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喧嘩中的冷寂

第十九章 喧嘩中的冷寂

日本投降的信息傳到漢湖邊時,已經是九月。胡老根去賣魚,見買魚的人喜氣洋洋,開口就要大的,說是擺宴席。胡老根覺得奇怪,難得開口的他便開了一次口,問做什麼這麼高興。答說小日本失敗了,已經向中國投降,要慶祝一下。胡老根連魚都沒賣完,匆匆搖船趕了回家。

水上燈起先不信,可是她又無法證實真假。最後想來想去,便請胡老根送她到先前她住過的客店去。胡老根和胡大媽覺得這也是應該,便划著船送她出門。

還沒到客店,只踏腳上岸,便已知果然是日本人投降了。水上燈立即欣喜若狂,當天即要找尋馬車趕回漢口。在客店吃晚飯時,女店主留了又留,實在看到天黑不便,水上燈方在那裏留宿了一夜。這一夜幾乎無眠。跟店主對床講了一夜的話。水上燈覺得好久沒有這樣想講話了。

次日回到漢口,滿城沸騰一片。人人都朝中山公園趕路,說中山公園修了受降亭,今天就在那裏舉行受降儀式,日本人從此以後全部滾蛋。水上燈連家都沒有回,徑直便讓馬車送自己去了那裏。

此日的漢口彷彿復甦,上下都是歡騰和喧鬧。那種氣氛像極了1937年。水上燈想在這些喧嘩的人群中找到熟悉的面孔。她四處張望,疾步穿行。人人臉上都帶着滄桑過後的笑容。所有人都大笑着,表情全都一樣,水上燈幾乎分不出誰是誰。結果這天,她連一個熟人都沒有見到。

家裏的一切與她走時完全一樣。甚至柜子下被人砸過的碎碴都殘留着。窗台上的花已經死了。茶杯因茶葉未倒,裏面長著綠霉。這是陳仁厚喝過的茶。水上燈想,她必須趕緊收拾好家裏的一切,而且她必須趕緊在窗台上重新放一盆花。她要讓陳仁厚走到附近就能看到,那一盆花是為了他而盛開。

撤離出漢口的漢劇演員亦紛紛回城,但是傳到耳邊的慘狀卻讓戲迷們發獃。許多的名角都死在了流浪途中。餓死的病死的或是被炸而死,若列出名單登上報紙,可以佔着大半個版面。溝死溝葬,路死路埋,全都成孤墳野鬼。上字科班的黃小合老師也死在湘西。日本人轟炸時,他們正在船上。置放在船尾的衣箱著了火。沒了衣箱,戲就沒法演。黃小合上前扑打衣箱上的火,結果被炸死。徐江蓮老師因漢口的房子已經毀在一年前的轟炸之中,家人亦死得屍骨不見,便視漢口為傷心之地,留在鄉下,不願再回。同樣是在湘西,林上花雙腿被炸斷。她是被人抬進漢口的,從此無法登台。

水上燈聞得此訊立即趕去見林上花,兩個見面抱頭痛哭。林上花說,人成這個樣子,哪裏還想活?不是老媽在世,不忍她白髮人送黑髮人,根本就想死在湘西算了。水上燈哭道,從今往後,只要有我水上燈的活路,就一定有你的活路。林上花哭道,你不要再來找我,我不想讓人知道我是誰。你來了,大家就會注意。我現在只為了我姆媽一個人偷生,這也是我給自己找的一個活下去的理由。我希望我是像死了一樣活着,由時間一天天把我埋葬。水上燈哽咽道,我來時也不讓人知道我是誰。我天黑了來。我陪你,我們兩個一起,讓你姆媽活得高興。有你在,我心裏好踏實。

兩人說說哭哭,哭哭又說說,整整一夜未眠。

水上燈回到家裏,心頭沉重。日本人走了,原以為會十分開心,卻不料令她痛苦和難過的事卻一樁接着一樁,心情彷彿更加壓抑。為了黃小合的死,為了徐江蓮的家,為了林上花的腿。還有,更壓她心的,是一直不曾露面的陳仁厚。他是死了還是活着?水上燈完全不敢揣測。

有一天,水上燈裝作路過,走到了五福茶園。抬頭看招牌,卻是叫望河茶園。似乎已經換了主人。她有些驚訝,忙進門詢問。茶園夥計無一熟面。水上燈問,這以前不是五福茶園么?夥計說,唉,都換幾輪主人了。水上燈說,怎麼會?我上回來這裏距今天還不到一年哩。夥計說,日本人當家時,一年時間,你當是很短的日子?水上燈說,這家主人姓什麼?夥計說,姓秦,你認識嗎?水上燈說原先姓水的主人呢?夥計說,哦,這個啊,說是他家有人犯事,賣了茶園籌錢救人。五福茶園改姓了陳。名字叫九福茶園。我們老闆由重慶回來接收,又買下了九福茶園,改了今天這個名字。原先那個姓陳的老闆聽人說是漢奸,現在正在大牢裏。

水上燈走出時,心裏想,姓陳的老闆,該不會是陳一大吧?如果是陳一大,那麼水文呢?水上燈心頭緊了一下。於是她又叫了黃包車一直坐到水家的大門口。還是那扇她熟悉而又痛恨的黑漆大門。兩隻黑得發亮的鐵環依然懸掛在門上。水上燈上前拍了拍,開門的是一個老頭。水上燈問,請問這裏是水家嗎?老頭不耐煩道,什麼水家,還火家哩,早換主人了。說罷,叭一聲便將大門關了上。門上的鐵環幾乎撞了水上燈的額。

水上燈的心有些惶然。她不知道這家人出了什麼事。她想,我為什麼會如此煩亂?他們的祖業都換了人家,難道不是我一直所希望的嗎?我不是一直仇恨着他們,並且巴不得他們立即家破人亡的嗎?可是現在,我不知他們的下落時,心裏居然沒有半點慶幸之情,反倒是心煩意亂呢?我對他們的滔天仇恨呢?我的羞辱之恨以及殺父之仇都到哪裏去了?

水上燈不明白自己怎麼了。

便是這天晚上,石上泉找到了水上燈家裏。

水上燈頗覺意外,問他何事。石上泉說,你想不想演戲?水上燈說,當然想,做夢都想。石上泉說,可不是?我知道你會這樣。因為你還沒有紅透。水上燈笑了笑,說是呀。我還想紅透全中國哩。石上泉說,這麼想,就好。水上燈說,怎麼,你想請我?石上泉說,我哪有這個本事。是周元坤周班主由重慶回來了。看到漢劇這樣不景氣,他準備重新拉班子,排大戲,讓漢劇熱火起來。水上燈淡淡地說,他說要請我了嗎?石上泉說,是呀。因為你是名角嘛。只不過,周班主知道你爸爸生病,他沒有借錢給你,害你吃了好多苦頭,這些年你記着他的仇,所以,他開不了口。昨天我陪周班主一起去看林上花。林上花說,水上燈是一個恩仇分明的人。對她有恩,她也必報。班主當年收她進班,又請徐老師教她,讓她有了一身本事,這個恩,水上燈一定會報的。她不改水上燈這個藝名,就是要自己記着班主的恩。周班主聽到這話,方讓我今天登門來請。就看你的態度了。

水上燈心裏動了動,有一股熱流漫向全身。她想,還是林上花懂我。想罷說,周班主對我來說,有恩無仇。不借錢給我,是班裏的規矩。他也破不得,不算是仇。我也沒記過,是他自己多疑了。至於恩情,周班主對我是恩重於山,沒有周班主,就沒有我水上燈的今天。既是周班主組班子,只要瞧得起我,我是一定會去的。石上泉大喜過望,忙不迭說,太好了。我來時,周班主還再三囑咐,不要勉強水上燈。我回去把你這話報知周班主,他一定高興死了。水上燈笑道,至於包銀嘛……石上泉說,周班主說了,你的包銀肯定最高,並且按你的意思給。水上燈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周班主量情而定,給我多少我都不會爭。石上泉說,水上燈,你說這話真是叫我意外。你知不知道,我是準備今天來跟你磨一晚嘴皮子的。這才幾分鐘,什麼都談定了?我還覺得不過癮哩。水上燈笑了,說那是你不知我。知我者就曉得根本不需磨嘴皮,只說是演戲,樓下喊一聲我就來了。

水上燈戰後的演戲生涯就這樣開始。

周元坤將首場演出選擇在樂園的大舞台。他選擇了水上燈拿手的《宇宙鋒》和《摘花戲主》。水上燈抬腳上台,原本鬧哄哄的觀眾席立即靜場。舞台上的水上燈艷光四射,熠熠生輝。她幾乎一開口,掌聲便如暴風雨般轟起。她清亮而開闊的唱腔,她嫵媚而剛毅的表情,她柔韌多姿的舉止,她秋波流轉的眼神,一下子便將漢劇美麗而有力量的精髓演了出來。原以為八年抗戰七年逃難,漢劇名角均已滿是滄桑,舊人已老,新人未出,幾乎斷了代。不料水上燈卻依然在這台上大放光明。

戲沒演完,周元坤就曉得這之後的水上燈必然紅得發紫。她果然成了他的搖錢樹。

戲一散場,水上燈幾乎被戲迷包圍。她知道了自己的魅力,知道自己這一次必將紅透漢口,知道自己蟄伏七年並沒有浪費掉她的青春。她因此而亢奮得語無倫次。記者追逐着她,戲迷包圍着她,她一時難以應對。

但是,當所有的熱鬧和追逐散去后,她洗完澡躺在床上,心裏卻空空落落。一個人影老是在她的眼前晃動。她記得他那時候每天讓一個花童送一把鮮花到她的化妝間里。她記得他看到她時眼眶裏的熱淚。那個熱烈而又真情的人那個一直說着要呵護她一生的人那個擁她在懷便不肯鬆手的人,現在又在哪裏呢?

水上燈明白自己心裏的空是為了陳仁厚。而陳仁厚何故還不出現?

一天,水上燈演完出來。現在的她,每次演完戲,都有戲迷接去吃宵夜。倘若是白天,也有人擺好了宴席等她前往。坐在黃包車上,水上燈預備去小桃園,據說這是新開的餐館,雞湯做得噴香而補人。行至基督榮光堂附近,忽見一挑擔女子姿態像煞李翠,水上燈暗自吃驚。情不自禁叫車停下,自己下車近前細看。令她大感意外的是,果然就是李翠。

雖然有無限的恨意,雖然曾經一心想要報復,可看到她這副樣子,水上燈內心深處仍然引起一陣隱痛。水上燈在她的面前站定,她擋住了前面的路。

李翠見一雙高跟皮鞋落入她眼皮下,猛然抬頭,卻見是水上燈。她的眼淚一下子涌滿眼眶,然後她哭了起來。李翠說,你到哪裏去了?水滴!我去你家找過你,找了好幾趟,家裏都沒有人。水上燈不再計較她喊水滴,只是急切道,你怎麼干這個?李翠說,要活下去,不幹這個怎麼行?水上燈說,發生了什麼事?李翠說,難道你不曉得?

水上燈知道話說開來,一定很長,她連宴席都推掉了,帶了李翠回到她的家。一路上李翠都在哭,水上燈不作聲,由着她哭。水上燈想,當年我哭的時候,你在哪裏?又有誰來安慰我?

一杯熱茶喝下,李翠方開口說,你真不知道水家的事?水上燈說,日本人到我家來后,我第二天就離開了漢口。一直住在鄉下,連日本人幾時投降的都不知道。李翠說,難怪呀。水文被日本人抓去,他們認定水文當過警察,又會用手槍,跟賈屠夫關係密切,賈屠夫曾經殺過好幾個日本人。所以肯定是水文殺的人。日本人把他下了大獄。身上都被打爛了,水文也不辯解。家裏為了救水文,把五福茶園便宜當給了陳一大,指望他幫忙。這個混蛋吞了茶園,卻不下力,只把山子救了出來。大太太救子心切,又把水宅賣了,拿錢去贖人,結果還是不行。最後日本人用亂刀把水文砍死,全身沒有一塊好皮,死得好慘。大太太聽到這個消息,連水文的屍首都不肯見一眼,當天就跳了江。屍體撈出來時,人都變了形。水武一看,就瘋掉了,瘋得好厲害。他親眼看到爹死的慘狀,又看到媽死得這般悲慘,而哥哥也死得體無完膚,他怎麼會不瘋個徹底呢?家裏的喪事都沒有人操持,全靠山子幫我,草草埋葬了他們母子。完后,水武不曉得跑到哪裏去了,水文的太太帶着孩子回了娘家。我和山子也只有各人自找生路。水家就這樣敗了。

水上燈驚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她離開漢口不過九個月,居然物是人非,曾經她仇恨的一切她想報復的一切,根本不需她動手,便已完全改變。她心知肚明,這一切變故,都與她有關。因為,是她在說謊。她沒有證明水文那晚正是在她的家裏。她想起在那個颳風的夜晚,水文坐在她的沙發上,聽她講述她一生的經歷。那時候,他的眼裏滿是同情,說到慘處,他亦淚光盈盈。這個人是他的親哥哥,她卻借了日本人的手,致他於死,以及殃及全家。

水上燈突然覺得心口絞痛。以前也痛過許多次,但每一次痛的背後都有無限的恨在支撐着她。那份仇恨甚至以更加強大的勢力壓迫了心頭的痛。而這次,卻只有痛,沒有恨。這是真痛。是一種幾乎承受不起的痛苦。

水上燈無法再與李翠交談,她拿出一筆錢,遞給她,叫她去好好過日子。李翠央求道,我想跟你住在一起。我花不了你多少錢,而且我還可以照顧你。

一聽這話,水上燈心裏的痛立即減弱,恨意再起。她站了起來,打開了門,做了請的手勢。水上燈說,我與你非親非故,甚至不算熟悉,你有什麼理由要跟我住在一起?我為什麼要你來照顧?李翠說,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畢竟是你的母親。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呵。水上燈大聲說,我告訴你,我的母親只有一個人,這個人的名字叫慧如;我的父親也只有一個人,他叫楊二堂。他們都早已經死了。在這世上,我不再有別的親人。

李翠沉默片刻,她站了起來,接過水上燈手上的錢。水上燈說,這是看在水文的份上,給你的錢。李翠盯着她看了幾秒,然後朝門口走去,邊走邊說,命,這都是命。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沒有這麼一個狠心的女兒也好。沾着她,就是一個死字。水家原說你是煞星,我還不信,現在,看看水家,只要你現身,不是爹死,就是家亡。你自己算算看,你手上已經有了多少人的血。

李翠說罷出了門,看到她的身影消失,水上燈幾乎癱軟在地。她伸出自己的手,它是那樣修長白哲,充滿著美麗,但在它的皮膚下,幾乎血跡斑斑。那些血,都是別人的。

她甚至忘記了問陳仁厚在哪裏。從這天起,她夜夜噩夢。

舞台何其璀璨華麗。

水上燈穿着楊貴妃的鳳衣醉眼迷離著,背着身踉蹌登場。百花亭上的彩鳳飛凰,雙雙飛舞,楊貴妃卻形單影隻,孤獨鬱悶。見那鳳凰悠閑地雙飛,她亦展翅欲飛。她拍掌歡笑,甩開水袖,醉意朦朧間鷂子翻身。右望天空,亮開跳鳳舞姿。左腿站立,右腳伸出,右手挽袖至頭,左手挽袖隨腿伸直,扭身腰轉,她慢慢地蹲下身,朝上仰視,一如鳳凰伏地望雲。隨後她又慢慢起來,小碎步跑團台一周,站在台角,高舉雙手旋轉,飄舞而起的鳳衣腰帶,像鳳凰羽毛一樣張開。酒意的楊貴妃,踉蹌右轉,口吐酒氣,眼睛半睜,左右蹲身,輕抖水袖,軟軟的一個鷂子翻身,歸到台口。她展開着雙臂,跑着圓場,不時抖落水袖,不時雙手高舉,不時陀螺旋轉,最後定於金雞獨立,而微抬的右腳畫着圈子繞到左手之後,眼望腰間,身向腰轉,慢慢沉下蹲身,仰面斜望,身卧一團,反背右手扶腰,左手向前攀過花枝,雙眼眯縫,用鼻子吸氣聞花香陶醉而笑,越聞越笑。台下的掌聲便在這滿面帶醉的笑容中轟天而起。這便是水上燈有名的「聞花三卧雲,雙風朝牡丹」。

《貴妃醉酒》已成水上燈的經典。《申報》評說她在這齣戲中,把醉中的孤單演得惟妙惟肖,業已是「石階無露腳有水,台上無花聞有香」的境界。每次演出完畢,台下都有人送花籃,晚間都有人接送宵夜,而次日的報紙亦有各種誇口的評說。水上燈在漢口差不多快成每天被人念叨的一個名字。

只是回到家裏,獨坐窗前,望着窗台上等人的花缽時,惟有水上燈自己知道自己有多麼孤單。這個幾乎無望的等待,內里有着比楊貴妃更凄涼和心酸的孤單。

家裏已經請了女傭。女傭曾在英國大班家幫過工,便將水上燈的一切起居按洋人的方式進行。水上燈不動聲色,隨她的安排而享受。很快,她學會了喝咖啡,早點也是西式,下午還要喝紅茶,進點心。她還學會了泡澡,天天使用浴巾。女傭每天替她將內衣外衣都熨得平平整整。換衣出門,周身都覺得舒展。

但是水上燈的心情卻一直舒展不開。她無法讓自己更快樂。有一晚,她居然夢到水文,他站在街角,望着她走來,然後迎了上前,說好久不見了,一起喝杯茶吧?水上燈頓時嚇得一身冷汗地醒來。李翠說,你自己算算看,你手上已經有了多少人的血。水上燈不敢數,如果數過之後,她想她一閉上眼睛,他們就會排隊前來。

水上燈終於找到了魏典之。魏典之因兒子已死,無心生意,綢布店也已典當,曾經痴迷的漢劇不聽也不看了,整個人都彷彿蒼老十歲。水上燈見到他時,他正坐在炭爐前聳肩抱臂地烤火。

見水上燈衣着光鮮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不驚不乍亦無歡喜。水上燈心裏一涼,知他是悲進了骨頭。便說,魏叔,您可不能這樣。魏典之說,我能怎樣?混日子等死罷了。兒子死了,我還活着,這不沒道理嗎?水上燈說,魏叔,我知道你兒子是抗日死的,他是英雄。魏典之說,英雄死了,給我一個匾,不說話不咳嗽也不跟我逗個嘴,我要它有什麼用?我還是想要一個活的兒子,哪怕他不是英雄也好呀。水上燈說,這都是日本人作孽。可是也虧了你兒子他們,不然,還有多少人家的兒子得死呀。魏典之說,就是這麼想,才能想得開呀。你找仁厚?水上燈說,是呀,魏叔,還是你懂我。魏典之說,仁厚替我家東明報了仇,他是提着命去乾的這一票,我要謝他的恩,可我也找不到他人。

水上燈得到的消息依然是失望。

1946年的春節伴着鞭炮來臨。幾場大戲演完,各各回家過年。水上燈給女傭放了假,在屋裏獨自呆了半天,忍受不了喧嘩過後的清冷,便上街買了些年貨,跑到大夾街的林上花家裏。水上燈說,讓我跟你們一起過年吧。

水上燈為林上花母女添了新棉衣,還帶去幾個燭台。林媽抱着水上燈哭道,我家花兒有你這麼個朋友,這輩子也值得了。水上燈說,我自小父母雙亡,既無兄弟也無姐妹。只有在戲班時,花兒拿我當自己妹妹一樣照顧我。我現在是拿你們家當我家,拿您當我的親姆媽,拿花兒當我的親姐姐。你們收我,是我的福,不然我一個孤人,朝哪裏去呀。說話間,水上燈想到自己果然就是一個孤人,果然也只有林上花家這一個去處。眼下自己就算再紅火,又如何呢?想罷不禁眼淚汪汪,汪了一下,就哭出了聲。

天氣很冷,板皮的屋子,擋不住嚴寒。牆上糊著報紙,但一些細縫已經被擠進板皮的風刺割了開來。只有上身可動的林上花坐在火籠里。這是一個用木頭做成的四方木籠,林上花坐在裏面,而火盆便放在她的剩餘的腿下。

水上燈走過去。林上花說,水兒我其實很少看到你哭,你怎麼了?水上燈說,我也不曉得怎麼了?林上花說,我知道你哭什麼,因為陳仁厚一直沒有回來是不是?

被林上花點破,水上燈眼淚便又嘩嘩地往外流。林上花說,要說比你更應該哭的人是我。你的男人沒回來,但以後還會回來。如果永不回來你還可以有新的男人。而我呢?腿沒了,就永遠沒了,它再也不會回來。也沒有新的可以長出來。我成天像個傻瓜一樣呆在家裏,你說,我是不是更該哭?水上燈想,說得也是。林上花說,但是我不哭。因為我有一個不哭的理由。過年了,我老娘在,我不能讓她看到我哭,就過不好年。水兒,給你一個經驗,但凡想哭或想死的時候,給自己找一個不哭以及不死的理由。我媽是我不哭的理由。而我,就是你不哭的理由。

水上燈望着林上花,無話可說。她想,可不是?比她更有理由痛哭的人,是林上花。才二十幾歲,就只能這樣活着,那樣的痛苦又是何等沉重。

晚上,水上燈就歇在了林上花家。她自己那邊太清冷,雖然她已經一個人度過了許多清冷的年夜,可是現在,她生活已回到繁華和熱鬧之中,突然再讓她清冷,她已無法承受。

兩個人並頭躺在床上,回憶起戲班裏的事。想起了周上尚,林上花說,其實我那時候好喜歡周上尚,可是他卻正眼都不看我一下。水上燈說,幸虧他沒看上你,不然你現在就活守寡了。林上花便笑,說那也得嫁了他才會活守寡呀,而我肯定不等到出嫁,就不會要他了。說完兩人一起笑,笑時又為周上尚的早逝嘆息不已。水上燈說,說來周上尚還是我的救命恩人,沒有跟他的那個賭,余天嘯就不會記得我,不記得我,也就不會救我,那我也早就死在皂市了。有時候,命運不過是一念之間的事。

林上花問起了陳仁厚。水上燈便向她講述他們當年的逃難。講著講著,想起陳仁厚充滿溫暖的愛意,水上燈幾次停頓,嗓子哽咽,又強行將眼淚壓了回去。

夜很深了,新年的鐘聲已經響過,外面還有炮仗在鳴。林上花說,不過我要勸你一下,你得對陳仁厚死了心才是。他不露面的原因,一是他死了,如果這樣,你也得認。二是他還活着,可是你現在這樣出名,他只要在世,必定曉得你在漢口。既然曉得了,卻不來見,必定也是不想見你。如果愛你,怎麼會不想見你?除非已經不愛了。三是他像我這樣,成了殘廢,不想拖累你。如果真是這樣,說明他愛你愛得深,你也不可能找到他,就算找到了,他也斷斷不肯再娶你的。因為他知道自己多麼不配。水上燈說,你這個烏鴉嘴,不準這麼說。第一他肯定沒有死,第二他不會不愛我,第三他絕對不會殘廢。不會的。林上花說,那他為什麼不回來?

水上燈回答不了。這是她心裏的最痛。她也不敢回答。

這個年三十便是在兩個女人的感傷中過去的。

春天終於在人們的企盼中到來。漢劇雖然比之以前名角雲集的年代,蕭條了許多,但到底還是有水上燈幾個名角撐著。一干人出台亮相,也有模有樣。戲迷們慢慢又回到戲院。

說起名頭,漢口幾個大角里,水上燈的名頭雖不是最響的,但卻最有人緣。她是余天嘯的乾女,玫瑰紅的姨侄,跟萬江亭又是帶着親故,並且還是黃小合和徐江蓮帶出的弟子,這縱橫交錯的幾條線,令漢口再大的牌子也要照顧水上燈幾分。所以,不管水上燈在哪裏搭戲,總是配最好的琴師派最好的搭檔。這使得水上燈的戲路越演越寬。

一天,水上燈在天聲戲院演完,正摘下頭飾,未及更衣,忽有一花童送來一把鮮花。水上燈驀然跳起來,問是何人所送。花童說,是一個戲迷讓送的。水上燈說,他在哪裏?花童說,他就坐在戲院最後一排。水上燈不管不顧地奔了過去。

卻見是一個少年。十五六歲模樣,坐在那裏。望着奔來的水上燈,露一臉驚喜的笑容。水上燈正失望,突然發現那笑容十分熟悉,心驚了一下。上前打問,這花是你送的?少年說,是。水上燈說,你叫什麼?少年說,我叫水一安。水上燈失聲叫道,你爸爸是水文?少年說,是呀。我知道你們認識。我十歲過生日時,見過你。你到我家演戲,從那時候起,我就是你的戲迷。

水上燈突然間覺得跟眶潮濕。她說,孩子,你現在過得怎麼樣?水一安說,我爸死後,我就輟學了。跟着姆媽住在舅舅家。舅舅抽鴉片,把家也抽敗了,所以,姆媽現在去小學教書,我在基督榮光堂幫忙打雜跑腿。姆媽讓我去上學,我不想去。水上燈望着他,心裏突有百感交集。她說,孩子,你不忙回去,等我一下。晚上我們一起宵夜。水一安驚喜交加,說我可以嗎?我有資格嗎?水上燈說,你有。你有的。

水上燈將水一安帶到邦可西餐廳,為他點了蛋糕和水果。水一安突然說,以前爸爸帶我來過這裏。水上燈說,我知道,我想他一定會帶你來這裏的。水一安說,我可以叫你水上燈姑姑嗎?水上燈怔了怔,說為什麼這麼叫?水一安說,爸爸死後,我從他的衣服口袋裏找到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一安,想哭的時候就去聽水上燈姑姑唱戲。爸爸什麼都沒有寫,就只這一句。水上燈愣住,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想,難道他死之前知道我是誰了?水一安說,我沒把紙條給姆媽看,我怕姆媽生氣。因為姆媽知道爸爸喜歡你,她很不高興。水上燈笑了笑,說其實有些誤會。水一安說,可是,你愛過我爸爸嗎?

水上燈一時無法回答。當初,她是多麼仇恨水家,多麼討厭水文,多麼巴不得水家徹底完蛋。而當這一切,變成真的,她心裏又是多麼難過,多麼惶恐,多麼內疚。當年所有的仇恨之心報復之意,都隨着人死隨着時間隨着心境,反成了悔恨。這悔恨有如陰影,一直籠罩在她的心間。這些,她都只能永藏心底。她不想傷了孩子,甚至最終也傷了自己。

水上燈想了想說,在我心裏,他就是一個哥哥的形象。你爸爸也是拿我當小妹妹一樣喜歡。沒有別的。水一安笑了,說那就好,姆媽也可以釋懷了。不然她老是抱怨爸爸,我也很心煩。水上燈說,說說你的事。我記得你剛才說你不想上學了?水一安說,家裏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我還有個弟弟在上小學。姆媽很辛苦,白天要工作,晚上還要做家務,連衣服都是自己洗。她把首飾都賣了,養家還不夠。以前她從來都沒有這樣辛苦過。我不想姆媽太累,爺爺死的時候,爸爸也不過十六歲,他是輟學出來支撐了一個大家。我也要像爸爸那樣。我要把水家撐起來。水上燈說,可你跟你爸爸不一樣。你爺爺當年留下了家產,可以讓你爸爸接管。家裏有許多幫手,你爸爸在你爺爺的庇護下,可以讓家人過得很舒服。而現在,水家什麼都沒有,你靠自己的這點力量,依然不夠養家。水一安說,但至少不讓姆媽那麼操勞呀。水上燈說,但她為你操的心就會更多。而且她會覺得誤了你的前程,會一輩子不開心。俗話說,長疼不如短疼。你現在再怎麼做,日子還是苦巴巴的,但你如果讀了書,上了大學,找一個好的工作,你姆媽和你弟弟就都能跟你過上好日子,將來弟弟上學也有條件,你說呢?水一安說,這樣可以嗎?水上燈說,你剛才不是叫我姑姑嗎?你就聽我的,不會錯。學費上如果有困難,我可以幫你。不過,這事不要跟你姆媽講。水一安沉思半天,方說,好的。我聽姑姑的。不過學費我自己會想辦法,我爸爸說過,自己的事自己解決。水上燈笑了,說這點你也真的很像你爸爸。好,往後想看我的戲,就直接上後台來找我。水一安眉開眼笑道,太好了。我十歲就崇拜你。姆媽罵我說我是你的走狗。我說我就是。

這孩子的笑容,給了水上燈陰鬱的心空一縷陽光,只是瞬間,這陽光便消失。更濃的密雲層層地壓來。水上燈想,改變他人生的人,就是我么?

天剛有一點暖,梅雨季節便來了。原本這時節,因大家懶得冒雨出門,戲台有點淡,就像被雨打濕的樹,撐不起一派精神。戲班的班主和戲園子老闆們在這時候,天天都坐在茶園琢磨,用什麼樣的新招式把戲迷們弄進戲園子裏來。

新招還沒琢磨出來,機會卻自己來了。這是因為水上燈。

有一天,一個記者突然寫一篇老長的文章,陳述漢口淪陷時,漢口的藝人們以如何的氣節抵制日本人。其中大段說到漢劇名角水上燈身在淪陷區卻堅決不為日本人唱戲。無論怎麼請她,她都不肯。最後為躲避日本人的追捕,隻身逃離漢口。這個記者說,他的兄弟在審訊一個叫陳一大的漢奸時聽到的這件事,非常感慨,特意請他寫出來。那個漢奸陳一大在漢口淪陷期間,一直做着樂園的主管。他在交待自己的罪行時,甚至說他最佩服的人就是水上燈,因為他曾經多次請水上燈去演戲,價錢也出得極高,卻都被水上燈斷然拒絕。水上燈告訴他,只要場下有一個日本人看戲,她就不去演。記者說,他專程到樂園去採訪。結果聽到更為驚人的信息。當年抗日人士在隔壁雜技劇場炸日本人,恰巧被水上燈遇到,是她以男扮女裝的方式,營救了抗日人士。這是樂園茶房的獨眼老伯親眼所見,因為他們是在他的茶房裏換的衣服。記者對水上燈用了極其讚美的語氣,說她就是中國人最美麗的良心。

水上燈看到這張報紙的時候,已是晚上。寫文章的記者專程到後台送到她的手上。她深感意外,不明白陳一大何故要說這樣一番話。第二天,周班主喜氣洋洋告訴水上燈,漢口要看她的戲已經是一票難求了。只要掛了她的牌,票一下子就賣光。周班主說,水上燈,了不起呀,為我們上字科班爭下光來了。在漢口隱居近七年,居然沒有為一個日本人演過戲,好難得。也不曉得你是怎麼過來的。但是我們都以你為榮。好樣的。我當你的班主,是我的福分。話說得令水上燈惶恐不已。

晚上謝幕的時候,送給水上燈的花籃多得戲台都放不下。有人送了一對大花籃,一個上面寫着「水上燈,漢口美麗的良心」。另一寫的是「水上燈,漢口高傲的氣節」。水上燈頓時熱淚盈眶。她哽咽著上台答謝,說撤退時,黃小合老師對她說,不要為日本人演戲。她答應了黃老師。所以,在漢口,她並沒有想過要去抗日,只不過謹記老師教導而已。她的謙虛作答,更是贏得滿座掌聲。

這一晚,水上燈拒絕了所有宵夜的邀請,捏著那張報紙回了家。泡在熱氣騰騰的浴缸里,她想,這些年,我是怎麼過來的呢?沒有陳仁厚沒有張晉生沒有水文沒有玫瑰紅沒有獨眼老伯甚至沒有陳一大,我又怎麼能過得來呢?那些個沒有戲演的日子固然寂寞,但也好像沒有太辛苦吧?比之林上花和黃小合老師他們流浪在外作抗日宣傳所出的力以及所受的罪,我這又算得了什麼?

但是鮮花、掌聲還有榮耀卻全都擱在了她的身上。

這一夜,水上燈竟是沒能安眠。

次日一早,女傭剛剛打掃完房間,便有人找水上燈。水上燈尚未起床。女傭在床頭低語道,像是幾個公家的人。水上燈嚇一跳,忙囑她待客,自己則一骨碌爬起來。草草梳洗,淡淡化妝,然後進到客廳。

兩個不相識的人和一個有點面熟的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品評咖啡。水上燈說,請問閣下?那個有點面熟的人忙說,我是申報記者,姓劉。我昨天見過你。是我帶他們來的。他們想要了解一下陳一大的情況。

水上燈有點詫異,說找我了解陳一大的情況?來人說,因為陳一大在獄中一直替自己叫冤,說他之所以當漢奸,是當時面對着突然衝進來的日本人,為了保護他雜耍團的幾十老少,才不得已這樣做。他在漢口從沒有做害人的事。比方水上燈不肯為日本人演戲,他非但沒有向日本人告發,而且還一直保護着她。甚至明知她家裏藏有抗日分子,他不僅不揭露,還當場替他們掩護,把日本人敷衍走了,因此也保護了我們的抗日戰士。我們想找你證實一下,他說的這些是否確實。

水上燈沉默著。她在想。陳一大的話固然沒錯,可是水文的死呢?他仗日本人的勢霸佔李翠呢?他帶着日本人闖來我家呢?他得了五福茶園卻不救水文的惡行呢?還有還有,他的徒弟曾打死我從未謀面的生父,如果不是那個死,我怎會有那麼多苦難?水家又怎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他劣跡斑斑,我為什麼要為他作證?

想罷,水上燈淡淡一笑,說他就不提他仗着日本人的勢力霸佔別人家女人的事?也不提他帶着日本人到我家來抓人?不是他引來日本人,我又何必逃離漢口?他大概不知道,我在寒冬臘月出逃,大病一場,幾乎死在了鄉下。這也是他的保護?還有,難道他沒有跟你們說,正是他向日本人告密,以致五福茶園的老闆水文被日本人抓去砍死的事嗎?水文也是從來不肯跟日本人合作的。他是抗日戰士。他的家破人亡,難道陳一大不該負責?

水上燈看着來人的眉頭深深地蹙了起來。水上燈想,不為別的,我這回要報的是殺父殺兄之仇。

半個月後的一個夜晚,水上燈演出完,走進化妝間,忽見李翠坐在那裏。她正想說什麼,李翠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不會給你添麻煩。我只說幾句話就走。而且你放心,我這是最後一次找你,以後我也不想再見到你。

水上燈怔了怔,說你有什麼事,說吧。李翠說,我要告訴你兩件事,一是陳一大前天自殺了。水上燈心驚了一下,但她不想把這種吃驚感流露給李翠。她淡淡地說,是嗎?這關我什麼事?李翠說,關不關你的事,你問自己的心。陳一大雖然不是東西,但他的確保護過你。日本人去你那裏,是他主動要跟去的,他是怕日本人對你不利。因為在那之前,我已經告訴了他,你是我和水成旺的女兒。他對水成旺的死一直懷有歉意,所以,他想為你做點什麼,包括他交待時說那些話。他老早說過,他要把他欠水成旺和欠你我的債一起都還在你身上。你現在當了漢口的英雄,就是他還的一份債。但你卻沒有為他說一個字的實話。水上燈鎮定着自己,說我說的都是實話。難道你被他霸佔不覺得屈辱嗎?你對得起我和我水家的父親嗎?難道水文的死他不需要負責嗎?李翠冷笑一聲,說你到底承認自己是水家的女兒了。水上燈說,那又怎麼樣?李翠說,好。這個我不多說。第二我要告訴你陳仁厚的消息。

水上燈渾身一震,忙說他在哪裏?李翠說,他在黃梅的五祖寺。他看到了水文的死,看到了水家的亡,他無力幫忙,人卻有良心,自知自己罪孽深重,已經削髮出家了。你不要以為他會回到你的身邊。

水上燈驚愕地跌坐在椅子上。

李翠說,看看你的親人,還有朋友。沾着你就是個死,沒死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你是一個幽靈,你的呼吸都有毒,你來這世上,就是讓身邊的人都死光的。我雖然生了你,但我又怎敢留在你身邊。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李翠說罷,揚長而去。丟下幾近呆傻的水上燈頭戴花翎,身着鳳衣,腳蹬布靴,一身戲裝地坐在那裏。流不斷線的眼淚,將油彩滿是的臉龐流出兩條白溝。

水上燈突然大聲道,是因為我嗎?難道都是因為我?那麼我受苦受難的時候,又是因為什麼?我若是幽靈,那時候,你們又是什麼?是不是魔鬼?

次日一早,水上燈辭了這幾天的演出,叫了車,直奔黃梅五祖寺。天下起了雨,一路泥濘。到縣城時,天已經黑透。縣上人說,太晚了,沒辦法上山。必須明天才行,便只好找了客店住下。

次日天不亮,水上燈就醒來。她翻來覆去睡不着。見到陳仁厚,她該說什麼?她朝思暮想,天天盼他回來,什麼樣的結果她都想過了,雖然有些不敢面對,但也畢竟設想過種種可能。惟獨不曾想到這條路。他若出家當了和尚,她一生從此又將如何?水上燈心亂如麻。

天剛亮,在小攤上吃了一碗面,便登車出發。行至兩個多小時,顛簸得頭皮發麻,方到東山腳下。

五祖寺的一天門緊靠着狹小的路邊,路邊野草叢生,雜樹交錯。汽車無法上去,水上燈便棄車徒步而行。一條漫長的青石板路,步步向上。迎面不時有樵夫從山上下來。見水上燈異樣裝束,便紛然用當地話問,上山還願?水上燈便說,是呀。

步行了多久,水上燈也不知道,在她心裏已經是許久了。一米寬的山道,彷彿通著天。路間不時有四方塔擋道。當水上燈終於看到了寺廟的屋頂,已近中午。

當山澗上的花橋驀然出現在她眼前的時候,寺院已經近在眼邊了。雖然有東山四周濃密的綠樹環繞,但寺院的黃牆黑頂依然從樹葉的縫隙中穿射而來。水上燈心中激蕩,彷彿此去是她人生中的一個重大約會,她要見一生中唯一想見的一個人。但當她正欲過花橋的廊門,卻突然看到上面寫着三個大字:放下着!

這三個字令水上燈心驚。恰像有人在對着她的耳朵大聲叫喊:放下着!而這聲音傳達到山間,所有的山樹岩石,都發出相同的迴音:放下着!放下着!放下着!水上燈的心咚咚地跳動,一種莫名的恐懼突然襲來。她想,我要放下什麼?什麼東西是我必須放下的?

陳仁厚出來時,灰袍加身,頭已剃度,眼睛除去深深的憂傷,還透着他滿心的萎靡。一瞬間,水上燈不敢相認。曾經那個英氣勃勃的陳仁厚,那個出生入死持槍殺了多少漢奸的陳仁厚,那個對她百依百順呵護有加的陳仁厚,那個在溫暖的床上摟着她要給她一生幸福的陳仁厚,便是眼前這樣的一個灰頭土臉、無精打採的和尚。本以為自己會撲到他身上大哭一場的水上燈,突然沒有了半點的慾望。她知道,一切的夢想,都已成枉然。她甚至想伸出手,打他一個巴掌,告訴他,你是不是應該醒來?

橋這邊的字,寫着的是「放下着」,而過了橋,那邊呢?是「莫錯過」。

陳仁厚說,你來這裏做什麼?水上燈看到了他眼裏的淚光,看到了他內心的顫抖。於是說,你在發抖,你在哭?陳仁厚說,不管我怎麼樣了,我不會跟你下山。我知你一直在報復,現在你的報復已經結束了吧?水家也沒有什麼可讓你再報復的。你是不是可以滿足了?

水上燈的心亦顫抖起來。陳仁厚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說過話,她知道,他愛着她但同時也恨着她。水上燈說,我不作解釋,我只想給你講一個故事。講完了我就走。你當你的和尚,我做我的戲子,從此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山上有一處通天路,過了通天路,便有捨身崖。在崖上能看到周圍開闊的田野。那麼青綠那麼秀美,人們在此捨身時,縱是在如此景色面前,也依舊斷然而去。水上燈想,現在她明白那些捨身者的心情。

便是坐在這崖頭,水上燈將菊媽告訴她的那個故事,從頭至尾地複述了一遍。水上燈說,你知道嗎?那天在大水裏你遇到了我。我為什麼坐在水裏不想動。因為我姆媽在那個時候告訴我,她不是我的母親,她從來沒有愛過我。她以後再也不想見到我。而我的父親也不是我的父親。在塔樓你看到我是怎樣哭的。我不是哭我的父母,而是哭我自己。因我是被親爹親娘拋棄的人。我的親娘就是李翠,她曾經被水家逼着把自己一個月的女兒送出家門,這個故事你早就知道。那個嬰兒就是我。

面對這樣的故事,陳仁厚呆若木雞。

水上燈繼續道,現在你清楚了?你的舅舅水成旺是我的父親,你的翠姨是我母親。你的表哥水文水武是我的親哥哥。而你,是我的親表哥。水家把我當成妖怪,拋我在外,讓我受盡人世折磨。你不是一直說我報復心太重嗎?你也知道我曾經經歷過怎樣的生活。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要報復他們了吧?

陳仁厚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是這樣呢?水上燈說,生活於我,就是這樣。如果我沒有報復的信念支撐著,或許我早已放棄這個世界。因為這地方,沒有什麼可讓我留戀。但是,我有了信念,我就不同。我活着是為了想看到他們比我活得更差,或者乾脆讓他們死去。現在我的目的已經達到,可是我的心卻痛得更加厲害。因為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懂我。原來還有你,現在連你也不懂了。

陳仁厚終於平靜了自己。陳仁厚說,我懂了。我一直都懂你。只是,我不能原諒自己。畢竟水文因我而死,水家因我而亡。水家於我有恩,我對水家有罪。非但如此,與我同去刺殺叛徒的兩個弟兄,也都在那次行動中被抓,他們同水文一起被砍了頭。他們是陪我去的,卻只有我,尚苟活在人世。我沒有辦法面對自己。水上燈說,有罪的人是我。是我對日本人說了謊。我要在兩個人中間選一個。一個是我愛的人,一個是我恨的人。沒有任何餘地,我只能留下我愛的那個。我不知道這份愛是能殺人的。也不知道這個愛會讓一個家破碎成零。這個罪人是我,而不是你。陳仁厚說,可最終你是為了我。因為我是你愛的那個人。因為我,別人當了替死鬼。而這個人卻是我的表哥,我於心何忍。水上燈說,換了你,你又如何選擇?比方在你愛的水滴和另一個人之間,有一個可能會死,你怎麼選?

陳仁厚沒有說話。其實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對。因為他知道,換了他,也會捨命保護自己所愛的那個人。在那樣的時候。其實沒得選擇。想來這個決定者,就是命運。

水上燈站了起來,望着崖下蔥蘢一片的原野,說少年的時候,支撐我的是報仇,我心裏有的只是恨。後來,乾爹和萬叔對我的好,讓我的仇恨少了許多,再後來,有了你,你比他們更知我,刻意地不讓我去恨,到最後,支撐我的,甚至不再是恨,而是你的愛。一直以來,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現在,連這個親人也離我而去,這根支撐沒有了。沒有了它,我真的很想跳下這座捨身崖。陳仁厚嚇了一跳,他失聲叫了起來,不要!這個愛還在這裏,只是……只是……

水上燈望着他,帶着無盡的苦痛,淡淡笑了笑,說你放心,我不會跳的。因為我沒有了你這份愛,但有其他。林上花跟我說過,如果想死的時候,就設法給自己找一個必須活下去的理由。她現在是我活下去的理由。離開了我,她殘廢在身,無法獨活。所以,我要活着,盡一份朋友之責。

下山的時候,水上燈走的是來時的山路。陳仁厚沒有跟出來。再過花橋,先落眼中的是「莫錯過」,走過橋去,卻才是「放下着」。水上燈想,我這一生,已錯過了什麼?又放下了什麼?錯,已是萬箭穿心,放,也是肝腸寸斷。以後的日子,又該怎麼過才好呢?這個人已經融進了她的生命里,沒有他,她該怎麼活呢?

已是五月,空氣本應該發熱。卻不料陡地一場倒春寒,讓漢口氣溫幾近冬天寒冷。物價漲得飛快。軍糧徵購,不過一斤五十元,而百姓購糧,卻已漲到三百元一斤了。大別山裏軍事衝突愈來愈烈,土地荒蕪,農舍已十之八九成為廢墟。鄉民們便成批擁進城裏。奸商與接收大員勾結一起發財。收來的敵偽物質,堆放倉庫,有一天,居然發現倉庫的牆垣下有幾個大洞,大半的物質,都由這些大洞被人盜走。警察追查了一番,不了了之。

茶園裏每天都坐着一批戲子。淡季的時候,他們就是這樣邊喝茶聊天,以等各地江湖班子前來尋人搭戲。運氣好,坐上三兩天,便有了歸宿,運氣不好,一等一個月,也不見來人。於是,一天的飯只能吃一頓,就靠茶水來抵餓了。

但像水上燈這樣的大牌,卻沒有這個憂慮。她的戲排得很滿,一周演三晚,有時還要去別的戲班搭個角。她的包銀也越來越厚。只要她上台,人未出現,台下的掌聲便轟天而起。而她每次謝幕,不出來反覆鞠躬,戲迷根本不放過她。他們反覆叫着:「水上燈!」「水上燈!」周班主的臉上天天有笑容,他已經把清芬里鹽商老闆的院宅買了下來。說是還要開辦科班,只要帶出一個像水上燈這樣的名伶,就不愁漢劇一代一代紅火下去。

只是水上燈的心情卻始終沒有愉快。她夜夜有夢。夢中常常有人向她索命。為了躲避這樣的噩夢,睡覺前,她會拚命念叨五祖寺花橋上的六個字:放下着。莫錯過。漸漸地,索命的人少了,但橋上的「放下着」三個字,驀然間就會從腦海里跳出來,像石頭一樣,一下一下敲打着她。

日本人走了,城裏依然亂鬨哄的。有一天,水上燈鬼使神差般地走進三德里。她悄悄地走進一個公寓。一個孩子蹦跳着出來,看見她,問道,你找誰呀?水上燈頓了一下,說這是不是張副官的家?孩子說,他是我爸。他走了。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水上燈說,你姆媽呢?孩子說,上陳太太家洗衣服去了。你是誰呀?水上燈說,你不知道的,我是你爸爸的一個朋友。

水上燈心下黯然,她走到漢口火車站,買了一盒巧克力,又折轉回去,她將巧克力送給了那孩子,看到那孩子歡天喜弛的表情,她眼淚差點流了出來。

生活就是這樣子。熱鬧着傷感著寂寞著疼痛著朝前走。秋天又如期而來。

立秋的那天,水上燈不上戲。她到江漢一路國貨公司去買了床絲綿被。拎着這床標價十八萬五千元的被子,水上燈想,這樣的價格,叫窮人又怎麼過?這被子是為林上花買的,冬天就要到了,她知林上花成日不動,夜裏怕冷,她必須蓋得更暖和一點。但凡沒有戲演的時候,水上燈便在林上花那裏獃著。兩個孤單的人一起說說話,然後孤單就少了一點。

剛走到林上花家門口,便聽到林上花的哭泣。水上燈吃了一驚,忙快步進去。林上花見水上燈哭得更響。水上燈說,怎麼回事?林上花說,姆媽今天叫車給撞了。被人送到了醫院,也不知道情況怎麼樣?水上燈一聽便急,說送到哪家醫院了?林上花說,好像是梅神父醫院。水上燈說,你不要急,我馬上去。回頭我叫家裏傭人來照顧你。林上花說,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你幫我看看姆媽怎麼樣了。沒有她,我怎麼活?

水上燈拔腿便走。上了街便叫了黃包車。

林上花的母親是被一輛汽車所撞,腦袋落地,昏迷不醒。醫生說,恐怕要開顱。水上燈說,什麼是開顱。醫生說,就是把腦袋打開,裏面可能有淤血。水上燈嚇了一跳,說這我做不了主。醫生說,誰能做主?水上燈叫了黃包車又往林上花家裏奔。

最後還是開了顱。縱是開顱手術很成功,但半個月後,林上花的母親還是死了。所有的喪事都是水上燈幫忙料理。她心裏有着越來越多的不安以及越來越多的惶恐。

守靈的夜晚,水上燈坐在林上花母親的棺材邊,燭光和紙錢一直在她的眼邊晃動,無數面孔在那微光和輕煙里顯現而出。那些熟悉的面容交替變幻,他們或笑或哭或怒或怨。他們從水上燈的眼睛,進入到她的內臟,然後像一層一層的水銀,覆蓋在水上燈的心頭,壓迫着令她喘不過氣來。林上花不禁問道,你怎麼了?為什麼臉色發青?

水上燈終於忍不住,將自己的身世和經歷竹簡倒豆子一樣,一口氣跟林上花說了一遍。她的不安和惶恐,亦隨着她的講述,傾瀉而出。

水上燈哽咽道,你知道嗎?我親媽和我養母都說,我是煞星我是幽靈我有毒,我身邊的人都會因我而死。你知道嗎?她們兩個素不相識,卻說出一樣的話來。就像是真的,我看着我身邊的許多人一個個死去。雖然有各樣的原因,但他們都是跟我親近的人。我很害怕,我怕你母親這樣離開也是因為我。如果真是這樣,我便是罪孽滔天了。林上花說,千萬不要這樣想。你再把他們每一個人的死因想清楚,又有哪一個真的是因為你的緣故?我們十幾歲就是朋友,你看我,不是沒死嗎?水上燈說,可是你的腿……林上花說,這是日本人的飛機炸的。你也要硬往你身上扯?水上燈說,我不知道。我一想到那些人,總覺得是我害死了他們,我心裏堵得厲害。林上花說,別人我不管,我姆媽走跟你無關。所有的醫療費所有的喪葬費都是你付的,我要對你表達的是無盡的感謝,你怎麼還會認為是你的罪孽呢?

水上燈抱着林上花哭了起來。水上燈說,你不知道,我表面上紅火,可是我好厭倦這個人生,我夜夜噩夢纏身。我常常想如果死了,可能就會平靜。

好久好久,林上花才說,我早跟你說過,比你更想死的人是我。我的腿一斷,我就在想怎麼死。可是媽媽活着,我不能死。今天媽媽走了,我又在想,我終於可以死了。但是現在,我改變了想法。我不能死。我又有了一個讓我活下去的理由。我要你看着我。我都能活下來,你怎麼可以死?而且你還要管我,因為沒有你的幫助,一個失去雙腿的人就會陷入絕境。所以,你若不想有人因你而死,就要活着,而且要好好地活。至少我活多久,你就得活多久。

水上燈望着林上花怔住了。然後她的臉上慢慢露出笑容。她說,就這樣吧。你也給了我一個活着的理由。我為了讓你活着而活着。你活多久,我就活多久。林上花說,如果我先死,你再給自己找個括下去的理由,實在找不到,再去死。水上燈說,就這麼說定了。

深秋了。水上燈已經唱遍武漢三鎮所有的戲院。演到哪裏,一大批戲迷就跟到哪裏。她的生活看是喧鬧,處處花團錦繡,實則卻簡單,天天大同小異。追逐她的達官貴人越來越多,但關於她的傲慢傳說也隨着這些追逐越傳越廣。

只是,水上燈的心意卻越來越倦怠。她曾經無比熱愛的漢劇,在她眼裏業已提不起興趣,她曾經連做夢都想追逐的榮華富貴,在她心裏也變得索然無趣。白天的喧囂令夜晚的清冷有着莫大的反差。失眠幾乎每夜都在折磨着她。

有一天,她去看一個老名角,遇上她正在抽鴉片,讓水上燈嘗嘗,水上燈便試了試。頭幾口,還無所謂,到最後,竟突然發現這氣息讓她有十分舒心之感,彷彿把堵在心裏的各個結都打通了,全身血液流暢著,彷彿在體內奔跑着唱歌。那種暢快,竟是前所未有。水上燈想,原來它是這麼好的東西呀,難怪玫瑰紅一天也離不開它。但在她抽第二次時,便被周元坤班主撞見。周元坤上前給了她一個巴掌,厲聲喝道,你想毀了自己嗎?這是你能玩的嗎?有多少人死在它的手上?上字科班一個紅了的周上尚死於梅毒,我不想另一個紅了的水上燈毀於鴉片。玫瑰紅的下場你又不是沒有看到?別以為你是大牌名角了,我管教不了你。只要你是我上字科班出來的人,誰動這個,多老我也得管。

這巴掌打懵了水上燈,但也瞬間打醒了她。她知道,再怎麼樣,也不能沾那個玩意兒。

樂園的三劇場,依然是水上燈經常出沒之地。這天的晚上,她又將在此演三出摺子戲。懨懨的水上燈越來越厭倦這樣的生活,但是她想要什麼樣的生活,自己卻也不知。林上花說,你是心裏有病。水上燈說,可能吧。每天夜晚,只要閉上眼睛,身後都有一大群人在追我,我跑得好累。

這天演的是《木蘭從軍》和《昭君出塞》。這些戲,她都爛熟於心。縱是心情陰鬱,縱是倦意深深,但只一登台,一踩鑼鼓點子,她便情不自禁進入戲中,隨她笑隨她哭隨她英姿颯爽隨她呼天搶地。台上的她,總是那麼鮮艷奪目,光彩照人。人們已然習慣,只要看到她在台上,心情便振奮便愉悅。

剛演完一折,正休息著,周元坤過來說今天他要請宵夜,還說讓人把林上花接出來,一起坐坐,說說小話。水上燈正回應着,突然有一花童送鮮花而來。水上燈說,是一個哥哥送給你的嗎?花童說,不是,是一個戴帽子的叔叔,他讓我交給你一封信。水上燈拆看信,見字便知是陳仁厚,不覺激動。

信說,親愛的水滴:這恐怕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我下山了。因為我人出了塵世,心卻仍在其間。自你那天下了山,我的魂也下了山,它無法安定在山間。所以我只能還俗。但是我卻沒有勇氣面對你。我失去了享受生活的勇氣。因我的眼前時時會出現那些因我而死的親人的面孔。

今天我之活着,是別人的命換來的。所以,值此內戰激烈之時,我將奔赴前線。我希望我能戰死疆場,這樣,對我來說,便是最好的歸宿。

剛才看到了台上的你,我已滿足。你依然明艷照人。只需要把我忘記,你就會獲得你想要的所有幸福。永別了,水滴。就算是死了,也是愛着你的仁厚。

水上燈讀罷滿面淚水,她不顧戲裝在身,一直跑到後台通向街上的門口。滿街的路燈昏暗地亮着。眼界的盡頭,一個人影一步三回頭地走進了朦朧的暗夜。

水上燈覺得自己的心頃刻間破碎成沙礫。她知道她永遠都修復不了它,永遠都不能讓它完整,永遠都無法令它有正常的律動,而快樂和幸福也因之而永遠遠離了她。

陳仁厚走了,從此他們音訊兩斷。他們連面都沒有見上,連手都沒有拉一下,連最後告別的話語都沒有說,就這樣,他消失在夜晚的街路上,也消失在她的人生之中。

懷着莫大的痛苦和失落,水上燈繼續演戲。余天嘯說過,做戲子的,只要掛了牌,賣了票,除非睡在床上起不來,但凡能起來,就得登台。就算剩下一口氣,也得在台上吐完它。即使有天大的痛,她也必須演完。

這天的水上燈,人幾乎沉浸在了戲中。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似都與水上燈無關,完全是戲中人在笑在哭在動在舞。水上燈將二者混為了一體,台上只有戲中人,而沒有演戲人。連老戲迷們都看得如痴如醉,分不清台上是水上燈在演戲,還是戲中人從劇中走了出來。

王昭君好似風箏斷線沒投奔,

月沉海底難得明。

花朵花朵花正開,月兒月兒月正明,

花開卻被狂風打,

月明又被雲遮定……

唱到此處,水上燈有如心沉谷底。她突然頓了一下,腦中念頭如閃電而過。霹靂一下,震動了她。她兀自轉了個身,彷彿想要抽身離去。台側樂隊一陣恍惚,鼓點忙一陣急敲,以讓水上燈回過神來。台下觀眾卻未發現異常,以為是王昭君斯時已悲痛欲絕,背身掩面,實為情之所至。恍然的水上燈被急促的鼓點召回,她復又轉身,將後面一字一頓唱完。

謝幕時,巴掌震得幾乎掀頂。站在一側的周元坤讚不絕口,說今天水上燈真是唱得太好了。謝過三次幕,巴掌仍未落下。第四次水上燈出台,鞠躬后直起腰身說,為答謝大家的盛情,今天我加唱一場。這場戲叫《宇宙鋒》,小時候,我第一次看戲便是在三劇場,我看的第一部戲便是《宇宙鋒》。從那天起,我就成了戲迷,然後我就開始學戲。今天我要把這齣戲再唱給喜歡我的戲迷們聽。

聽罷這番話,戲迷們巴掌又轟天而起,紛然說今天算是賺了。周元坤倍覺奇怪。換景時,不由問道,水上燈,你怎麼了?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啊?水上燈說,班主,就讓我做一回主吧。怕往後再沒機會了。

水上燈上了台,周元坤一直琢磨這句話。他想,什麼叫往後再沒機會了呢?

《宇宙鋒》自是水上燈的拿手戲。她想都不用想,唱詞便脫口而出。趙艷容的裝瘋弄傻幾成水上燈情緒的發泄。她時而狂笑時而冷笑時而傻笑時而苦笑,滿台皆是她旋轉的身影。她散發碎衣,長哭當歌,令台下觀眾們屏氣不語,連喜歡叫好的聲音也似乎被她的表演所噎住。

惱得我惡生生把珠冠打亂,

不由人一陣陣咬碎牙關。

我手有兵刃要決一死戰,

要把這狂徒們立斬馬前。

哭一聲玉皇爺不能得見,玉皇爺呀!

你不該將弟子貶凡間。

水上燈被自己的淚水噎住。再一次謝幕時,戲迷們都站了起來,他們歡呼著,叫喊著。水上燈卻沒有下台,她一直走到前台的邊沿,深深地鞠了一躬,觀眾知她有話要說,便靜了場。

水上燈說,謝謝大家對我的喜愛。才說一句,她便哽咽不能成聲。台下觀眾都怔住,一時間靜得連銀針落地都能聽到。周元坤站在台側驚訝地望着她,對舞台管事說,她今天怎麼了?

水上燈說,謝謝大家。但我已身心疲憊,無心無力繼續登台。所以從今日起,我將退出舞台,永不唱戲。作此決定,實出無奈。我亦心如刀絞,肝腸寸斷。如有傷害各位,請多多包涵。

水上燈此語一出,非但台下傻了眼,連周元坤和樂隊及其他演員亦都傻了眼。靜場好幾分鐘,方掀起海嘯一般的喧嘩。呼喊、質疑、哭泣,混成一團。水上燈連連鞠躬,含淚後退。她從炫目的舞台走下來,就彷彿從海上風暴中掙扎而出,整個人都虛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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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時間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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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喧嘩中的冷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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