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寬哥認識夜郎的那一個秋天,再生人來到了京。

再生人的胸前掛着鑰匙,黃燦燦的一把銅的鑰匙——掛鑰匙的只有迷家的孩子——端直地往竹笆街七號,去開戚老太太的門上鎖。鎖是暗鎖,左一擰右一擰啟不開,再生人就吶喊了。阿惠,阿惠。戚老太太的乳名叫阿惠,街坊鄰居都不知道的。戚老太太從裏邊把門打開,當下就怵住,正編織的竹門帘子將一頭線繩往架子鈎上掛,沒掛住,稀里嘩啦掉下來。我是某某,你上一世的男人呀,阿惠!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一直想來見見的,就來了,這鑰匙怎麼就開不開鎖了?!再生人懷裏還抱着一架古琴的,是彈《陽關三疊》那類琴,叮咚地撥了一下,就嘿嘿地笑,說這條街沒大變化嘛,過去家家以竹編過活,現在還是,他那時編門簾、編篩籮、編扇子、編床席,十二層的小蒸籠不點燈搭火也能摸黑編的。再生人看見了櫃下放着的一個蛐蛐罐兒,熱愛的樣子,一口氣將罐兒口上的蜘蛛網吹開了,開始說許多當年做夫做婦的私隱。譬如戚老太太怎樣是糧庄吳掌柜三姨太的丫鬟,臉黃蠟蠟的,卻一頭好頭髮,八月十八的清早他去買糧,她是蹲在馬路邊的石條上,呱啦呱啦用竹刷子刷便桶,刷完了,揭底一倒,浮着泡沫的髒水隨石板街石往下流,水頭子正好濕了他的鞋。他穿的是白底起跟皂面靴的,跺着腳,才要罵,阿惠仰頭先吐舌頭,又忙賠了他一個笑。這笑軟軟和和的,這就是緣分,從此他就愛上了她。譬如,臘月二十三,夜裏沒月亮的,兩個人在城牆下幽會,靠的是龍爪槐樹,樹嘩嘩地抖,抖一地的碎片葉子。心急也沒顧著近旁的草里還有人坐着,悄沒聲地扔了半塊磚頭過來,磚頭砸着他的肩,他不疼的,是阿惠的臉上有了黏糊糊的東西,聞了聞叫起來,才知道他流血了。再生人還說,阿惠呀,你真的忘了嗎?你背上那個肉瘊子,是我二月二在城隍廟裏求的彩花線,回來勒住了脫落的。後院那堵矮牆還在不在?你每次梳頭梳下的頭髮繞成一團塞在牆縫,我的一顆槽牙也塞在牆縫。——戚老太太不等他說完,就哭出了聲。某某!某某!你真的是你,你挨刀子的又活人了?!哭了一場,做了飯吃,還要收他在家住。

這本是一段傳奇,小小的竹笆街立刻傳開,新聞又很快蔓延全城。寬哥在酒店裏和夜郎吃酒,吃熱了,將這事說出來。夜郎冷笑了一下,歪起頭聽店堂里的琵琶聲。僱用的琵琶女彈得並不好聽,夜郎就來了作曲的興趣。作曲應該是坐在鋼琴邊上的,獅子般的長發披半個腦袋,俯了,仰了,一張口唱眼睛就要閉上。然而這裏是一堆碎紙片上寫了1234567,掬起來撒在桌上,要以順序記錄着為曲譜??寬哥提了提警服的領口,搖著頭,看不慣了那一張刮刀長臉上的冷笑。這冷笑透著一股傲僻,傲僻之人執一不化,剛愎自用,哪裏能合了世道人心?寬哥低了頭去吸吮灑在桌面上的酒,吸吮得吱吱響,也莫名其妙了自己怎麼就親熱他,認作朋友?莫非自己生來就有扶植他的義務嗎?再吸吮了一口,鼻子裏長長出氣,吹飛了那一堆紙。不怕他蠻臉做怒,偏要治他,偏要證明自己沒有誆言謊語,拉了夜郎往竹笆街七號去見戚老太太。兩人到了竹笆街,七號門首上卻吊著一柄白紙傘——戚老太太已經過世了。

夜郎至此也感嘆了一聲,頓時酒勁攻心,乾嘔一陣,吐出一堆污穢來。這當兒,街南頭的丁字路上一片喧嘩,黑壓壓一堆人擁在那裏,有銳聲驚叫:

「這是要自焚了?!」便見人群忽地一退,又忽地一進,如六月的麥浪,半空裏果然嘭嘭地騰一個火蘑菇,有篩筐般大的,圍觀者啊地散開,散開了又不逃去,彼此叫嚷。寬哥說:「出事了!」碎步跑去。待夜郎趕近,寬哥已喝開人群,衝進一家飴鉻店,提了一桶泔水潑。沒想水也如油一般,轟起一個更大的焰團,且焰團粉紅,極其透亮,外邊包一層藍光,有人在裏邊端坐着,看上去如一個琥珀。都在叫「快救人,快救人!」卻再沒人敢前去。夜郎忙問誰自焚了,還未看清自焚人的形狀,寬哥就罵罵咧咧地讓他快去撥火警電話。一條街上,偏偏都是小本買賣人家,沒個電話,夜郎疾步到了另一條街去撥,又在街口立等了四十分鐘,引消防車過來,自焚人已焦縮為一截黑灰。消防警察沒有再浪費滅火的噴料,數百人目睹了烈焰自熄,水泥馬路上只留一個黑色的人形。

自焚的就是再生人。原來戚老太太善心念舊,留下再生人在家吃飯,那一頓飯是新上市的槐花拌了麵粉做就的燜飯,戚老太太又用竹竿在後院的香椿樹上夾下一些嫩香椿芽兒來做小菜。槐花是蜂吃的東西,拌了面蒸出來如銀團玉塊,這樣的飯菜以前西京城裏人家常吃,而今已屬罕物。戚老太太那日做得特別多,又等著孩子們都回了家來,飯桌上也能叫一聲爹的。但是,孩子們卻不,當下把碗摔了。孩子們都比再生人大的,小的也大出十一歲,他們雖然覺得蹊蹺,卻學習過唯物論,不迷信,更是覺得在街面上都是吆三喝五的角兒,太難看人,不肯認爹,並且推出門去,揚言要到公安局報案的。戚老太太臊得老臉沒處擱,流着淚到後院去,於香椿樹上上了吊。戚老太太一死,再生人抱了琴在街上逢人就訴苦,訴一陣,操一陣琴,聲淚俱下,挨過三天,死過了的人又再一回自焚死了。

再生人的骨骸在馬路上,用掃帚掃不起,又是寬哥拿添煤的鏟子去鏟,鏟了許久鏟不凈,粘膠得像塗了層瀝青。但寬哥收穫的卻是在骨骸里撿著了那枚鑰匙。

寬哥並不喜歡這枚鑰匙,遺憾那古琴的毀滅,也遺憾那時太是緊張,沒能逮聽住再生人自焚時彈的琴曲,只記得那尾音,標出節奏,恰恰是詩詞的格律: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偏巧那天夜郎是騎了自行車的,去給消防警察打電話,回來被人偷了鈴蓋,一腔怨恨,在存車處瞧瞧四下無人,也索性擰下旁邊自行車的鈴蓋裝在自己車上。這陣聽了寬哥說話,問平平仄仄的是什麼意思,寬哥也說不出來。夜郎就拿了那枚鑰匙去開許多的鎖,開不開,於是想,在西京城裏,人都是有兩件必有的東西,一個是自行車鈴,一個是鑰匙。鈴就是自己的聲音,丟了鈴就是丟了聲;鈴蓋是常常被人偷的,我的丟了,我就擰下你的鈴蓋,你沒有鈴蓋了,你又擰下他的鈴蓋,城裏見天有人嚷道丟失鈴蓋,其實全城只是丟失了一個鈴蓋吧?而鑰匙,卻是只打開一把鎖的,打開了,就是自己的家,不屬於自己的,怎麼又能打開呢?打開了也只能是小偷。——這枚鑰匙,肯定有這枚鑰匙的一把鎖的,再生人卻尋不著了。夜郎玩弄著鑰匙,咕噥了一會兒,沒有丟棄,拴在自己的一個鏈環上了。鏈環上拴著的還有一枚鍍了銀的小耳勺,每當在人稠廣眾間,掏出耳勺來挖耳屎,便把鑰匙亮出來,要長長短短地說一段再生人的故事。

再生人死後,竹笆街築起了一座賓館,因為正好在自焚的地方,又要取名吉利,就叫做「平仄堡」——一段殘酷的悲劇衍變成了美麗的音樂境界。

西京城裏的高級賓館很多,城西南方位里「平仄堡」還是第一座,建築師別出心裁,將樓蓋成仲尼琴形,遠看起起伏伏,入進去卻拐彎抹角,而沿正門的兩側一字兒排列了五對大青石獅子。常見的獅子是一種憨,捲毛頭,蛤蟆的嘴,玩一個繡球要做女兒擇婿狀,這獅子卻前腿直立,兩目對天,看着就覺得那眼睛要紅了。這工程是一家裝潢公司承接了,由陝北的綏德雇請工匠打鑿的;夜郎就打雜在這公司,具體負責去押運和回來安建,先後就在賓館包住了一間小屋。

那時節,社會上的會議繁多,平仄堡的生意非常的興隆,見天呼啦啦一群人在餐廳吃包席,夜郎則不動聲色也去坐了吃喝。一個會議結束了,一個會議又開,夜郎竟吃白飯了二十餘天。餐廳服務員就奇怪了,問一個人:「那是個什麼領導嗎?」那人說:「怎麼着?」服務員說:「開什麼會他都參加的?!」夜郎聽了,當下起身要走,那人卻說:「當然噦,你瞧他那披掛!」夜郎的披掛並不好,但夜郎長面修身,仍得意自己的可久可大之相,就口吐了煙圈,放滿一世界煙霧,然後去牙籤瓶里抽一支牙籤,隨手又拿了那一盒精緻火柴在兜里捏了,走出餐廳,孤單而高傲地仰著乾淨的頭。剛一進電梯,那人就跑進來,當懷戳了一拳說道:「你算是狗屁領導?!倒會鑽這等空子!可你不說謝我,說走就走了?——你知道我是誰?」夜郎忙拱手抱拳,說:「我是你的戲迷!」

那人說:「你甭誆我,南丁山是南丁山的最大戲迷!」於是,夜郎和南丁山從此認識。南丁山是秦腔名丑,往日的光景里長衫水袖地演了丑旦,兩片紅胭脂夾住個瓊瑤鼻,蘭花指扭過來,扭過去??然而現在的天上,紅太陽已不再是毛澤東,星星只有了三種,一種是影星,一種是球星,一種是歌星;大小的歌星,是西京本土的或外地來西京的,都在體育館里演出,唱秦腔的已無人看戲,南丁山只好做個小穴頭,逢著賓館有會,辦個清唱的節目——為着掙個小錢,也為着過癮。兩人是帶膻的羊,著了氣味就認了同類,一來二往熟忒起來,南丁山就替夜郎抱打不平,說夜郎的相貌氣質完全是將軍的材料,如今卻淪落成一個馬崽。夜郎也就去捏捏他那只有稀稀幾根黃須的嘴唇,笑他長一個虛胖胖的婦人臉是不是個同性戀者?南丁山就說他小時讓道士算過命的,原本要做大官的,可祖墳選的不是真穴,這輩子只有在戲台上演官人或官人娘子了。

南丁山還有着一個本事,能撇兩筆蘭革,結識了一幫書家畫家,與市府的秘書長祝一鶴也拉扯上了關係。一日裏北京有要人到了西京,祝一鶴又讓南丁山召集書畫家在平仄堡作贈禮書畫,南丁山也畫了一株蘭,眾人叫好,說該題上「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南丁山卻寫着「居在深山人不識,西京市上賤如草」。祝一鶴笑道:「你是名演員,市寶一樣的待你,還哭什麼屈?!」南丁山有意薦夜郎,便說:「我算什麼角色,我為我這兄弟鳴不平的!」當下介紹了夜郎,如此這般地說了一堆能耐。也活該夜郎出頭,祝一鶴詢問了許多事,夜郎不卑不亢,對應自如,祝一鶴即刻愛惜起來,送了名片,又給了電話號碼,歡迎去他家做客。事後,夜郎果然去祝家數次,送去了特意從綏德買來的一對小石獅子,樂得祝一鶴也說:「政府里那麼多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可就是合不來。怎麼回事嘛,一見你倒喜歡上了!」如此往來,祝一鶴把夜郎介紹到市圖書館,作為招聘人員使用,圖書館長宮長興也當面拍了腔子,說招聘按慣例要使用一年,這全是為了遮人耳目,半年之後就保證作為正式職工接收,便安排夜郎做他的助理:收文件,寫材料,負責外事接待。夜郎沒想浪跡數年,有此落腳,自然視祝一鶴為知遇之人;祝一鶴年過半百,孑身一人過活,少不得常去照應,跑些小腳路。在平仄堡安建完石獅,又聯繫了在賓館髮廊打工的顏銘,每日去祝家做鐘點保姆,連南丁山也不無嫉妒地戲謔他和顏銘是祝家的金童玉女。

平仄堡門口的石獅安裝了兩月,見天有人來瞧稀奇景。居住在竹笆街丁字路口的居民卻生了怪事,先是幾乎各家有人夜夢獅子咬人,再是接二連三地有人死去,都是患了心肌梗塞,便傳出是賓館門口的獅子對着這些人家,風水太硬的緣故。於是就在門首懸掛鏡子,又是夜裏用紅線繩縛住石獅。但人還是在死,居民便聯合了去賓館鬧事,賓館只好搬移了石獅,又被迫請秦腔劇院來演鬼戲。演過一場《白神》,南丁山飾的那個無常。演畢了,遂生出念頭:秦腔里有演《目連救母》戲文的傳統,那是集陰間和陽間、現實和歷史、演員和觀眾、台上和台下混合一體的演出,已經幾十年不演了。如今不該說的都敢說了,不該穿的都敢穿了,不該乾的都敢幹了,且人一發財,是不怕狼不怕虎的,人卻只怕了人。人怕人,人也怕鬼,若演起目連戲系列必是有市場的。再者,演員可以當一回他們的表演藝術家了,又能賺錢,十倍百倍地強過走穴來清唱的。就停薪留職,組織戲班,一方面著人四方收覓戲本,整理改編,一方面討問好角。光問好角還不夠,跑過龍套的、管過行頭的、管過水鍋的都問。風風火火地要成氣候,夜郎即推薦寬哥來班上吹塤,寬哥不肯,自己倒過去濫竿充數。

夜郎在圖書館領了一份工資,在戲班領一份工資,人就顯得神氣,仰頭從街上走過,手總放在兜里,捏一根火柴。又與顏銘日漸親近,沒了規矩,遂一日說出「你肯不肯嫁我?」顏銘也涎了臉,反問了:「你肯不肯娶我?」雖是戲謔,自此顏銘卻更多收拾,節衣縮食地購置化妝用品,一早一晚,將一粒維生素E服了,再擠破一粒塗擦在臉頰。一日又去見她,顏銘切了黃瓜片兒在臉上敷,夜郎進去悄悄地說:「你沒去樓下那電線桿上看招領啟事嗎?」

顏銘側着貼了黃瓜的臉,不敢動,問:「什麼啟事?」

夜郎說:「有人拾了一張臉皮,你不去領嗎?」顏銘舉手就打,打過了,卻說:「女人活的就是一張臉嘛!」夜郎就生出惡作劇來,說:「你有一張好臉,我卻不敢娶你的。」顏銘問:「這是啥意思?」夜郎說:「我不能害你。」暗自在褲襠里將塵根后夾起來,竟大了膽拉顏銘的手去那裏摸。顏銘頓時臉耳炭紅,半推半就去摸了,果然一片平坦,再問怎麼回事,夜郎說他自小就是殘疾,顏銘當下背削肩蹇,如雨中雞,默坐在客廳勾頭落淚。夜郎只覺得好笑,偏不說破,日後卻不敢了無度胡鬧。看那顏銘,雖未惱怒疏遠,也未有過分親呢,但覺得這般也好,待將來有了正式工作,出人頭地,再言好事,日子就一日一日平靜而整齊地過去。

不想,西京城領導層里鬧起矛盾——領導層有矛盾是所有地方所有單位的普遍規律——西京城的書記和市長卻僵得難以調和,上溯省里,乃至北京,下涉各局部門,派系分明,告狀迭起,已不能坐一條板凳上論政了。人事幾經周折,市長就調離西京。

市長一走,樹倒猴猻散,祝一鶴便被撤職,分配去邊遠郊縣任職。祝一鶴原是師範專科學校的講師,棄教從政,今知失了依靠,遭受貶斥,政途渺茫,就辭職欲回舊校,要求評個教授職稱。但因數年不執教鞭,又是牆倒眾人推,職稱數次評定不上,便突發了腦溢血,五日昏迷不醒。祝一鶴沒有親戚,夜郎和顏銘去守了五天五夜,只說人已無救,夜郎一怒之下,寫了一聯貼於病房門框,成心要給在位的人示威的。

對聯是:

學問能強國黃泉君眼可閉職稱堪殺士紅塵吾意難平人還未死,卻有悼聯,新任市長就不滿了,著人撕去了,聯語卻不脛而走,一時嘩然。新市長以安慰為名,令職稱評委會重新評定,教授的名銜是通過了,祝一鶴果真第七日清醒過來,但從此失聰亡音,他背床板,床板背他,純粹將肚腹做了好吃好喝的墳墓,一個人身的廁所。

祝一鶴一癱,夜郎即被圖書館解僱,宮長興懶得再見夜郎,只派通訊員捎口信給顏銘,讓顏銘轉告夜郎不要再去上班了事。夜郎得知消息,啊嗚一聲,慌得顏銘千聲萬語地安慰,夜鄭半日不語,將一顆牙咯咯吱吱地咬碎,連痰帶血地吐出來,就去了戲班再不在外露面。六月初六日,戲班組建完成,即於是日準備了香燭,三牲福禮、果品??同拜菩薩,宣佈行當角色。那小花臉先拜,大花臉再拜,后是老生、小生、青衣、老旦、小旦,立下盟誓,務要親同手足,同舟共濟,苦學苦練,將戲排好。最後分享三牲福禮,同吃麵條。夜郎卻是不吃肉的,南丁山說道:「你不吃肉?從小就不吃肉?瞧你這形狀,是該吃生肉的傢伙,可你偏就不吃肉?!」夜郎說:「我吃麵條就好,綿長不絕嘛。」一窩絲地在嘴裏不咬了下咽。南丁山說:「有人活的,也就有鬼活的,你跟着哥哥,只要有戲演,就少不了你夜郎吃的飯!」夜郎口裏應着,到底年輕臉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堆上來的一層笑,這時候就僵扯著,使一張長臉越發地長吊。

一日,南丁山的師父,那個雞皮鶴首的丑老腳,替了鼓板師,拿出總綱,讓各行當分抄單角腳本,限定了在三日內抄完,自個又去著人做行頭、紙紮,市政府卻通知他去平仄堡吃宴席。丑老腳納悶:我這下九流的人物,哪裏受得了市政府吃請?將一身衣褲熨得平整,又著了一雙黑平絨休閑軟鞋,去了才得知是台灣來了一位鉅賈在西京投資,市政府設宴款待,特召了一些各界名家來作陪的。等得那台商到了餐廳,他不看則已,看了臉面頓時變色,故意做出個噴嚏出來,唾沫鼻涕噴了一桌,退出來就回家了。原來三十多年前他還是個毛頭小伙,同此人一道保家衛國去朝鮮作戰,一次戰鬥中被俘,在戰俘營里他們預謀著逃跑,此人中途告密,逃跑計劃只得提前,結果僅僅逃出三人。但千辛萬苦地逃回來,竟被審查得沒完沒了,只好窩在劇院裏演個丑角,學打鼓板,而此人則去了台灣,現在卻是座上賓的設宴招待了。丑老腳一口氣咽不下,人就病倒了,一病竟又不能起,戲班人都很焦急,推遲了排演鬼戲,吆喝着去給丑老腳沖喜。

小小的四合庭院,圍了兩張方桌吹打唱吟,挨過三個時辰,後邊屋裏喊:「人不行了!」鼓樂停止,人都往後跑去。夜郎那日學着敲板,竹棍兒總敲不準那一點空豬皮,被眾人謔笑了,以敲碗替代鈴鐺;當下也跑去看了。丑老腳腹脹如鼓,吐了半盆鮮血。南丁山急催夜郎去通知師叔。師叔也是丑角,正在對面街上坐飯館,師兄師弟二人一生愛吃羊肉泡饃,每日一頓去飯館,把掰好的饃蛋送鍋上煮了,又買了新饃來掰,煮饃端來,新饃掰完,吃畢帶回,趕明日再來送上饃蛋又掰新的饃。夜郎說了情況,師叔已等不及煮饃做好,當下用紗布包了新掰的饃蛋過來,一條腿跪於床下,拱了拳,高聲說:「哥咆,真的吃不動啦?!」師父要搖頭,已搖不動,頭從枕頭這邊翻到枕頭那邊。師叔再說:「喝不動啦?!」師父的頭從枕頭那邊又翻過枕頭這邊。師叔又說:「也口不動啦?!」師父頭不翻了,掙掙巴巴伸了手,也在下巴下拱個拳。那麼難看地一笑,眼球就翻上去死了。一時人哭,師叔把那包饃蛋放在師父的脖下,招呼人分頭髮喪,辦理後事,戲班不再吟唱《小宴》,一聲兒的嗩吶吹打開了《逼霸》。

到了晚上,靈堂設起,兩把紙傘掛在院門腦上,十二丈的臼縵黑紗在院空拉扯了三道,戲班全體人員都戴孝磕頭,上香,奠酒,哽哽咽咽地在當院燒化紙錢——要開鬼路了。夜郎沒有見過這陣勢,也不懂開鬼路的曲牌,只屈了腿用柳樹棍翻動燒紙,南丁山諸人各持了鑼鼓,一面敲打,一面繞了靈堂轉,一面就唱了起來:

鏘哩哐,鏘哩哐,哐,哐。人活在世上算什麼?說一聲死了就死了,親戚朋友都不知道。鏘哩哐,鏘哩哐,哐,哐。親戚朋友知道了,亡人已過奈何橋。奈何橋三寸來寬萬丈的高,中間抹著花油膠。大風吹來搖搖擺,小風吹來擺擺搖。有福的亡人橋上過,無福的亡人打下橋。鏘哩哐,鏘哩哐,哐,哐。亡人過了奈何橋,陰間陽間路兩條。鏘哩哐,鏘哩哐,哐,哐。日子過得這麼的好,你為什麼死得這樣早?!

夜郎撲哧笑了一下,怕人發覺,忙低頭將柳棍在紙灰上一戳,沒想火嘭地騰上來,紅紅的紙灰落了一身一頭,燒沒燒着,卻把眼窩迷了。這當兒,院門口有人一透一透,一粒小石子就打着了坐在條凳上的康炳,康炳回頭看看,兩人打一陣手語,康炳就過來小聲對夜郎說:「人找哩。」夜郎說:「誰個?」康炳說:「這麼晚了還能是誰?」夜郎抬頭看了,顏銘半個臉在門縫處,正沖他笑。低頭說道:「可不敢胡說,人家是正經主兒。」出來拉顏銘走到門外燈影處。原來顏銘租居的房子就在對面街上,白日裏請了氣功師為祝一鶴治病,天黑了招待人家在前邊素菜店裏吃飯,聽得戲班在這裏開鬼路,氣功師提出要見見夜郎,顏銘就來了。夜郎問:「效果怎麼樣?」顏銘說:「氣功師發功,總問祝老有感覺沒,祝老口不能說,只搖頭,我看也是不行的。」夜郎說:「敢情是個混混客?大醫院都治不了,氣功有什麼用?你總不聽我的!」顏銘說:「氣功是老傳統的,他說包給他了,病多重的人他都治好了的。」夜郎說:「西醫推,中醫吹,老傳統的那些門道,秉性里沒有不吹大話!」——啪!在臉上打了一下,手往光亮處展展,上邊一個稀爛的蚊子,用指頭彈了。顏銘就說:「不管怎樣,人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還是去打個照面的好。」夜郎不去。顏銘說:「你硬是不去,那也罷了??還有個事不知該不該對你說——你要生氣,我就不說了。」夜郎說:「已經是死豬了還怕燙水?」顏銘說:「宮長興著人送來十元錢,說是你未領的午餐補助費??這不是要噁心人嗎?你不會生氣吧?」夜郎說:「我肚子疼。」顏銘立即緊張了,說:「都怪我多了嘴!哪兒疼的?你噓噓氣,夜郎,噓噓氣或許就好了。」謊手慌腳地競來給他揉。夜郎也不推辭,甚至還挺了挺肚子,那隻手就勻著在肚上揉,三揉兩不揉的,就碰著了一根硬東西,嚇了一跳,說:「你有的?!」夜郎笑着,小聲說:「我也只有它啦!」顏銘舉了拳頭就在夜郎的胸上捶,說:「你壞蛋!你騙子!你真會騙我!」用手去打了一下,低低罵句「流氓」,卻說:「你不生氣我好高興的??你倒有這興勁兒?」夜郎說:「你不是要讓我高興嗎?」

顏銘說:「你要高興,你是要高興的!」夜郎一下子將她摟起來,唇咬開了唇,兩人都靜下來,鼻孔和鼻孔出著粗氣。嘭的一聲,院牆裏騰起一團火來,一定是誰用柳棍戳翻一下焚燒的紙,燦爛的禮花般的灰屑從牆裏飛飄過來,顏銘急把身子躲在夜郎腋下,但灰屑落下來再無光亮,顏銘睜著驚恐的眼,渾身打了一個哆嗦。開路歌唱完了,一段一段的孝歌在鼓樂中又唱,夜郎說:「別怕,沒什麼可怕的。」的確沒什麼可怕的,顏銘說:「你去吧,你快去吧,??你要真需要我,戲班的事完了,你到我那兒去??我得到飯店呀。」說畢,一邊理著頭髮,一邊就匆匆走了。

夜郎仰頭看了一會兒夜,回到院中,孝歌還在唱着,他們已經不是在為亡人而悲哀放聲,幽而深地吟唱似乎心身墜入到了藝術的境界,一邊繞着圈子整齊地踏了節奏,臉面生動,唱得有板有眼,委婉幽美。敲碗的差事康炳在那裏替了,歪頭給他一個很奇怪的笑,夜郎心虛,掉過眼去,將那顏銘給他的十元錢卷了煙捲,到屋裏靈桌上的蠟燭上對火。

丑老腳靜靜地仰睡在桌后靈床上,遮在頭上的一張麻紙不知怎麼揭開了半邊,露著似笑的青臉,半合半張的嘴裏含着一枚銅錢。亡人就在眼前,死卻離夜郎那麼遙遠,想着剛才的細節,瞬間里卻覺得迷失了,迷失了時間,也迷失了所在。夜郎,夜郎。康炳把青瓷碗和竹棍兒往他懷裏塞,他接住了,機械地也加入了唱孝歌的隊列,而叼著的十元錢煙捲嗆得他流下了淚。

沒完沒了的孝歌從盤古一路唱下來,數盡了明君聖主的功德和姦雄盜首的罪孽,丑老腳的家屬做好了一大鍋的羊腥湯麵片,才唱到了彎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滿院裏人蹲著立着都在吃飯,夜郎趁機出來,過了馬路,匆匆往顏銘住處走來。髮廊的兩個妹子合租了一間小屋,恰恰是那一位今日回了娘家,顏銘新換了一襲玉色團花軟旗袍,卻在一個電爐上面煎魚哩。夜郎站在那一掛竹簾前,痴痴地看了一會兒美而妙的身形,默不作聲地包起了那一張廢報紙上剖宰的魚翅魚鱗,去撂到垃圾堆,又到街口的小店裏買了一瓶酒來。

坐在了床沿上,一邊吃酒,一邊嘬魚,兩人都有些神情醺醺。顏銘用筷子夾了魚眼珠,能補腦明目的,白而圓的一顆,要夜郎吃,夜郎沒有用碟子接,湊過嘴來,吃下了魚目,人目卻波水汪汪。倏忽,一隻手將顏銘的腰一撥,腰卻如安了軸兒一般,上半身子就側過來。一時手腳都亂了,顏銘還要說:「別,別??」一個舌頭能說的,有兩個舌頭在一起了,唔哇得什麼也說不清,筷子還在手裏拿着,後來就壓在了身下邊,有一根便折斷了。夜郎咬着舌根,迫不及待地解旗袍紐門,老式的紐門解不開,一枚已扯壞。顏銘站起來自己脫,脖臉通紅,便說:「不許看,不許看嘛!」夜郎低了頭,但立即仄眼瞧見了那麼頎長的身子,他從未見過這般好的身架兒,立即有了見着林中如鹿的小獸的感覺,牙齒就又咬了舌根,汪出滿口的水來,顏銘卻咯噔扯了電燈開關繩兒。

黑暗裏,夜郎已經鑽進了被單,顏銘還在屋角處用水洗滌,消消停停好大一會兒,才一靠近床,夜郎就拉了過去。夜郎竭盡其能,已不顧了一切,顏銘卻「噓」了一聲,兩人都靜下來,並沒有聽到什麼響動,撲棱的一聲是屋後窗外的銀杏樹上,棲著了一隻雀。夜郎說:「我不管的,地震了我也不管!」就又手腳忙亂開來,嘴裏還要再說什麼,顏銘忙把枕巾拉下來墊在身下,一隻手就捂了夜郎的口。夜郎去把那捂口的手指噙住了,歡樂異常。他意識里他也是一隻小雀了,小雀歡樂的是有了新築的巢,小雀鑽進巢去,又探出巢來,鑽進去,探出來,進去,出來,進出進出。床就如酒席上擊鼓傳花喝酒一般地響,鼓點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突然地停住了,床聲安靜了。那小雀是鑽進了巢里再不出來,是小雀屙在了巢里了嗎?顏銘先是怎麼也放不開,心裏緊張,不停地掙扎著身子,拿手在下邊探著,她叫喊著疼痛。在夜郎停下來要開燈看時,她卻又摟緊了夜郎,開始了昏昏迷迷的哼嘰。直等到夜郎滾在一旁大聲地喘氣,那結實的身體一下子軟得如了蛋柿。她輕輕地替他拉蓋了被單,說:「你好好睡吧。」自己起來將身下的枕巾取出來,塞塞率率地放到床下去,重新睡下。卻怎麼也睡不着了,只想到世事的奇妙:兩個人的世界說大是那麼樣的大,說小,又是這麼的小,小到了如一枚杏?

五更時分,夜郎被顏銘捂住了口鼻而憋醒過來,才知道了自己的鼾聲太大。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方,一個人竟能如此坦然,使顏銘又愛又恨。她告訴他,她失眠啦,從不熟悉守候的人卻獃獃地守候了一個男人,這守候怕要從此開始,而家的概念也就是一個人在守候着一個人嗎?夜郎迷迷瞪瞪地只是笑着,伸了四肢在床上打挺,把骨骨節節中的乏困逼出來,他不願意去想丑老腳家的喪事如何,瞧著桌面上那一條骨翅完整的魚說:「我就是那條魚了!」顏銘說:「那我哩,那我哩?」羞嗔著用枕巾捂了他的口,坐到鏡前塗擦臉油,抹粉底,勻胭脂,描眉修口——女人把臉當做了畫布,什麼顏料都用上去了。妝好了,回過頭來,問:「好看不?」夜郎說:「城裏開了化妝品店,街上就流行醜女人了!」顏銘說:「我是不敢素麵朝天的。女人么,是要哄的,別人都說我長得像外國人,你卻沒說過一句好聽的話。」夜郎說:「哪用得着別人哄,化妝還不是女人自己哄自己?說你像外國人,誰說的?」顏銘說:「藍夢時裝表演團的老闆說的。我原本想到時候再告訴你,讓你吃一驚的,可我哪裏又能守住秘密!你聽不?」夜郎說:「莫非你要當模特了?!」顏銘說:「你知道啦?阿蟬告訴你啦?阿蟬嘴長,叮嚀不讓說的偏就說了!」夜郎說:「什麼阿蟬?」顏銘說:「那老闆到髮廊吹頭,他就看上我啦,問我去不去藍夢?我當然想去的!他就讓我先到模特訓練班去學習,我已經去學了一個禮拜了!」夜郎真的高興了,說:「我思謀着你是當模特的坯子,真的就要當模特了?!你走走,讓我瞧瞧!」顏銘果真走了幾下台步,喜得夜郎從床上下來又要摟抱,顏銘按他在床上,說:「你乖乖睡好,不要起得早了讓外人撞著,九點十點了起來誰也不注意的。我得去訓練班了,祝老那裏有阿蟬,是我從勞務市場雇的,你得空去看看吧。」嫣然一笑,走出去了,卻又返回來,悄聲說:「床下那塊毛巾,你不要動的,我回來了洗。」才重重地拉閉了門。

夜郎歪頭又睡下去,又是一覺,醒來滿窗陽光。穿衣起來,一夜間長成了一個丈夫。他在牆上的日曆牌上尋查著這個日子,就想起顏銘不讓他動的那塊毛巾。毛巾是那時墊在床上的,從床下的盆里拉出來,紅紅的染了一片。夜郎並沒有把毛巾放回盆里,卻用報紙包了要帶走,這是一個男人的得意之作,更是一個純真處女的證明,他將要在他那個借居的大雜院裏當院晾出,宣佈在這個城市裏,他什麼也沒有了,但他擁有了愛情;一切都骯髒了,而他的女人是乾淨的!夜郎包裹毛巾的時候,甚至低了頭去聞了一下,偏就在這瞬間,發現了血跡並不像是血!心中疑惑,忙在屋裏尋找,便於靠牆處的床腿后發現了殘留有紅顏料水的魚的尿泡,腦子裏立即想起顏銘睡前偏不開燈,且消消停停才上床來的細節,知道是顏銘在欺騙了他,以魚尿泡灌紅水塞在身上充處女的。——大失過望,極度悲哀,夜郎把毛巾和魚尿泡丟在床上,灰沓沓離開了小屋。

夜郎重新走回丑老腳的家,院外停放着一輛系著黑紗的車,院子裏跪滿了人,在為將去火化的丑老腳焚紙、奠酒,做最後一次的告別。夜郎膝蓋一軟也跪下去,身旁的南丁山才說了一句「你到哪兒去了?」他就哇地哭起來,一時控制不住,鼻涕眼淚全都下來了。丑老腳的老伴過來拉他,說:「孩子,別太傷心,他已經是死了的人了,哭也哭不活的,你傷了身子倒讓大娘不安哩!」夜郎卻還是哭聲不止。眾人將屍體抬上了車,戲班人送著去火葬場,夜郎也要去,老太太硬讓人把他拉住,怕他再去火葬場傷心過度,一邊叮嚀著家人燒些薑湯給他喝下好生休息,一邊抹了眼淚感嘆老頭子不虧背了一世人皮,眾心是秤,九泉下靈魂也能安妥了。

靈車一走,夜郎並沒有去喝薑湯,揣了戲班的塤,獨自上街在一家酒館坐喝,讓酒使黃昏黯淡下來,才往街的那頭去了。這是一條南北街,走到盡頭便是南城牆。夜郎上去混混沌沌吹了一陣,不圓不癟的月亮就浮過城門樓的滾道檐,正好是女牆的影子印下來,一個凹字套著一個凹字。風貼著垛豁在刮,乾枯在地鋪磚縫裏的草莖,塞塞率搴地顫。塤聲真是招得鬼來了嗎?遠處的車輛從城河石橋上返往不息;車燈的白光倏地打到城垛上來,又倏地收聚而去,凹字的女牆影和女牆裏的他忽大忽小地跳躍,一直跳躍到城牆下馬道過去的一片四合院的房頂上。這時候,有孩子就驚哭起來,聲聲俱厲,接着咿呀一響,一所屋頂如漏斗的小院裏躍出一塊長方形的光亮,人影閃動,而且罵道:「喂!城牆上的,睡不着了,到城河沿的柳樹上上吊去!成夜在那裏吹你娘的牛屄!——咚!」

「咚」是那人放了一槍,這是裝着霰彈的鳥槍,放槍人一定是那一類閑徒,星期天背了槍去城外的樹林子裏打麻雀的——吃了麻雀的肉壯陽,火氣比夜郎還要爆的。夜郎下意識里第一個動作是用手護住了下體,同時緊閉了眼睛,當第二下槍聲在等待中卻沒有打響后,他摸了摸身下的部位,安然無恙,抬頭看見了不遠處的門樓上的宿鳥一鬨而散,知道眼睛還好,一時怒起,就撲起來在地上摸磚,一塊塊磚都鋪在那裏掏不起,便將一隻鞋脫下來擲過去,銳聲吼叫:「你娘的口,有本事的往這兒打吧,老子正煩著哩!」

夜郎已經做好了準備,只要那人再敢開槍,或許跑上來和他交手,他今日就魚死網破在城牆上了。

但是,那人並沒有開槍和跑上來,甚至一聲也沒吭,人影也躲在暗處沒個動靜。夜郎一時粗野不堪,日娘搗老子地罵,把一肚子的恨氣怨氣全變了詞兒罵了出來。那邊還是寂靜無聲,自己便感到了勝利者的孤獨,氣也消下來,覺得自己無聊了。末了,一步步從漫道上走下來,沒了鞋的一隻腳墊得生疼,自己嘲笑了自己,兀自在馬路上尋找擲打下來的那隻鞋。鞋沒有尋到。窄窄的馬道上,一半月光,一半城牆的陰影,夜郎就踩了黑白交接線上走,似乎感覺到光的邊緣如是玻璃,割得身子疼;回頭看看,一時沒人走過,掏出一股尿來邊走邊搖著撒,心裏說:我給西京題題詞吧。——尿撒出來是一串歪歪扭扭的「要在西京!就要在西京!」

尿完了,馬道也到了盡頭,前面就是南門裏,三角地帶的小小的公園。如果是兩千年前,城牆頭上插滿了獵獵的旗子,站着盔甲鐵矛的兵士,日近暮色,粼粼水波的城河那邊有人大聲吆喝,開門的人發束高梳,穿了印有白色「城卒」的短服,慢慢地搖動了盤著弔橋鐵索的轆轤,兩輛或三輛並排的車馬開進來,銅鈴唣隍,馬蹄聲脆,是何等氣派!

今日呢,白天裏自行車和汽車在街上爭搶路面,行人路上到處是賣服裝、傢具、珠寶、水果和各種各樣小吃的攤位。戴着髒兮兮口罩的清潔工,揮着掃帚,有一下沒一下地掃,直掃得塵土飛揚。時常有人騎了車子,車子一左一右跑動着形如虎豹的狼狗。哪裏又像是現代都市呢?十足是個縣城,簡直更是個大的農貿市場嘛!公園裏燈火通明,那個算卦的又出現了,剝凈了的上身,一呼一吸,筋骨條條凸著,卻始終不願摘下橢圓的墨鏡,咕咕噥噥著說:「兩元錢一個簽還貴嗎?不貴的,青菜都一元一斤了。」或許是咕咕噥噥已經時間許久,四周的人已麻木不仁,或許他也覺無聊之極,歪了頭觀看不遠處的小吃攤上,三個女孩子和三個男孩子在那條白色木凳上翹來翹去,麻辣燙的紅油染了嘴,也染了下巴。卦先生抿了一下上嘴唇。這情形那一堆圍着打撲克的人並不注意,他們默不出聲地出牌,全神貫注,只有哄的一聲,是輸贏分曉了,年紀大點的,贏家就從腳上脫下臭烘烘的破鞋放在輸家的頭上,輸家皺了眉,用手扇著鼻子,老實地接受懲罰。年輕者則乜眼瞅著背了手在公園門口與一個女人說話的警察,極快地計算竹籤兒,等全部結束後去別處兌換現金。左邊的圍觀了秦腔清唱的一群,其中有人指點了卦先生嗤笑,卦先生將頭扭過去,那人發窘,卻喊一個「阿毛」,似乎是看到了就在卦攤后的某個熟人。卦先生回頭,身後只有彎脖子樹,再看那人時,已擠進人窩裏去,知道受騙,嘴裏咕咕咕一陣子響,一股清水從門牙豁口射了出來。包拯的臉黑與不黑看不清楚,唱「王朝馬漢——!」兩聲應道:「在!」包拯又唱「去陳州賑災去哇——!」立即聽眾散開,原是有兩個光頭端了草帽見人討錢。卦先生眼盯了水泥台上立着的三個婦女,始終還堅守着看熱鬧:身子背着,腳被路燈照見一個是米粽般的三角青面深幫小鞋,一個是塑料平底黑絨鞋,一個是白色高跟牛皮鞋——卦先生一定想到這是一家三代人吧,或者也想到了一段歷史,微笑着走過來。走過來的卦先生步履雀躍,夜郎就隔着公園欄桿的水泥方格鄙夷了這是貧賤人的步法,算得了別人卻不為自己算算。卦先生走過了那棵塔一樣的雪松,停在一叢冬青邊,身子走出了方格,頭還在格里往後看,刷刷刷地便響起了小便的聲。

夜郎罵了一句,終於起身往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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