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這是城西區的保吉巷,巷窄而長,透著霉氣。一個趿著拖鞋的人從那頭踱進,人還老遠,吧嗒聲就響過來。有家開了門,端盆出來,畸地潑水,月光下一片碎亮,且濃濃的腥味,是剖了魚,明日老的或少的要過生日了。夜郎才要認清是誰個,一個長發的腦袋扭動着看看,退回去,門砰地又關上了。一隻貓就撲上了那段矮牆,凄苦叫春。七號院的門虛掩著,泡釘銅環上貼著門神,其實門並沒有關子,走進去,各家都安睡了。夜郎踏着院門邊的斜梯上到二樓,捅開了租借的那間房子,橫著就撲倒在床上。現在,夜郎實在不願再回想一整天來的是是非非,只說會沉沉地睡去,睡去如死,卻依然聽到了巷道里的貓叫。朦朧的光亮里,四壁皆空,那面擋風擋雨擋光的以床單代用的窗帘,老鼠又在上邊撒了新尿,一角的掛鈎也掉了,軟沓沓地垂著。床那邊的牆根,堆放着鍋、盆、碗、米袋子、涼鞋、書籍和一堆臟衣臟襪,床的這邊是兩把坐椅,鄉下人用柳木烤彎製作的那一種,中間放一個裝啤酒的木箱,上邊一個電爐,兩隻粗杯,算是廚房和茶案了。「哦,荒園。」夜郎突然笑起來,那時候,一居住到這屋子裏,遠大的志向已離他而去,他只是在這裏擁抱金錢和女人。可是,金錢和女人並沒有安妥他的靈魂,甚至壓根兒就不曾有錢,顏銘曾經坐過了那矮椅的,身子後仰的時候險些裂開了椅子的一條腿的。但顏銘也欺騙了我,這世上,所有的人怎麼都在算計我?

夜郎想到這裏,一時萬念復空,感覺到了頭髮、眉毛、鬍鬚、身上的汗茸都變成了荒草,吧吧地拔著節往上長,而且那四肢也開始竹鞭一樣伸延,一直到了盡梢就分開五個叉,又如鬚根。荒蕪了,一切都荒蕪了,《聊齋》裏的荒園是讓鬼狐出沒的,今夜裏是鬼狐要來嗎?夜郎靜靜地看着那窗的三角處,盼望着突然有一張很俏的臉出現,他向她笑,她也含笑,向她眨眼,她也回眸,一招手,悄沒聲息地就進來了!

但是,今夜無鬼無狐,月下的影子也不願到荒蕪園裏來,他能聽到的,是一陣敲門聲。

窗外是新砌的一座樓,主人李貴是某家銀行的信貸員。夜郎是在祝一鶴家認識了這李貴的,一個嘴如鳥喙的窮酸鬼,纏着祝一鶴給他調換單位。可許多單位見了他的人就不喜歡了他而告吹了。夜郎也是如此,不知怎麼看不得他那張嘴!自國家銀根緊縮后,銀行單位卻是吃香了,小小的一個信貸員,開始穿着筆挺的西服在街上晃蕩。見着夜郎了雖然還笑,但絕無當日的乞相。要請夜郎去鼓樓下新開設的麥當勞飯店吃西餐,而且騎上了一輛摩托,後座上擁坐了新娶的小妻。小妻長身窄腰,又穿了短裙,咧著嘴吃冰糖葫蘆,只怕弄沒了口紅。夜郎不知道他靠什麼競買了這塊地皮蓋了三層小樓,卻不止一次地看見了那些國營工廠的小車停在巷口,有人提大包小袋走進他的新樓里。現在,他正在尋人鬧事,聲音粗魯地訓斥樓旁那間平房的人家,說是叫春的貓干擾了他。「你怎麼管不了你家的貓?我家的咪咪是純種波斯,怎能讓一個野種壞了它的血統?!」平房的主人支支吾吾地回著話,接着有女人喊小兒起來尿尿,小兒一定是睡迷糊了,女人在罵:

「這兒是廁所嗎?這兒是廁所嗎?」李貴就說:「你這是要罵我?!」女人說:「我罵兒哩!叫他起來尿,他立在床沿上就出水了。尿吧尿吧,咱是掏大糞世家,也不怕不衛生的!」再接着有打貓的聲音,有老人咳嗽,長長地咳不出,幾乎沒了氣,令人提心弔膽,以為從此人要過去了,卻又一個咳,重重地吐了一口。——篤篤篤,這又是誰在敲門的?

夜郎終於聽得明白,敲動的正是自己的門。夜郎患上了一種病,常常覺得有人敲門,先是門開了,門外卻並無人,詢問院子裏的人,他們都不曾來過,也未見過有什麼人來,就明白是患了病的。以後凡是聽見敲門聲,並不立即起來開,但時常將真正的敲門聲也當做了幻覺,惹得四鄰的窮朋友在門外說:「噢,你忙啊!」以為他蓄了什麼女人在裏邊。他是懷疑過這間屋子的風水的,南丁山也說重租一所房子去住,他卻又捨不得這間屋。只有在這間屋裏他的想像才被激活,感到特有的自慰,寬哥就曾說過他這是類於吸毒。夜郎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門還在輕輕地敲,就疑惑不定了,問:誰?

夜郎再問:誰?回答道:我。夜郎問:我?!一時呆住,隔會兒把門打開,門口站着一個英俊的男人,夜郎立即驚疑他是從中國戲曲舞台上走下來的小生。夜郎拿眼睛盯着他的胸脯——已經是多少年了,西京城的人都在崇拜真正的男人,以為真正的男子漢必是五大三粗,胸口長著毛的——但他穿着西服,瘦卻得體,系著條紫紅小花的真絲領帶。他完全是不該穿這樣的西服的,西服是油厚臉、大肚皮人穿的,他穿什麼好呢?「我叫吳清朴。」吳清朴說着,雖然在笑,掩遮不住的一份天生的憂鬱和羞怯,「這麼晚了來打擾你,實在過意不去。」月光下雙手搓著,左手上戴着一枚戒指。

夜郎讓吳清朴進了門來,門沒有再關,月光就勢進來躍出白的三角,吳清朴就站在白三角里,他的意思是要在暗處的夜郎看得清在明處的他,又一次介紹他是吳清朴,還雙手遞過了名片。名片上寫着他是考古所研究員,是文物考古三隊的隊長。又害怕夜郎不能相信他,從口袋掏出身份證來。夜郎哧地笑了,見面送上名片又以身份證來證明,這在夜郎所有的與人會見里是沒有的事,就說:「你坐吧。」吳清朴坐下。那把矮椅立即吱吱響,吳清朴又站起來,說他本不該這麼晚來的,可他已經買好了去關中西府的車票,他們在那裏發掘出了秦華清官的遺址,要在那裏呆很久的時間的。夜郎換了一把椅子給他,拉了燈,開始在身上摸,沒有摸出香煙來,提了被子抖,被窩裏還有半盒,抽一支讓他,他說我沒那個壞毛病,找了個女朋友,女朋友競也抽煙,他是看不慣女的抽煙,就自己先做表率戒了,所以才是說抽煙是壞毛病的。夜郎只是笑,從水壺裏倒水沏茶,茶未沏開,又在電爐子上熬開。吳清朴說:「你真好,競肯信得我。現今社會治安不好,上個月某某賓館殺了人,是日本遊客在街上碰上個倒換外幣的,領到賓館去就被掐死了??你沒有裝防盜門?連個『貓眼』也沒安的?」夜郎說:「賊要是窮而為賊的話,我是比賊還窮的人。我更不怕誰來打我,我手癢得還想打人呢!」吳清朴笑笑,說:「這也是。有錢的人怕賊,沒錢的人怕鬼。茶好釅喲,得加些水,要不晚上失眠了。」夜郎說:「你們知識分子細省!上禮拜二我在屋裏吹塤,樓下那禿子就害病了,眼睛不睜,口吐白沫,說是怪我的塤聲陰氣重,招了鬼了!我說我去看看,掐人中掐不醒,筷子撬牙撬不開,我說,沒出息,就是有鬼怕它怎的,活着都不怕,還怕著死?!禿子卻睜開眼緩醒過來了。」吳清朴說:「鬼怕是聽了你的話也羞了。」說完了,卻問道:「你說這世上真的有鬼?」夜郎說:「你知識多,你說呢?」吳清朴說:「按科學來說,我是不信的,但現在到處說着再生人的事,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聽說你經見過那個再生人,還有着再生人的一把鑰匙?」夜郎說:「你是要搞研究的?」吳清朴說:「如果真有一把鑰匙,我倒想看看是什麼樣兒,現代的還是過去的?聽說你在祝一鶴家住,我去了,還是那個顏銘姑娘說你是住這兒。」夜郎說:「再生人我沒親眼看過,可真有鑰匙。」就解了褂子,從腰上取下那系著的鑰匙。吳清朴湊近燈前看了許久,又拿牙咬了咬,放在耳上聽,說:「這就怪了,真是一把舊式鑰匙。是再生人用這把鑰匙去開戚老太太家的鎖嗎?」夜郎說:「具體情況我倒說不清,是寬哥給我的。」吳清朴說:「寬哥?」夜郎說:「我的一個朋友,姓汪叫寬的,你想見他了我可以給你們約約。」吳清朴說好的好的,又翻來覆去地把鑰匙看了一時,還是交還了夜郎。兩人就坐下無語,坐了許久。夜郎重新把鑰匙掛在腰上的鑰匙串里,給吳清朴的茶杯里續水時,不經意地張了一下嘴,用手揉揉鼻子。吳清朴趕緊說:「實在對不起,耽擱你瞌睡了。」夜郎說:「哪裏。」吳清朴說:「你該笑話,就為這事來尋你。」夜郎說:「我在圖書館干過,和知識分子打交道多了,你們這類人做事認真的。」吳清朴說:「你不見怪,我就高興;但你是要瞌睡了,我得回去了。」就站起來。夜郎留他不住,要送著到院門口去,他謝絕了,並且順手拉閉了門,已經快要走下樓梯了,卻拿手直敲自己腦門,返來取了一張名片讓轉交給汪寬,然後說:「那我就走了。」才一步一回頭地下樓走了。

轉給寬哥的名片一直放,七大。

七天裏,一直在落雨,原本不大的城區,從郊外的土路上開進城來的卡車、轎車、三輪車,輪胎帶進了大量泥漿;整個夏天興起的房地產業的開發,各地的四合院平房一大片一大片地拆除了,拆除了又沒有足夠的資金很快建設,到處是土坑和沙堆,在雨季里稀軟撲沓。小巷衚衕里已經泥濘不堪,下水道不暢通,隨處可見漂著垃圾的積水潭。每一個行人的褲管上都濺著黑點,亂蜂一般地去擠公共汽車,未擠上去的叫喊:「再擠一下嘛!嫌擠?坐在你家炕上就不擠了!」擠了上去的卻罵:「拱什麼呀?!沒長個長嘴拱着急得去回高老莊哪?!」擁擠的上班族們在交通堵塞的半個小時里或一個小時里,站滿了行人路和店鋪檐下的台階上,一邊將泥腳在石階上、行人路樹上、路燈桿上蹭來蹭去,一邊用最污穢的粗話罵天罵地,罵只圖賺錢的房地產商,罵市長,也罵自己沒本事。戲班卻樂於這淫雨沒完沒了地下下去。南丁山料理完了師父的後事,借用了劇院閑置著的排演廳,先請了把式教練幾個主要角兒。夜郎閑着無事,拿了塤坐在後邊木樓欄桿上吹。這泥捏的葫蘆疙瘩發出的是一種土聲,綿長幽遠,直吹得嘴唇發木了,嗚嗚地只像鬼叫,就斜了眼看下邊場子裏的打叉。那兩個把式乾癟如柴,身腳輕便,一個手提了三把明晃晃的鋼叉反覆講授身姿手勢,叉走的線路,胳膊的力度,就讓另一個做「觀音坐蓮」,兩腿半蹲,雙手合掌,叉打過其頭頂栽到樓板上,再做「二仙傳道」,身一跌倒,叉又打過頭頂,在兩腰邊各栽一把,以做「三羊開泰」,三把叉一把打過頭頂,兩把叉打栽在左右臂的兩側。夜郎看得心驚肉顫,不願再見識那「四桿彩旗」、「五梅花」、「步步高」「、釘活門神」「、陰陽鎖喉」,下了樓欄桿,往前面門過道處乘涼吃茶。茶是那個丑角師叔的,偌大的茶缸在火爐上熬得咕咕嘟嘟響,便一邊指教著女演員穿了三寸金蓮的尖角高靴在門檻沿上蹦來跳去作身手。夜郎喝了人家的茶,說:「師叔——」丑老腳說:「我沒教過你,我不是你師叔!」夜郎笑着說:「你是南哥的師叔,也就是我的師叔!」丑老腳說:「當面叫師叔,背後撂磚頭,南丁山是個白眼狼!」女演員停了蹦跳,說:「狼是白眼?我還沒見過狼哩,師父幾時領我去公園看狼去!」丑老腳說:「看狼去?小時候,炎天晌午有狼就坐在麥田埂上嚎,嚎得像婦人哭,誘吃過好多人,以至於夏夜在場畔睡涼席,孩子們全被大人們圍着??幾十年我也沒見過了,還怪??」夜郎說:「瞧師叔說的,還怪想狼的?!」丑老腳說:「可不,有狼的時候,人有危機,人也不寂寞,突然問發覺沒有了狼,人倒活得不重要了似的。」夜郎說:「狼不吃人了,車卻吃人哩!今日十字路口又軋死了一個女的。」丑老腳說:「這你說得對!現在人愛穿皮衣皮鞋,小麗,你換下的那雙鞋是什麼皮的?」女演員說:「羊皮。」丑老腳說:「可憐小麗你是羊托生上世的。世上這麼多人是牛羊豬雞上世的,自然會有狼也上世,你不見那些公配的自購的汽車都附了狼的魂嗎?」女演員說:「那我生活在城裏原來是與狼共舞啊!」夜郎就笑着說:「那小麗就不必去公園看狼了!」女演員說:「那為什麼?」丑老腳說:「這傻女子!你沒夜郎懂得城市,你見過城裏的貓嘛,不逮老鼠的貓還算是貓嗎?!白眼狼來啦!」丑老腳突然低了頭,吹茶缸上的一層霧氣。夜郎抬頭看了,見是南丁山一晃一晃敞着懷過來了。女演員便盯着南丁山的眼睛看,說:「班主果然是三白眼!」南丁山說:「嚼我什麼舌頭了?」夜郎說:「說你三白眼好看哩!」惹得丑老腳也笑了,才喝到口裏的茶也噴出來。南丁山就說:「夜郎,師叔忙着哩,你只管在這裏嗑閑牙!你在圖書館寫過材料的,沒事了你幫着整理腳本去吧。」夜郎說:「寫材料是一把剪刀一瓶糨糊照抄報上社論和文件的,哪裏就會了編戲?!」但還是拍著屁股上的塵土去戲班的辦公室了。

編劇的是雇請的一個老學究,一副水晶老鏡,一嘴花白鬍子。捻綢褂子的前胸和衣襟滿是煙火燒成的小洞。夜郎去了,提水,買煙,洗換那擦汗的毛巾,老學究也不理會他,一邊整理謄寫腳本,一邊吭吭哧哧念唱。夜郎便取過整理出的看了,是第一頁,上面寫道:「搬目連五本」。夜郎說:「目連戲就是目連戲,怎麼還有個搬字?」老學究說:「你不懂!」夜郎說:「這是為啥?」老學究說:「搬目連與演出其他劇目的不同之處在於,搬目連所搬來的絕不僅僅是若干本戲,與之一同被搬來的,還有鎮台的靈官,提鬼的五猖,作法事的和尚道士,以及分管陰事陽事的掌教師,就是驅鬼避邪,保佑平安的作用。還不懂嗎?舉個例子,你去商店買了一尊菩薩,為什麼不叫買,叫請?懂了吧?」夜郎還是不懂。又問:「聽班主說,目連戲是四十八本的,這怎麼才五本?」老學究哼了一聲,說句「戲是戲班的兒,願意怎麼演就怎麼演」!不再言語了。夜郎就不敢多說,拿過第一本《靈官鎮台》來看:

人物(以出場先後為序)

太白金星任善/二化身/掌教師/寒林借事

/大爺/二爺/三爺/掌標子伍猖/一報馬/二報馬/三報馬/於丸聲/雲牌、金童玉女。迎神儀仗隊若干人。

[打「粉火」跳雲牌(堆「天下太平」),接太白金星上場。]夜郎看得眼花,又取了第二本來看,上邊寫道:

《劉氏出嫁》人物付崇/付妻/劉氏/付相/劉母/劉賈/姨娘/二儐相/掌教師/廚師/媒婆/舅爺/打報場,化緣和尚。轎夫、家院、丫頭各四。伴娘。迎親客人若干人。送親客人若干人。

[「打游台」。]

夜郎禁不住又問出口:「這麼多神神鬼鬼的角兒,『打游台』是什麼意思?」老學究不寫了,將硬腿水晶老鏡往桌上一丟,嘆了一口氣。夜郎知道是討厭了,順門就走,從窗外往裏一瞧,老人家從懷裏掏了一小瓶白酒來喝,兩片嘴唇咂得吧吧響,便小跑着去街上買了一碟醬狗肉,一碟香菜青椒蘿蔔芥末三鮮絲,無聲地放在桌上了,兀自又去看那腳本。

老學究各樣吃了幾口,說:「你是問『打游台』嗎?所謂『打游台』,即是在正式演出前,觀眾及戲班內的人,手執黃表紙三角小旗,踩着曲牌節奏,在『陰台』上繞台行走。『陰台』就是在舞台前臨時搭起的枱子。在『陰台』上繞台行走,是戲先演給鬼看,后演給人看,可保證戲演出無事故。民國三十五年有戲班在關中東府華州搬目連,沒有打游台,結果戲演到一半枱子起火,燒死了五個人。這『陰台』,凡人上台一走能消災免難,逢凶化吉的。」夜郎覺得稀奇,又問起「打報場」是什麼角色,「掌教師」的身份是什麼,「五猖」有無具體名目,如何紙紮吊籠,如何挽訣、噴咒水、貼禁符?老學究就笑了,說:「你得慢慢來嘛!這整理出的前二本你拿去複印十份吧。」夜郎去街上複印了,又買了一瓶白酒、一包雞腳、一包鴨掌、一包豆腐乾,交給老人家,自己往別處閑逛去了。

夜郎騎了車子先去了祝一鶴家。祝一鶴比先前更是痴傻,卻也白白胖胖。自從被撤了秘書長職務后,他就蓄了鬍子。夜郎嫌那鬍子黃而髮捲,並不好看,祝一鶴就是不肯,現在越發蕪雜,滿嘴連同下巴毛烘烘罩着如茅草。夜郎進去,祝一鶴才吃畢飯,向他注目,說不出話來,嘴是否動着,鬍子擋着也看不清,上邊粘著米粒。夜郎就訴說保姆阿蟬怎麼不把鬍子擦乾淨?阿蟬便用濕毛巾在祝一鶴半個臉上捂捂,然後拿兩個掛衣的小竹夾,將鬍子分兩邊夾了兩撮,點一支煙讓叼了,靠在床頭上吸。夜郎陪着祝一鶴坐了一會兒,祝一鶴的煙還在嘴上叼著,人卻頭歪了靠床瞌睡了。他取下煙頭,瞧阿蟬在廚房裏叮叮咣咣洗滌鍋碗,有些話想對她講,又不知怎麼講,心裏酸酸的。斜對面的房門開着,原本是保姆一張床的,現在卻多了一張,夜郎心下疑惑,走過去看了,卻認得那床上的被褥是顏銘的,她的那一件玉色團花軟緞旗袍也掛在床邊衣架上。阿蟬從廚房過來,手在圍裙上擦,說:「我怎麼稱呼你的?」夜郎說:「就叫黑哥。」阿蟬說:「銘姐老說你。卻不見你來的??你姓夜,怎麼叫個黑字音?」夜郎說:「一叫夜字,音成了『爺』了,誰肯叫的?夜也是黑,所以都叫黑字音。」阿蟬就仰著蠅面發笑,一嘴的牙齦都露出來,說:「今日早上醒來,銘姐說你今日要來的,我問是打來電話了嗎?她說是她剛才做了個夢,我說那才不來了的,前半夜的夢是正的,後半夜的夢是反的,人家在戲班裏,吹吹打打,又快活又發財,怕是把這邊都忘了的!沒想你倒還真來了呢!」夜郎說:「戲班才組建,雖是打雜,也夠忙的。」阿蟬說:「忙么,戲班裏有漂亮演員,有說不完的話嘛!」夜郎說:「我這嘴臉,立腳都立不穩,心裏還能長什麼花草?顏銘也睡過來啦?」阿蟬說:「這你還不知道嗎?她去時裝表演啦,先前租借的房子她說風水不好,睡着只害心口病,我就讓她住過來,反正祝老家地方寬,我也有個說話的人——要不一年不出去,我也不會說話了!」夜郎說:「這也好。」坐在顏銘的床上。床靠了西南牆角,牆上用圖釘釘著白底藍花麻紗床圍,床單是純白棉布,枕頭也是白枕頭。阿蟬說:「銘姐乾淨,她一來倒顯得我窩囊了。」夜郎欲說是夠窩囊了,祝一鶴身上衣服也該換洗了,話到口邊,又覺得還是見了顏銘,讓顏銘說給她為好,卻一時有了過去的長長短短回憶,側了頭去,不讓阿蟬瞧見他的傷感。但這一側頭,卻發現了那枕頭邊的床圍處,有着密密麻麻的一片小字,字是用圓珠筆寫的,極不正規,卻都是「不死」,「不去死」,「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的話。夜郎心裏咯噔一下,就覺得渾身的肉都在驚跳。他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明白這是為了什麼而寫出的字:在那多少個不眠的夜晚,燈光熄滅了,黑色的眼光卻在黑暗裏閃亮,這潔白的枕上是輾轉磨斷了多少頭髮,流下了多少眼淚?或許她想到了繩子,想到了電燈的插銷,那樓台,大街上呼嘯而來的汽車??但她終於在黑暗中從被窩裏伸出手來,握了筆在床圍上提醒自己,鼓勵自己,解救自己!更使夜郎吃驚的是,他只說痛苦是他一個人的,原來顏銘受到的打擊竟也如此悲而且哀!這個時候,夜郎才覺知自己做得太過分了,不管如何,那一夜裏,即使是一次意外吧,兩人都畢竟是真實,以後的發展姑且不論,朋友仍是朋友,稱哥呼妹的也仍是哥妹吧。夜郎一時額如雞卵,印帶懸針,不願讓阿蟬看出破綻,低頭站了起來往客廳去,說:「祝老睡著了,我得走了。」阿蟬跟出來,疑惑地說:「你說走就要走了?你還沒喝口水哩么!」夜郎已經出門下樓去了。

街上雨暫住了,立即就有賣冰棍的女孩兒的嗓音,行人都將頭從雨披里伸出來,爭先恐後擁塞在十字街口,許多人便掉身往小巷裏繞道。小巷恰屬於被拆之區,雖未拆除,每隔五步,牆上就用黑墨畫有大的圓圈,裏邊寫着「拆」字。差不多的人家已經移居,門窗洞開,能看得清屋裏牆上貼著年畫和揭去了孩子的獎狀、玻璃相框的白的痕迹。有幾家拒不搬遷的,所謂的釘子戶,門上貼著派出所限令搬遷日期的告示,戶主趁機向行人訴苦,咒罵房地產商是某某長的小舅子,官商一體,將舊房折價太低,是借改造舊區發橫財。一條狗就卧在一所空屋門口,一動不動,好事者擲磚頭也攆不走——許多人都感動了狗的忠誠。夜郎推著車子,凡是見着還乾淨的牆,抬舉了腳去蹬,一蹬一個骯髒腳印,要不是街上人太多,他差不多都要解了褲帶去那乾淨的地方撒一泡尿屙一堆屎的。這種見潔白就想污染的心態,夜郎也覺得怎麼會這樣?便騎上自行車急駛,泥水嘩嘩飛濺了近旁的人,討得一陣唾罵。不想就與迎面來的一輛自行車相撞了,雙方同時倒在地上。夜郎是認得那人的,寶和酒樓的苗經理,請祝一鶴和他去吃過生猛海鮮席,臨走了還送了蛇膽酒的,——忙着賠笑,要說個不是。那人爬起來瞧車子已經變形,遂大發了雷霆,訓斥坐不了小車總得會騎車子吧?騎這麼個爛車子還要耍威風,是越南戰場回來的功臣,是給別人日下了孫子,是活煩了急得去火葬場呀?夜郎強忍着沒有說話,卸下前輪在地上用腳踩正,重新安裝能騎駛了,竟一把揪住了那人領口,一枚扣子也就蹦了,蹦在旁邊的電燈桿上,再蹦回到水泥路台上,跳了跳,滾在腳下。吼道:「姓苗的,你罵吧!我聽着你罵哩!」那人立即笑起來,裝出很驚奇的樣子,說這不是夜郎嗎?怎麼是夜郎呀?瞧我這眼睛,自家人認不得自家人了!夜郎說:「你認得圖書館的夜郎,認不得我這個夜郎!」

又是禮拜天,佛的休息日。雨沒有再下,院中的那蓬紫薇還濕著,花開了一層,葉子也肥肥厚厚亮起來。戲班要做許多紙紮,小麗認識一家紙紮店的老頭,老頭是世傳的手藝,以前城隍廟會、八仙庵廟會所抬動的「金山」、「銀船」、樓閣、人物、麒麟、自鶴、蓮花座,十之六七都是他家扎制,如今廟會不興,只賣花圈,又兼營了出售壽衣為生。小麗領夜郎去的時候,老頭正在吃飯,小女兒在後院的場子裏立於一個石碌碡上骨骨碌碌滾動着碾蘆葦。夜郎把南丁山所開的紙紮的項目單一宗一宗講述著給老頭,老頭也不看他,兀自在飯碗裏放了鹽、放了醋、放了辣面、放了味精,又放了一勺白糖和一盅白酒攪和起來,呼呼嚕嚕地吃。夜郎吃了一驚,也不敢多問,說:「師傅,這是戲班要用的,你可扎過?」老頭說:「不就是囚寒林的吊籠嘛,『火爆葵花』里的旋轉葵花、紙吊嘛,總不會還讓扎個紙的鐵圍城吧?!」夜郎說:「師傅是知道目連戲的?」老頭說:「看過,沒演過。」夜郎落個紅臉,搭訕著去和那女兒說話:「你爹這吃的什麼飯,酸辣咸甜一鍋煮?」女兒說:「我爹脾氣不好,你可別往心上去。他一輩子都是這麼個吃法,身體倒好,七十七的人了,滿口牙沒掉一顆的!」正說着門裏進來一個小伙,老頭劈頭問道:「賣啦?」小伙說:「沒有。」老頭說:「不是說得好好的,怎麼就不賣啦?」小伙說:「不是我不賣,是人家不買??他擼了我,我也得擼了他!我得去尋王魁了,上個月見王魁,王魁就讓我給他攬生意??」老頭說:「這年頭啥人都成經理了!」小伙說:「王魁說了,如果誰需要,割某某的耳朵,卸某某的腿,他絕對於得漂亮的。」老頭罵道:「你人黑道呀?!」夜郎莫名其妙,悄聲問那女兒怎麼回事?女兒說,前日有人到他家,看中了一把太師椅子,要買的,說好了第二天來一手交錢一手取貨的,可那天晚上他卻動手把斷了一條腿的太師椅子重安了一條腿,還刷了一層油漆,人家來了卻不買了。原來那椅子是明代的紅木傢具,人家是文物古董商。那女兒說罷就也罵了:「你還去找人家什麼呀?丟人死了!我要是人家,你就是不要錢給我,我用那生爐子呀!」小麗忙給夜郎使眼色,兩人退出來。小麗說:「你看清那小伙嗎?」夜郎說:「孬種小白臉。」小麗說:「他是這家未婚的女婿。你知道這人是誰?」夜郎說:「誰?」小麗說:「就是不認再生人的,戚老太太的小兒子。」夜郎叫道:「你怎麼不早說?!」要返回去再看。小麗一把拉住,說:「你也是個神經病!那有什麼看的?」夜郎才作罷了。

往後,夜郎每日去紙紮店去看看扎制的情況,等寬哥,寬哥還是未來,應人事小,誤人事大,心想自己沒能夠聯繫到寬哥,怕那吳清朴已經去關中西府了,就多少有了內疚。這個中午從紙紮店提回了吊籠,便懶得出去逛,吆喝着在屋裏要打麻將。

菜販小李剛剛賣完菜回來,因為久雨方晴,販菜的並不多,小李賣得好價,情緒十分地好。夜郎去叫他的時候,他正拿了一瓶啤酒用牙啟蓋,藏躲不及,說:「老兄你這是什麼牙口,這樣有福?我每次喝酒都心裏說別讓你知道,可每次你都來了!」牙咬啟不開,努力得臉都變形了。夜郎不屑地奪過瓶子,拿一根筷子頭壓在虎口去撬,只一下,蓋兒就蹦了,提起瓶子偏第一口先喝了,筷子敲著小李的頭顱說:「你小子嗇皮是嗇皮,可你前世欠着我的酒,你不讓我喝也由不得你!」小李的頭顱極小,脖子卻粗,又喜歡常年剃個光頭,剃刀颳得青光光的,如果沒有那一雙招風大耳,真像是伸出來的龜頭。見夜郎先喝了一口,忙喊:「甭急,甭急。」手從脖子領口往裏伸,掏出一個塑料紙包兒,解開了裏邊有一塊臭豆腐一根牙籤。便拿牙籤插了一點臭豆腐在嘴裏,很響地吮吮,喝一口酒,說:「老兄,你就口菜才香哩!我倒不是成心嗇的,常想着幾時買他一箱啤酒回來,把我灌醉,也把你灌醉,讓我享一享喝醉了是什麼樣個福!可去買啤酒的時候由不得想到家裏,老娘和我是分了家,老人家糧還湊合著不缺,錢卻緊得要命,三個月才吃一斤鹽的,我就捨不得買了。」夜郎說:「小李還是孝子,那今日就捨得了?」小李的三角眼翻著白,撩起髒兮兮的紅方格衫子一邊擦油汗臉,一邊得意了,說他今日是賺了錢了,販了一三輪車的黃豆芽去某某大學,學校伙食科長和他捏碼子,豆芽菜一般是一元錢一斤,科長付給一元一角五分,一斤多出一角五分,販了二百斤是多出了三十元,科長要回扣,讓買二十五元一條的「金鳳」煙,買就買吧,為了以後長期合作,他也將餘下的五元錢買酒來喝了。夜郎便再沒喝他的酒,看着他喝畢了,重新包好還有一半的臭豆腐塊,又放好了可以賣錢的空酒瓶,才說出約他打麻將。小李當然十分高興,主動地將他的那張方桌搬過來,還把一口茶垢極厚的大瓷缸泡滿了磚茶端著。兩人鋪展了枱布,壘好了牌,小李就狼一樣地吼叫樓下的五順,待到五順接了話頭,又鬼兮兮地說:「老兄,你今日不得贏哩。」夜郎說:「等著瞧吧,你今日菜錢是多少,我今日就收取多少,打你個裸體來!」小李說:「情場上得意,牌場上失意,你和顏銘又那個上了!」他拿兩個指頭往一塊碰。夜郎說:

「扯毽淡!」小李說:「你把你那床也支穩點么。五順——你他娘的是什麼官員嗎?成三番五次地請你!夜郎你成夜折騰,我也得成夜睡不成,我這是給你當警衛員哩么?」夜郎說:「我睡不着覺也不準翻身了?!」小李說:「那算我想邪了。」樓梯Fl就響起撲沓撲沓的趿鞋聲,五順頭在那裏一冒,小李就說:「瞧你那個蔫勁,昨晚又到火車站吃野食了?」五順說:「我有那份賊心還沒那個賊膽,有那賊膽也沒個賊力氣!你沒見我這幾天拉肚子嗎?把他的,咱個子不長外什麼都長了,一包黃連素先頭是二三角錢的,現在怎麼着,三元五!收一天破爛等於一包葯,誰還知道是真葯假藥?」小李說:「我也不借你,哭甚窮?

你偷一個下水道井蓋就是多少錢?!」五順倒變了臉:

「誰偷井蓋了?」小李說:「我也不去派出所報你的案!你去請房主來,叫你贏幾把,你也好有些錢去吃藥!」五順說:「我哪一次不是給你們送的?夜哥怕是又來領工資了!」五順下樓請房主,小李又在說顏銘的腿長,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麼長腿的女人,說不定是鶴變的。再要擠眉弄眼說什麼,五順已上來回復:房主不在,女主人在屋裏應了馬上就上來的。

三個人坐下來等,先丟點子定了東西南北方位,又宣佈了幾條規定,各人都把錢數點了,女主人還沒有上來。世上最想念的人,差不多就是麻將桌上的三缺一了,平日裏,他們夫婦一分一厘計較房錢、電錢、水錢,該他們找錢了,五分以下就舍,該房客掏錢了,多一分卻要上進,憑家傳的這一塊地皮蓋了房外租,就詠遠不勞而獲,肥得流油似的,可現在突然覺得這個女人是那樣可愛和重要,猜想她是在屋裏與人又做什麼黑道兒生意了嗎?小李和五順是已經懷疑她家在販毒的,莫非又是什麼人來取貨款,或是發生了危險要堵她的口,會不會被人用繩索捆了,拿血刀子捅了?還是來了情人,關了門在那裏忙的?直等得這幾個人心急如焚,樓下那間正房,雙扉門吱兒砰的兩聲,五順伸頭往下看,女人頭髮上掛着長柄木梳,卻慢慢騰騰往樓梯後邊的廁所里去,然後從廁所又返回屋去,罵罵咧咧五順拉肚子把糞噴到廁所牆上,才上得樓來。五順說:「甭罵了,甭罵了,今日這麼漂亮的人說粗話影響形象哩!」女人說:「你又笑我胖嗎?給你說哩,我年輕時仍是走到哪裏亮到哪裏的!」五順說:「今日真的漂亮,腰身不胖,奶子越發胖了。」女人哼了一聲,竟從胸前奶罩里抓出一把錢來說:「五順,老娘今日就拿這些陪你!」四人碼牌開張。正到了三家聽牌,按倒了十七頁,開始摸著要自扣,院門的鐵環拍響,似乎有人進來,一直在院裏殺雞燙毛的禿子在喊:「夜郎,夜郎!」夜郎低聲說:「都不吱聲。」小李說:「怕是誰要找你的。」夜郎說:「誰來也不讓位,換人如換刀,只能在旁邊『下魚』。」不一會兒,禿子走上來,悄聲說:「夜郎,有人找你的。」夜郎說:「就你嘴長!就說我不在!」禿子說:「我也這麼說的,可人家好像有急事,你去看看,我替你摸幾圈。」五順說:「你好好殺你的病病雞去,晚上別誤了賣燒雞。」話未落,樓梯上卻走上來康炳,罵道:「夜郎,我還以為顏銘在這裏你不出門,原來『搬磚』哩!班主到處尋你,你倒躲著不見?!」夜郎站起來還在摸牌,沒有摸中,讓禿子替了位,拉康炳到過道里。

夜郎問:「有甚事等不到天晴路干?」康炳說:「唱鬼戲要敬神貼符的,組班以來咱沒行這規矩,這不,老師父就死了!班主讓咱倆求些符去的。」夜郎說:「在哪兒求?」康炳說:「他說給陸天膺老先生去了電話,陸老先生會領咱到一個地方的。」夜郎說:「那改日去吧。」康炳說:「陸老先生今日在家等著。」

夜郎罵了一聲「你個白虎星!」過去對禿子說:「禿子,你狗日的是啥命,我打江山你坐皇帝!我出去了,你今日贏了錢,晚上提一隻燒雞上來。」就叮嚀打完牌后把門鎖上的話,兩人下了樓去,還聽得樓上禿子在說聽得這麼早沒有和!女人笑道:「起得早不一定拾上糞,我和了!」五順在罵:「只說人起得早,沒想狗比人還早就吃了糞了!」

康炳領着夜郎過了東西大街,往北穿三條巷子,到了個叫教場門的農貿市場。這裏專是交易土特產的,古時作教場的偌大的場面里,四周蓋設了十六個折角呈圓形的三層樓貨棧,古香古色的,是仿明的建築。場中又是井字樣的臨時攤位。全部出售陝北沙漠來的甘草、枸杞、紅棗、毛氈、烏色洋芋、老南瓜、髮菜、粉絲;陝南山地的木耳、山萸、板栗、核桃、木炭、龍鬚草編、地板條;關中東府西府的烤煙、瓷器、花椒、火紙、花生、辣面。亂七八糟,應有盡有,都掛的是某縣或某鎮的名。康炳歷來用煙斗,而煙絲只有這地方有售,就在二層樓的一家煙店裏討價還價。煙店櫃枱上一溜擺着十多個瓷缸,分盛着各類質量、形狀、香型的煙葉和煙絲,一一捏了點在煙斗里嘗,皆不中意。掌柜領他到後邊暗室,於一口盛滿水的瓦缸邊地上端出一個瓷盆來,半盆煙絲軟軟的,發焦黑色,掌柜笑着用三指捏了些,揉成一丸,按壓在康炳的煙斗鍋里,劃了火柴讓他吸,夜郎即聞到一股奇香,叫道:「這麼香的?」掌柜說:「這是取下的第三至六片葉子做的料,蒸了晾了,又切絲在這濕屋陰一星期返潮,再拌上上等白酒、小磨香油、茉莉花粉、糖、鹽、椒面。怎麼樣?」康炳點頭稱好,倒責怪這樣的貨怎不在外邊擺?掌柜說:「世上抽煙的人一層,又有幾個真正抽煙的主兒?我一瞧你這煙斗,滿口的黑牙,眼神兒,才肯把你領進來。」康炳歡天喜地,買下一包,掌柜用塑料紙包了,叮嚀回去裝在瓷罐里陰晾著,康炳說「這個自然」,下得樓來。兩人出了市場,回頭正看那一面純木的高脊飛檐仿古牌樓門,一輛摩托猛地從一條窄巷沖着他們急拐彎兒,夜郎「啊」地叫了一聲,泥水倒濺了一身。康炳說:「撞着你了?」夜郎說:「撞沒撞著,倒想起一宗事了!」原來這條巷中段正是寬哥的住家處,夜郎忽然想起給吳清朴聯繫的事,就勸說康炳替他跑幾步路,去叫了寬哥出來見他。康炳說:「你們是哥兒弟兄,你怎麼不去?」夜郎說:「我怕我那嫂子的!」在耳邊嘰嘰咕咕說了許多,康炳就笑道:「咋能這樣當男人?我那老婆也是母老虎,可我卻是武松!」一晃一晃地去了。

汪寬家是中段四號樓西單元的一層中門,木板門沒有關,防盜門卻內鎖了。因為防盜門上的欄格上釘有紗網,屋裏發暗,傳出極響的鼾聲。康炳叫了兩下「寬哥」,沒有反應,臉貼紗網往裏看了,當廳的地上鋪有竹席,一個穿着寬裙的女人睡在那裏。康炳嚇了一跳,心想還有女人打鼾聲,而且這麼巨大!就退出幾步,又咳嗽又跺腳,喊寬哥。屋裏的鼾聲住了,問:「誰個?」康炳說:「我嘛!」防盜門開了,一個發如火焦的毛頭伸出來看了,立即縮回去,卻在說:「進來呀!」康炳進去,女人已在用梳子梳頭,左邊的半個臉上還印着竹席的人字紋,然後將一個壺的冷茶在杯里倒了些汁,再添上新開水,端過來說寬哥不在,找他甚事?康炳就介紹說自己是寬哥的朋友,來說一件事的。寬嫂就說:「有緊事你去他單位找他,人家是共產黨的人,只在我這兒寄託著給吃給住,我們也是兩頭不見面的。他夜半一點兩點進門,我已經睡了;天明我上早班,人家還睡着。就是偶爾中午回來吃飯,和我也是沒話,只是脊背癢了要換藥才用得上我!」康炳說:「寬哥有病?」

寬嫂說:「這你不知道?他患了牛皮癬,先是在腿上,現在脊背上也全是,人又黑,真是黑蟒托生的。我說你瘋什麼,想當官哩還是想發財的,一天到黑跑得不停點,也不說好好住院去治病,整日幫了這個幫那個,落下什麼了?昨日我去商店,好衣服五顏六色的,咱喜歡來喜歡去,看看又放下,咱沒錢么,只好去布匹批發市場買了一截布回來做。他回來一見柜上放着布,倒說:是誰送咱的?我就氣上來一頓好罵:你倒想得好,誰送來的?鬼送來的!沒想想什麼時候人送過一條線?!他這人腦子越來越滲了水,二兩豬腦子!前邊那個巷裏有個吸大煙土的,吸讓他吸去,與咱屁事?可他為人家戒煙買葯呀,請中醫呀,聯繫去鄉下緩衝呀,最後是進了戒煙所,人家父母都不去看,他倒去。我和他吵,他說拯救人哩。我說你是毛主席?他說我是警察。哼哼,是警察!我說原來你還知道你只是個警察呀?!」康炳說:「寬哥是優秀警察,那日我路過他們所,宣傳欄上有他的照片哩。」寬嫂說:「那頂吃頂喝?他每年拿回來幾張獎狀,還要貼在牆上,我說你少在牆上貼,那地方我還掛掛歷的!」寬嫂把地上的水壺提了往廚房走,一邊走一邊把幾件扔在沙發上的臟衣服揉一團拋向水龍頭下的木盆里,同時腳一鈎,把一個殘破的搪瓷盆嵫啦啦鈎到柜子下。說:「瞧這屋子,亂得還能插進腳嗎?他只是個糟蹋,我跟在後邊拾掇都拾掇不清!」又嘟噥別人家的房子都裝修了,他們家的牆三年也沒刷過,這傢具是逐漸添置的,式樣不同,色調也不一樣,是難看吧,連夜郎來也說該統統換了。提起了夜郎,就說夜郎是個浪蕩鬼,百心不生,他竟然和夜郎好得狗皮襪子沒了反正!康炳聽得腦殼滿滿的,幾次想告辭,寬嫂越講氣越大,說:「我遲早要死在他手裏!」康炳說:「那他不敢打你的?」寬嫂說:「他要打我也倒好了!他是死不做聲地來氣我,只有讓我罵他的份,從結婚到現在,他是天生的在罵聲中成長的坯子!」寬嫂說着,氣得胸脯一抖一抖的,康炳趕緊看了一下表,說:「哎呀,我怎麼忘了,某某約我給他打個電話的!」起身就告別。寬嫂說:「我這陣瞌睡才清醒了,你這麼急的,不等他啦?」康炳生怕她送出來又說個沒完沒了,一出樓道就說「改日我再來的」,小跑着先去了。

巷口裏夜郎等得發急,買吃了一碗滷汁涼粉,見康炳一人過來,就問:「寬哥不在?」康炳點頭。夜郎就說:「人不在還耽擱這麼長時間?我以為你犧牲了!」康炳說:「我哪裏走得脫?他老婆說話沒個逗號,真可憐寬哥有這樣的老婆!」夜郎嘿嘿地笑了,就發感慨:人上世來如在旅途,最要緊的是伴侶,可是查查周圍,哪個是盡善盡美?上帝就會日弄人,一個哭的就給搭一個笑的來看熱鬧,人都給上帝做遊戲,做着遊戲痛苦,不做着也是痛苦,真正的愛情少則三年,多則十年就消滅了,剩下的只是整齊而乏味的日子!康炳突然神經兮兮地說:「聽說你以前也離過婚?」夜郎怔了一下,狠狠地說:「聽誰說的?」康炳倒沒了勇氣,看夜郎的臉色。夜郎沒有出聲,默默走一段路了,說出一句:「人要會勝利,也要會失敗。」康炳莫名其妙。

走進玄武巷,靠右一條拐來拐去的衚衕,第三個四合院就是陸天膺家。陸天膺一頭銀髮,半胸美髯,已經坐在廳里喝茶等客。夜郎早知道畫虎出名的陸天膺,祝一鶴房裏也曾掛着一幅他的下山虎的,今日見了,果然威嚴,心先怯了半截,招呼入座后只是老實不動,聽康炳與老者寒暄。不一會兒,錦屏后閃出一個女人,三十齣頭光景,也不知是陸翁的年少嬌妻還是保姆,木漆盤上端著兩杯龍井清茶。夜郎接了茶,不敢往臉上去看,只瞧了那一雙腳沒有穿襪子,瘦瘦溜溜蹬著一雙平跟船形皮鞋,露著三個腳趾根兒。便聽陸天膺問道:「這位年輕人貴姓?」康炳說:「黑郎。」陸天膺說:「不是黑字,是夜字吧。」

康炳說:「陸老好學問,正是。」陸天膺說:「也有讀作墨字音的。這姓少見,說不定祖上也是個弄字弄畫的。」夜郎只是笑着,陸天膺也笑了一下,不再理會,與康炳又問起戲班的事。康炳拿出新買的煙絲讓老者抽,那小婦人就從后屋取了一竿三尺長的煙管來,康炳誇說了一番這麼長的,將煙絲掘了一丸按在那黃銅煙鍋里,陸天膺便將嘴上的長鬍分兩邊一掛,原來耳朵上早套有細鐵絲鈎,如掛蚊帳帘子,又劃了火柴插在煙丸上,把煙管一頭塞進口去吧吧地吸。夜郎正瞧得出奇,卻見一隻小得可愛的猴子忽地跳上陸天膺肩上,不覺啊了一聲。陸天膺說:

「你沒見過這猴子吧?這叫墨猴,專養了磨墨的。」那墨猴賊溜溜閃着眼,理了理鬍子,又落在陸天膺手腕上,陸天膺咳嗽了一下,墨猴就張了口,接住了一點濃痰吃了。夜郎心想:真是個老占董,近八十高壽的人了,活得有滋有味的。便不覺惋惜了祝一鶴是在政途上白白地糟蹋了一生。康炳待陸天膺吃過兩鍋煙,問起符的事,陸天膺說:「江浙來了一幫古建築隊,翻修市中心的鐘樓的,這幾天老是請劉逸山去現場挽訣念咒的,我昨舊對他說了,再忙也要幫這個忙的,恐怕夜裏已畫好了符,喝罷茶咱去取就是。」話音未落,院子裏踉踉蹌蹌進來一個人,喊:「爹,爹,人找哩!」陸天膺變臉訓道:「又去爛喝了?!」那人道:「沒,沒??你來聞聞。」卻啊地嘔出一堆污穢,身子歪倒在台階下的石子路上,一株君子蘭連盆壓碎了。夜郎和康炳忙去攙扶,小婦人忙出來跑過去拉動,那人卻甩手不理,小婦人落個沒趣,抽搐著后肩低首又進了屋去。陸天膺吼了一聲:「還不給我滾後去!」就又恢復了平靜,卸了耳邊的鐵鈎,理順鬍鬚,四平八穩去了院門口,立於半開的門邊與人說話,回來手裏拿一沓黃表紙條,對康炳說道:「劉先生託人把符送來了。你查查,二十四幅。」康炳看了,果然二十四幅,上邊用硃砂寫就的似字似畫的圖案,當下給陸天膺鞠躬致謝。陸天膺合睨微笑,步入錦屏後去。夜郎和康炳以為老者去取什麼東西,小婦人卻出來說:「先生到休息時問了,不能久陪,望諒望諒。」

兩人出來,面面相覷,康炳說:「老頭能這樣,全是讓兒子壞了情緒。那是個痴傻貨,只有七成。人真是不可聰明透頂,一人佔盡了家脈,後輩就不中了!」夜郎說:「那女的是老頭的什麼人?」康炳說:「聽說老頭喪了妻后娶了個年輕的,不知是不是她?瞧那傻兒子待她的脾氣,八成倒是了??老頭有的是錢,錢有了什麼樣的女人都有。」夜郎說:「只剩下我這沒錢的,甲男配丁女了。」康炳說:「你還彈嫌顏銘呀?!」夜郎不接話碴兒,說:「今日算是開了眼界,只遺憾未能親眼見到那個劉逸山,不知那又是何等人物!,』旁邊就有人輕聲叫「夜先生」。夜郎扭頭看了,卻是吳清朴,驚叫道:「呀,碰上你了!你也住在這胡口裏?」吳清朴說:「在前邊那條巷裏。剛才我去劉先生那兒,劉先生讓捎一些符給陸老前輩的,我陳見你在院裏,就專在這裏等你。真是山不轉水轉,那一夜尋得多辛苦,今日卻這般容易碰上!」夜郎說:「原來是你捎過來的符?你認識劉先生?」吳清朴說:「認識的,去開了個處方。」將一張紙拿出來,夜郎看了,上邊寫着:「用爛羊肉四兩,細切,加人蔘末一錢,白茯苓末一錢,大棗二個,黃芪五分,連同粳米三合以及精鹽二至三分一起煮粥。」夜郎說:「這是什麼處方?」吳清朴說:「我讓劉先生號脈,他說不用吃藥的,是葯三分毒的,就讓我食療,說這羊肉粥能治身體贏弱。」夜郎說:「劉先生還是個醫生?」吳清朴說:「他原本就是醫生,測字算卦念咒畫符那是暗中來的。」夜郎噢了一聲,羞於自己孤陋寡聞,又問:「幾時從西府考古回來的?」吳清朴說:「我還沒去哩。」苦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低首答道:「上次我沒給你說,我找了個朋友,就在平仄堡賓館做吧枱工作,她硬要我停薪留職搞生意,我哪兒是做生意的料,可她心熱,非要依她不行。

拿不定個主意了,她讓我求劉先生算算的。」夜郎說:

「你也信這個?算得怎樣?」吳清朴說:「他讓我拈一個字來測測,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字好,忽然看見他家門上有銅打的鉚釘,就寫個『鉚』字,沒想寫到一半,筆沒水了,先生眉也皺起來,拿去細看,正有米蛾兒飛在紙上,他就笑了說:『若問生意,字裏有金旁最好,這生意是能發了財的。你這字體如鷺立,有孤單之嫌,而筆畫輕快,諸事還算通泰。寫字的時候,墨水不能斷的,墨斷有田土散之象,當時我皺眉,要決定勸你不停薪留職為好,卻後來飛來蟲子,這又是吉兆,心想你這人畢竟為貴,福可抵災,正可壓邪,生意仍是可做的。只是要防一點,鉚字一半為柳,柳又不全,柳不全者為敗柳,殘花敗柳為妓,莫有錢栽在妓女身上。?說完臉先紅了,嘿嘿地笑。夜郎說:「你要辦旅店還是歌舞廳?」吳清朴說:「辦飲食店的。」夜郎也笑了,說:「那這先生是先有個妓女??」卻不說了,駐腳凝聽起什麼。吳清朴問:「你說什麼?」夜郎說:「我說他是拉你充嫖客呀!你聽到了嗎,哪兒有音樂?」三人側耳來聽,又似乎沒有聲息,舉目四顧,周圍都是樓房,誰家的姑娘在陽台上大聲銳叫:「八點半呀,不見不散呀——拜拜!」一家就傳出哭罵聲,有玻璃杯摔碎的響動,一隻紅色的高跟鞋從窗口飛出來,有麻將聲音,有喝酒划拳聲音??康炳說:「哪裏有音樂?是前邊一家歌舞廳的卡拉OK吧。」遂就唱「愛你一萬年??溫柔同眠??」夜郎「噓」地一下,叫道:「你聽!」果然有幽怨蒼涼之音飄來,極遠又若極近,如雲也亦如水,足風標,多態度,立即使人高古孤獨。吳清朴說:「這是姜白石的《霓裳中序》。」夜郎說:「姜白石?」夜郎是讀過書的,書上講,南宋的姜白石是個詞曲家,極善推敲文字,斟酌聲律,有過十七首保存下來,可都是工尺譜,竟然有人能彈唱,而且就在這個城裏!夜郎驚奇起來,問吳清朴:「你怎麼識得是《霓裳中序》?」吳清朴說:「我表姐喜歡彈唱,多聽了幾次。」夜郎不知怎麼心怦地一跳,二股酥酥之氣從腿部躥向頭頂,於發旋處飄忽而去——要說什麼,又沒有說出口,側身靠在路旁的一株梧桐樹上,一段詞曲就又清清楚楚逮在耳里:

亭皋正望極,亂落江蓮歸未歸,多病卻無氣力。況紈扇漸疏,羅衣初索。流光過隙,嘆杏粱雙燕如客。人何在?一簾淡月,彷彿照顏色。幽寂!亂蛩吟壁,動庾信清愁似織。沉思年少浪跡,笛里關山,柳下坊陌。墜紅無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在?醉卧酒壚側。

夜郎聽不得這詞這曲,回首往事,腹內俱翻,臉上也不是個顏色上來。康炳說:「你算什麼文人雅士,也要神經?時候也不早啦,拉閑話改日約朋友上家去。」吳清朴說:「着急什麼,今日涼爽,又沒下雨,上去喝口茶去,表姐家就在那樓里。」夜郎說:「寬哥在就好了,他識得譜的。」就說了吳清朴托他找寬哥的事一直還未約到,剛才也是去了一趟寬哥家,人仍是逮不住影的。吳清朴說:「這倒怪我無緣,咱們去歇歇么。」康炳已不耐煩,使眼色給夜郎,夜郎就說:「這樣吧,康炳你把符拿去,我去認個門兒隔會便來。」康炳不滿,卻故意說:「行么,你的顏銘要找你了,我讓她等著就是。」夜郎把符交給康炳,暗裏擰了一把,小聲罵道:「小人之心!」掉頭同吳清朴進了一條衚衕。

衚衕口是市民俗博物館,門口也是蹲了兩尊石獅,近去看了,雖雕刻不比平仄堡的石獅高大,卻生動活潑。左邊一頭公獅,身上四個小獅;右邊一頭母獅,身上五個小獅。母獅斜前百步處有一尊拴馬樁,一人半高,頂端雕有羅漢。羅漢半踞一腿,雙手抓着臉,臉是笑着,卻從中分開,如是剝開了皮,而裏邊又是一臉,則橫眉豎眼。吳清朴介紹說這是石工當年雕刻時不慎將羅漢臉雕壞了,急中生智,又在臉里雕了另一個臉的。夜郎似乎不信,疑心這是故意為之,人原本就有兩面性,倒驚嘆這石匠的大膽和深刻。繞過館前場子,又沿一段紅牆碧瓦走過,往右一拐是一圈高樓,樓正貼了博物館東牆,吳清朴表姐的家就在一層的頂西頭。推門進去,彈唱早已停了,兩個女人在屋裏說話,旁邊半身直立地坐着一條黑狗。

臨窗的矮桌上放着一部音響,音響前橫有一琴,琴下的石鼓坐凳上坐着一個女人,三十一二年紀,齊眉的短髮,白胖皮面,套一件純白圓領西式裙衣,下着白色緊臀短裙,笑眯眯地說:「來客人啦?」廳北牆下一件三人坐的長皮沙發,一女人側身躺在上邊,也是三十齣頭光景,卻是一身黑色連衣長裙,也是黑色軟底真皮拖鞋,一隻掛在腳尖,一隻脫放地上,光腳斜斜地支在沙發沿上,長長的頭髮攏在腦後,有些泛黃,如一條狐尾,見夜郎他們進來,瘦骨薄肉的臉上也明麗著笑。夜郎猛地進去,不知哪位是這房子和琴的主人,一時手足無措。吳清朴就介紹道:「這是我表姐!」沙發上的女人已經起身,一隻鞋一時穿不及,就光腳纏絞在另一條腿上和夜郎握手。白胖女人就說:「虞白今日還禮貌,站起來招呼人了!」虞白一隻腳就跳着去尋另一隻鞋,說:「那當然,今日來的什麼人嘛?!」胖女人說:「什麼貴客?我認識你多少年了,遲早來你都擁在沙發里。」虞白說:「白馬進堂。」胖女人不解,虞白指了自己的臉,兩手做個拉長的動作,說:「笨豬!」胖女人恍然大悟,哈哈而笑,說:「可惜臉黑了些,要不真應是白馬王子!」夜郎這才聽出她們是在取笑自己的臉長,頓時窘起來。吳清朴說:「別嘻嘻哈哈慣了,見誰都這樣。」胖女人說:「我們不是研究員么,飲食男女的能說什麼天下大事?!」虞白說:「對,孔聖人說。飲食男,女性之大欲存焉!」胖女人更笑個沒死沒活。吳清朴也笑了,說:「這位是丁琳,表姐的朋友。」丁琳說:「不是你的朋友啦?」吳清朴說:「我不敢高攀哩。你們知道這是誰嗎?那天夜裏我去拜訪的夜郎先生。」虞白「噢」了一聲,讓夜郎在沙發上坐着沖一杯清茶過來說:「今日是擺圍棋了嘛!」夜郎和吳清朴都沒醒悟,未再說話,丁琳說:「你別說你那幽默,幽默沒反應話比水還淡哩!一個名字裏有黑,一個名字裏有白,你說這話的潛意識是什麼?」虞白臉倒紅了,夜郎也拘謹,一時在沙發上端端正正坐着不動。虞白就給狗招手,狗仍一本正經直著身子,兩隻前爪軟軟地垂在胸前,說:「醜醜,醜醜,你是狗子聽佛嗎?」把狗倒抱過來在懷了,說:「天下還有這麼個姓!那天夜裏清朴去拜訪了你,第二天就來給我說了,他說你在屋裏問『誰』,他在屋外說『我』,你倒在屋裏也迷糊了,說『我?』——我聽了笑了半天。」夜郎也笑了,這一笑,身心都放鬆了,說:「那一刻里,我一定是腦子進水了,清朴在門外回答我時,我覺得怪了,『我』是在屋裏的,怎麼卻在屋外?」虞白說:「卡夫卡的小說就寫過這種事,一直在追問『我是誰?』許多批評家說卡夫卡的提問是多麼哲學,其實,卡夫卡是有病了,他患的病恐怕和你一樣,迷糊了!那些批評家——一旦成為批評家,他們就像所有的領導一樣,無所不能,無所不通,農業會上講農業,工業會上講工業,科技、稅務、建築、文學、刮宮流產、微機上打字,他們都是內行,要作指示,你還得老老實實地聽着,拿筆做記錄——他們根本不細讀人家的小說,或許要把極複雜的事情搞得極簡單,或許要把極簡單的事情搞得極複雜,或許僅僅是為了評定職稱和獲得稿費而又要滿足發表欲的文章而已。當然,丁琳不是這樣!」丁琳罵道:「虞白,你嘆息你無福無壽,你言詞尖刻哪能有福有壽?我不是批評家,我只是寫些小玩意兒的評價文章,用不着你損我!」虞白便不反駁,卻一頭只問夜郎:「聽說你有一枚再生人的鑰匙,能瞧瞧嗎?」夜郎說:「當然行的,只是我說不清它的來龍去脈,約寬哥又沒約到。」卸了鑰匙讓虞白看,兩個女人就寶貝一樣地爭起來。吳清朴說:「你喝茶。」夜郎端了茶杯,瞧起房子並不大的,一廳兩室,傢具簡樸,佈置素凈,惟北牆一張長而窄的木案上供奉一尊偌大的石雕佛頭,雙耳塔頂的赭石透鏤香爐里有香煙裊裊如絲。琴桌後邊的窗子極大,灰白的帘布沉沉垂地,靠窗有一門,裝有細眉竹,竹竿斜撐了,可以看出是通向後院,院頗小,幽然安靜,正與民俗博物館的主廳相接,有磚封的門洞,而廳東檐的錯綜複雜的一角磚木直伸院中。一株白皮松斜著沖向高空,到了門框上角還不見枝葉。似乎還有假山矮樹,夜郎不能歪了身去窺探,吳清朴已把開水又續在他的茶杯里。

虞白和丁琳嘰嘰喳喳看過了鑰匙,虞白便從脖子上掏出系掛着的真絲繩兒,將鑰匙就拴上了。丁琳說:「你好要臉,誰的東西也要佔領?!」虞白說:

「你哪裏稀罕這?你有瑪瑙戴哩!」丁琳說:「我哪兒有瑪瑙?」手扯著領口,露著脖子。虞白說:「你讓夜郎和清朴瞧瞧,那幾塊紅紅的東西不是瑪瑙是什麼?」夜郎看了,是三處皮膚充血泛紅。吳清朴卻說:

「咆!咆!這是要把脖子咬斷了嘛!」丁琳突然害羞,忙把領口提起,說:「清朴你怎麼知道?你怕咬斷過鄒雲的脖子吧?」夜郎笑了一氣,說:「人家都是披金掛銀的,你們倒爭着戴一個鑰匙?」虞白說:「金銀的屬性俗哩,人佩戴得多了就顯得臟。」吳清朴說:「白姐你是酸葡萄!」虞白說:「現在是誰也不敢得罪的,犯著鄒雲了,清朴就不願意!五行上說土生金的,土有清濁二氣,清氣生出竹來做笛做簫,濁氣生出金銀,金銀只能配做錢幣。」丁琳說:「這話說得好,昨日晚上電視看了沒有?市個體戶協會舉辦晚會,有一個女老闆唱歌,人是方臉,五短的身材,走路像是鴨子划水,身上衣服並不好,可左手右手十個指頭競戴了六枚金戒指,全是最笨重的那一種,看着真噁心,她怕是時裝店的高檔時裝全不合適穿,只有披金掛銀來顯富了!現在是有錢的沒有好身材,有好身材的沒有錢!」虞白說:「現在流行金銀首飾也流行醜人嘛!」大家一哄而笑。虞白說:「夜郎,我戴這鑰匙好看不?」夜郎說:「好看。」虞白說:「這麼說你是捨得了?」夜郎說:「可以吧。」虞白說:「還是捨不得的。」夜郎就說:「捨得。這是我日夜保存在身上好長時間了。」虞白說:「你是保存好長的時間,我可是等待了三十一年!這鑰匙一定也是在等待着我,要麼怎麼就有了再生人?又怎麼你突然就來到我家?這就是緣分!世上的東西,所得所失都是有緣分的。」夜郎說:「這麼說,我是永遠沒有個鑰匙了。」虞白說:「憑我一見這鑰匙就愛,就又能從你那裏獲得,也憑你這句話,我也就知道你的身世經歷了。你冬天戴帽子是不是在帽子裏墊紙,把帽頂撮得很高?」夜郎說:「你冬天見過我?」虞白說:「你一定還是單身漢!」丁琳說:「巫勁又來了!用這一套拿了別人的東西,還要讓別人覺得東西應該給你!」虞白說:「那你問問他是不是事實嘛?」夜郎笑笑點頭,說:「鑰匙活該給你。遺憾是寬哥沒來,要不他會講出許多故事哩。」虞白就說:「你那個寬哥會音樂?」

吳清朴說:「夜先生也會的,他就在戲班裏吹塤。」

丁琳樂了,嚷道:「這真沒看出,來一段吧!」夜郎忙推辭,說:「我跟寬哥還沒學好的,虞白琴彈得那麼好,剛才不是聽到樂聲我還來不了的。」虞白說:「你聽到的或許是音響上放的,我只是跟着用琴溜溜,唱還是丁琳唱的。」吳清朴說:「琳姐再唱唱我們聽!」丁琳說:「不唱。」吳清朴說:「又拿架子啦?」丁琳說:「乘興而唱,興盡而止。夜郎,我要問你,聽說是再生人自焚時也用琴彈過曲子?」夜郎說:「寬哥在場的,他那時不會記譜,只聽出節奏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也弄不清是什麼意思。」吳清朴說:「平仄堡就是以此起的名,所有知道平仄堡的人都在問怎麼叫平仄堡?鬼知道。」虞白玩弄著。狗,舉了前爪在自己肩上,說道:「好笨!」吳清朴說:「你知道?」虞白說:「你問丁琳!」丁琳說:

「我知道什麼?」虞白說:「你是引無數英雄競折腰,你咋不知道?!」丁琳呀了一聲,伸掌打過來,虞白一閃,打在狗臉上。吳清朴和夜郎莫名其妙,越發要問,丁琳說:「我去年結婚,許多人送了對聯,有『鴛鴦同卧,龍鳳翻騰』,有『風靜聞荷香,雲渡看松直』,虞白送來的就是『洞房花燭夜,風雨平仄人』,只有她賊怪腦子想得出這詞!」說畢,四人嘩地都笑了。

吳清朴去街上買了一瓶白酒,四包乾果,回來見三人還在操琴說話。夜郎是將琴撫來撫去愛不釋手的,虞白越發了得意,翻過琴腹讓看上邊的刻字。字是老宋體,以拙為美,夜郎讀了,是:「此門下楊小山遺琴曾攜游燕蘇閩廣西江鄂諸知音器重余孫大門其冢坦於歸助嫁撫物動今昔之思爰筆以記乾隆六十年除夕前二日也。吼晾得叫道:「這是一塊靈木么!」嚷着要了紙鋪在字上,拿鉛筆在上面來回塗抹,清清白白地拓出一張字帖出來,說回去要讓寬哥瞧個稀罕。遂問:「你是音樂世家?」虞白說:「這倒不敢。我爹年輕時做什麼他都不肯,就迷上學琴,師傅是青羊寺的常古和尚,常古師圓寂前,將這琴送了他。琴是不是常古師的家傳不得知。我爹得了這琴,至死沒有離過身,我記得他每天清早起來都要彈一彈的,為此娘和他沒少吵嘴。音樂使人窮的,這話我親身體驗過——那時我們在外縣鄉下,家裏什麼也沒有了,爹死了是買了一個舊櫃,鋸了櫃腿盛殮的,娘要把琴也放到櫃里去,我舅說留一個作念給孩子吧,這琴才留下來的。」吳清朴說:「高高興興的又提那些舊事。」虞白說:「不說了,吃酒去!」屋裏的光線已暗下來,丁琳把廚房的小矮桌搬到後院,四個人相對坐於白皮松下。酒是一人一盅,不敬不讓,自酹自飲,乾果也不用筷子,隨手去捏。夜郎自然不敢挽了袖子划拳吆呼,一時沉默了許久。夜郎抬頭看虞白,虞白已喝下三盅,看見他在看她了,微微一笑,說:「喝么。」夜郎就喝了,說:「剛才在屋子裏,我就覺得這院子裏有假山,果然這麼好的假山!住樓房還有個後院,後院裏又這麼多景緻,真是難得!」虞白說:「是好吧?你瞧瞧這院裏是些什麼景緻?」夜郎扭頭四下看了,南面的牆很高,牆端有明瓦暗磚雕飾,上盤滾道溜脊,卧有琉璃鳳,牆壁正中,嵌一塊方方正正磚雕,凸透著一條欲出雲霧的龍,刻工嘆為觀止。回頭東面,也正是房的後門,卻正好矮牆與樓接在一起,原是在牆頭斜伸過來一面門樓的后檐,想像那裏應該是另一院落入口,上有橫額,書著「半園」二字。地是用各色小石子鋪就,有許多圖案。假山不大,千瘡百孔,旁有一高一低數米長的石柱如枯木。假山過去,或者就在假山的下面,有一泓水,綠幽幽的,竟通過那堵牆而不知了來去。再是奇木異草。夜郎說:「這假山是太湖石,水上短橋是藍田玉雕的,石礅是硯石材料,地上石子鋪的圖案??我看出來了,是拐杖、笏板、笛子、葫蘆、花籃、長劍??這是暗八仙。園子叫半園,名字起得好。」虞白說:「雖是半園,卻是四季景色,這假山下一蓬迎春花為春,池裏有浮蓮為夏,那株海裳是秋,白皮松卻是冬了——你沒看出來!」夜郎說:「瞧這樣子,半園應是民俗館的,怎麼競肯做民宅?」虞白說:「說出來你也嚇一跳的。這民俗館原本也是虞家的,我二老爺手裏是西府的首富,以農為本,以商興家,商號遍及陝西、甘肅、四川、江蘇,曾是馬走外省不吃人家草,人行西京不歇人家店。這裏最早是商號『天成合』,二老爺晚年捐了個省參議,才改成住宅常住西京的。但二老爺家人丁不旺,傳到兒子手裏沒了兒子,過繼了堂兄的兒子,這就是我的父親。父親生性不願做官理財,只喜音樂,家道就稀里嘩啦敗下來。解放后這所住宅被收沒,成了階級鬥爭教育館,『文革』中又全家趕到鄉下,父母死後,我招工在外縣,再是調入城裏,形勢開始變了,要求落實政策,這住宅又變成民俗館,我自然不能。捏說宅院歸虞家繼承——你提也是白搭,世上的錢物從來就是多了就又還之社會的——但我總得有個住處,我去找信訪局,也是虧了丁琳幫忙,分得這所樓的一所房子。這所房子怎能比得館里的一所倉室?上邊便念及父親雖是過繼,但畢竟還是虞家的後代,就封了半園通往館里的後門,將樓房這邊打通,那水池還通在館院裏的??」夜郎雖未聽得詳盡,大致都知道了,不覺說道:「難怪你有這等氣質,原是大戶的人家,要不改朝換代,你是千金小姐,見你倒難了!」丁琳說:

「除非你是土匪!」就拿眼睛乜虞白,虞白臉刷地一紅,二人竊笑不已。夜郎說:「笑什麼?」拿手彈爬在衣襟上的一隻七星瓢蟲。虞白說:「這蟲子上身吉利哩。別聽她的,喝酒吧!」自己先又喝了一盅。

天空暗淡,瓶里的酒也喝剩下二指高低,半園裏有了花腳蚊子,嗡嗡嚶嚶在頭上盤旋。虞白兩腮微紅,細目半睜,便說:「夜郎,我要醉了,你且回去;如果不討厭,改日你們戲班演出,來請了我們去。」自個起身,果然頭重腳輕,進內屋去了。夜郎便也起身,吳清朴卻要留下,說喝完剩酒再走,給夜郎一盅,丁琳一盅,把乾果也吃凈了,方才分手。回到屋裏,虞白已橫卧在沙發上沉沉睡去,黑狗就卧在腳下。夜郎笑了笑,才要讓丁琳把手巾涮濕敷在她額上,房門被敲響,夜郎就勢在開門見客時告辭。來者正是一個女人,極其明艷,丁琳先叫道:「今日賓館辦晚會啦?」女的說:「沒的呀!」丁琳說:「那臉上的油彩怎這麼厚的?!」女的一時很窘,從吳清朴腋下鑽進屋裏去了。

虞白昏昏沉沉,聽着卧室里有人說話,聽聲知道是鄒雲來了,想睜眼問候,又懶得睜不開,翻個身去,聽得鄒雲在說:「今日請客,明知我要來的,也不留點殘湯兒給我,到底不是一家人,皮兒外的!」

丁琳說:「你要是皮兒外,我更是八竿子打不著了!是不是在嫌棄我了?我可給你說,小雞腸兒,我吃的是白姐的酒,倒沒沾你老公的一點腥的!」鄒雲說:

「打嘴!誰是誰的老公了?」丁琳說:「提前叫個老公又有何妨?沒行禮卻行實,你騙得過我去?」吳清朴說:「琳姐,可不敢亂說!」鄒雲叫了一聲,說:「你看,你看,看出什麼了?」丁琳說:「你瞧你那眉毛,中線都散開了,你當我是外行?!」一陣謔笑,鄒雲說:「白姐今日請的是什麼酒,是你給她尋着那個了?那個男人只打個照面,五官還行,可一看倒像個街上的閑人!」丁琳說:「你不是說男不壞女不愛嗎?」鄒雲說:「男人看怎麼個壞法,瞧他那皺皺巴巴的褲子就知道是——出力的不掙錢!」吳清朴說:「你們賓館的人眼也看饞了,只認得名牌衣服。人家是我請來的客,是鬼戲班的,哪裏又是給白姐物色的,小心白姐聽着了擰嘴!」鄒雲就喚「白姐,白姐」,說:「她還醉著。她怎麼就能醉了?鬼戲班我知道,那個南丁山請了華州的一個老把式教演員打叉,把個女演員屁股就扎傷了,老把式就住在我們賓館,叫了扮無常鬼的那個演員罵了狗血淋頭!做什麼不好,卻去演鬼戲?這酒不是為那男人請的,又是有什麼好事了?是你算了好卦了?」吳清朴說:「??劉先生說生意還是能做的。」鄒雲說:「這下你該拿定主意了了吧?別捨不得你那研究員呀、考古呀,都什麼時候了,腦子還不聽!我就看不上你們知識分子,優柔寡斷!」吳清朴說:「你說得容易,你哥哥店開得好好的,我插進去,名不正言不順的,就是你人著股,分開千真有聯手著好?」鄒雲說:「我不是給你說了,有箍了盆子桶的箍不了人么,已經鬧得烏眼雞了,咱又為啥不幹?琳姐你說?」丁琳說:「我也優柔寡斷。」鄒雲笑道:「沒想一句話又傷着你了,瞧這知識分子的心眼!」吳清朴說:「那說好,和你哥哥談判我是不參加的,房子呀,營業證呀,僱人呀,各種交涉我都不管,我只撐個門面,出力??」鄒雲叫道:「這就好了!老婆再能幹,還得靠老公做主心骨!——噢啊!」吳清朴說:「這,這「??」丁琳說:「哎,慢著慢著,讓我先走開了你們再忙。」吱呀,門拉合了,丁琳的釘著鐵釘的皮鞋聲響到內屋來。

丁琳見虞白眼睜了,低聲說:「你醒過來了?」虞白說:「清朴是決意要停薪留職了?」丁琳說:「他太愛鄒雲了。」虞白嘴角皺了一下,算是笑了。吳清朴自和鄒雲戀愛后,鄒雲就是這裏的常客,每日從平仄堡下班,便來吃頓飯或說說話兒。她人長得漂亮,臉多含笑,視人注情,只是聲不好,又立坐不安的活潑,使得虞白這樓上四鄰都認得她,更是在東什街上有着聲名。東什街有幾間門面房,原是鄒家開個土產門市部,生意並不好的,自市政府指定東什街為小吃街后,這裏寸土如金,鄒雲就和大哥二哥合夥辦了個餃子飯店,幾年間發了財。后雖鄒雲去了平仄堡吧枱工作,仍入了一股參加分紅,因為鄒雲從賓館還能拉來大批的吃客。但是,正應了可以同苦不能共甘那句話,自鄒家財大氣粗后,兄妹三人卻生出矛盾。先是管賬的大哥賬項不清,眼見得大嫂手上有了金戒指,金戒又換成鑽戒,且大嫂的娘家裝飾了房子,又安了電話,鄒雲和二嫂氣就不順,苦於沒有證據,不好明說,只叫嚷怎麼一月利潤不如了一月?再是二哥見大哥如此,採購原料時買低價報高價,動不動就從收款的抽屜里拿了錢去打麻將,跑歌舞廳,還包了旅館房間泡妞兒。這些鄒雲並不清楚,洗碗的小工保祥告訴了她,她就出主意:如果二哥再讓他去那旅館送夜宵,就去告訴二嫂。果然二嫂一夜裏趕到旅館,和那女的大打出手。二哥知道了是保祥露的消息,回來差點沒把保祥揍死。大哥看不慣了就吵起來,吵到最後紅了眼,烏七八糟的醜事全兜了出來,一個就說合不成了分開來!一個說分了就分了,誰也離得開誰!一份囫圇圇家業分成三份,一個飯店也開了三個門。鄒雲要吳清朴停薪留職來頂她所得的一份,給虞白說了聽取意見,虞白不置可否,只應道「這你和清朴商量」。現在見他們已合手定了主意,只是擔心吳清朴的經營能力。說:「丁琳,你也權衡權衡,不要讓貓拉車,把車拉到床下去。」丁琳說:「清朴呆是呆些,可專心干起什麼了,卻有鑽頭。」虞白說:「那就讓他折騰去,不折騰鄒雲心也不甘的。」

起身去拉了燈,燈光下胸前的鑰匙亮亮地發光,就把它塞進脖下的裙領里。丁琳說:「你真的要把它戴在脖上?」虞白說:「我喜歡哩。」丁琳說:「小孩才戴這些,你是怕尋不著家了,還是怕丟了自己?」虞白說:「都怕。人活在世上好像什麼都能幹,其實一個人能扭動的也只是鎖孔那麼大個空間。」丁琳說:

「你又想作詩了?」虞白說:「剛才在睡夢裏我倒真的有了兩句詩:拿一把鑰匙,打開每一個房問。」丁琳說:「是好詩,題目可以叫『單相思』。單相思就是這樣,真是好詩,你擴展擴展,我託人送報上發表了。」虞白說:「我沒有發表欲!現在報上的詩,將一句有詩意的話擴展成一首,還美其名日『一首詩有一句精語就可以不朽』!那還算詩嗎?詩是每句都要明白如話,整體卻有模糊性的含義。我這兩句算什麼?況且我哪裏就是要單相思?!」丁琳說:「我可沒說你對那個夜郎有單相思!」虞白笑道:「那我不成了老牛要吃嫩草嗎?」

聲音一大,卧室里的鄒雲就問白姐你醒來了?吳清朴沒有過來,先去廚房看煤爐上的水開了沒有,說句「窗台上的虞美人又孕骨朵了」,趁機洗了臉,梳了頭。鄒雲拿了一件時裝走過來,叫嚷着說是託人從深圳買的,要給白姐推薦。這是一件三件式的套裙,藍底白花的裙子,薄亮輕柔的T恤袖裙衣,又有一件藍黑色麻紗的馬甲,沒領無扣,質量高檔,款式極好。丁琳就讓吳清朴在廚房裏不要出來,吳清朴說他乾脆上街買些什麼吃的來,就走了。虞白就脫了身上的裙子,鄒雲一邊幫她穿新的,一邊說:「白姐你知道你最好看的是什麼地方?」虞白說:「哪裏?」鄒雲說:「就這屁股以上。我已經看過多少次了,你要坐在那裏,簡直像一個提琴!」虞白說:「世上男人眼睛都瞎了,沒有一個來彈這琴的!」丁琳說:

「真不要臉!」手擰了某一處,疼得虞白踮了腳在地上跳。就一邊穿一邊對着黑狗說:「醜醜,你說是不是?女人就是一架琴么,逢著好男人了彈出的是音樂,遇到孬男人了只彈一片噪音。」黑狗醜醜競頭一點一點的,三個人都吃了一驚。丁琳說:「這狗好通人性!」虞白說:「我總疑心醜醜前世是個美人,你們瞧瞧那眼睛上一圈黑線兒,我敢說現在哪個女人還都畫不出那麼好的眼線哩!」穿着了,自己先到鏡子前照,連聲叫:「不行不行,片片扇扇的太多,不適應我!」

鄒雲說:「講究的就是這樣,這是意大利的名牌,你個子高,穿上呼呼啦啦,又飄逸又瀟灑。我有你這身架,早當模特去了!」虞白說:「我才不當模特哩,虞家的女子穿了好衣服讓別人去欣賞?!我也不想要那麼多錢!衣服好是好,我太瘦了,撐不起來。」鄒雲看了看,也覺得是,仍說:「不急的!」將自己的一雙深灰色有帶的高跟皮涼鞋脫了給虞白穿,把口袋裏的一副金色橢圓墨鏡戴在虞白臉上,左右找什麼,又去卧室取了一條有淺藍、赭紅、白的條格兒頭巾包住虞白的頭髮,說:「現在瞧瞧,走到街上回頭率不高才怪哩!」虞白說:「倒像是個傍大款的了!丁琳,你和鄒雲是一個型的,你試試。」當下脫了,去換另一件。另一件是灰白的長裙,純麻質地,後背有一道小布條帶兒交叉成的裝飾,虞白在鏡前扭著看了,欣賞腰部的裝飾,屁股微微撅著,細腰凸現,交叉的小布條帶兒乍貼不貼的好看。丁琳也將那件穿上了,讓虞白看,虞白說:「好,你這活潑性格該這麼打扮,越發倉庫潤澤,印堂黃明,耳額也增白了!」丁琳說:「我也覺得好,鄒雲到底在賓館,見得多了,會買衣服。你穿這件也好。」虞白說:「這顏色說白不白的,自來舊,我喜歡,只是後背露得太多。」鄒雲說:「人家前邊露至Ⅱ什麼地方了,還有人穿的!後背上又沒長東西!」虞白說:「我比不得你們年輕,干骨頭脊樑,露什麼的?!」自己把頭髮取了皮筋,披撒下長發來照着看,還是搖頭,就脫下來了。丁琳卻捨不得脫了,說:「知識女性穿這還可以的,真的,白姐!——這件多少錢?」鄒雲說:「一千三。」丁琳說:「你給我說笑話?」鄒雲說:「我哪是說謊,你看看發票吧。」在口袋裏掏了,果然上邊是一千三,丁琳形容忽變。鄒雲說:「買一件吧,做老公的誰個不希望自己的老婆穿得漂亮?」丁琳說:「他那窮教書匠,一件裙子一千三把他不嚇昏才怪的!」虞白說:「教書匠嚇住了,總還有嚇不住的人吧?」丁琳忙給虞白使眼兒,不讓再多說,自己卻低聲道:「我又不是傍大款??我從不花他錢的,他給我錢我還嫌掉我的價兒??」鄒雲還在說:「穿得好了,一日他多愛你幾次,總比省下錢來,卻見了不刺激、沒反應,日子一長夫妻不像個夫妻了強吧?琳姐,婚後最危險期是二至三年,男人的新鮮勁兒就沒有了,咱做女人的就得不斷地改變自己,常變常新。」丁琳說:「男人要是那樣,乾脆和衣架子過活去!——你要覺得我穿着好,那我就不脫了,今日回去亮亮他的眼,就說是三百元買的。」鄒雲說:「我讓人去深圳就這個樣子、尺寸再捎一件來。」丁琳說:

「你倒捨不得了!這件就先讓你美吧。」也便脫下來。

三個女人為了衣服興趣蠻高,就又說到街上現在流行什麼款式,北大街的唐都商場又開了服裝自選廳,靠南千米距離的地方,又有了一家貴夫人服裝店,而且南湖路服裝街上的門面越來越多了,全是由廣州、深圳、上海進貨——廣州、深圳的貨現在比過上海了,雖然假冒名牌的多,但款式絕對地新潮!虞白就翻箱倒櫃,取了幾截布料出來,讓兩位參謀做了什麼好?比比畫畫了半天,鄒雲說他們賓館小唐的婆婆在電影製片廠里當服裝師,手藝高得很哩,拿這一截絲綢去做件晚禮服吧。虞白說:「我喜歡自己裁了自己做??白日都懶得怕出門,還做什麼晚禮服的?」丁琳說:「那我有幾冊新款式裁剪書的,改日給你捎過來。」虞白說:「鄒雲,你最近去福樂商場了沒有?見着什麼好的內衣?」鄒雲說:「白姐和人不一樣,外邊衣服平平常常,內衣卻總是要高檔的!——貴夫人店裏新進了一批褲頭,款式、色調絕對地好,明日我就給你捎回來。褲頭買得那麼好,給誰看的?」說畢了,便覺得不那個了,忙看虞白和丁琳的臉。兩人似乎並沒在意,丁琳說:「女人么,就那一塊私處,當然要穿好些!我在洗澡間見過許多女的,外邊的衣服花里胡哨的,可一脫胸罩皺皺巴巴,褲頭破破爛爛,反倒讓人看淡了。知識女性,最講究的是內艷外素!」鄒雲說:「琳姐動不動就是知識女性,我都沒份兒和你們說話了!」丁琳說:「你別多心,我這是說慣了嘴——你怎麼不算知識女性?就是不算,嫁了知識分子也是知識分子老婆么!」鄒雲低聲說:「不瞞你說,我穿的褲頭就是清朴的。」丁琳罵道:「我說你那清朴老公,你還嫌是胡說!」鄒雲就捂了丁琳的嘴,兩人不說了,拿一件黑底白小圓塊的布料搭在虞白的肩上,比畫着說做件裙衣怎麼着?虞白也眯了眼在鏡子裏看了看,卻哧地笑了,說:「這就是女人!咱們平日還笑別的女的俗氣,咱也免不了俗,再過一兩年了,你們怕又該津津樂道孩子了!」丁琳說:「女人再往前走,總是走不出衣服和孩子的。說穿了,女人也可憐,活着都是為了別人,一是看孩子,二是穿了衣服給男人看。」鄒雲說:「這我倒不同意,穿了衣服給男人看,男人喜歡還不是圍了你轉?」丁琳說:「男人圍着轉了,他沒有不想要了你身子和心的。」鄒雲說:「他要了你,你也要了他么,也說不上桶掉在井裏還是井落在桶里了,白姐,你說是不?」虞白說:「這我沒經驗。」鄒雲就和丁琳笑着罵「瞎豫」!鄒雲說:「琳姐,咱也得給她個拉郎配,讓她經驗經驗!」虞白說:「那我只戀愛不結婚,看誰還能來?」丁琳說:「你這半生總是眼頭子高,月亮老是追求圓滿哩,月亮總是一次次隕落和殘缺。可話說回來,你總是失戀,卻又總是被人愛上。」虞白說:「誰愛上我啦?我也不想讓人愛上,孔聖人說女為悅己者容,我悅我自己,所以這房子裏鏡子多。至於生孩子,我覺得防老已成了扯淡事,傳繼脈火那也是自我欺騙,你想想,有幾個人知道他爺爺的父母叫什麼名字?只是三代,後邊就不知前邊了,做前邊的人還講究有自己的後邊人頂什麼用?生孩子惟一的好處是生個孩子來玩罷了。」一句話說得二人沒了話。

丁琳說:「剛才是說衣服來着,現在卻扯到養孩子,這其中是怎麼轉折過渡的,竟一點生硬也沒察覺,這簡直是和寫文章的道理一樣嘛!」虞白說:「得了,得了,別批評家的意識那麼強!——天這麼晚了,清朴不知給咱買什麼山珍海味去了不回來?」鄒雲說:「我去看看。」換上了那一件套裙,又對鏡塗了唇膏,出去了。丁琳癟著嘴給虞白看,虞白說:「丁琳,從明日起咱們做美容按摩去。」丁琳說:「喲,虞白也要美容了?要美容,乾脆去做手術割個雙眼皮,把法令上那個痣也取了。」虞白說:「那倒不必,臉上有臉上的風水的。鄒雲是洗一次頭吹一次發的,一星期去按摩一次,已經半年多了。人家年紀輕的都這樣,咱再不收拾,老得出不了門了!」丁琳說:「你不是說你就敢素麵朝天么?!」虞白說:「不知怎麼,我現在倒沒自信了。」人一時蔫下來,伸了瘦長的指頭在鏡面上作畫,畫一個人頭,——不願凝視,便塗掉眼睛。丁琳卻死聲兒看着她,更是一言不發。虞白在鏡子裏瞧見了,哧地笑了一下,掩飾道:「看見眼角的皺紋能捕了魚啦?」丁琳說:「世上如果沒有女人,男人是不會去修廁所的;世上如果沒有男人,女人就想不起去美容了——你老實說,這會兒心裏想着什麼了?」虞白說:「想着什麼?」不看丁琳,也不看鏡子,站起來就往後門去,一邊關門一邊覺得心跳,立於燈影里臉發着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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