰裏竟也有個傳呼機,好像他也是個大款了哩!」說着還是和夜郎進了油茶店,一人買了一碗油茶兩根麻花來吃。夜郎說:「那你尋我有啥事?我可是窮得光腿打得炕沿響,幫不了你一個子兒的!」鄒雲說:「你就是給我錢,我也不要的,我造孽呀?只是你腿長,社會上跑得多,你幫我尋個換外匯的主兒。」夜郎說:「你有外匯?你怎麼能有外匯?」鄒雲說:「這你不管,我這裏有一萬美元,二千港幣,國家牌價是美元一比八,港幣一比一,但黑市價已到一比十和一比一點二五。」夜郎說:「我給你私下打聽打聽,萬一不行,也可托托南丁山。」鄒雲說:「那你可得當個事呀,時間要越快越好!」兩人吃完飯,鄒雲就去結賬付錢,夜郎要掏,鄒雲說:「這有幾個錢么,推讓著多難看!」夜郎也便作罷,讓她掏了飯錢。

夜郎趕到戲班,南丁山已等他多時,告訴了服裝街演出后,社會反響很大,只是嫌戲班行頭不好。原來戲班的行頭是南丁山從劇團買的處理貨,許多服裝頭飾都是湊合著用的,去外地或私人邀請演出還可以,但在西京城裏大型演出就不行了。南丁山的意思是這次掙了些錢,要和夜郎去戲裝店定購一批貨的。夜郎在路上就試探著問了南丁山有沒有認識要換外匯的人,南丁山說現在炒外匯的人多,他認識的幾個公司老闆,人家都是去一些賓館換的,別的人哪裏有多餘的錢換外幣?又問夜郎怎麼也炒起外匯了?夜郎說他給一個朋友打問的,沒有具體道出原因,支吾搪塞過去。

一連三天,夜郎想去看看虞白,但換外匯的事沒有着落,也沒好意思去。第四日,南丁山從陝北買回一頭羊宰了,給了他一隻羊腿,拿着去給祝一鶴,顏銘也恰好在,顏銘說:「你是稀客了!」夜郎才知道自己是很久沒有來這裏,也沒有與顏銘聯繫了,心裏有了慚愧,說他還以為顏銘是去了外地表演了呢,自己近來也忙,沒能及時過來,今日弄到一隻羊腿,還擔心顏銘吃不上了。顏銘說:「你現在紅火,還能記得我?」走近來悄聲說:「我是吃不上羊肉落一身膻哩!」夜郎只是笑,故意說:「阿嬋,你給咱剁餡包餃子吃,洗一枚分幣包進去,看看誰能吃到!」阿蟬喜歡地拿了肉去廚房洗,顏銘也系了圍裙要去洗蓮菜,夜郎返身到了卧室,卻說:「顏銘,你來幫我釘釘扣子。」

顏銘拿了針線進來,發覺夜郎衣上的扣子好好的。夜郎說:「不說釘扣子,你還不願來和我說說話哩!」顏銘拿了針屁股在夜郎額上按了一下,說:「要做飯了,我能不幫了阿蟬?這麼長的日子不來,我以為你已經認不得這地方了!今日回來我還問阿蟬:夜哥來過沒有?你要再不來,我就去保吉巷尋上門去!」夜郎說:「你心裏還有着我?」顏銘說:「這是什麼話?我這麼長日子之所以沒去找你,是我心裏踏實著,你倒這麼說,是你心裏沒了我了?瞧你現在多注意收拾,頭髮梳光了,鬍子也颳得乾乾淨淨。」夜郎心裏倒慌起來,不敢多看顏銘,對了鏡子一邊看一邊摸了下巴,說:「癩蛤蟆再收拾還是個癩蛤蟆!你卻更美了,睫毛也長了,是用了睫毛油嗎?」顏銘說:「你也知道睫毛油?戲班裏美妞兒多,哪一個告訴你了用睫毛油來?」夜郎說:「戲班裏那幾個女的,哪裏能和顏銘比!」顏銘說:「你說得這麼好,怎麼離得那麼遠!」夜郎擠了一下眼,過來拿手戳顏銘臉羞她,顏銘卻將夜郎抱住。夜郎順勢親了,忙閃開,用手擦自己嘴唇,怕沾了口紅。顏銘說:「沒口紅的,我紋了唇。」夜郎細細看了看嘴唇,果然是紋了的。顏銘說:「紋得好不?」夜郎說:「好像厚了許多。」顏銘說:「當然要厚了好,我原來又薄又白的,不抹嘴唇就好像不是了我似的。紋嘴唇那三天,我真害怕你來了,嘴唇腫得像豬八戒,腫消下去了就盼你來,你卻不來,剛才我心裏就說,他要真愛我,看他注意到我的變化不?——你卻沒反應!」夜郎說:「我哪能不注意?只是沒想到你為了美受那份罪!」顏銘就偎在了夜郎懷裏,紅了臉說:「我是不幸哩!」夜郎說:「又怎麼啦?」顏銘說:「自??佔有了你,就老守候你,我不會守候的卻要守候,可守不住也候不來,幾個晚上我差點兒去你那兒了。」夜郎說:「那怎麼不來?」顏銘說:「我不敢的。」夜郎瞧她一臉嬌憨,手就在身上亂動起來,祝一鶴就在隔壁房裏大聲地咳嗽,顏銘立即掙脫了過去了。

夜郎也跟着過來,顏銘一邊尋葯,一邊告訴夜郎:前天她和阿蟬背了祝老去樓下了一趟,只說讓他看看外邊,沒想倒招了風,回來就咳嗽了。夜郎扶起祝一鶴餵了葯,等安詳下來又昏昏睡了,再暗示顏銘到卧室去,顏銘朝廚房努嘴,兩人退回來坐在廳里說話。夜郎遂詢問模特隊的事,顏銘說了許多奇聞趣事,便從口袋拿出一沓錢來,說她現在能掙到模特隊最高的工資了,讓夜郎去買衣服。夜郎不收,讓得緊了,倒生了氣,說:「你這不是糟踐我嗎?」顏銘見他這般說,也委屈了,怪夜郎不理解她,惱了去卧房抹眼淚,夜郎便又攆到卧房要那錢,顏銘卻不給了。夜郎說:「不給錢了,我托你辦件事也不肯辦嗎?」顏銘還噘著嘴,夜郎逗了兩下沒有逗出笑,就訕訕地到廚房幫阿蟬。顏銘卻在喊:「你過來!過來——!」

阿蟬說:「你惹銘姐啦?」夜郎說:「人家是老虎屁股我敢摸的?」阿蟬說:「銘姐是老虎倒是老虎,卻是紙老虎。」顏銘在這邊聽了,自己先哧地笑了,過來倚在廚房門口說:「我說我說話你總不聽,你原來認為我是紙老虎哩!」阿蟬笑着說:「你不當紙老虎難道還真要當個母老虎?!」顏銘說:「母老虎就是母老虎!」在阿蟬肥大的屁股上抓了一把,就奪了剁餡的刀自己剁起來,說:「有啥要託付我的?」用叉子叉蓮菜的夜郎沒想到顏銘問自己,愣了一下,說:你們團那麼掙錢的,老闆換不換美元港幣的?」顏銘說:「我說不要錢了,原來換了美元港幣,哪裏還看得上我那幾百人民幣?」夜郎說:「哪裏是我的錢?

一個熟人要換些急用。」顏銘說:「這我問問老闆。能換不能換,我怎麼給你回話兒?」夜郎說:「有情況了你到我那裏來。」

吃罷飯,夜郎要去戲班,顏銘也要去團里,兩人就一塊出門。夜郎要給顏銘攔一輛計程車的,顏銘卻要夜郎帶了她走,夜郎就騎了自行車,讓顏銘從後邊坐上,人已經坐上去了,夜郎還在說:「上么!快上么!」顏銘說:「早都坐上了!」夜郎說:「就這麼輕呀?一點感覺都沒有!」顏銘說:「人沒社會地位,體重也沒了。」夜郎說:「人愛人了,再重也不覺得重了。」顏銘說:「油了!」車從一個小巷裏拐彎時,偏輕輕跳下來,夜郎並不發覺,還是弓著腰騎他的。顏銘捂了嘴蹴在路邊笑,笑着笑着嘴噘起來,恨夜郎心裏沒有她,竟然連她跳下車來也沒發覺。夜郎騎了一會兒,說:「顏銘,我敢雙手撒把哩!」見沒反應,又說:「你不信?」果然雙手撒了把,車子險些撞在路邊一棵樹上,忙捏了閘,雙腳也踩在了地上,回頭來要給顏銘解釋,顏銘卻不在後座,吃了一驚,忙掉轉車又往回走,巷口裏顏銘在那裏抹眼淚。

顏銘訓道:「你走么,回來幹啥?」夜郎笑着說:「我故意試着你追我不追,你競不追!」顏銘說:「得了吧,一個男人連老婆都能丟了,還算什麼男人?趕明日你連你也丟了去!」顏銘再不坐夜郎的車子,搭了計程車往團里去。夜郎站在那裏,又可笑又可羞,發了半天的呆。

晚上,五順、小李吆喝着房東打麻將,禿子又支了大鍋宰雞煮雞,硬拉着上了桌。打一會兒,禿子的婆娘就喊得勝得勝,得勝是禿子的大號,禿子就出去,原來是雞頭的毛不好褪,禿子就指點了怎樣把雞頭在明火中烤,然後再回來碼牌。又一會兒,婆娘又喊得勝,得勝,這火怎麼滅了?禿子又出去檢查了鼓風機的接線。禿子這麼停停打打,但手氣非常地好,連和了三庄,第四庄剛要出牌,婆娘又喊得勝,五順就躁了,大聲說:「你是一輩子沒見過個男人嗎?就你有個男人嗎?!」禿子說:「好了,好了,我不出去了,反正我把雞錢已掙了回來,不在乎那一鍋雞煮成糊糊湯哩!我知道我這會兒人緣不好了,是孤家寡人!」小李說:「你別逞能,我的錢只讓你暫時保管罷了。」禿子卻說:「實在對不起,又聽牌了。」小李說:「起得早不一定拾到糞!」打出一張牌來,禿子便說:「和了!」氣得小李臉上不是了顏色。房東說:「狗日的口粗得很,打什麼吃什麼,我是飼養員了嘛!」五順說:「好了,今日這牌打不成了,禿子這兩口故意這麼着干擾咱們,趁機贏牌!禿子你去煮你的雞去,喊夜郎來!」禿子巴不得溜場,就死狼聲地喊夜郎。

夜郎正沏了茶喝着看琴,聽見喊聲下來,禿子說:「夜郎你來,這個方位好哩,我把他們一繩都捆了!」夜郎替了位,房東的老婆也換了房東,四個人重新打牌,各就各位,聲稱誰贏了請客去夜市吃羊肉串。一連三圈,夜郎競不杠不和,直罵禿子牽了牛,讓他來拔樁哩!贏得最多的是房東老婆,這女人就話特別的多,每抓一張牌都大呼小叫,要親上一口,說:「夾張!」氣得五順說:「你只會夾!來一個夾一個!我是來給你贊助來了?」小李嘟嘟嚷嚷個不停,警告自己要有平常心:「不急,我不急,咱是平常心。」房東老婆說:「你平常心哩,你平常的心就是狼心!」夜郎只是不言語,一口一口抽煙。房東就進來小聲說:「夜郎,實在不忍心讓你下來,可門口有人找你,是個黑粗男人也就罷了,偏偏是個美人兒!」五順說:「誰個?」房東說:「那個顏銘。」五順說:「熟人晦,讓她到這兒來。」房東就出去又回來,門口果然站着顏銘。五順就說了:「夜郎輸牌是有原因的,我輸的什麼牌嘛!」房東就替了夜郎要繼續來,五順、小李全不同意,一哇聲要房東老婆請客。女人說:「請客就請客。」眾人就往出去,夜郎不去,領了顏銘到樓上。

院子裏一陣吵鬧,好像是禿子也要去,被五順罵了個狗血淋頭,到後來就安靜下來。夜郎笑着說:

「瞧這兒熱鬧吧?都是些光棍漢,晚上閑得沒事的。

——你怎麼來了?是換外匯的事有着落了?」顏銘說:「老闆說有多少換多少,明天下午,你把錢帶到祝老那兒,我領了他去。」夜郎關門,就攬了她在懷裏。

兩人親熱了一番,夜郎驚異顏銘里裏外外衣服都嶄然一新,又抽起了煙,抽煙的動作很有風度,就笑着說:「女人變化真大,等將來你越來越光彩了,我還混不出個名堂,那我就悄悄溜走了。」顏銘說:

「你敢?!是不是有了新的相好,開始給我打預防針了?」夜郎趕緊說:「那我就是熱蘿蔔粘在狗牙上,讓你甩不掉嘍!」把顏銘按在桌上,雙手揉搓那散下來的捲髮。燈光下,捲髮泛黃,擁了一肩一胸,越發襯得那脖下的肉白得鮮嫩。夜郎說:「頭髮又染了?」顏銘說:「哪裏染了,留長后越來越黃,真討厭!前天我騎車子在前邊,後面兩個小伙在說:『外國妞,洋妞!』我回過頭說:『誰是洋妞?』嚇得那兩個掉轉車頭就跑了。是不是我長得有些像外國人了?許多人都這樣說,你覺得呢?」夜郎說:「以前只是眼睛深,鼻子直,顴骨高,現在有了風度,就像是歐洲人的味了。——查沒查你的祖上是不是漢人?」顏銘說:「老家在山西晉北。」夜郎說:「要麼是匈奴人;要麼是洋人來??」顏銘虎了眼說:「來做什麼?我揍死你!」卻趴在夜郎胸前來咬,故意渾身在用勁,整個頭部都在發顫,說道:「我恨死你咬死你!夜郎,這是怎麼回事嘛,我怎麼這樣愛你!」院門口就有了說話聲,他們從夜市上回來了。夜郎忙推開顏銘,顏銘極快整好衣服。

有腳步聲從樓梯上響起,五順在門外一連咳嗽了三下,夜郎在屋裏說:「要進來就進來,小心把喉兒骨也咳了出來!」五順就笑着推門進來,手裏拿了一把羊肉串兒。顏銘說:「到底是朋友,還給夜郎帶來吃的。」五順說:「夜郎出了力氣么,該補養補養身子。」顏銘臉色通紅,夜郎上去擂了一拳,說:「不說人話!我怎地不吃?這是我的錢買的,我吃我的哩!顏銘,你也吃幾串。」顏銘說:「我不吃。」夜郎說:

「吃!瞧你這樣子,好像咱們真有了什麼事。」五順說:「我可沒說什麼事呀!什麼事?」顏銘越發不自在,說:「你要這麼說,我就走呀;要不是等着你們回來,我早就走了。」說着出門就走。五順說:「走不得的,還有一件事要告訴的。」就問,「你來的時候,有沒有人給你做伴?」顏銘說:「沒有的,怎麼啦?」五順說:「剛才去夜市,大門外蹴著一個人的,當時倒沒在意,從夜市回來,那人竟還在那裏蹴著,我們問找誰?他說這院裏住沒住個高個子的姑娘?我們問:你是誰?他說是朋友。我們不知道是不是你找的伴在那兒等你的。」顏銘說:「是不是個子不高,留個小鬍子?」五順說:「是的。」顏銘說:「我來的時候,在西大街他就跟了我,說要和我交個朋友,我沒有理,就發現他遠遠地還跟在後邊。我只說我一進這院子他該知趣走了,沒想他還在門外等我?!」夜郎說:「流氓!我去看看!」顏銘和五順一把沒拉住,夜郎先下去了,在院子裏大聲叫喊:「誰個流氓無賴,三更半夜地倒敢跟姑娘到這裏來?禿子,禿子,把通條給我!」鐵通條先在門上哐地磕了一下。院子裏的人都跑出來,只見夜郎在門外罵道:「你跑什麼?有能耐的你蹴著不動嘛!你這一跑,我倒小看你龜兒子了!」五順就笑着對顏銘說:「顏銘,有夜哥在你就有安全感了!」小李說:「那人要是不跑,夜哥你真的就要打折他腿呀?或許人家並不是什麼壞人,只是痴心些罷了。夜哥你別恨人家,你應該感謝人家,更知道顏銘的價值了!」夜郎說:「噢,我怎麼忘了,咱小李就是一心愛看漂亮姑娘,保不定也尾隨過什麼人呢!」說了一陣笑話,顏銘告辭要去,夜郎這時倒不好意思去送了。眾人說:「要麼就不走了,我們都不知道有這回事。」說得夜郎推了車子把顏銘送到祝老的樓下。

鄒雲換了外匯后,更是感激夜郎,過了幾日,就約夜郎一定去平仄堡吃飯。夜郎推託不過,又約了寬哥,晚上六點鐘兩人趕到平仄堡,鄒雲已經在大廳門口候着了。一見寬哥,就說寬哥在城牆上那麼作樂熱鬧,怎麼就不肯叫了她去?寬哥應酬不了這事,就推卸責任給夜郎。鄒雲埋怨了夜郎只和虞白她們來往,是瞧不起她,倒做出萬般的嬌態來,顯得很親熱,很隨便了。鄒雲徑直領二人到了餐廳,賓館經理正收拾了大包小包的東西要出門的樣子,一見面就說:「原來我是要作陪的,可突然有個急事我得去市府里去的,今日鄒雲做東,改口了我來請客!」鄒雲說:「經理的眼睛在額上長著,只瞅著市領導,哪裏還看得上我的窮朋友?說得好好的你要在場,我請了我的朋友也巴結一下你,你倒不肯給我機會!」經理說:「市府叫我去,我能不去?可我有安排,書記市長有的,老汪老夜也有!」倒給鄒雲耳語,鄒雲笑道:「這好,這好——這樣的經理怎麼不多有幾個?!」卻又說:「拿出來讓他們看看嘛!」經理就把那些大小包打開。夜郎說:「嗬,這麼多驢鞭!」一一看了,有七條,上邊都系有紙片,寫着某某某書記的,某某某市長的,某某某主任的??經理說:「這東西現在倒真珍貴的,別的餐館賣的都是青海一帶的小毛驢的,這是正經的西府大叫驢的貨,只有咱們賓館定向採購的,一年也只是給領導才一人一條的,我給你們也留了一條,已經讓廚師好好做上了。——我這可以吧?」鄒雲說:「夠交情!這一道菜那就記在你名下嘍!」經理說:「當然算我請客!」笑笑嘻嘻地告別了出去。

席間,果然上了一道「金錢栗子煲」,是驢鞭切成銅錢狀的熱菜,一道是「涼拌錢錢肉」,味道極其鮮美。寬哥和夜郎因礙著鄒雲面不便多說什麼,鄒雲卻開通大方,不停地給二人碟里夾,自己一邊吃還一邊問這東西是不是說的那麼勁大?夜郎就忍不住,低聲對寬哥說了句什麼,寬哥只拿眼睛瞪夜郎。

這當兒,鄒雲腰上的傳呼機就曜曜地響,她便說「我去打個電話」,起身到大廳的電話間去。如此數次,飯也吃得斷斷續續,夜郎就和寬哥說起派出所的那個警察欺負鄉下人的事,問房子解決了沒有?當然沒有解決。夜郎心情就沉重起來,覺得是自己給寬哥惹的麻煩!只是喝酒,菜也吃得很少。鄒雲打電話過來,見兩人已放下筷子,又寒暄沒有吃好,提議到二樓歌舞廳,要陪他們跳跳舞去。寬哥和夜郎都推辭著不會,鄒雲就說「不會也去看看嘛,今晚上還有模特隊來表演的」,硬拉了上去,三人就揀了一張桌子坐下,要了幾杯檸檬茶來喝。

歌舞廳里場地很大,人也很多,鄒雲剛剛招呼他們喝過檸檬茶,就四處張望着與一些熟人點頭致意,並不停地走過去和人握手、說話。寬哥說:「我可從來沒到過這種場面,倒顯得咱成土老帽了!」夜郎說:「管他哩,咱坐一會兒就走人。」便要寬哥把警服脫了。脫了警服,裏邊的衫子經旋轉射燈一照,熒熒發光,而滿舞場也只有他的衣服反射了這種熒光,愈使寬哥不自在起來。突然,舞廳里燈光輝煌,有人在台上宣佈時裝模特隊表演開始,隨即另一種情調的音樂聲起,八個模特緩緩從屏風後步出,儘是些美艷女子。寬哥輕輕叫了一聲:「顏銘!」夜郎定睛看時,第三名果然是顏銘。顏銘披了捲髮,穿一襲極寬大米黃外衣,外衣裏子大紅,足蹬一雙黑色高跟皮鞋,一路一字步走過來;身子一走一躍,長捲髮就隨之飄動,似乎是一切上足了發條,動作大方瀟灑,走到前台,目光回掃,扭腰送臀,那外衣就脫下來,露出裏邊一身米黃西式衣裙,兩條腿筆直如錐。夜郎還沒有見過顏銘在台上的形象,一時又驚又奇,將她與同台的模特一一比較了,只覺得她的體形、五官、氣質、風度,樣樣高出一籌。滿場的掌聲就鼓起來,有人在喊,「三號!三號!」寬哥說:「應該給顏銘掛紅被面的!」夜郎說:「時裝表演不像我們戲班,哪裏興掛紅被面?!」一曲終了,一曲又起,顏銘第二次出場,是穿一件白色拖地長裙的,換了服裝,沒了剛才的瀟灑,卻又見出另一種高貴來,場子裏又是一陣歡呼聲。接連出場五次,次次服裝不一,風度各異,寬哥越來越欣賞不了服裝,認為那樣的衣服生活中誰能去穿?便說:「你說這裏服裝好還是人好?他們那麼叫喊著,十個有八個怕不是來看服裝而是看人的吧?」夜郎說:「顏銘可是人和服裝都好!」寬哥說:「等表演完了,你去把她叫來。」夜郎已經不在座位上坐了,站着揚起脖子,一眼一眼往台上看。走過來的鄒雲說:「怎麼樣?叫你來你還不肯,這些姑娘漂亮吧?」夜郎說:「那個三號是我的一個朋友。」鄒雲叫道:「呀?夜郎,這可沒看出,你土氣人還能交上那麼洋氣的朋友?!」夜郎一臉得意,等表演結束了,卻不敢去後面找顏銘,說:「我這麼去,旁人會笑話吧?」寬哥說:「沒出息!」夜郎才要走過去,主持人卻在宣佈:「現在,有一位尊貴的顧客願出資兩千元給三號顏小姐獻上一個花籃!」便見兩個女服務員笑吟吟將一隻大花籃抬到場子中間,顏銘就在一片歡騰聲中走出來,深深地鞠躬。她已新換了一身服裝,上衣是緊身黑色長袖汗衫,下着軟質喇叭形牛仔長褲,蹬一雙白旅遊鞋,身材修長,體形美好,連聲說「謝謝」。主持人就說:「我們向顏小姐表示祝賀!現在,讓我們認識認識願出兩千元花籃的尊貴的顧客寧洪祥先生!」話音未落,顧客席上站起一個黃胖子來。黃胖子一手還夾着香煙,一手拿着流動電話,給大家點頭致意了,將香煙和流動電話交給了旁邊一個人,款步走向場中,與顏銘握手,滿場上又是一片歡呼聲。黃胖子的腮幫很寬,從後身也能看得見,手揚著叫服務員:「給小姐來一杯人頭馬酒!」

夜郎站在那裏,一時愣住,鄒雲說:「能出兩千元買花籃,這在我們賓館還是少見的。你這朋友了不得的,這麼下去,錢來得像流水一樣了。」夜郎問:「那胖子是幹什麼的,這般有錢?」鄒雲說:「開金礦的,吐口唾沫都漂油花的。你瞧見那手了沒?三個金戒指,真正的純金!可金子對他算什麼,那戒指上講究的是雕刻了一隻金錢豹的,工藝的價值倒勝過戒指的金價!在我們賓館包了一個月的房間了,——我熟的,要不要認識認識?」夜郎還沒有說認識或不認識,鄒雲已經走過去了,在和礦主說話,笑得嘎嘎嘎的;顏銘卻扭頭看見了夜郎和寬哥,就跑過來說:「你們怎麼來了?剛才就在這兒嗎?」寬哥說:「顏銘,你是這個!」蹺起了大拇指。顏銘倒羞怯了,說:

「多虧我不知道你們在這兒,要不這步子都不知道怎麼邁了!」夜郎說:「那個胖子你們認識?」顏銘說:「也才認識;有錢人常在這場合捧場。沒想今晚他倒肯捧我。」鄒雲就向這邊招手,三個人走過去,一一介紹了,那胖子說:「噢,是顏小姐的朋友,坐吧。」掏送了名片。夜郎有名片,寬哥沒有,夜郎回送一張,寧洪祥對戲班產生了興趣。鄒雲說:「戲班好紅火哩,我們平仄堡先前為獅子出過事,演過鬼戲后一切都安然了。前不久服裝街失火的事你們怕都知道了,他們去演了兩三天,聽說現在生意十分地好,那裏的一寸土都是百金哩!」寧洪祥說:「真看不出夜先生這麼年輕,還能演了鬼戲?」鄒雲說:「夜郎是大能人,先前是祝一鶴看中的人,祝一鶴你知道嗎?」寧洪祥說:「原秘書長是不是?我認得的,我辦公司的時候還去找過他——聽說人病了?」夜郎說:「現在病情穩住了。」寧洪祥說:「那就好。我還要拜託你領我去見見他哩。常言說,交朋友看朋友的朋友,你能認識祝一鶴,又和在座的汪警察、顏小姐、鄒小姐是哥兒姐兒的,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了!我也是個愛好朋友的人,你不拒絕咱們也做個朋友吧?」夜郎說:「寧先生太客氣了,如果願意交我這個窮朋友,我當然高興啦!」寧洪祥說:「窮朋友?哈哈哈,我以前也是身無一文的窮光蛋嘛,現在是有些錢了,可錢是身外物,我看得淡!有什麼困難,你給我說,上百上千萬的拿不出,十萬幾十萬的還是可以吧。」就提出是不是去下邊餐廳吃點夜宵什麼的?夜郎和寬哥忙說不用了。鄒雲也說:「我招待他們才吃過飯的。」手機就響了,寧洪祥對着手機說話,似乎是在訓斥對方,兩千元怎麼拿得出手?只要保證手術做得好,主刀的和麻醉師每人五千元的紅包。就說:「吃過飯了?鄒小姐,那我就拜託你了,三天裏你給我聯繫聯繫他們,看他們的空,我做東咱再聚一聚好不好?今晚我還得去醫院,我堂弟在醫院要動手術,我得先見見醫生的。」當時起來告別,就匆匆走了。

夜郎和寬哥提出要送顏銘,顏銘說表演團還得集合,不必送了。夜郎和寬哥就出了平仄堡,賓館門前的噴水池前立着一個女的,拿眼睛不停地瞟着他們,夜郎小聲說:「那是個雞!」寬哥說:「你怎麼看得出?」夜郎說:「我能聞出氣味的。——你還講究是警察哩!」寬哥就向那女的走去,夜郎拉住了,說:「瞧你這一身衣服,早把人家嚇跑了!你要不信,你就呆在這兒,瞧我過去問問。」夜郎就走過去,果然就和那女的咕咕嘰嘰說着什麼。寬哥卻耐不住了,喊著:「夜郎!夜郎!」也走過去,那女的一貓腰從一片停著的汽車夾縫裏逃跑了。夜郎說:「她開價一千元的,說她絕對衛生,還從口袋拿了一瓶『潔爾陰』讓我看的。」寬哥說:「年輕輕的,真不要臉!」夜郎說:「我正問她哩,是西郊工廠的,說企業要倒閉了,發不出工資??也怪可憐的??」寬哥說:「什麼怪可憐的?古人講貧窮志不移的,一窮就去為娼?!怎麼不把她抓住,倒讓她跑了!」夜郎說:「你真是個當警察的!要抓誰呀?現在該抓的人多著哩!」寬哥說:「夜郎,我可告訴你,你別在外邊拈花惹草的,瞧你那個熟練勁兒,我當警察的還看不出來,你倒一看一個準!」夜郎笑道:「這你放心,我就是有那麼個心,也還沒那個錢哩!」說到錢,兩人就議論起那個寧洪祥,寬哥是極看不上眼的,說:「國家現在到處都缺錢,錢全讓這些個人得去了。他再請你,你還來嗎?」夜郎說:「這些人的話說過就完了,真的還會請咱去?不管怎樣,咱與他這麼一見面,他就不會糾纏顏銘了。」

然而夜郎沒有想到的,第二天,鄒雲就從平仄堡打來電話,寧洪祥要請夜郎帶他去拜見祝一鶴。夜郎倒感動他還肯去看望祝老,便趕到約定的地點,寧洪祥已經和他的馬崽提了大包小包的禮品在候着。到了祝家,祝一鶴是記不起了寧洪祥,寧洪祥如何自我介紹,祝老只是笑容可掬,夜郎覺得很尷尬了,陪客在廳里坐下,說:「他病成這樣,人也顯得瞎了,寧先生不要生氣。」寧洪祥卻掉了兩滴淚下來,說道:

「我哪裏生氣?只是傷心,祝老當年多英武的人物,病卻害成了這樣!」當下拿出一萬元來說讓給祝一鶴買營養品,阿蟬「啊」了一聲,被夜郎瞪了,退到廚房去,夜郎就把錢塞到寧洪祥的手提箱裏,說祝老本身工資高,就是祝老的錢不夠花,也有他和顏銘的,怎麼能收這一萬元?寧洪祥說:「我真沒想到祝老會病成這般模樣,說心裏話,這筆小錢原是想讓祝老轉給市政協的。——你不會恥笑我吧?我不是政協委員,三年前我見祝老的時候,祝老曾提說要推薦我當政協委員的,但後來聽說他日子也不好過,後來又聽說他病了,也就沒有來。這次來西京,路過市政協大院,我是瞧著政協那麼大的單位,院門競還是老式小門,就有了心思要資助資助的。現在祝老成了這樣,這錢就讓祝老花吧。」夜郎聽了,越發對寧洪祥有了好感,但話里是有話的,便試探著說:「寧先生辦實業倒關心政治,這樣的人現在也不多哩??政協那邊你還有沒有可認識的人?」寧洪祥說:「我哪裏能認識?現在國家財政緊張,各單位什麼都有就是缺錢,我是想出些力卻有力不知往哪兒使。祝老以前說推薦的話,是提到他一個同學在政協是個副主席的,可我沒有見過。」夜郎說:「是那個司馬靖副主席吧?」寧洪祥說:「你認識?」夜郎說:「以前祝老帶我去過他那兒,祝老病後,他也偶爾過來看看。你要認識他,我可以領了你去,這錢就不必給祝老,資助一下市政協,也算辦一件正經事。」

寧洪祥說:「夜先生到底是經見大世面的人,比我久在山野之地的人強多了。可我不是政協委員,政協能收這筆錢嗎?」夜郎說:「有人給錢他還不要嗎?政協要名正言順,可以吸收你當委員嘛!什麼人都是委員,像你這樣有貢獻的人怎麼不能當個委員?」就拿眼睛看寧洪祥,心裏知道了他的全部動機了。寧洪祥說:「你說能行,我就有膽了!夜先生真是豪氣朋友——你如果有空,能不能引見引見?」夜郎說:「行的。」寧洪祥先謝聲不迭,然後一定要和夜郎去飯店吃飯。

到了一家生猛海鮮餐館,夜郎擔心戲班南丁山等他心急,要打個電話,寧洪祥就拿了手機給夜郎。打完電話,寧洪祥說:「你好像沒有個傳呼機?」夜郎不好意思笑道:「還沒有,其實也用不着的,我又不做生意,也不炒股票。」寧洪祥說:「到底方便晦,不做生意不炒股票還總得與情人相好的聯繫呀!」夜郎說:「我倒沒那個福分!」寧洪祥卻對馬崽說:「你把你身上的傳呼機摘下給夜先生,回去我再配你。

夜先生,這機子舊是舊些,你先用着,費用是交過兩年的,等過一段了我給你配個手機。這你一定要收下,再推辭就是瞧不起我這生意人了!」夜郎還要推辭,但已經鬧得臉上都下不來,只好收了,那馬崽也抄了台號和機號給夜郎,且幫了夜郎把機子別在褲帶上。

吃罷飯,寧洪祥卻還在問:「政協能收這錢嗎?」神色有些緊張,就又買了一瓶酒,並讓餐館殺了一條蛇取下苦膽摻在酒里,喝了,兩人才去見司馬靖副主席。但是,連夜郎也未曾料道,見到司馬靖后,一萬元收得十分乾脆,並蠻有興趣地詢問起寧洪祥的情況。寧洪祥似乎早有準備,從手提包里拿了一沓材料就雙手呈上。,夜郎避嫌,先退出來在政協大門外的一家茶鋪子裏和馬崽吃茶。等了半天,寧洪祥滿面紅光地出來,直喊著馬崽去買幾條香煙去,馬崽就在商店裏抱了五條「紅塔山」,寧洪祥說:「怎麼沒買個膠袋兒提着?等會兒讓夜先生帶去抽。」頭彎過來說:「我該謝謝你哩,司馬副主席當了我的面便給有關部門打了,電話,讓推薦增補我當委員的。」夜郎心下發笑,卻說:「其實呀,當個政協委員對誰也起不了什麼作用的。」寧洪祥說:「對別人沒作用,對我們這些人意義就不一樣了!」夜郎心想:現在真是有錢買得鬼推磨的,這寧洪祥也不知有多少錢的,既然能出錢買得個政協委員,何不讓他資助資助戲班?於是就說:「寧先生真是福貴之人,現在又將要是政協委員,這事如果要賀一賀,我們戲班可要去熱鬧呀!」寧洪祥說:「我正要這麼對你說的,戲班真能去我那兒演上五天,我姓寧的包你們吃的喝的和來迴路費,再給戲班八萬元吧。」夜郎心下高興,卻思謀道:他花錢這般手大,何不多宰他一刀?就說:「八萬元么——這要給班主好好說的。在本市裏演一場也六七千元的,何況那隻演摺子戲,而去礦區那麼遠的,演五天五夜,怕班主嫌划不著的。」寧洪祥說:「十萬怎麼樣?我三個礦洞,日進萬元的,就十萬吧!」夜郎說:「是這樣,你在平仄堡等我的消息吧。」當下說定,兩人分手,夜郎就趕回戲班來。

南丁山卻又去紙紮店買了一些紙紮,認識了那家未婚女婿黃長禮——再生人的小兒子。黃長禮愛弄拳腳,在一家公司做保安員,有個哥哥又在一個派出所,南丁山有意要聘用,黃長禮也樂意,兩廂說好了一塊在戲班駐地吃酒。見夜郎回來,互相介紹了,夜郎就把黃長禮死眼兒瞧個不夠,問起再生人的事。黃長禮臉上青一塊紅一塊的不好意思,只罵了幾聲再生人是騙子,南丁山就打圓場說:「再生人的事我壓根也是不信,人死燈滅,誰不是化了一把土的?」夜郎說:「按你這麼說,咱演鬼戲,目連的母親最後變了獅子狗上世那都是哄人了?」南丁山說:「戲就是戲嘛!

人死了都能再生的話,那我問你,你知道不知道你生前是什麼,死後又為何物?這話不說了,黃長禮如今成了咱戲班的人,他家的事再不要提說。即使那再生人的事是真的,黃長禮敢轟走了他,以後演鬼戲有黃長禮在,咱啥也不怕的了!」夜郎也不再多說,坐下吃了幾杯酒,才把寧洪祥的事說給了南丁山,南丁山喜歡得手舞足蹈,卻不免埋怨這麼大的好事剛才一來怎不就說?!戲班成立以來,在城郊雖是演出幾場,都因場地小或環境所限,僅演動了幾齣摺子戲,排演的五本目連繫列劇還未有實踐的機會,如今有主兒能包吃包住另外還賺十萬元,又可在外縣產生影響,這實在是難得的良機!南丁山就叮囑夜郎無論如何靠實寧洪祥,不敢夜長夢多,到嘴的肥肉又掉了去,要他連夜就去回話,並且有可能一定讓寧洪祥寫個合同。當夜,夜郎趕到平仄堡,寧洪祥正和鄒雲在房間吃酒說話,鄒雲穿了一件胸露很大的淺綠薄紗裙衣坐在沙發上,腰中間卻蓋着一件米黃色毛巾被,兩條肥白的腿蹺著搭在床沿上。夜郎嚇了一跳,以為她沒有穿褲子,是在他敲門進來的時候急拉了毛巾被蓋在身上的,就覺得很不自然。他看了看鄒雲,鄒雲酒已上臉,艷如桃花,脖子上黃燦燦地系著一條項鏈,而桌子上則是一隻空項鏈盒子,知道是寧洪祥才贈送了她。她笑着說:

「夜郎來了,你陪寧先生喝吧。」隨手將那盒子拿了放到桌下去。夜郎一時嫌了鄒雲的輕薄,偏要出她的丑。坐下了,說:「鄒雲,你給我到洗手問取塊毛巾來。走得蠻熱的,一頭的汗!」鄒雲站起來。卻原來她穿着短裙,毛巾被蓋在腰裏,才誤解了以為沒穿褲子。心下輕鬆,言語也溫和了許多,連喝了幾杯,才把南丁山同意去演出的話說給寧洪祥,就具體起草了個去的日期、人數、車輛、費用等諸多項的合約。

從平仄堡回來,夜郎已經有八成醉意,獨坐在小木椅上怎麼也不願上床睡去,他想着他離開了寧洪祥的房間,鄒雲還留在那裏,現在仍在陪菜吃酒嗎?在夜郎的接觸中,鄒雲的話多,臉上表情生動,她不會是一個那樣的人吧?可女人舉止隨便,容易使男人想人非非,何況寧洪祥是有錢的主兒,又是喝多了酒,寧洪祥會不會乘酒意對她不禮呢?——現在暴發的男子,看女人如是一頁錢的來消費的。夜郎後悔當時沒讓鄒雲先走,也想現在出去給吳清朴打個電話,讓吳清朴去平仄堡一趟。人已經站起來拉開門了,卻哧地一笑,笑自己也太多管了閑事,自己連自己的事都理不清,用得上操心別人嗎?再說,寧洪祥或許是正人君子,只是純粹朋友的關係聊聊天罷了,貿然讓吳清朴去,豈不人人難堪?於是又坐在那裏,極力身心放鬆,不意間目光就落在那琴上。

琴安放在這裏很久了,自有琴后,夜郎每每從外歸來,一進保吉巷就覺得有琴在家等他。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家的感覺?恍惚里,以琴代替了虞白,似乎躺在桌上的不是琴,是安卧入睡呼吸微微的一個人兒:「虞白——」夜郎輕輕地喚著,走近去伸了手,將手撫在琴身。這一瞬里,夜郎的身上有了一股異樣的東西在流動,從心臟一直到每一條血管,所有的枝梢末節,使他不能把持,墜入到了另一個境界去。他迷迷糊糊起來,分不清是夢裏還是實有的事,只覺得他是把一隻手搭放在了她的肩上,意識到這樣的動作很危險,但她沒有說話,這讓他靜下心來,想長長久久地說出一大片話來,卻看見了她的一雙驚恐的眼,他極快地幾乎是含糊不清地問了一句什麼,他也沒聽清自己在問着什麼,話輕得如一縷騷動水面的風。夜郎就這麼撫著琴站在那裏,手撫摩到的是光潔滑膩的琴身和涼颼颼的五根弦索,手那麼一動,叮里叮咚一串脆音,夜郎才怔住,驚醒自己站在這裏已經很久,有上百年歲月之久——頓時羞怯上身,滿脖子滿臉都通紅通紅了。琴能語,這是夜郎自信不疑的,他是每日回來聽這麼一串琴音而默默地訴說自己一天裏的所見所聞,他甚至在夢裏夢見過這琴自鳴的。聽過了一串琴音,夜郎在燈下細細地端詳,琴身烏黑賊亮,但在琴頭髮現了一絡暗紅的顏色,急急往後看,在琴尾的下沿處也有着一處紅的。夜郎守望了多回琴,全沒有留心到這些紅的,這是原靈木的顏色呢,還是在原靈木上塗了紅漆再復塗了黑漆,而日久年長紅色露了出來呢?可是,這露出的紅怎麼以前未發現,難道抱琴過來后發生了變化而露了出來?如果是在這房子裏變化的,那麼,為什麼變化呀?!夜郎自然要想到以前獨身孤處時夜夜盼著有狐精出現,莫非真的是狐幻變了形狀來到他身邊了?「噢,噢,」夜郎在叫道:這是條狐,紅狐!它是知道的,它是獸,我是人,人獸是不能相見的,相見必是殘殺,世間那麼多狐皮的製品,該是枉殺了多少鍾情的尤物。但它一定是為了見到我,多少年裏苦苦修鍊,終於成精,就寄身在這琴里來相會了!夜郎一時又陷入了非非之想中,由琴及人,回憶起自己與虞自的偶然交往,回憶起虞白那身架、眉眼、心性,便認為虞白是奇異之人,美麗和精明如狐??這狐是虞白呢,還是虞白為狐?反正琴是了紅狐琴,琴全是虞白的精神所致了!

夜郎再一次撫摸了琴后就趕快上床,將燈拉滅,他要靜靜躺下人夢,相信夢裏會演義出一出美艷的故事來的:他這麼思念起了虞白,虞白是會有心靈感應的,如果心都有靈犀,他們就要在靜靜的夜裏情感交流了。

夜郎這麼躺下去,枕巾是揉做一團的,伸手去拉平,便觸着什麼繞着指頭,用枕邊的手電筒照了,是一根黃黃的長發。這是顏銘的頭髮,顏銘那一晚留在枕上的頭髮。夜郎冷丁停在那裏,豁然清醒,他終於明白這麼多天裏自己總是心裏煩躁,原來一方面十分地暗戀着虞白,一方面又擺脫不了顏銘的感情!他原先以為自己是幸福的,被兩個漂亮的女人喜歡著,自己又喜歡着她們,但哪知卻隨之而來的是隱隱的痛苦,這痛苦並沒有明顯暴露,每日早上起來只覺得情緒悶悶的,卻因是自己被兩個女人的情感所糾纏和折磨了!

一個是自己仍愛着的顏銘,雖然自己與她有過性的關係,第一次的性愛給過他不小的刺傷,顏銘是那樣解釋了,他也似乎相信了她,而腦子深處總難擺脫那一層陰影。但是,但是,他夜郎又是同她有了再二再三的關係啊!虞白呢,夜郎並沒有接觸過她的身子,連一次手都沒有握過,卻平心而論,不可否認,虞白是比顏銘更有魅力於他夜郎的。夜郎想,是我沒有接觸過她而有這種感覺嗎?他放下手電筒,黑暗裏睜大了眼睛,開始一一對照了起來??要命的不是以長比長,以短比短,而人的論比卻又都是我有的你沒有,你有的我沒有,長比短長而更長了,短比長不短也短。夜郎越是睡不着,樓下的鼾聲就越響。這是禿子在打呼嚕了,禿子的呼嚕平日還可忍受,一旦太疲乏了,呼嚕就震得整個樓都在響。隔壁的小李可能已被吵醒,有床的吱咀聲,走路聲,開啟爐門聲,添水聲??夜郎想高聲問問小李,取笑一番,話到口邊卻咽了。正是這小李的響動,使夜郎明白了自己是睡在一個大雜院的,西京城的一個最下層的地方,立即將剛才的衝動冷卻下去了——自己是什麼角色,倒要揀肥挑瘦呢?!自己對虞白一廂情願,虞白是會與自己有同樣的想法嗎?她是一個大戶出身的人,有才華有美麗,認識自己或許出於一種風度,或許是生活得無聊的一種解悶,或許僅僅是要做個一般的朋友罷了。似乎這也不對——夜郎再想,即使虞白對他是有了情感,將來肯嫁了他,他夜郎卻怎樣來安置她?跟他四處漂泊,到處受人白眼?生活習慣、性情愛好會合得來嗎?而且她想像豐富,感情細膩,敏感多變,自己能配上她使她今後幸福美滿嗎?顏銘雖然現在紅火,可畢竟那是吃青春飯,幾年的光景,她就是將來有大的發展,而社會基層出來的人??可是,夜郎在心裏總是不甘心:我夜郎是下層人,好女人就不該是我這樣的人命中所有嗎?

夜郎說到底,放不下的仍是虞白,但放不下了又會怎樣呢?

夜郎真正第一次懷疑起了自己的人品,卻又斷然否定了這是關於人品的事,頭就疼起來,蒙了被子說:「不想了?不想了!」可怎能不想,又坐起來,拉開燈,從衣袋裏尋分幣,在地上丟,默默地祈禱:一切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看命里有誰來定吧,顏銘是字,虞白為面。閉了眼睛空中一揚,錢幣落下來,看時錢幣的字朝上。再丟一次,卻是面為上。夜郎拿不定了主意,低聲說:「都不算的,這一次為準,就以這一次為準!」錢又一次高高丟起,落在地上,錢幣嘩嘩嘩地旋轉,但要看時,旋轉着的錢幣越旋越快,竟旋轉到了床下去,床下是一個臉盆,撞得丁噹噹一陣響。隔壁的小李就高聲說:「夜哥,夜哥,你也醒了嗎?他娘的禿子在開火車哩!」夜郎坐在床沿上,歪了頭下瞧錢幣,看不着,嘆了一口氣,回,應說:「禿子我口你娘喲!」小李就說:「睡不着了,我來和你下棋。」夜郎說:「你來吧,來吧!」爬下床,一腳把臉盆踢到床后牆根去了。

戲班要去礦區演出,鄒雲卻提出她也去的,吳清朴很是吃驚,說你一不是戲班人,二又是咱飯店即將開張,三再是正常在賓館上班,要遊玩也挑不到在這個時候。鄒雲的理由是礦主寧洪祥邀請的,寧礦主是個大款,人又慷慨,和這樣的人搞好關係,說不定將來能爭取給餐館也投資一筆錢的。吳清朴當然反對鄒雲的說法,說這些大款錢是有了,常常是人品卑劣,他怎麼不邀請了別人偏要請你?鄒雲倒生了氣,說你是懷疑我與他不乾不淨嗎?我這麼大的人了,是十七十八的小姑娘?是沒見過什麼世面?他就是有心要佔我便宜,我便那麼容易讓他得逞?人家邀請戲班幾十人又不是帶了我天涯海角去逛,你怕的什麼?飯店差不多樣樣齊備,忙了這麼多日子,也不許我出外放鬆放鬆?!吳清朴說不過她,只是不同意,還要告訴表姐虞白。鄒雲便哭了,道出另一層心病:平仄堡最近嚴查店職員工炒外匯的事,已經有人嘁嘁啾啾地議論她了,她得出去躲躲風頭。吳清朴聽了,緊張了半天,不再言語了。當鄒雲隨着戲班去了礦區巴圖鎮,虞白才知道消息,責怪這麼忙的她怎麼就閑逛去了,吳清朴支支吾吾,也不敢把事實真相說出來。

巴圖鎮在城東二百里的秦嶺深處,曾經流經西京城的那條河源頭就在那裏。這本是出了名的窮地方,自發現金礦后,國家的政策允許了集體和個人開採,數年間,生髮暴富,小小的巴圖鎮戶戶農民成了百萬富翁,各自都有採金公司,都是經理,招募了幾十幾百的僱工在山上安營紮寨,鑿洞挖金,而為了礦點、地盤時常鬥毆打架,人命案件便不停發生著。寧洪祥的堂弟就是在新近的毆鬥中的致殘者。圍繞着採金,鎮子流動人員成千上萬,採礦的民工從四面八方一批批擁來,一批批散去,有的發了財,有的喪了命,發財的除了大興土木建房修院外,就是吃喝嫖賭,各種商店、飯店、旅館、娛樂廳使鎮子擴大了四倍,地痞、惡霸、流氓、暗娼、吸毒者越來越多。戲班還未到,風聲已傳得鈴響,在到處的牆頭上、路燈桿上,甚至廁所里,都可以見到演出的告示。戲班到達後集體住在寧洪祥的家裏,南丁山和夜郎他們猜想過寧洪祥是個揮金如土的大款,一到這裏才知道寧家的財粗氣壯遠遠超過了他們的想像。寧洪祥的家是一片十畝地的大院,前邊的三層樓為公司辦公處,樓後有廂房、花園、魚池假山,後邊是兩幢小樓,全在樓前用漢白玉修築著類如北京天安門前的金水橋模樣。戲班住在西邊的小樓上,特聘了三個廚師支鍋為他們做飯。寧洪祥和康炳提前三天趕回鎮上,已按要求搭設了戲台,待演員住下后,他又一一去房間問候,且送上煙茶糖果之類,接下來,便領南丁山、夜郎和鄒雲去參觀他的公司,驚得鄒雲不迭聲地叫好,寧洪祥就拍了她的肩膀,說整個演出期間的攝影任務就交給她了。

頭一晚上,戲班的所有人都去裝台,直忙到夜裏三點。夜郎回來的時候,端了臉盆去院子裏打水要洗腳,卻見鄒雲從辦公樓上下來。夜郎問:「你還沒有睡?住在哪兒?」鄒雲說:「我在寧總的辦公室套間里。」她得意地指著三樓亮着的一個房間,窗子上反映着一個頭影。夜郎說:「誰還在你哪兒?」鄒雲說:「寧總明日開演前要講話的,他拿不定主意穿什麼衣服好。夜郎,你說說,是西服還是牛仔裝?那些衣服我都幫他燙過了。」夜郎說:「最好穿棉綢中式白褂白褲??」鄒雲說:「你那是打扮地主老財呀,怎麼和他的老婆一個水平?」說着歪過頭來,「哎,你見過他那老婆了嗎?」夜郎說:「沒見的。我還納悶,他介紹了公司那麼多人怎不讓他老婆出來招呼咱們?」鄒雲說:「中午來的時候,坐在大門口那個女人你看見了嗎?咱們一到,她就先小跑回屋去了。

那就是他老婆!他是七大八大的人物,怎麼老婆那麼丑?丑不忍睹!我倒想不通他竟沒有換班?!」夜郎說:

「或許有這麼個老婆,他在外面干瞎事兒穩妥哩!」鄒雲說:「夜郎也是個瞎男人,虧你會這麼想。」轉身往樓旁的廁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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