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夜裏,顏銘說了阿蟬的脾氣越來越不好,是不是在外邊有合適的人了給她也物色一個,女的到了年紀,沒個男人心裏空落落的。夜郎說餃子宴酒樓的小青倒般配,只是阿蟬和小同鄉那個樣兒,怕是愛女的噁心男的哩。顏銘說,她就是有那個毛病,社會上即使能容了她,豈不也一輩子都毀了?明日把小青叫來見見面,事情或許還能成的。翌日,顏銘還催督著夜郎去給小青打電話,門敲響着,丁琳卻來了。丁琳沉沉地說:「你們知道不?吳清朴走啦!」夜郎和顏銘當下愣得透不過氣來。

丁琳說,婚姻介紹所介紹過來了幾個姑娘,她看了一下,覺得其中的一個蠻不錯的,領了先到虞白那兒,讓清朴過去見見面,虞白卻害了病,訴道清朴留給她一封信,頭一日已經離開餃子宴酒樓回考古隊去了。她問餃子宴酒樓那麼一大攤子,撂下都不要啦?虞白說鄒家兄弟倆把酒樓拿過去了。鄒老大的店倒賣之後,那信訪局長的兒子一直在謀算老二家的地方,老二抗不過他們,被欺負得只好便宜賣給人家,兄弟兩個仇很大,但知道鄒雲與清朴退婚,卻又合起來要餃子宴酒樓,說是他們鄒家的,清朴被鬧得不過,再加上自個也無心思開店,就一個蘿蔔三頭切,自己拿了一份錢款回考古隊去了。丁琳哽哽咽咽流了淚,接着說:「這鄒家都是些狼么,清朴就這樣讓他們毀了!」夜郎說:「清朴也是個孱頭,這些事為什麼不給咱們說?那鄒家兄弟惹不起硬的欺負軟的,清朴後邊不是有咱哩么?就是正道上扳不過他,咱黑道上也有人的,他自己先這麼一走,算是什麼事嘛!不說是人走財散,空空一場,清朴往後這精氣神兒怎麼提起來,如何過呀?!」顏銘說:「清朴不知道你脾氣,能給你說?紅道上沒什麼能耐,黑道上去打砸一頓,還不知要鬧出什麼人命來哩!」夜郎說:「我就是死了,也不做窩囊鬼!」顏銘說:「得了得了,你好強咋還是這個樣子?」夜郎被嗆住,氣得眼白一翻一翻的。丁琳說:「事情已經到這一步,說什麼都沒用了。話說回來,走了也有走了的好處,清朴的興趣原也不在開飯店上,他重新回去考古,將來或許能幹出個氣候的。只是我操心虞白氣病了。」夜郎說:「虞白病得怎麼樣啦?」丁琳說:「她心情一直不好,稍稍有些精神了,卻遇到這事??人還是不能才分高,才分高了天也嫉妒,讓你多事多災的。」顏銘說:「那日看起還精神的。」丁琳說:「別瞧她人面前什麼都大大咧咧,其實也脆弱。女人么,能剛強到哪裏去?她有顏銘這份福分,你才看她光彩哩!」顏銘說:「我有什麼福?倒不如白姐十分之一。」夜郎說:「顏銘,我今日還得去老先生那兒處理些事,你是不是帶些東西先去看看她?事情處理完了我就來。」顏銘說:「我該去的,只是這樣子??」丁琳說:「我才要問的,你是懷孕了嗎?才幾天就變成了這樣?」顏銘說:「難看得走不到人前去了!」丁琳說:「這有啥難看的,臉面如盆子大的!」拿眼睛直盯顏銘的肚子。顏銘不好意思,就坐在沙發上,拿過毛衣在懷裏問丁琳領口怎麼收針。

夜郎上午忙活複印,吃過午飯就騎了車子往虞白家來。民俗館里不知舉辦什麼活動,門前擁了許多人,兩邊的巷道上也買賣著西京城裏的傳統小吃,如五香豆腐乾、洋芋糍粑餅、泡兒油糕、鹹鴨蛋、糝花麻糖。緊時著,鑼鼓傢伙咚咚嚓嚓響,從大門裏走出一隊頭扎白毛巾、腰系著筒子鼓的年輕人,在場子裏演動一種舞蹈。夜郎一看那陣勢,知道是陝北安塞的腰鼓舞。督制平仄堡門口的石獅時,夜郎去過陝北的安塞,在黃土高原的塵土地上,看過當地農民跳過這種舞,那是黃塵滾滾,鼓聲震耳,人如瘋狂般的野性美,現在,城裏人也學着樣兒,也在跳腰鼓舞作為旅遊點上的一種招攬,夜郎就想起那些野生的猛獸從山林走向公園的情景。它們還叫什麼野獸呢?在公園裏有吃有喝成為獸中特殊的一類,活着的作用只是供小孩子懂得一點動物知識。夜郎看了一眼那些白臉長身的年輕男人,踢腿彎腰,每做一個動作還給旁邊的什麼人擠一個飛眼,十分好笑,周圍的人卻也不住地叫喊:「好!好!」他就在人窩裏瞅了瞅,防備虞白和顏銘也來看熱鬧。瞅著沒有,過去買了六個塔兒餅用紙包了,卻發見狗子楚楚在攤位旁啃一根骨頭。夜郎叫道:「楚楚,楚楚!」

楚楚撒腿就跑,夜郎還以為虞白她們在館內,楚楚跑一截卻停下來往後看,待他過去了,抬腳兒往前跑,一直帶他到了家裏。

虞白和顏銘已經呆過了一個上午,顏銘仰著身子靠在沙發背上,虞白卻盤腳搭手坐在那裏,前面是一個爐子,爐子上架著沙鍋熬中藥。夜郎進去的時候,見她們很平靜,低低地敘說什麼,並沒有難堪和尷尬,猶如親的姊妹。夜郎緊張的心放鬆,嘿嘿地只是笑。顏銘說:「白姐你瞧,傻不傻的?進門不說話只會笑!」虞白說:「提什麼好吃的?是給病人還是給顏銘的?」夜郎說:「是油塔兒。我還擔心你病倒在床上,瞧你這樣兒就高興了!」虞白說:「是顏銘來了我才起來的。你講究和我認識的時間長,倒不如顏銘關心我。」夜郎還是笑着,打開紙包,讓她吃油塔兒,虞白就取了碟子,砸了蒜泥,用筷子夾了油塔兒一抖一抖,抖成了一窩細麻似的,蘸了蒜泥,給庫老太太吃了二個,顏銘吃了一個,再讓夜郎吃,夜郎不吃。虞白說:「拿來就是我的,我招待你——也不吃嗎?」夜郎吃了一個,動手去攪湯藥。

虞白說:「用一根筷子,兩根就是吃飯,把葯要當飯吃了!」自己去攪,再將一張紙蓋在上邊,又把身子端坐好了。夜郎說:「瞧你這得病倒雅緻的。」虞白說:「病著好呢,一是得了病如讀一本哲學書,能悟出好多事體,二是一得病,幾天裏把十幾年不見的朋友都見了。這不,不得病,顏銘不來,你夜郎也不來的么。」夜郎笑道:「這麼說,得病是人生的財富了?——那我也去生病呀!』?顏銘就看虞白,說:「你現在相信我說的是真情吧?他一點也不知道的。」夜郎問:「你們說什麼了,神神秘秘的?」虞白說:「也不必再瞞你,我和顏銘正說你的病的,你就來了!」夜郎說:「我有什麼病?在鄉下那病早好了,還有什麼病?有病我還不知道?」虞白說:「你夜裏做不做夢?」夜郎說:「是人怎不做夢?夢醒來卻全忘了。怎麼啦?」虞白說:「你知道你夜裏乾的事嗎?」夜郎說:「??顏銘給你說什麼了?我早就??」夜郎以為顏銘說了夫妻的事,自己先臉紅了,顏銘也知道他誤以為了什麼,說了句:「夜郎你??」臉色炭燒,起身去和庫老太太拉家常。虞白笑了,說:「好不要臉喲!」便收了笑,說:「你夜裏常去開戚老太太家的門知道不?你害的是夢遊症。」夜郎說:「是不是?」臉色一下子蒼白下來,卻說:「顏銘,這是真的?我去開戚老太太的家門了?!」顏銘說:「我怕說破嚇住你,你果然後怕了,白姐,白姐!」虞白說:「這有啥怕的?是病就治病嘛。」夜郎說:「這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顏銘在做夢,夢見我是這樣的吧?」夜郎這麼一說,顏銘也迷糊起來,還真以為是自己在做夢,一時不敢肯定了。夜郎就說:「一定是她做了夢,分不來是真是假的了。我就是夜遊,能跑那麼遠的路自己還不醒來嗎?」越發不信。虞白說:「沒有了更好。咱下午吃火鍋吧,你出去給咱買些菜,顏銘第一次到我這裏,中午隨便吃了頓便飯,我總得招待招待呀!」掏錢給夜郎。夜郎說:「我來請客,權當你去我們那兒了。」出門就走了。顏銘過來說:「我想了想,他夜遊是真的。」虞白說:「他不承認就權當是假的吧,這麼當面說破了,或許會好的。」顏銘說:「白姐,我真擔心他的,你給我這麼說說,心也寬展了,我以後要常到你這裏來呀!」虞白就摟了顏銘,愛惜地說:「這夜郎哪兒來的這個福,真是造化,也應了『男不壞,女不愛』的話了!」自己眼裏卻潮潮的。顏銘在虞白的懷裏,覺得什麼東西墊了頭額,抬頭看了,是那枚鑰匙系在脖上,想說出這鑰匙的怪異處,不知怎麼卻終沒有說出來。

夜裏,夜郎在床上對顏銘說:「你今日怎麼給虞白說我夜遊了?怪嚇人的,我那麼噁心地三更半夜去開人家的門,我真的是再生人啦?!」顏銘說:「或許那是我做夢裏的事,白姐問你的情況我才說的。」夜郎說:「你現在了解她了吧?那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人哩,我進去見你兩個親親熱熱的樣兒,我好高興,真盼望你們做長長久久的朋友。」顏銘說:「我和誰都合得來,只要你屬於我就是。」夜郎說:「哎喲,我這麼丑的,還有這魅力!你放心吧,你夜裏貓兒似的睡在身邊,聽着噝兒噝兒的呼吸聲,我就知道我該對你負責了。」正說着,夜郎便有些難以把持,要輕舉妄動,顏銘說:「你是個惹不起!——不敢的,你要不行,自己解決去。」夜郎去了廁所,回來躺下,卻說:「咱在這裏熱乎,虞白一個人,倒怪可憐的。」

顏銘說:「你想她啦?」夜郎說:「別說二話,睡吧。」把燈拉滅了。顏銘緊緊偎在他懷裏,喃喃地說:「這是我的,你不能給別人呀??」就睡著了。顏銘這一夜心極踏實,也是白日走了許多路累了,一覺就睡到天大亮,天亮醒來卻覺得渾身發癢,一揭被子,竟發現被子上爬著一隻虱,嚇得叫了一聲。兩人把虱捉下來捏死,面面相覷,卻覺得奇怪:從來沒在這裏發現過虱子,這虱子是哪兒來的呢?顏銘說:「昨日去白姐家帶過來的?」夜郎說:「才是笑話,就是咱生虱子,虞白也不可能生的!」顏銘起來就把被子拆洗了。

雖然發現了虱子,顏銘的情緒也還特別的好,如此三日,拖着很笨的身子幫阿蟬做這樣做那樣。阿蟬依然對她的鬍子煩惱,理了一個短髮型,又買了一身男式服裝,穿着要顏銘評價a顏銘說:「像個帥哥兒!」阿蟬說:「晚上咱倆去舞場,看我也掛一個妞兒來。」顏銘說:「我才不去的。讓夜郎說我這個模樣了還瘋!」阿蟬說:「光讓他瘋?昨兒夜裏那麼晚回來,幹啥去了?」顏銘說:「他哪兒也沒去的,我倆出去買了一件衣服,回來你已經睡了,、其實才九點半。」阿蟬說:「你也包庇他,半夜了他開門進來吵醒了我,我一看錶已下半夜四點了。你有身子,可別閑下他在外邊吃野食。」顏銘吃了一驚,笑着說:「他還有那個膽兒呀?!」心裏卻忐忑不安的。這一夜就沒有睡穩,到了後半夜,果然發覺夜郎又起來穿衣,開了門往出走。顏銘暗暗叫苦:他的病又犯了!起來尾隨他下樓,過街。夜郎像個木偶似的,不言語,無表情,幽幽地往前走。昏暗的路燈下,顏銘挺著肚子跟在後邊,遠不得近不得,一會兒看他步履沉重像一個老頭,過馬路邊的石階時幾乎磕絆了一下要摔倒,那樣子簡直是一旦摔下去,稀里嘩啦關關節節就都會散了架子,一會兒卻身輕如飄,猶如一個剪紙。顏銘害怕起來,想大聲地叫喊,又怕驚了他,也怕驚了自己。這麼尾隨了一段,卻發覺夜郎並不是去竹笆街,而是還一直往北走,又向西拐,最後走到的竟是虞白居住的樓群。顏銘心裏緊起來,莫非他是和虞白有幽會嗎?等夜郎走進了那並沒有大門的樓區內,她藏在車棚的陰暗處,夜郎就已站在了虞白家的廚房窗下,月光半明半暗地照着,他在那裏站了許久,用手在掐窗台上那盆虞美人花瓣,後來就又木木地轉身往回走。等顏銘返回來的時候,夜郎已睡在床上,呼呼地發着鼾聲。

顏銘第二天就去了虞白家,把一切告訴了虞白,虞白駭了一跳,去看廚房窗台上的虞美人花,花真的被人掐去了三四個瓣兒。她站在那裏發了半天的呆,過來就不讓顏銘走,要她夜裏就睡在這裏,要親眼看一看夜遊的夜郎。下午,虞白給阿蟬去了電話,告訴了顏銘在她這兒住的話,到了夜裏,三個人都沒有睡,下半夜拉了燈就聽着動靜。果然四點左右,看見了夜郎鬼魂一般地出現在廚房窗口外,在那兒呆立,掐了一個花瓣就無聲無息又走了。夜郎一走,顏銘就哭起來。虞白說:「他真的害了病了!??怎麼就到我這兒來?」顏銘說:「他有鑰匙的時候是去竹笆街的,沒鑰匙了,卻到你這裏??」虞白說:「他把鑰匙給我了,莫非怪處都在鑰匙上?」就從脖子上取下鑰匙,似乎鑰匙上真有了鬼魂,三個女人都驚慌失措起來。庫老太太說:「我再看看,我再看看。」把鑰匙又拿了看,說:「再生人的鑰匙你們稀罕地戴來戴去,不招鬼才怪的!」問虞白和顏銘身上來沒來紅,若有紅,用那紙包了鑰匙壓在牆角會避邪的,在鄉下有了怪異的事都這麼辦的,鬼魂是怕紅的。但是,虞白和顏銘都沒有。

一直坐到天亮,虞白便領了顏銘去劉逸山家討符去。劉逸山家的院門緊關着,敲了半日才開了,卻走出三個人來,見是虞白和顏銘,其中一個就又拉劉逸山到一邊耳語,劉逸山說:「這當然,當然。」

那三人就走了。劉逸山又關了院門,對虞白說:「不知道是你,讓你在外邊久等了。」虞白說:「那是些什麼人?鬼鬼祟祟的。」劉逸山笑着說:「他們以為保密,其實早上外邊就有人傳開了。進來說吧。」入了內庭。虞白問:「什麼新聞?」劉逸山說:「剛才那一個說話的是市府的一個秘書。」虞白說:「怪道哩,我說面熟的,是不是那個東方副市長的秘書?」劉逸山說:「你認識東方副市長?」虞白說:「清朴的飯店開張時他們來剪綵過。東方副市長一直有病,莫非也來求到你了?」劉逸山說:「你也知道他有了病?看來已經不是什麼能保密的事!外面都傳說那副市長犯了事了,被抓起來了,是犯了經濟問題。」虞白和顏銘叫了一下。劉逸山說:「他害了肝病,不知誰的主意讓他吃胎盤肉,他在位上,總有一幫抬轎的人蒼蠅一般地圍着他嗡嗡,身體是吃得好了起來,可貪污受賄的事,也蓋不住了??聽說數目嚇人??那副市長原本也是精明能幹的人物,只是耳根軟,那些抬轎的人,沒出事前都去巴結他,出了事,追究責任,一個比一個溜得快。倒來求我要符保自己了。咳,世上真是什麼人都有,可偏偏這一兩年城裏盡出這號怪事,前三日東門口那家姓魯的,家裏發現了一隻老鼠,竟是碗口粗細,讓我去看宅子,那是座新宅子,宅子的屋樑上楔著一個木橛的,這是木工蓋房時使的拐——這我倒能治的,可一個堂堂的副市長竟出這事,恐怕是這個城鐘樓上有了問題。」虞白說:「我今天來也是為了避災,討幾張符的。」劉逸山說:「現在要符的人多,我劉逸山禳治個小災小異可以,若是鐘樓上有人做了手腳,關乎這麼大個西京城的事,我就無可奈何了!什麼事?」

虞白看看顏銘,顏銘說:「是家人不安。」劉逸山說:「現在家人不安的多。前一段,民俗館長來測卦,就說害了心慌意亂的病,要了幾張符去了;昨日圖書館一個科長來了,也說是家人不安,連測了幾個字都不好,又替人測字,還是不好,唉聲嘆氣地去了。你今日又是家人不安!」劉逸山異樣地笑了笑,返身去后室將幾張符拿出交給了虞白,說了一句:「其實用不着的。」

虞白和顏銘拿符回來,顏銘突然說:「白姐,你不覺得劉先生怪怪的嗎?他既然給咱們符,又說『其實用不着的』,是他嫌咱們沒說實話嗎?」虞白說:「或許他什麼都知道了吧。」一張包裹了那枚鑰匙,壓在了後院假山下的石頭底下,叮囑顏銘貼一張在廚房的窗欞上,自個立在假山下怔了半天,看見水池子裏落下一片樹葉,樹葉未動,池水也安然不動,綠得發了銹。剩下的一張,顏銘帶回自家去,悄悄壓在了夜郎的枕頭下。

夜郎競再沒有夜晚出遊的事了。

顏銘心裏禁不住地高興,又不好對夜郎說明。

一日起床,夜郎出去忙活了,阿蟬也去買菜未歸,側了身子在床上看一本電影畫報。她聽人說過,懷孕的時候多看看美人照,將來孩子就長得漂亮。阿蟬就提着一條魚回來,說樓前的丁字路旁有一個女的,是打工的,怪可憐!說着就嘀嘀嗒嗒掉眼淚。顏銘倒有些生氣,說:「打工的可憐了什麼?你是打工的,我何嘗不也是打工的!」阿蟬擦了眼淚,說:「我倒不是惺惺惜惺惺,對你們有了什麼意見。那女的年紀輕輕的,卻抱了一個嬰兒,說是到北京去打工的,在北京生的孩子,母子倆要返回陝南的,卻沒有了錢,求爺爺告奶奶地在那裏討要。」顏銘說:「你說誆話,她去打工,卻怎地抱了小孩?莫非是在鄉下逃計劃生育,以打工的名義到城裏生產了再要回去的?」阿蟬說:「來城裏逃計劃生育的我見得多了,那都是稍有些年紀,生過一胎兩胎的人,這女人年輕輕的,要生就是頭胎,用得着跑出去生?」顏銘說:「這倒也是。莫非又是一個做了什麼小老闆的暗妾的又被人家遺棄了?」阿蟬說:「懷裏的孩子瘦得貓兒似的,只是頭大,又是扁的。有人問孩子怎麼是這個樣兒,那女的說生孩子時難產。難產很像真的,或許是她和誰野合了,生下的孩子。」顏銘說:「你說的好難聽!」也沒了心情看畫報,身子在被子裏往下一溜,面朝牆睡了。

過了許久,阿蟬卻在推她,叫:「銘姐,銘姐,你是不理我了嗎?」顏銘說:「我怎是不理你?!」阿蟬說:「你不理我,也不肯理客了嗎?」就聽着有人說:「慪氣了?要慪氣也不揀個時候,成心要生個丑崽的?!」顏銘轉過身來,床邊站着的卻是寬哥和寬嫂。寬嫂墨綠色毛衣上套了一件格子布馬甲,手裏提着黑米、一隻烏雞;寬哥則笑嘻嘻的。顏銘就翻下床來,笑了說:「哪裏是慪氣了?我只覺得困,倒一下,阿蟬就犯心思了。」阿蟬說:「我是保姆,爛心子人,什麼事愛往身上攬。」顏銘說:「你是保姆,我連個保姆都不是的。」寬嫂說:「能進一個門,都是前世修的緣分,都是姊妹,分什麼保姆不保姆的。」阿蟬就在廚房裏沏茶,叫嚷着沒開水了,又拔開爐門燒水。寬嫂就問起顏銘的身子,看了看,用手再揣揣,連聲說:「笨了。」顏銘卻問道:「嫂子,我這骨盆小,會不會難產的?」寬嫂說:「再小的骨盆,到時候就發開了,沒事不要胡思亂想!」顏銘又說:「我年紀有些大,防止難產,到時候我做剖腹產的。」寬嫂說:「萬不得已不要剖腹產,人來到世上要走人路的,剖腹產的孩子不是匪氣就是刁鑽。年紀有多大?他不出來拽都拽得出來!」顏銘說:「阿蟬剛才說,樓下有一個女的,年紀倒比我輕得多,都是難產的。」寬嫂說:「她盡胡說——阿蟬,阿蟬!」阿蟬進來。寬嫂說:「顏銘有身子,不要說些不順耳的話,是誰個難產了?」阿蟬說:「樓下真有個討飯的女的難產過,年紀小小的,怕是野合的私生子。」寬嫂說:「你記着,天下沒有野合的孩子是難產的!」就臉上不悅,又不能說阿蟬,對寬哥說:「你還站在這兒幹啥?說女人的事,也需要個警察嗎?」寬哥就退出來,卻叫了阿蟬問樓下那女人是不是要飯的,年紀那麼輕的要什麼飯?阿蟬便又說了一遍,寬哥說:「我下去看看。」就出門下樓去了。

阿蟬燒開了水,也沏了茶,寬哥卻不見回來。

顏銘拉了寬嫂的手問這麼忙的還來看她什麼,又不是坐上床了。寬嫂說買了烏雞已幾天了,總說來看的,卻是抽不開身,雞再放着,一身肉也快延幹了,正好寬哥今日也要來問個事的,才一同來了。顏銘說寬哥問什麼事?寬嫂說昨日鄒雲從巴圖鎮打了個電話,讓他去向劉逸山測個字的。顏銘就說:「鄒雲來電話了?怎地不給虞白電話,虞白與劉先生熟呢。」寬嫂說:「你寬哥也惱得不想理她,可想想,她和清朴的事一完,哪裏還有臉面去求虞白?一定是什麼緊要的事,萬不得已了才求上他的。你寬哥又不認識劉先生,就來說給夜郎,讓夜郎或虞白去找劉先生的——應人是小,誤人是大,他是個認真的,就來了。」顏銘問:「要測個什麼字的?」寬嫂說:「一個『滑』字。」顏銘說:「這麼個怪字!」

說着,寬哥就回來了,一臉苦愁,說:「可憐。」寬嫂說:「我就見不得唉聲嘆氣,沒事唉聲嘆氣就是賤命,不窮都窮了!」寬哥說他去丁字路口見着那女人了,果然可憐,去北京打工,錢沒掙多少,還被賊偷了,母子倆不得回老家,他一去,那女人就給他磕頭,讓他幫些路費錢。寬嫂說:「你就給了?」

寬哥說:「我身上哪有錢?有多有少你都掏去了,我就給車站開了個證明條,證明她從北京打工回來被賊偷了,讓車站照顧她,坐個免費車回老家去。」寬嫂說:「把你說得牛皮的,你是什麼省長市長?你的證明誰認?」寬哥說:「我是警察,我落着我的名字、單位,車站就會認的,怎麼着?」寬嫂就笑道:「喲,真沒看出,我嫁的還是個能行的男人哩!那好么,你是雷鋒,我們倒盼不得你永遠是雷鋒——你去殺了那烏雞吧。」把寬哥推到廚房裏去。

夜郎回來,聽寬哥說了那個「滑」字,下午便去虞白家。庫老太太不在,虞白才熬了葯,把爐子提到後院,抬頭就看見牆外不停地有落葉飄過來,心裏就想:有一片葉子落到窗枱來就好了!這麼企盼著,卻沒有一片能落在窗枱,就聽得屋裏夜郎在叫她。走進來,夜郎還在喘氣,鼻翼一閃一閃地,說:「今日我不敢多呆的!」虞白倒有些生氣了,說:「我幾時把你扣了人質了?」夜郎一下子噎住,忙笑着說:「不是那意思,戲班後晌要回來,來電話說買了許多東西,要我去車站接的。」虞白也緩下勁了,偏還冷冷地說:「都忙,你忙你的鬼戲,我忙着生病。哼哼,你要不這樣說,我或許放你走了,你這樣說了,我偏不放你。——你坐過來!」夜郎從對面椅子上坐到沙發上,不知怎麼就說了一句:「大娘不在?」虞白說:「你害怕了?」夜郎說:「我怕啥的?」虞白就說:「那我給你個怕怕看!」便忽地抓住了夜郎的手。夜郎確實是震動了一下,兩人都沒有說話,那震動傳遞到了另一雙手上,兩雙手在那裏握著,摳著,或輕或重,或緩或急——手是能說話的,越說越急促,遂就一起抖起來。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感覺里是百年之久,兩個人變成了一個人,這個人有四條腿四隻手,像一隻螃蟹從沙里被突然地丟出在沙灘上,橫著豎着地掙扎翻騰,空空的房間里,只有喘息聲,後來有腳撞倒了剛剛整好的藥罐,罐子碎了,葯湯澆在地上,燙著了一直坐在旁邊盯着看的楚楚的前爪,汪的一聲,起身跑去了卧屋。夜郎在說:「藥罐碎了。」虞白在說:「楚楚看見了。」夜郎爬起來去收拾藥罐,但他沒能起來,虞白緊緊地纏裹了他,頭在他的肩上說:「有一個故事,你聽不?」夜郎說:「聽!」虞白說:「兩個和尚出外,在一條河邊遇見了一個女人,水很大,女人過不了,大和尚就抱了女人過河。過了河把女人放下,兩個和尚就又繼續走路。小和尚說:咱出家人不近女色的,你怎麼能抱了她過河?大和尚說:我早放下了,你還放不下。夜郎,咱倆的事你是忘了,我卻是那個放不下的小和尚。」夜郎聽了,渾身酥酥地顫,把虞白的臉端過來,說:「我哪裏就放下了?你已經把我害了,這後半生我怕永遠會想着你,沒個好日子了!」就跪在了沙發上,雙眼盯着虞白,自己的眼裏卻流下淚來。虞白努力地抬着脖子,嘴唇顫著,錯開了部位,像待哺的一隻鳥。夜郎即送上去,一陣喃喃低語,他的手開始蛇一般地在那裏亂鑽,摸到了肥的地方,也摸到了瘦的地方,一根一根數那肋骨,當碰到胸部的時候,她掙扎著,要竭力翻起來,但是不能,卻側了身,用手緊緊地也在那裏擁著,說:「蔫了,都蔫了。」這一剎那間,夜郎知道她仍在悲哀自己是老了,她不願意平面地讓他摸到失去光彩的東西,她的側睡為的是讓能有豐滿的表現。但夜郎沒有言語,掀起她衣服時候,虞白卻突然坐起來用手死死地按住,說:「夠了,夜郎,這已經夠了,咱們再往下去,過後只能更是痛苦,過去咱們沒有這樣,現在你有顏銘了,你更不能啦!」就把衣服穿好,自己又坐到了夜郎坐過的椅子上,說:「我老了,我是不如顏銘了,我認識你的時候,我心裏說過,不管我們結局如何,我一定要和你抱一次的,你就是和別人結婚,我也一定要約你出來,我當一回壞女人的。」夜郎還跪在沙發上,默默地看着虞白,眼裏噙著淚水。虞白說:「別這樣,你別這樣,你瞧,咱倆的褲管上都蘸着葯湯了!」夜郎站起來,一邊揩著褲管上的葯湯的痕迹,一邊說:「這是一場什麼結局呀,這是一場什麼結局嗎?!」虞白笑道:「原來你也是個不怕的。」夜郎說:「我啥也不怕,你如果說咱們現在去私奔,我馬上會跟了你走的!」虞白說:「你這胡說,這麼說我又真害了你!我今天這樣,我並不是要害你,是為了你也為了我,或許咱們就是這些緣分吧,我在你??」她原本要說夜郎夜遊到她這兒來的事,但又不說了,改口道:「我買了一個戒指送給你的,值錢倒不值錢,我卻什麼也不給你,就給你這戒指,從此要戒了你,也戒了我。」就去抽屜取了一個匣子,從匣里拿出一個景泰藍的戒指,套在了夜郎的中指上。夜郎說:「戒指都是定情物,無始無終的一個圓滿。」虞白說:「我只取字意。你是忙人,你現在該走了吧?」夜郎說:「我是有事著的,差點倒忘了。鄒雲給寬哥來了電話,說她最近有個麻煩事,讓測個字看結果。寬哥不認識劉逸山,又讓我來託付你。」虞白說:「她鄒雲還有麻煩事?字是什麼字?」夜郎說:「一個『滑』字。」虞白聽了,低着的頭突然揚起,問道:「出什麼人命了?」夜郎說:「怎麼是人命事?鄒雲並沒說什麼的。」虞白說:「字中有骨,見了骨不是傷就是亡,又是與水有關,而且,你來問這字,咱又是才發生了那事,這在測字中叫外應,必是鄒雲那邊出了事故,可能直接與她的感情有關。我看過幾本測字的書,這是個簡單的字,用不着去問劉先生。不管她做了什麼對不起清朴的事,畢竟也是熟人一場,你得回個電話,問問到底是怎麼啦?」夜郎說:「這個當然。有了情況,我會來告訴你的。」夜郎才要走,庫老太太回來了,一見破碎的藥罐,卻說:「這下好了,虞白病要好了呢。」虞白說:「是嗎?這麼說,夜郎一來這藥罐就碎了,夜郎該是治我病的藥引子了!」庫老太太就拿了那水盆中的珊瑚,只是看着,說:「夜郎你常來么,你常來着好。」夜郎說:「常來常來的,本來就常來的么。」小聲卻對虞白說:「再常來我成藥渣子了!」虞白笑而不答。

夜郎從虞自家出來,看看時間,急急火火去了車站。南丁山貪著鄉下菜價便宜,每人競給買了一麻袋洋芋。夜郎幫着把行李、道具、洋芋運回來,便到戲班辦公室里給巴圖鎮的鄒雲掛通電話,鄒雲聽說了測字的結果,哇的一聲就在那邊哭了。夜郎忙問到底出了什麼事,鄒雲才哽哽咽咽地說,是寧洪祥失蹤了:前不久和一家公司爭奪礦洞,械鬥了一次,對方是徹底輸了,而且所有人馬都離開了巴圖鎮。這邊的生意極紅火,幾乎是日進萬元,可寧洪祥卻七天裏沒了蹤影,不知為生意出外了還是發生了意外不測。夜郎聽她哭得傷心,要安慰又沒詞,就說測字畢竟是測字,不見得就那麼准,組織些人四處尋找,或許是一場虛驚,如有了結果就來個電話,這邊的朋友還都操掛着。鄒雲在那邊說:「還操掛我?」喃喃不絕,哽咽了一通才放下話筒。夜郎打完電話,痴獃呆地在那裏坐了半天,飾劉四娘的演員喊他出去吃餛飩,喊了數聲喊不應,噘了嘴和別人出去了。夜郎掏了一支煙叼在嘴上,尋不着火柴,好不容易尋着火柴,卻又尋不著了煙,心想真是鬧鬼了,剛才把煙叼在嘴上的,怎麼就不見了?等扔了火柴,雙手來搓臉,耳朵上卻掉下一支煙來,原來尋火柴時把煙又架在耳後了。自己又生自己氣,就給寬哥撥電話,要把鄒雲的事告訴他,但寬嫂回話說,天擦黑局裏來人把寬哥叫走了,等回來了讓他來找夜郎。

夜郎就在辦公室等到夜裏十一點,寬哥沒有來。回到家問顏銘,顏銘也說沒見寬哥來的。

第二天,寬哥仍是沒來。

夜郎不免有些生氣,無奈戲班回來,南丁山需要拉他一塊去文化局彙報工作,不想見宮長興,但身在屋檐下還得低了頭,便提了些煙酒去見他。煙酒是康炳去街上買的,一瓶五糧液老窖,兩瓶雀巢咖啡,三條紅塔山香煙。南丁山認為煙太多了,當下拆了一條讓大家吸,可一吸卻發現是假的,問康炳在哪兒買的,康炳說在假煙市場上買的,現在南八路專門有個假煙市場,明明白白說是假的,價錢少了一半,專為送禮人提供的。南丁山就火了,說給宮長興送禮,並不是一棒子買賣,以後不停地要與其打交道,送上假煙去得罪他,還不如不送哩。讓康炳重去購買,夜郎說不用的,他去換換,就讓康炳脫了身上的夾克給他穿了,將兩條假煙塞在裏邊騎車就出去了。走到一個小煙攤上,人並不下車子,一腳蹬在地上,叫嚷來兩條紅塔山,賣煙人遞給了兩條,他塞在了夾克懷裏,就在褲子口袋裏掏錢,錢給了人家,卻說:「這麼貴的?會不會是假煙?」賣煙人說:「我常年在這兒擺攤,要是假的,你來把攤子砸了!」夜郎說:「好!真貨就好!但我只給你一百元一條,上星期二在豐戶路我買的就是一百元一條的,哪裏有一百二十元一條的?」賣煙人說:「笑話!一百元一條,你有多少我要多少!」夜郎說:「就是一百元,你還不信?」賣煙人說:「你不買了拉倒,菠菜都一元五一斤了,哪有一百元一條紅塔山的,小夥子,把煙退給我,你看哪兒便宜你去買吧!」夜郎說:「退給你就退給你,不在你這兒買我還不吸煙了?!」把錢收回來,從夾克里掏出兩條煙扔給了賣煙人,騎車子一溜煙回來了。回來排說了一遍,康炳還是弄不明白,夜郎說:「真笨,兩條假煙塞在懷裏左邊,兩條真煙塞在右邊,我退的時候就從左邊取了假煙退他,他哪兒就注意了!」康炳說:「好呀夜郎,能行是能行,我可害害怕你了!」夜郎說:「你以為我是好人呀?!」笑了一回,就去了文化局。

宮長興的情緒明顯不高,更奇怪的是,原來一頭黑油油的頭髮幾乎全白了,沒說上幾句,便打發他們去演出科彙報。到了演出科,夜郎特意留神辦公室有沒有個信訪局長的兒媳婦,果然見窗前桌邊坐着一個漂亮女子,個頭小小的,正在用蔻丹染指甲,兩隻手血滴滴的,就心裏犯噁心,說突然頭痛,讓南丁山和康炳彙報,自個出來到街口在路欄桿下的台階上坐了。不想就遇見了先前在圖書館相好的那位同事,自行車后帶着個長眼闊嘴女子過來。夜郎喊了一聲,那人哎喲一聲就停下來,讓女子原地撐了車子,自個跑過來說:「我換了班子啦,你瞧怎麼樣?」夜郎說:「好嘛,嘴要再小點就更好了!」那人說:「這你就土包子了,現在興大嘴,嘴大了性感,你沒見她笑起來嘴大,不笑了卻小的?能大能小就是好女人哩!你在這兒幹啥?」夜郎說:「窩囊得很,向宮長興彙報工作嘛!」那人說:「他媽的,上次咱用傳呼機整人家,沒整下來反倒上去了,火大了潑不得水,水就成油了!」夜郎說:「當官怕也不是好當的,他才當了幾天,今日我瞧他頭髮都白了。」那人說:「頭髮白了?會不會是搞基建的事牽扯出他了?」夜郎說:「什麼基建的事?」那人說:「這你不知道?他還在館里的時候,興建圖書大廈,基建處長連貪污和吃回扣發了許多黑財,前一度清查出來了。大家都懷疑宮長興也吃了黑食,他不吃黑食那處長不敢那麼膽大妄為的,可去調查宮長興,宮長興一口咬死,他分文沒得,而那處長也守口如瓶。現在館里議論紛紛,說宮長興不知給處長許了什麼願了,斷然否認宮長興拿了錢,大家雖是懷疑,但沒個證據你又能把他怎樣?」夜郎說:「光他突然頭髮白了就是證據,心裏不吃緊,他白的什麼頭髮?」那人說:「你要是上級領導就好了,可惜你不是。」夜郎笑了一下,捅他一拳頭。那人說:「現在成什麼世道了,修一座樓就私吞幾十萬,人心都瞎了!」夜郎說:「是都瞎了,多賢惠的一個老婆,說不要就不要了!」那人說:「說低點,別讓她聽見。」但那女的還是聽見了,在說:「阿璉,你再不走我要走啦?我腳都站困了!」那人就說:「我得走啦,幾時到家來喝幾盅,你這新嫂子是上海人,燒一手好魚哩!」走過去了,又返身過來,說:「上海人到底不一樣的,你一定來家看看的!」兩人騎一輛車子走了,夜郎氣得罵:「上海怎麼啦,西京人的尿還不是流到吳淞口去的?!」

南丁山在身後說:「你罵誰的?說人家上海人不豪氣,罵上海就豪氣啦?」夜郎回過頭來,見南丁山和康炳氣色蠻好的,就問彙報得怎麼樣?南丁山說:

「咱再沒把柄讓抓住,他白頭翁還能說什麼?」夜郎說:「我剛才碰著個人,才知道宮長興為啥白頭了!」南丁山說:「為啥?」夜郎把聽到的情況說了一遍,南丁山直擺手,說:「賊沒贓,硬如鋼,宮長興不會為那事白頭的!」就把在演出科得到的消息說了,原來,市政府正在籌備一個經貿洽談會,邀請了國內外上百家企業參加,便動員了全市力量要把這次活動辦得熱鬧而富有成效,文化局負責的就是文藝宣傳工作。因洽談主會場設在香池公園對面的天澤賓館,文化局採納了有關人士的建議,要在公園裏舉辦一次什麼大地藝術,以幾萬把紅傘裝飾在湖的四周及所有公園的建築物上,取「走紅」之意。這項工作由宮長興具體領導,費了大量的人力財力,忙活了半月,總算裝飾完畢,宮長興便給市領導送簡報,作彙報,吹噓得天花亂墜,又在市報、電視台上接二連三地報道。就在洽談會召開的前三天,宮長興為了能多增加收入,指示預先開放一天,惹得遊園的人蜂擁而至。沒想成千上萬的人進去,看見了到處擺着的紅傘又驚又喜,就有人拿了傘照相,治安人員前去制止,雙方爭吵,以至發生毆打,遊人與治安人員形成對抗,一時秩序大亂,幾萬把傘被人哄搶和踏踩,三個小時內公園裏狼藉不堪,紅傘被搶去十分之七,所剩無一完整,整個公園到處是被撕破的紅布和折斷的傘骨。事件發生,市上領導大為光火,宮長興只知責任重大,一夜之間頭髮就全白了。夜郎聽了,撫掌大叫,嚷道著要去買酒,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咱不去管他,宮長興只想着邀功,這下他頭髮不白讓鬼白去?!」南丁山說:「要喝,也不要在這裏喝,你去買一瓶染髮油去,就以咱的名義送給他宮長興,或許他還以為有人安慰他的。」夜郎真的去買了染髮油,託大門口收發室轉交給宮長興。

三人一回到戲班辦公室,也不要菜,開瓶喝酒,南丁山要打電話叫寬哥也來喝,夜郎把電話按住,說:「他肯定不在家,我讓他來找我,幾天不見面的,說不定這幾日幾夜都在公園裏,他是個認死理的人,來了見咱們喝酒,又該罵咱個狗血噴頭了!」三人越喝越開心,想像著宮長興是怎麼一副可憐樣兒去向市領導檢討的,市領導又是如何惱火著訓斥,夜郎就叫道:「上次咱想借歌舞廳弄他沒弄成,這次他要瞌睡,咱何不送他枕頭?」南丁山問:「送什麼枕頭?」夜郎說:「電視台不是開設有點歌台嗎?每晚上什麼人只要交錢都可以給親朋好友點一首歌曲的,上邊正煩着他宮長興,咱化個名偏專給他點歌,連點三天,上邊還以為他為推卸責任故意讓熟人點的,豈不對他影響更壞?」南丁山說:「你演鬼戲不行,做人鬼還真有兩下子。這個錢我來掏了。」乘着酒勁,當下寫了一個單兒,取了錢,連夜讓戲班一年輕人去了電視台。

第二天晚上,電視上果然出現某某街某某號的某某某為朋友宮長興點出的歌曲《小草》,其中的歌詞是:「沒有悲傷,沒有煩惱,我的朋友遍佈天涯海角??」第三天晚上,戲班數人在一家生意不好的公司演出鬼戲,演到九點三十五分,夜郎便讓主人打開電視,正是點歌台欄目開始,又出現某某單位某某等三人為老同學宮長興點出的歌曲《好人一生平安》。第四天晚上,夜郎早早坐在電視機前要看電視,點歌台的欄目里卻沒有了為宮長興所點的歌,而是三個兒子為其父壽辰點的歌。夜郎打電話給南丁山,問是不是交了三支歌的錢?南丁山說錢絕對是三支歌的錢,恐怕上邊已經發覺了,責令電視台不準給宮長興點歌了?!兩人就約好,是不是這回事,明日星期天,咱去見見寬哥就知道了,而且說:「我把虞白、丁琳都叫上,就去他那兒舉辦樂社活動!」

翌日夜郎拖了顏銘乘計程車去虞白家叫了虞白,又去丁琳家接了丁琳,往寬哥家來。寬哥家的門半開半閉,屋裏狼藉一片,寬哥一身便服卻坐在桌邊喝酒哩。夜郎一見,就樂了,說:「寬哥獨個喝起酒了,瞧,汾酒!事情你全知道了?!」寬哥說:「什麼事我知道?喝幾口鬆鬆筋骨,這幾天太累了。」夜郎說:「是要累了,這幾日都在香池公園?」寬哥說:「你說公園的事呀,真不像話,太丟西京人的臉面了!這精神文明喊了多少年了,竟然就會出現這等事!住在這個城裏,我都覺得沒臉面了!」夜郎就給南丁山擠眼,說:「寬哥到底覺悟高!」寬哥說:「那天你們也去了?」南丁山說:「我們哪兒有這閑空?就是去了,也會和那些害群之馬做鬥爭的!」寬哥說:「那就好,我還擔心夜郎哩。」夜郎說:「你怎麼就不想到我的好處來?我就是什麼時候為救他人犧牲了,你也不會追認我為烈士的!香池公園事件不好是不好,可你想沒想責任在哪裏?總指揮是他宮長興,瞧他事先宣傳得多凶火,他是想投機,一下子就要走紅的。」寬哥說:「喪氣的是竟然還有人給宮長興點歌,在這個時候點的什麼歌?是為他表功哩還是要叫屈哩?!電視台辦成什麼樣兒了,只圖掙錢,什麼人都去點歌。什麼影響口母!」寬哥生氣起來,夜郎、南丁山一時接不住話碴兒,動手拿了酒瓶各人先喝了一口,顏銘就過來打圓場,說:「嫂子呢?」寬哥說:「不管她!」顏銘說:「你不管她,她不管你才怪的,她不在家,瞧你把房子搞成什麼樣兒了!」就把地上的衣服、鞋子,還有一個枕頭撿起來,幾個人就圍着桌子坐了。夜郎還在問:「上邊是不是追究了宮長興,為什麼要給他點歌的事?」寬哥說:「這我不知道。」夜郎說:「這又不是什麼機密給我們保守?你是警察,又一直在公園處理那事,你能不知道?」寬哥說:「我不是警察了。」神色沮喪起來,卻問虞白:「清朴他們考古隊是在西府那兒?」虞白說:「原先說是在子午嶺考查秦直大道的,現在我倒說不清。他一走再沒個音訊??寬哥怎麼問起他?」寬哥說:「我要回西邊老家一趟了,原本要去見見你們的,沒想你們都來了。來了好。顏銘,你嫂子回來了,你告訴她,我去散心了。」說着就眼睛紅紅的,吸吸鼻子,去廁所里大聲擤鼻涕。

大家都莫名其妙,但已經知道了氣氛不對,待寬哥重新過來坐在桌邊,顏銘說:「你和嫂子吵架了?」寬哥看看眾人,嘆了一口氣,說:「都是熟人,也都了解我家的事,人呀,不逢個好老婆就沒個安生的日子過!」顏銘就說:「又怎麼了嘛,你不會忍一忍嗎?她脾氣是不好,什麼事都讓過她了,偏偏這一次不讓?!你這麼一走,她回來不又要傷心嗎?」虞白說:「誰家夫妻不吵架?我昨日吃飯,牙倒把舌頭也咬了。今日來,趁機都樂一樂。」寬哥卻一下子流下淚來。虞白說:「喲,我還沒見過寬哥流淚哩!笑啦笑啦,一笑什麼事都沒有啦!」寬哥真的哧地笑了一下,說:

「這一次不比往常,我犯錯誤啦,我真的犯錯誤啦,你嫂子鬧着也好,她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回了娘家,就是這一次她要離婚,我也說不上人家什麼,我是得出去散散心,這對我也好哩。」眾人瞧他這般說,忙問出了什麼事,寬哥終於說了,頓時把大家震住,臉上都不是顏色。

夜郎在那個晚上給寬哥打電話的時候,寬哥是被公安局派人叫了去的,去了立即被審查,他才知道清早里給那個帶小孩的女人開的證明犯了大錯,那女人是個人販子,在北京一戶人家當保姆,趁主人上班了將孩子抱走了的。那戶主人對她的情況不摸底,單知道她是陝西人,一方面翻印了她的照片,著人四處尋找,一方面讓孩子的母親搭飛機來到西京,聯繫公安部門,要求在各個車站把關檢查。所以,當女人帶着孩子到了東門長途汽車站,已經坐到車上了,車站派出所的人來檢查,發現那女人似乎像照片上的人販子,問她時,她掏出了寬哥寫的證明。已經放她要過去了,怕也是天不容她,偏巧孩子的母親也到了這個車站,就發現了她。女人被帶到派出所,派出所又將此事呈報公安局,公安局惱火的是寬哥競為女販子開了證明,叫去審查。當然查來審去,寬哥不是同夥,也未從中獲利,完全是為了學習雷鋒,但他還是犯錯誤了,犯的是很大的錯誤,聯繫他以往的錯誤,已不適宜於再做人民警察,除名於警察隊伍,具體再做什麼工作,等過一段時間另行分配。寬哥一去三天兩夜,穿着便服回來,寬嫂就和他吵鬧,罵他窩囊,沒出息,是二百五,扛竹竿橫著進城。寬哥當然不愛聽,一接上火,寬嫂就在家裏摔東西,要離婚,一氣之下到東關娘家去了。

寬哥說完,大家都沒言語,臉上灰得沒了顏色,寬哥卻笑了,說:「我現在已想通了,你們卻是這個樣子,這不是更讓我難過嗎?犯錯誤了,咱就認真總結教訓,怎麼能不處理呢?試想想,要是別人這樣,我也是不會饒的!哪兒跌倒哪兒爬起,我之所以難受,就是不讓我幹警察了,不給我個改過立功的機會。

我相信組織上會安排一個合適我乾的事情的,所以我說回老家去走走,多年都忙得回不去了,如果清朴在子午嶺一帶,說不定我能見到他的,我倒也操心他哩??」他說着,大家還是緩不過神來,沒有人說話。寬哥又說:「都帶了樂器,不要為這事影響大家,大家玩吧,夜郎你帶個頭。」夜郎說:「南兄你唱一個吧。」南丁山說:「我唱的都是鬼戲,寬哥不愛聽的。」夜郎說:「鬼戲無妨,像寬哥都遭這樣的事,還不是鬼作了祟,唱吧,唱吧。」南丁山就嗨地吊了一下嗓子,唱道:

劉青提事不堪提,提着令人怒氣起,她的罪過,南山竹罄書難記,東海波墨惡尚遺。

顏銘說:「不好不好,你怎麼唱這詞兒?!」南丁山說:「這雖是目連戲里的詞,你聽後邊么——那劉氏有了惡后,去下地獄游一番,逝去了一些時光,十王見到目連,言說本欲賜其超生,奈她屍首焚化,魂魄消磨,必假血類,方可回生,母已到此,變犬去也。這劉氏青提只因固有的屍首壞變,藉助了血肉之軀的犬再經眾佛弟子的超度成人,在那『盂蘭盆』會中,眾佛門弟子是這樣超度而唱的。」便又唱道:

虛見今朝法筵,人喜神歡。乾旋坤轉,願阿母,早脫離三災八難。花散處人人笑喧。花散處天天胎鑒。花散處地獄門開。花散處天堂路見。花散處裝點出錦繡乾坤。花散處引動蕊宮仙眷。

唱畢,顏銘說:「這個好!」虞白說:「好什麼呀,你這聲聲超度,是要把一隻犬超度成人的,你怎不唱那劉青提被金甲神剝去犬皮,又受玉帝賜封『勸善夫人』而成仙眷呢?」南丁山說:「咦!你對目連戲還這麼熟的?」虞白說:「沒吃過豬肉也還見過豬走路的。」眾人就笑。丁琳卻不見了寬哥,正要問寬哥呢,寬哥卻在廁所里喊夜郎。夜郎聽了,皺皺眉頭,便拿了一根木筷子又去了廁所,大家都不知何故,過會兒夜郎先出來,南丁山說:「搞什麼鬼,同性戀啦?」夜郎做個停止的手勢,說聲:「虞白,你彈個曲子吧。」卻低頭給顏銘說:「寬哥那病越發重了,一身皮就像是盔甲,敲著都響哩。」

寬哥回到了子午鎮,子午鎮是關中西北角的大鎮,汪家卻在鎮東的一個塬上,居住地窯。汪家父輩一生的輝煌是在地上挖下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大坑,沿着坑的四邊鑿有六孔大小不一的窯洞,在他們還未去世的時候就為兩個兒子分了家產,哥東弟西。東邊的三孔窯是寬哥的,雖然寬哥那時已在城裏工作。父母過世后,十幾年裏寬哥的窯歸於寬哥,卻三年五年回去一次,平時弟弟家就佔用着。寬哥一身便服、一個提包從地窯的門洞裏進去了,弟媳婦以及三個侄子正在天井的場子裏曬打豆子,喜歡地迎接了他,趕忙起火做飯,熬茶取煙。老家用鐵皮罐兒熬成的能吊線的茶汁,寬哥已不能適應,喝上兩口頭就暈,胃裏犯噁心,但用水煙袋吸桐木匣子裏的煙末兒,卻一連吸得使一根紙媒也燃盡了。弟媳婦埋怨著三年不回來了,回來了嫂子怎麼不廝跟?就騰空東邊第一個窯,把裝在裏邊的糧囤、農具、席捲兒一股腦搬到天井處,掃炕鋪席,擺了小炕桌在炕角。寬哥感到了多少年裏從未有過的親切,他喜歡柴火燒鍋時冒出來瀰漫了滿窯的煙味,喜歡四面天井上散發的潮潮的土腥味,喜歡腥油熗出的醬水酸味,喜歡那狗咬雞叫。當一隻叫花媳婦的七星瓢蟲飛在他衣襟上時,他甚至希望見到窯地上出現臭蟲和蠍子——這一切的一切。西京城裏都沒有!在夜裏,寬哥睡在土窯的土炕上,使勁地伸展着手腳、脖子和腰,張嘴出氣,發着長長的哈欠聲,似乎這哈欠聲來自關關節節,帶出了所有的疲乏酸困。對面窯里的小侄兒在尿桶里咚咚咚地撒尿,自己就想起了小時候在這裏發生過的一切。他睡著了,夢醒來卻迷惑,伸手去拉電燈開關繩,沒有抓到,瞬間里清醒了自己錯以為還睡在城裏,便一時感覺到西京離他是那麼遙遠,那麼不真實了!他點了煤油燈坐起來,環顧著一切,依稀還看得清牆壁上還是小時用炭寫成的一道算術題,算術題並沒有答案。他嘆息了一下,想到自己是老了,離開這裏已十多年,這窯屬於他也並不真正的屬於他。一時又陷於茫然,竟糊塗了自己到底是西京的人呢還是子午鎮地窯里的人,還是自己是個什麼?

在老家住過了七天,寬哥卻漸漸地明白自己已不再適合於這裏,家裏的氣氛似乎也發生了變化,弟弟和侄兒雖然一有空就和他說這說那,而弟媳臉上的笑容卻不是那麼軟和。她開始打雞、罵狗,吃飯的時候,由米面說到天氣,由天氣說到年饉,那突出的露著粘有包穀糝的黃牙的嘴撮一個橛兒,哭窮著家裏的油鹽,孩子的學費,和未能買來的化肥、地膜。寬哥隱隱地體會了話中之話,但他的提包里只裝有自己的換洗衣服,初到時掏給了弟弟二百元后,口袋裏已澀於再能掏出多少。終於在一個晚上半夜醒來,聽見對面窯里的弟弟和弟媳在低聲地吵架,他雖未能聽個全部,但畢竟聽出是因了自己的原因。寬哥決定他得離開這裏了!翌日清早,弟弟拉車去五裏外的溝里拉飲用水,弟媳也提了尿桶到麥田潑生尿,孩子們還睡着,每人被窩裏抓了一把柿皮在吃,他就提着那個提包走了。他去了后溝的一個坡根,在那裏跪下來磕頭,坡根一層層上去是無數的墳丘,這裏睡着的都是他的祖先,他告別他們,發誓他從這裏走出了,就要在遙遠的西京城裏做一番事業,他說:「爹,娘,你兒沒有出息,你兒不應該犯錯誤,你兒不應該這樣地回到這裏來!」然後從地上捏起一粒黃土,在嘴裏嚼著,默默地走掉了。

寬哥走到了鎮上,又遲疑起來:這麼快地回到西京,他去幹什麼呢?他是十多年忙忙碌碌習慣了的人,呆在家裏他會急瘋了的,那肥胖的老婆從娘家回去住了還是沒有回去?回去了接待他的是怎樣的嘴臉和言語呢?他就在鎮上打問附近有沒有個考古隊,有人告訴,當然有考古隊,考古隊已經在這裏一年多了」他們考證出了從子午鎮一直通往北邊沙漠地帶的一條秦代的官道,隊部就設在清華宮裏。寬哥喜出望外,因為清華宮他是知道的,就在鎮北十里路的一個村子,那是歷代皇帝的避暑行宮。寬哥步行到那裏,已是中午,清華宮依然舊時模樣,宮前的石虎石獅還在卧著,苔斑如錢。那一排一排的石人,雖無頭,卻還在站着。旁邊的場子裏栽著一個籃球板,四周卻開了一片園子,種了白菜,茄子已經摘掉了,稀稀落落的葉子,枯黃的赭色桿兒。考古隊部就在這裏,但清朴卻隨隊去了秦直道,他已不是了隊長,原本秦直道的考古工作也告結束,一部分人前日已回來,清朴得知就在子午嶺左側的山裏有一個寺院,寺院已廢多年,聽說那裏發現了晉畫像磚,又領人去那裏察看了。隊部的同志得知寬哥是清朴的朋友,又打西京城來,要他住下來:說不定明日或後日清朴就回來了。但寬哥卻來了興趣,也要去看看那個寺院,隊部就差一個小年輕領他當日下午走五十里山路來見清朴了。

一路上山高林深,寬哥背了幾瓶白酒,太陽落山的時候到了山頂寺院。清朴依舊是那麼單單薄薄,只是頭髮長亂,半個下巴都是鬍子,他蹲在一個崖根下正在拓崖字,另外七個隊員在不遠的一個土堆上用望遠鏡看着什麼,一個個衣衫不整,蓬頭垢面。兩人相見,喜歡得抱在一起,眼睛都紅了。坐在那裏說了一陣話,頭上的蚊子就打鑼似的響,寬哥不停地用草把子去扑打,清朴說:「這地方就是蚊子多,你要解手,可一定要點一堆煙火,要不就會被叮得像害了瘡的!」寬哥說:「那我倒不怕,它要能叮動牛皮癬才算能叮哩!」清朴笑了笑,就問他的病情,問虞白,問夜郎,最後問到鄒雲,說道:「她還沒有回來嗎?也沒個電話?」寬哥想說鄒雲來過電話,話到口邊卻咽了,搖了搖頭。清朴就沉吟了,喃喃地說:「她真不該跟寧洪祥的,寬哥,你說是不?她要嫁誰都可以,怎麼就跟寧洪祥不三不四的?寧是暴發戶,這種人有了錢就會揮霍??」寬哥見他仍牽掛鄒雲,就說:「人各有志,事情過去了就讓過去??你還沒有找個實在過日子的人嗎?」清朴只苦笑了笑。這當兒,那土堆上的人就一片叫嚷,而且你爭我搶那望遠鏡,朝這邊喊:「清朴,你快來,你快來!」清朴走過去,那些人將望遠鏡給了他,清朴看了看,只是笑着指點隊友,就返了過來。寬哥說:「什麼事,這麼興奮的,遠處有什麼野物?」清朴說:「那邊山頭上有個女的。」寬哥搭眼看去,灰濛濛的山頭上似乎有一小點紅,看不清人的。清朴說:「那是個穿紅衣服的女子。這些人在山裏跑了一兩個月沒見過女人了,饞得見了母豬就當了貂蟬哩!」扯嗓門喊道:「別丟人現眼了,讓我寬哥看見,咱這像什麼考古隊員?!」那伙人就嘻嘻哈哈地過來,一邊走一邊尿著,說:「這有啥的?再鑽一個月的山,我看咱真成野獸了,野獸也有個發情期哩!」就有人說:「你別那麼搖著尿,蚊子把它叮爛了,明日回去瞧你成半夜跪搓衣板!」打打鬧鬧了一番,天就黑下來,大家回到寺里來。寺果然廢得只剩下一個大殿,殿頂也坍了一角,但門頂上的磚雕卻完整無缺,人一進去,野鴿子就撲撲稜稜往出飛,一層白屎便落下來,清朴正仰了頭指點那木樑寫着的「明萬曆年十二月十二日再造」的字樣,一粒鴿糞正好掉在他的口裏,呸呸地吐了幾口。

在殿裏生了火,掃出一塊乾淨地方鋪一張帆布篷,亂七八糟放着了幾條被子,大家坐上去吃餅乾和罐頭。有了寬哥帶來的酒,瓶子輪流着往口裏灌,清朴笑着對寬哥說:「像土匪吧,實在是土匪!」可就是這些土匪一樣的人,整半夜給寬哥講著秦直道的故事,又從殿角抱一堆磚來,說這些磚就是在寺前那個坑裏發現的,這些磚上都有文字和圖案。寬哥看不懂,他們就說是晉畫像磚,至今國內發現的都是漢畫像磚,而漢畫像磚皆是陰刻的圖案和文字,晉磚上卻是浮雕!又拿出拓成的一沓拓片,講述這拓片上記載的西晉時的古寺,曾經在兵荒馬亂中毀過三次,現在看到的是明代重建的殿。說得高興了,就又叫道:「寬哥,更有個稀罕哩,寺前的銀杏樹下,你注意那個土崖了嗎?崖里有一個土瓮,瓮里??」清朴忙說:「這先不要說的,你要嚇著寬哥的。」寬哥說:「你清朴不怕,我怕甚的?」清朴說:「就不先說的,明日一早讓你看個驚喜!」寬哥到底猜不透有什麼稀罕,那伙人就要他碰杯,喝了一杯復一杯的,五瓶酒差不多就喝乾了。三個已經倒在那裏呼呼入睡,一個卻醉了並不沉睡,話越說越多,說他是兄弟三個,老大在縣上做了局長,蓋了一院子小樓,出門是小轎車,論起來是個科長,可威風得了得!說他的小弟弟是個農民,以前還靠他接濟的,現在當了鄉鎮建築隊包工頭,嗯,家裏什麼沒有呀?結婚的時候,新房裏的電視上、冰箱上、洗衣機上,都用一百元貼滿了,鬧新房的孩子可以去揭,誰揭了是誰的。地板上鋪的什麼?是用五分錢的硬幣齊刷刷鋪了一層,進去,銀光燦燦的,人家叫銀屋藏嬌。

可咱呢,咱講究是大學畢業,是研究員哩,今日發掘這個價值連城,明日考證了那個國之瑰寶,咱卻是個窮光蛋嘛!清朴說:「你去幹個體戶么,你以為個體戶就好當嗎?要不你不幹了,憑你那本事當個盜墓賊,偷販文物,就發得虛騰騰的了!」那人說:「就是,就是,」卻嗚嗚地哭起來。他一哭,清朴不言語了,寬哥也不言語了,那人就又去摸酒瓶,寬哥不讓他再喝,清朴說:「讓他喝,再喝些他就醉得沒勁哭,讓好好睡一夜,明日他的任務還要往山下背這些畫像磚的。」果然那人又喝乾了剩下的酒,倒在那裏睡著了。清朴把一條毯子給他蓋好,又往火堆上添了樹枝,笑着說:「你沒瞌睡吧?咱們烤著說吧。」

一直說到天亮。

天亮起來,那些人臉不洗牙不刷各自就忙開了,似乎昨晚上任何事也沒發生。清朴領了寬哥往銀杏樹下的土崖去,寬哥看到的竟是土瓮里坐着一個干縮的光頭和尚,清朴說:「嚮導說他小時候就知道這和尚在土瓮里,『文革』期間,寺里的小和尚跑了,有信徒曾背了這不腐的和尚供奉在家裏,『文革』后又背回寺里,已經有百年時間了,這屍體沒腐爛的。」

寬哥說:「前年西京城裏展出過木乃伊,可那是西部大沙漠的乾屍,這裏風風雨雨,林深潮濕,怎麼還有不腐的?莫非真有人常說的金剛不壞之身嗎?」清朴說:「都這麼說的,說是這和尚的功德好,修行到家的緣故,我們拍了照片,回去要請這方面的專家來看的。還有一件事呢,你看不看?就在寺后那個石林子頂上。」寬哥說:「看的,那石林子能爬上去嗎?"清朴說:「我昨日中午爬上去看了,聽嚮導說。『文革』后,這裏有一個游醫,自視自己德性高,也想學這和尚,就做了個木箱,著人吊上石林頂,自己坐進去,讓人用長釘釘了蓋。不想三個月不到,木箱就腐爛了,那游醫成了一堆白骨。」寬哥說:「什麼人都想成仙哩?!」笑了一通,就要爬上去看個究竟,清朴卻沒有陪他,自個便拿了相機去拍攝殿的建築了。

寬哥攀援上了石林頂,果然上邊分裂了一個木箱,木板手一捏就碎了,長長的鐵釘已銹得快要斷了,一堆骨頭白慘慘地在那裏。寬哥用腳踢了踢那頭骨,牙還在的,有一枚門牙似乎補過金牙,金皮已沒了,有一個鐵環已銹成一點暗紅。寬哥笑了幾聲,才要再爬下來,卻聽見寺那邊幾個聲在喊:「不敢跑,不敢亂打!」舉頭看時,清朴從寺后檐下兔子一般地往前跑,他的身後有一道黃顏色的旋風緊追不捨。幾個人差不多都在喊了:「趴下,快趴下!」清朴在草窩裏滾了幾滾,趴下不動了,身上的一團黃風停留了一陣,漸漸又收煙似的到了房檐。寬哥立即明白這是清朴撞著了葫蘆豹蜂了,山裏的葫蘆豹蜂能蜇死牛的,你越亂打它越叮你,清朴不懂這些,那麼亂跑亂打一氣,一定被蜇得不輕。寬哥叫喚著就爬下石林,跑近去,大家已經把清朴抬回殿裏,清朴頭上臉上已經腫起來,人有些昏迷不醒了。有人便大聲擤鼻涕往清朴臉上抹,鼻涕能治蜂蜇的,有人又尿,用尿往清朴頭上塗,寬哥說:「一般蜇了這還頂用,這是葫蘆豹蜂蜇的,怕不頂用。有葯嗎?有葯嗎?」但他們只備有蛇葯,沒有防蜂的葯,清朴的臉眼看着越腫越大,皮肉已經黃亮得透明,眼睛幾乎成一條線了。寬哥說:「快往山下送,快送醫院!」

有人就背了清朴往山下跑,後邊又緊跟了三個,剩下的人氣紅了眼,去撿了一堆乾柴火點燃去燒馬蜂。寬哥放心不下,跑過去,那三人已燒開了,緊挨殿後檐的一棵松樹上盆大一個土球,上面密密麻麻爬滿了二指長的細腰黃蜂,火忽地燎上去,劈里啪啦掉下來沒了翅膀的黃肉疙瘩,在地上蠕動,一邊用腳踩一邊日娘搗老子的罵。寬哥喊了聲「小心燒了房子」,心裏又擔心清朴,就又拔腳去攆背清朴的人,急得在毛毛道上跌了幾跤。

趕到了子午鎮醫院,清朴已失了形狀,幾處腫得皮肉開裂,流淌黃水,醫生說他們無力搶救,用救護車急趕往地區醫院,車還未到,人已經沒了氣息。

清朴一死,寬哥留下來幫考古隊料理後事。給虞白拍了電報,虞白和庫老太太連夜趕去地區醫院。清朴的父母早已下世,又是獨根孤苗,繩從細處斷了,惟一能拿事的也只有虞白,考古隊就和虞白商量:清朴是好同志,為考古工作做出了重要的貢獻,雖然留職停薪下過海,取消了考古隊長的職務,但他又返回來,且以身殉職,還是要以考古隊長的級別來安葬,開隆重的追悼會,報道他的事迹。虞白哭了一場,卻一概謝絕了,只要求能在地區火化,買一個較好的骨灰盒盛殮骨殖,讓她帶回去就是了。火化的那日,寬哥要打電話通知西京城裏的夜郎、丁琳他們,虞白說,人已經死了,告別不告別已無意義,何況清朴離開西京時也是誰也沒打招呼地走了的,就讓他悄無聲息地走了好。再說,人活着的時候是一個形象,現在人死了,面目模糊,讓朋友們見了心裏更是難受,就不讓任何朋友來了。她親自去街上購置了三身新衣,回來哭着說:「人活得這麼脆弱,小小的蜂都能把他蜇死!可憐他跟着我,我連給他娶個媳婦都沒能娶成,他就死了。」淚流滿面。庫老太太連夜為他剪了一幅畫:眼大大的,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盤腳坐地,雙手合於腿前捧著蓮花。寬哥看了,吃了一驚,圖上的女人竟酷似鄒雲,就悄聲問虞白:「大娘是見過鄒雲的?」虞白說:「大娘到我那裏時,鄒雲已經去巴圖鎮了。」寬哥說:「這倒奇了,她剪的幾分像鄒雲哩——是不是也該給鄒雲通知一下?不管怎樣,他們總相好一場的,她不至於不來吧?」虞白說:「算了吧。」和老太太一道為清朴擦洗身子,換上新衣,梳頭化妝,覆蓋了剪紙,讓屍爐工運去火化了。

骨灰燒出來后,競出了一宗怪事,骨灰里競有了一枚特大的金戒指!虞白認得,這戒指是鄒雲當初給清朴買的,自兩人事情分裂后,清朴就沒見戴過。虞白還以為清朴是將戒指退寄給鄒雲了,沒想他還保存着。但是,焚屍前是虞白和庫老太太一塊擦洗的身子和換衣,並沒有見到清朴的手上戴有戒指,那這戒指是從哪兒來的呢?虞白抱着骨灰盒哇地哭了一聲,人就昏倒了。

慌得寬哥又喊又叫,庫老太太卻讓把虞白放平,掐了人中,又掐中指,在湧泉百會穴上用嘴哈熱氣,虞白蘇醒過來,便在賓館里守了她三天三夜不敢離開。眼看着虞白這般模樣,庫老太太提出都去她老家住一段時間,那裏貧困是貧困,卻山青水秀,空氣也好。寬哥就送了一老一少去車站,他自己沒有去,獨自回了西京。

虞白在庫老太太的老家直住過了一月零二十天,為清朴過了「五七」。按當地的風俗,在外亡故的人屍體不能人家門,何況清朴又不是庫老太太的親屬,骨灰盒就存放在村后的一個寺廟裏。每到七天,去奠祀一番,餘下的時間就陪了老太太在家剪紙鉸布,琴也不得撥,經也念不成,卧在打穀場上的柴火堆里看天上的雲,日子平平靜靜地過去。只是夜裏,門外落着雪,和老太太煨在炕洞門口的火塘邊,一邊燒着洋芋,喝着紅薯稠酒的時候,一邊說些西京城裏的往事,掉下一顆兩顆的淚子來,那雪就擁了門檻,塘里的火氣哈得流進一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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