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走啊,離開漢口吧

第十三章 走啊,離開漢口吧

好長一段時間,水上燈都覺得自己不可能再下得了床。傷心和自責令她大病一場。張晉生帶了好幾個醫生去為她看病,醫生卻都說,沒什麼,她只是心病。心病只須時間去治。

醫生說得不錯。秋天到來的時候,水上燈心裏的痛感漸漸平復。她走出屋門,來到江邊,看着一地落葉,看着江水東去,心想,這世上有些事是沒有辦法的。

演戲的旺季開始了。慶勝班的班主找到水上燈。說慶勝班自從萬老闆和玫瑰紅離開后,一直有些接不上氣來,我指望你能幫我一把。包銀沒問題,我按玫瑰紅當年的數來給。水上燈說,只比她高一塊就行。

水上燈復出的第一天,演了《宇宙鋒》。演完她坐在鏡前卸妝時,想起小時候,她透過這個門縫偷看玫瑰紅卸妝的情景。在那裏聽到了慧如與吉寶的風流。很多不幸,便是由那時開始。卸妝過半,水上燈不禁扭頭去看門縫。令她驚異的是,門口真的有人。水上燈說,誰呀?一個少年捧了一束花進來,說有位先生請我送花給姐姐。水上燈想,這必是張晉生了。

此後一連幾天,都有人送花到後台給水上燈。水上燈忍不住問張晉生。張晉生說,我沒送花呀。你天天演戲,我若天天送花,豈不送死我了?

次日,少年再次捧花進來時,水上燈拉着他問,弟弟,是哪位先生送的花呀?少年說,就是坐在最後一排的那位。只要姐姐演戲,他都來看。看完了,最後一個才走。水上燈越發奇怪,便在這天戲演完后,在幕後張望,果然看到一個人,坐在最後一排,縱是人去台空,他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水上燈忍不住下台朝他走去。竟是陳仁厚。

陳仁厚叫了聲水滴,聲音有些哽咽。水上燈心裏亦不知緣故地上下翻騰。她呆了半天,方說,怎麼會是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陳仁厚說,我只想看到你。有些事我沒辦法忘記。水上燈說,我很感謝你,但我不想跟水家的人有來往。陳仁厚說,大水的時候,和你一起在樂園樓上抱頭痛哭的人不姓水,他姓陳。一席話,令水上燈淚水漣漣。

陳仁厚告訴水上燈,他已經來漢口漢正街謙祥益綢布店當學徒。水上燈臉上便露出幾分驚喜。陳仁厚看到了這份驚喜,他想,原來水滴是很願意我在漢口的。

水上燈一直不明白陳仁厚原本寄居在水家,後來怎麼又回到鄉下呢?以致他們失去聯繫。陳仁厚沉吟片刻方說,因為我把學費弄丟了,舅媽很生氣,就把我趕回到鄉下。水上燈說,你也真是,這麼大個人,怎麼會弄丟學費呢?害得我後來怎麼都找不到你。陳仁厚笑笑,沒作回答。

陳仁厚又送了兩天的花。張晉生獲悉后,知其是水上燈的少年朋友,心有不悅,卻又不好多說。水上燈說起陳仁厚時,眼睛放着亮,臉上滿是憧憬。張晉生說,你愛上了他?水上燈說,他是水家的人,我跟他做朋友已經到頂了。

深秋的一天,水上燈沒戲,出門逛街。行至中山公園門口,見有學生在演講,便也踱過去聽。卻不料看到陳仁厚也站在一個木箱上演講,秋陽照耀着陳仁厚,因為激憤,他的臉通紅通紅。他的拳頭一直在揮舞,像鐵匠打鐵一樣,有力量亦有節奏。水上燈的內心被他的激情點着。她不禁隨着人們一起高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水上燈沒上前與之說話。但是,卻情不自禁地想要再看到他。她每天出門,但凡有抗日演講,她便佇足。雖然此後再也沒有見到陳仁厚落着陽光的身影,她卻依然靜靜地把她遇到的每一次演講聽完。

戰亂的日子,騷動和緊張中又有一份壓抑的平靜。找水上燈搭班的人很多。走到街上,不時有人認出她來。人們對着她欣喜而高聲地呼喊:水上燈,放光明。

但是,水上燈卻並沒有因此而快樂。小時候,她想將來一定要成為一個有錢人。她以為有了錢就會幸福快樂,但現在她拿着豐厚的包銀,她曾經想像過的幸福和快樂卻並未出現。

張晉生經常會帶着點小禮物過來找她,拉她出去吃飯或是宵夜。坐在他的小車上,四處兜風,看着街上的苦力辛苦地勞作。有時,水上燈也覺得自己應該有滿足感才是。然而一下車這種滿足如泄了氣的皮球,倏然不見。她的憂鬱深深。張晉生說,沒關係,你因為乾爹去世,心情還沒恢復過來。讓時間和我一起,慢慢地為你療傷。

張晉生跟着長官到江西視察去了。有一天,水上燈有點悶。便去樂園的雍和廳看雜耍。水上燈拐到茶房,獨眼老伯為水上燈泡了杯茶,咳咳了好幾聲,方說,這茶葉原本是給余老闆準備的。水上燈說,老伯,你曉得我第一次見我乾爹是在哪裏嗎?獨眼老伯說,怎麼不曉得?他背你來我這裏,還給了你幾塊糖果。水上燈說,是呀,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就崇拜我乾爹。所以我去學戲。獨眼老伯說,余老闆都曉得。上回在這裏演出,他還說,他跟你是有緣人。水上燈說,可是,如果我不去勸他出來為抗日演戲,他也不會走得這麼早。獨眼老伯說,他這個人,只要聽說了為抗日公演,怎麼都會挑頭出來唱。如果你不找他,他定會生你的氣。他這筆賬要算在日本人頭上。

兩人正說着,突然滿城警報震天響。樂園立即炸鍋似的混亂。水上燈剛出茶房門,見有兩個記者匆忙去乘電梯,要看飛機炸的是哪裏。水上燈領着他們從塔樓出到平台。這時候便看到空中十幾架日本飛機在盤旋。地面的高射炮轟隆隆地發射著炮彈。每一顆炮彈都像一朵花,雪白雪白的,在雲層綻開。可是,所有的炮彈都沒有觸碰到飛機。飛機開始朝下面扔炸彈了。一個記者說,是在矯口方向。水上燈急道,怎麼一架飛機也打不著。

突然之間,一群中國飛機驀然冒出在日本轟炸機上。沒等水上燈反應過來,便看見它們朝日本飛機開了火。雙方在空中捉對開火,一團火球掉下去,又一團火球往下掉。已然分不清掉下來的火球是日本飛機還是中國飛機。躲藏在防空洞裏的人都跑了出來。幾乎所有人都仰頭觀看着。

水上燈心裏有一種痛快感,余天嘯去世這些天,她第一次覺得身心爽快。行至家門口,見到驚慌失措的張晉生。張晉生上前一把抱住她,眼含熱淚說,謝謝老天爺,還好你沒事。水上燈說,你不是在江西嗎?張晉生說,我剛回來。聽到日本飛機來轟炸,就連忙來找你。見不到你人,我都快瘋了。水上燈說,沒關係。我一點都不怕。張晉生大聲叫道,可是我怕!我一直在想,沒有你我怎麼活呵。

水上燈的心彷彿被咚地撞了一下。她想,原來我在這個人心目中這麼重要。水上燈不禁將頭靠在張晉生的肩頭。

春天已經踏入了漢口,乍暖還寒,天氣卻依然有些冷冷嗖嗖。然而漢口的人氣卻被抗日烈焰烘烤得熱氣騰騰。

警報隨時地拉響,人們由初始的驚慌失措,到後來的滿不在乎。台兒庄勝利的消息風一樣傳遍了每一個角落。武漢三鎮進行了幾十萬人的盛大火炬遊行。漢戲公會成立了宣傳隊,幾百漢劇藝人都參加了,大家化着裝,扯著大旗,隨隊前行。隊伍里有文天祥,有岳飛,有穆桂英,有梁紅玉。但凡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全都在化裝隊伍里。在人們的呼喊下,宣傳隊停下腳步,拉開場子,當街演戲。水上燈穿着梁紅玉的服飾,走到哪裏,都被推在前面。無數人近距離的驚呼和鼓掌,令她格外興奮。晚上的劇場更是熱鬧。每次演出,都有人跳上戲台宣傳抗日。起先劇院的老闆有些老大不高興,但是演員們全都站在演講者一邊,老闆無奈,便也由了他們。水上燈卸下妝,一定要把演講聽完才肯離開。她知道自己雖然認得字,卻從沒讀過書。人世的許多道理,自己想不明白,書里卻能講得明白。每次她站在台側聽那些演講,都覺得自己又學到新的東西。張晉生一等半天,便不耐煩。說這些空頭口號,喊喊算了,你怎麼能一聽再聽呢?水上燈說,這是喚醒民眾的聲音。喊醒一個,就多一份抗日力量。張晉生說,我知道。可是你已經被喚醒,就不用睜開眼睛繼續聽人喊吧?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嗎?水上燈賭氣道,你若不想等,就回去好了。我也不一定非要去宵夜。張晉生連忙說,我等,我等。我陪你睜大眼聽人叫醒,好不好?

一天,水上燈被召到新世界戲院開會。是三廳藝術處的文化人組織的。對於三廳,水上燈聽講過,卻從未見過那些文人。林上花告訴她,現在武漢是大後方,全國著名的文化人都來到了漢口。中國有名的大詩人大畫家大音樂家大戲劇家,集合在這裏跟大家一起宣傳抗日。然後林上花指給她看,哪一個人是郭沫若,哪一個人是田漢,哪一個人是冼星海。又說我們在街上唱的歌,就是冼星海譜的曲。水上燈說,我頂佩服文人了。他們寫字畫畫,真是了得。那才叫真本事。林上花說,他們覺得我們會唱戲也是本事。郭廳長是大詩人,有天還跟我說,他很愛聽漢劇。水上燈興奮道,真的?他真的這麼說?

這天的會議由田漢主持。田漢說,每一個民眾都是一顆子彈,所有的民眾聯合起來,一致抗敵時,敵人就會完蛋。說完,他號召大家每人為前線戰士寫一封慰問信,為抗敵將士做一個棉背心。他說,名角如果參與,那更好。比方說,我在前線打日本,天黑了,肚子餓了,身上冷,人也沒勁了。就這時候,我突然收到梅蘭芳寄來的一封信,他在信里鼓勵我保家衛國,讓我多打日本人。這時我會怎麼樣?我面前就像有明燈照亮,肚子也飽了,身上也暖和了。本來我身上的力氣只能殺死一個小日本,這時候,我能殺死十個。

這番話,一下子讓會場活躍起來。大家紛然笑着,石上泉說,這麼說,如果我寫了信,那九個日本人就是我殺死的了?林上花笑道,你又沒那麼大的名,你寫了,也就多殺三個吧。石上泉將身上自己穿的羊毛背心脫了下來,幾個大步走到台上,他將背心遞給田漢,說,這是我姐姐為我織的,但我想她肯定願意讓前線的戰士穿上它。田漢說,說得好!不過,街上已經設立了許多獻金台,大家的錢和物品都可以直接獻到那裏。會場便有人喊,田處長就代為收下吧。徐江蓮此時也走到台上,她摘下金耳環,雙手捧到田漢面前。說這是我結婚時,我母親送給我的。母親雖然已經去世,但她一定會支持我拿出這對耳環用於抗日。

台下的掌聲頓時衝天而起。女演員紛紛上台,摘下自己佩戴的首飾,交給田漢。一瞬間,田漢的雙手都捧不下這些物件。他大聲道,請拿一個托盤上來。一個工作人員便顛顛地上台,手上捧著一隻湯碗。說沒有托盤,湯碗行不行?田漢說,行!行!這些都是我們將要送給前線的排骨湯。說得台下又是一片笑聲。

水上燈那天戴着一條金項鏈和一枚寶石金戒指。這是水上燈生日時,張晉生所送。她正猶豫着,見林上花也上了台捐銀手鐲,水上燈終於跳上了台,她將項鏈和戒指一併摘下,交給田漢,然後又從口袋裏拿出一百元錢。說這雖然是我很珍貴的東西,但眼下沒有什麼比抗日救國更重要。我們的國家才是我最珍愛的。

田漢說,我知道你是水上燈。你剛才的話,說得太好了。我們的國家才是我最珍愛的。說罷他從自己衣袋裏摸出錢來,說我身上只有這一百二十塊錢。今天大家的愛國心令我十分感動,我要向你們學習。說罷他將這筆錢也放進了那隻碩大的湯碗。然後又說,今天這個激動人心的日子,必將載入史冊。歷史永遠會記得在場的各位。

掌聲和口號聲又一次響徹雲天。水上燈熱淚盈眶。原本以為自己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夜夜做夢都以一顆孤單之心。這一刻,她突然覺得有無數的人與她緊緊相連。

晚上,張晉生約了水上燈去大光明看電影。在電影院裏,拉她手時,發現沒戴戒指。看完電影送她回家,擁別時,又發現她脖子上的項鏈也沒有了。張晉生便有些心堵。

水上燈說,有件事我要求你幫忙。我想給前線戰士寫一封慰問信。張晉生說,你不是識得字嗎?水上燈說,可我一點也不會寫文章。張晉生說,這有什麼寫頭?水上燈說,你怎麼能這麼說呢?如果前線戰士看了我的信,他們可能會更有殺敵的勇氣。張晉生說,這些話都是沒上過前線的人說的。真正上了前線,拚的是子彈刺刀,這些信有屁用。水上燈生氣道,抗日救國,人人有責,我們沒辦法去拚,可是我們可以告訴那些拚的人,我們都關心他們支持他們。張晉生說,飛機扔炸彈的時候,機關槍掃射的時候,你們的關心和支持能救命嗎?水上燈說,你寫還是不寫?張晉生說,我沒空。戰事這麼緊張,我忙得要命,明天我還要跟長官到張公堤、戴家山佈防,哪有心情跟你們舞文弄墨。說罷便上了小車。

小車嗚嗚了幾下,只幾秒便消失在黑夜中。站在屋門口,水上燈氣得發抖,她萬沒料到張晉生會說如此這般的話。而且臨上車前,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水上燈跑去找陳仁厚。

謙祥益綢布店在漢正街。店內很靜,三尺高的櫃枱被抹得錚亮。四周擺着一圈紅木圈椅。店堂迎面掛着大匾「一言堂」,兩側用紅紙寫着「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水上燈一進門,便有夥計笑臉相迎,老闆見這麼大個名角居然屈尊來到他的店子,覺得真有着天大的面子,笑容立即堆得滿臉。陳仁厚見水上燈竟親自來店裏找他,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水上燈說,老闆,我有事要求陳仁厚,你能不能把他借給我一下。老闆笑道,當然可以,借回家當女婿都行。說得水上燈臉刷一下紅了。陳仁厚忙說,老闆別亂講。水上燈小姐是名角,開不得這玩笑的。老闆說,掌嘴掌嘴。仁厚跟我說過,你們小時候就認識,所以我才開開心。水上燈說,我想請仁厚幫我給前線戰士寫一封信。老闆便說,為了抗日呀,我更要支持。仁厚我今天放你半天假,你要好好替水上燈小姐寫這封信。

陳仁厚帶了水上燈去他的房間。這是倚著庫房邊的一間小屋子。小到只能放一張床和一張小桌。陳仁厚坐在桌前展開紙筆,為她寫信。水上燈環視四周。在他的床頭,貼著一張報紙。水上燈覺得眼熟,便走近看。陳仁厚扔下筆衝過去,伸手攔住她的視線。水上燈伸手撥開他。然後她看清了報紙,那裏登着她站在台上為抗日獻金的照片。陳仁厚說,前兩天買的報紙,覺得你這張照片照得很好,而且又是為了抗日,所以就貼在這裏。水滴,你知道……水上燈轉過身,打斷他的話,低聲說,趕緊寫信吧。

陳仁厚寫完信,將它裝在一個信封里。遞給水上燈時說,往後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儘管說,因為這不單是幫你,也是我應該做的事。臨走前,水上燈從包里拿出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水上燈正站在樂園的頂樓眺望着長江,風把她的頭髮吹得飄揚起來。水上燈說,這個送給你吧。表達我對你的感謝。陳仁厚說,水滴,我會一輩子讓它貼着我的心。

天快黑時,水上燈回來了。見張晉生坐在她的門口,便說,你坐在這裏做什麼?張晉生說,我想來幫你寫信呀。水上燈說,不用了,我已經找人寫好了。張晉生說,你找的誰?水上燈說,陳仁厚呀。張晉生心裏便五味翻騰。

吃飯時,張晉生說,為了他,你不戴我送給你的項鏈和戒指?水上燈看了看自己的手,明白了他的意思,忙說,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那天三廳組織開會,我就把項鏈和戒指捐出去了。張晉生大吃一驚,說你就把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這麼扔掉了?水上燈說,不是扔掉,是捐出去抗日了。張晉生說,這跟扔掉有什麼差別?我真不明白。你們當戲子的怎麼就那麼崇拜文人,他們神經兮兮地說幾句話,你們都跟瘋了似的。水上燈說,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們領導我們宣傳抗日不對嗎?張晉生說,不是不對,是沒用。抗日靠什麼?靠的是我們這些拿槍的人。敵人最後是由我們一顆子彈一顆子彈打死的,而不是讓他們喊口號喊死,也不是你們唱戲的唱死。水上燈說,田處長說了,每一個民眾都是一顆子彈,所有的民眾聯合起來,一致抗敵時,敵人就會完蛋。張晉生說,仗打起來,該怎麼打就怎麼打。有沒有你們參與都無所謂。前線的人,最希望家裏的女人孩子安寧幸福,並不想要他們都跟着後面起鬨。水上燈說,我跟你說不通。張晉生說,我只想告訴你,打日本是我們男人的事。你們因為不懂,反而會惹事。

兩個人又不歡而散。夜裏水上燈想,其實自己對這個人也談不上愛,只是習慣他的照顧,習慣他時時記掛自己。倘若現在他們相處並不愉快,想法又那麼不同,她還有必要跟他在一起嗎?但是,如果跟他明確分手,有事的時候,又有誰來保護她呢?而陳仁厚,他為什麼跟水家有那樣千絲萬縷的關係呢?

夜半時分,她心裏難過,竟忍不住獨自流淚。天亮了許久,水上燈都沒有起床。當她懨懨地爬起來,穿好衣服,準備去排戲時,門被人劇烈地敲響。

水上燈打開門,看到的竟是張晉生。張晉生沒說話,只是從衣袋裏掏出兩隻首飾盒,他打開一個盒子,裏面是一條項鏈。這是比捐出去的那條更精緻的項鏈,他替水上燈戴在脖子上。然後又打開另一個盒子,裏面有一隻戒指。同樣也是比以前那隻戒指更漂亮的一隻。張晉生說,原先的那些,你捐了是對的,但我喜歡看你戴它們。所以,今天早上我一起床就去金店買了這個。你不要再把它們捐掉可以嗎?如果你還想捐東西表達心意,就請捐錢好不好?這些錢我來給你。你去做你想做的所有事情,只是,不要冷淡我,好不好?昨天那樣,我很痛苦。

水上燈便有些感動。她望着張晉生,手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沒說出口。張晉生便伸手將她抱住。這個擁抱讓水上燈忽然有着無比的溫暖。她記憶中幾乎沒有人抱過她。她情不自禁順從地偎在他的懷間。張晉生欣喜萬分,不禁開始吻她。他們交往了大半年,張晉生還是第一次放膽親吻水上燈。

只是這一觸,水上燈心裏有個人影倏然閃過,有如被燙著,她陡然閃開。然後說,不,我們不可以這樣。張晉生說,為什麼?我希望你是我的人。水上燈說,我還沒有紅透,我不可以有男人。張晉生說,我們可以不讓別人知道。水上燈冷然一笑,說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在我沒有紅夠之前,你最好不要打我的主意。張晉生無奈,說那你讓我等你紅透好了。

局勢似乎越來越緊張。保衛大武漢的喊聲,天天都在街頭響起。漢戲公會組織了十個演出隊,在武漢三鎮和周邊城鎮走鄉串鎮地宣傳抗日。水上燈亦加入了演出隊。

天已開始熱了。這天水上燈,還有林上花以及其他八個姐妹,組成十姊妹演唱團,她們身着旗袍,胸配紅花,人人手持一隻小竹籮,竹籮里放着水果糖。她們站在永樂戲院門前,圍成半圓,開始演唱。

同志們,別忘了,

我們第一是中華民族的兒女,

第二是戲劇界同行。

抗戰使我們打成一片。

抗戰使我們歡聚一堂。

我們要教人必先自教,

要強國必先自強。

劇運的興衰,關係到祖國的興亡。

我們要把舞台當着炮台,

要把劇場當着戰場。

讓每一句話成為殺敵子彈,

讓每一個聽眾舉起救亡的刀槍。

對漢奸走狗,

我們打擊!打擊!打擊!

對民族的戰士,

我們讚揚!讚揚!讚揚!

鼓起前進的勇氣,

消滅妥協的心腸。

同志們!大家團結起來呀!

永久為光明而舞蹈,

永久為自由而歌唱。

歌唱,歌唱,永久為自由而歌唱!

她們的歌婉轉而有力量,路過的行人,先是詫異,不禁佇足圍觀。再定睛看時,發現站在這裏唱歌的十個女子,居然都是漢戲名角。

唱完一曲,林上花便上前道,各位父老鄉親,我們今天特意來街頭賣唱。希望我們的歌聲不僅能喚醒各位抗日的熱忱,也希望我們的歌聲能換來各位的一片心意。這個心意就是各位聽了我們的歌,請支付聽歌的錢。我們希望這十個小籮能裝進多多的錢,這些錢,用來為前線將士買衣服買糧食買營養。

說完,十個姐妹背靠背地站在了一個圈,先鞠了一躬,然後向觀眾伸出手中的小籮。如有人放錢進去,她們便贈還一粒糖果。

或是被她們的行為感動,或是為了爭相觀看名角,人們紛紛解囊。人竟是越圍越多。一會兒,居然有些推搡。林上花突然發現有幾個人故意從中肇事。她低聲對大家說,要小心,好像有壞人在搗蛋。

人群中騷動更大。一個黑臉男人身後跟了一幫人,起鬨著。觀眾中有人大聲制止,黑臉男人反手一拳打過去,瞬間將那個制止者的臉打得紅腫。黑臉男人道,女戲子本來就應該共和。漢口男人個個都睡得,為什麼我們就摸不得?跟我們上床去,就可以盡最大力了,而且我們捐的錢也會多得多。

十姊妹懷着憤怒,只是唱歌,不與還嘴。一曲又唱完了,但卻因為這幫人的鬧事,沒有人敢過來捐錢。十個姐妹憤然與這伙流氓吵起來。水上燈的旗袍都被撕扯破了。突然一群刷標語的青年路過這裏,有人高聲喊叫着,絕不讓流氓欺負我們的抗日姐妹。水上燈聽出來了,這是陳仁厚的聲音。她的心騰了一下。

好幾分鐘后,方聽到警察趕來的口哨。警察逮住幾個鬧事者,然後對林上花說,太危險了,以後你們宣傳抗日一定要跟男的一起出來。

雖然一場大驚,但把落在地上的銀角子和鈔票收撿起來,大家依然很高興。十隻小竹籮,競裝了好幾百塊錢。陳仁厚倚在牆角,當她們清點完錢,興奮地抱在一起慶祝時,陳仁厚也笑了起來。水上燈猶疑片刻,還是朝他走了過去。水上燈說,你怎麼沒在店裏?陳仁厚說,我參加了勞工抗日小組,我們隔幾天就要出來演講刷標語。今天正好碰上了。水上燈突然發現他的下巴有傷,不由驚叫,你受傷了?陳仁厚說,沒有呀。他一摸下巴,手上有血。水上燈在他攤開手掌時,發現他手上的傷似乎更重,又叫道,你手上也有傷。陳仁厚說,奇怪,我怎麼都沒發覺。水上燈嗔怪道,這麼大個人,受了傷都不知道?

水上燈把陳仁厚帶到自己家。她找來紗布和藥水,替他包紮。水上燈的臉離著陳仁厚很近,他聞到她髮際的清香,他抬着任由水上燈包紮的手不禁顫抖。水上燈說,不要動。陳仁厚說,它停不下來。水上燈說,為什麼?陳仁厚說,因為心動得厲害。

水上燈知他話意,便沒作聲。陳仁厚說,水滴,你知不知道,你已經佔據了我整個的心。水上燈說,那你最好把她扔出去。陳仁厚說,怎麼可能?永遠也不可能。這些年來,我活這麼大,只有你,和我一起哭過痛過。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銘刻在心。水上燈沒說話。陳仁厚說,水滴,我知道我不配,你要不想聽,當我沒說。如果……如果當初我沒離開漢口,我繼續讀書,或許我已經上了大學,那樣的話,我不會給那個副官一點機會。

水上燈說,你亂說什麼呀!說完,突然有一種痛苦從她心裏漫向全身。這痛苦來自何處,她說不出來。她只覺得痛。愛也痛,不愛也痛。

水上燈離開陳仁厚,她站到窗口,望着長江,彷彿用了很大的勁才說出口。水上燈說,有一點,我一直跟你說得很清楚。我不想跟水家的人有任何瓜葛。我對他們的仇恨比天高比海深。陳仁厚說,我知道。沒有人比我更明白。只是,你也不能因為當年的仇恨而懷恨在心一輩子。那樣的話,你怎麼能生活得輕鬆呢?你最好轉移一下,把仇恨放到日本人身上去。水上燈說,對於我來說,他們跟日本人一樣,都是我的敵人。陳仁厚說,大表哥一直想讓我轉告你,所有的事他先前都不知道。他希望我能向你轉達他的歉意,而且他想要對你補償。水上燈說,他能把我爸爸補償回來嗎?如果不能,就別說這種話。陳仁厚輕嘆了一口氣。

陳仁厚走的時候,天突然下起了雨。他苦笑一下,說只有老天爺知道我的心事,它在替我落淚。水上燈默默地望着他出門,聽着他下樓,慢慢地,他的腳步聲消失。水上燈傷感地想,我又能怎麼樣呢?

日本人的步伐離漢口越來越近。夜深人靜時,彷彿能聽到他們咚咚的行進聲。漢口的街巷夜夜都發出恐懼的悸顫。

肖府里一片混亂。為了逃跑,裝箱都裝了幾天。汽車來來回回折騰了整整一夜,以將家中細軟裝上輪船帶到後方。肖錦富說,漢口淪陷,必定會像南京那樣,被日本人屠城。不跑,留在這裏便是死路。但是玫瑰紅卻堅決不走。玫瑰紅說,漢口是我的福地,我在這裏死不了。逃到外面,有鴉片抽嗎?有馬桶用嗎?沒有的話,我就不走。說罷想,當年我為了留漢口,連自己的所愛萬江亭都放棄了,現在,還能有比他更重要的東西讓我離開漢口嗎?

肖錦富見說不動她,便對張晉生說,這個女人我也煩了,她既然想留在這裏找死,就讓她死好了。你先留在漢口,替我看着點她,一是不准她跟別的男人混,二是如果她被日本人看上,你就替我把她斃掉。交待完自己便坐了輪船溯水而去。

張晉生雖則是滿口答應,心裏卻冷得如冰。於是便準備好便裝,將自己幾年收攢下的細軟收拾好,準備隨時逃回老家。他想,長官的命是命,我的命也是命。日本人真打過來,難道我就不能脫掉這身軍皮,走我的人?

肖錦富走的當晚,玫瑰紅便派張晉生找來水上燈。玫瑰紅說,水滴,帶我去江亭的墓地吧。

水上燈心動了動,便去買了些紙錢和香燭,帶着玫瑰紅去到萬國公墓。萬江亭的墓前清理得乾乾淨淨。碑前有一個花瓶,瓶中一枝鮮花還沒完全落敗。水上燈吃了一驚,說好像經常有人來給萬叔掃墓。玫瑰紅說,是戲迷。定是魏典之他們。江亭就是他們的命。

玫瑰紅上香燒紙,嘴上道,江亭,對不起。到現在我才來看你。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上次我沒跟你離開漢口,這次日本人來了,我還是不打算離開漢口。上次是我貪戀漢口的富貴和風光,不想走,可這一次,我不肯離開,是我不想離你太遠。你去后,許多日子我都在想,如果那次我跟你走了,我們兩個會是什麼樣的生活呢?是不是已經有了孩子?你說過,如果我們有孩子,男孩就叫萬小江,女孩就叫萬小紅……說着玫瑰紅哭了起來。水上燈亦在一邊哭着,她說,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萬叔就算聽見了,會高興嗎?玫瑰紅說,你少多嘴!

水上燈從萬國公墓回家,一路心內哀傷。她想,沒有萬江亭,其實也不會有她的今天,說不定她就去哪個大戶人家幫傭去了。

進家門,尚未坐下來喝口水,林上花便匆匆跑來。兩人趕到漢戲公會。黃小合說,漢口危在旦夕。為了保護藝人,三廳領導通知我們的十個演出隊全部撤離到後方。水上燈怔了下,說什麼時候走?黃小合說,後天出發。你分在我這一隊。我們是第一隊。每個隊都簽發了軍用護照,並補助了二百元錢的旅費。水上燈說,我們要去哪裏?黃小合說,我們一隊準備走沙市經宜昌,一路宣傳抗日,然後進川到重慶。水上燈說,非得走嗎?黃小合說,我們漢劇藝人幾乎全部都同意撤離。我們的口號就是,絕不為敵人演戲!你是抗日的積極分子,又是名角,你更應該帶頭。水上燈說,那好。我聽公會的安排。我要隨大家一起去後方,繼續宣傳抗日。

次日,張晉生聞訊而至,萬般的不情願。水上燈說,我們有整整一隊人。張晉生說,你們是戲子。你們沒經歷過這些。見到敵人或遭遇炸彈,你們隨時散夥。假如你遇敵跑散了,你失群迷路了,你讓我不發瘋么?而且這一路,會有多麼辛苦,你讓我又怎麼捨得?你這一走,誰知道還能不能見上面呢?

水上燈心一軟,便猶豫了。她說,可是我已經答應了黃老師。張晉生說,水兒,不要走。你在演出隊沒有一個親人,大難臨頭,不會有人顧你的。水上燈說,可是我在哪都沒有親人呀!張晉生說,你有。我就是你的親人。日本人真打過來,我帶你回我老家,我來照顧你。戰亂時候,親人要死守在一起。不然,就算活着,恐怕也會永失對方。昨晚上你也看到玫瑰紅是怎樣傷心的了。我不敢放你走。我怕以後找不到你。我不想做一輩子的傷心人。不管是守是撤,我們都要在一起。說着張晉生聲淚俱下,甚至單腿屈膝跪了下來。

水上燈從來沒有這樣被人看重過,她不覺看呆了眼,心裏的感動便壓倒了一切。她當即便說,我答應你。我不走。

夏日的早晨,江邊泊滿著各式各樣撤離的船隻。水上燈趕到時,黃小合說,水上燈,你為什麼沒有行李?

水上燈愧疚萬分,說黃老師,我決定留在漢口。黃小合沉吟片刻,方說,去留是你的自由。不過,我既當過你老師,我就可以教訓你一句話:無論如何,就是死,也不能為日本人演戲。水上燈說,這個你放心。我會牢牢記住。林上花雙淚長流。水上燈說,如再相見,我要永遠跟你一起搭戲。

離別總是淚眼,岸上和船上,全都揮淚如雨。看着夥伴們在船舷招手,輪船徐徐地離開江岸,水上燈在揮手之間,心裏突然覺得空得厲害。她所有的同行、夥伴、搭檔、朋友全都走了,只剩下她孤零零地留在繁華的漢口。驀然她想,張晉生說他就是我的親人,可是我除了這個親人外,還有什麼呢?

一個熟悉的聲音對着離開的輪船大聲叫喊。水上燈側耳聽去,竟發現喊者是陳仁厚。陳仁厚對着輪船叫喊着她的名字。水上燈忙擠過人群,大聲叫道,陳仁厚,我在這裏。陳仁厚轉身見水上燈,大吃一驚,說我在店裏聽一個客人說漢劇名角今天全都要離開漢口,特意跟老闆請了假,過來送你。可是,可是……你怎麼不走呢?難道你不明白,漢口淪陷后,這裏會很危險嗎?水上燈淡淡一笑,說我已經決定了。我不想離開漢口。我姨在這裏,我要照顧她。陳仁厚說,這不是理由。別人或許會信,我是不會信的。水上燈說,信不信由你了。

陳仁厚半天沒說話,突然間,他盯着水上燈說,是不是為了那個男人?水上燈沒作聲。陳仁厚說,他就那麼好?值得你這樣付出?水上燈說,你不懂。陳仁厚說,我是不懂你,但是我知道你肯定錯了。你應該跟大家一起走,那是你的集體。那是去後方。而他,就算是軍人,可是日寇來了,他保護不了你。他只是一個人。水上燈說,是我不想離開漢口。陳仁厚說,你不用騙我,一定是那個男人不想讓你走。是不是?

水上燈沒有作聲。陳仁厚見自己猜中了,便不由得生氣起來,他大聲說,他太自私,他去不了後方,居然也要把你留在這個危險之地。他不為你的生命着想,他只為自己的快樂着想。水上燈說,你不要說了好不好?跟你有什麼關係?你趕緊去搬貨吧,然後就回你的鄉下去。那裏應該會安全一點。

陳仁厚眼裏透著深深的憂慮,然後說,水滴,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留在漢口。我要看到你安全走,我才會走。水上燈心裏一陣抽搐,幾乎就要哭泣出聲,她說,你這個傻瓜,你為什麼要這麼傻呢?陳仁厚說,我早跟你說過,我就是你哥哥。我不放心把你交給他。老闆說,情況如果再緊急,就關店子,讓師傅和夥計都各自回家。到那個時候,我要來守着你。水上燈說,老闆和師傅既然都走,你又何必留在漢口,你叫我怎麼放心?陳仁厚說,你還關心我嗎?水上燈說,你讓我怎麼說呢?陳仁厚說,我知道了。我不會打擾你的生活。但是,水滴,你只需要聽我一句話:不要相信他。他跟你不是一路人。

水上燈看見他滿是懇切的目光,心亂如麻。想了想,半天才說,我知道了。我會把你的話放在心上。

這一天的漢口,像蔫了一樣。春天的熱氣騰騰業已一絲不見。太陽落下時,黃昏里,滿街看到的都是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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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時間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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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走啊,離開漢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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