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聲

尾 聲

公元0年月日,英國十字精兵撤離拉薩。

從佔領到撤離,整整七個星期。英國人本想把西藏當作英國殖民地和基督教的傳教區長期佔領,但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

他們是主動撤離的,撤離前戈藍上校和噶廈有過幾次談判,主要是講條件,核心的意思是:只要西藏放了西甲喇嘛和桑竹姑娘,我們就撤離。等噶廈原則上同意之後,戈藍上校又加了一個條件:讓馬翁牧師留在西藏,並給他自由。

噶廈研究後作了答覆:牧師可以留下,但他的二十個衛隊士兵不能留下。戈藍上校覺得這得問問馬翁牧師自己。馬翁牧師說:「這樣更好,衛隊的士兵們回家去吧,我有西藏信徒霞瑪汝本和他的部下跟着就可以了。」但是有五個英國衛兵不願意離開馬翁牧師,他們說:「我們脫掉軍裝,放下武器,只是作為普通的信徒跟着,行不行呢?」為了讓十字精兵儘快離開,噶廈同意了,卻也附加了一個條件:牧師可以留下,但你們必須交出殺了俄爾噶倫的兇手鵲跋。

戈藍上校堅決不同意,理由是:如果我們交出鵲跋,你們就會殘害他最後殺掉他,這是不允許的,是耶穌基督的仁慈不允許,不是我不允許。

僵持了幾天,噶廈妥協了,派代表來到次松塘軍營的十字架下說:「走吧走吧,你們帶着鵲跋趕快走吧。」

「就這樣讓我們走掉?」戈藍上校終於忍不住了,「難道你們不要求我們留下佛陀的頭蓋骨?」他原想西藏人肯定會乞求:留下來吧,把佛陀的頭蓋骨留下來吧。一旦乞求,就可以要挾了:東西可以還給你們,但是有條件,或者在西藏划給英國一塊殖民地,或者在拉薩建造一座真正屬於耶穌基督的教堂。

代表西藏來跟英國十字精兵交涉的******赤巴岩措堅贊大活佛和沱美活佛都很詫異:「頭蓋骨?佛陀的頭蓋骨?」

戈藍上校更詫異西藏人竟會用這樣的神情和口氣提到「佛陀的頭蓋骨」,提醒他們:「大概你們還不知道,我們從薩瑪寺得到了佛陀的頭蓋骨。」

「薩瑪寺的佛陀頭蓋骨?」岩措堅贊大活佛說,「拿來看看吧。」

戈藍上校親自返回指揮部,從一隻特製的木箱裏小心拿出佛陀的頭蓋骨,捧到了西藏代表跟前。

岩措堅贊大活佛看了看說:「了不起的頭蓋骨,想留就留下,想拿就拿走。」

戈藍上校更不理解了:「難道佛陀的頭蓋骨對你們不重要?」

沱美活佛接過頭蓋骨,在手掌中旋轉着說:「告訴你一個故事,你就知道我們對頭蓋骨的看法了。很久以前,一個喇嘛去印度尋求佛法,臨走時他阿媽說,你到了印度,給我帶一樣佛的寶物,我要供奉它。喇嘛在印度求到了佛法,回來的路上,突然想起忘了給阿媽帶佛的寶物,這可這麼辦,路途遙遠又不能返回去,想了想,便從路邊的一隻死狗身上拔了一顆牙,從僧帽裏面撕下一塊黃綢子包了起來。到家后,這位喇嘛給阿媽說:『阿媽拉,我好不容易給你求到一顆佛牙,你看看,佛牙跟人牙就是不一樣。』阿媽接過佛牙,在家中最神聖的地方供了起來,每天虔誠地膜拜念經。老人家活了九十歲還很健壯,逢人就說:『都是我供奉佛牙積攢了功德,我會一直活下去。』英國人,聽明白了我的故事嗎?佛是從藏民心裏長出來的信仰,就像土地長出樹,樹上長出葉子,葉子長出綠色。它不是一尊銅像、一座寺廟、一塊骨頭。這個東西嘛,對薩瑪寺和信仰薩瑪寺的人,它是神聖無比的佛陀的頭蓋骨,對不信仰的人,他就是墳墓里常見的一塊白骨頭。」說着,順手把佛陀的頭蓋骨掛在了十字架上。

直到十字精兵撤離這天,容鶴中尉還在等待着桑竹姑娘。但西藏噶廈政府只答應放了她,並沒有保證一定要讓她跟着容鶴中尉走,因為這需要桑竹姑娘自己拿主意。

桑竹姑娘,這個被英國十字精兵****、又被藏軍糟蹋得面目全非的人間仙女,在欣賞她具有東西方兼容之美的容鶴中尉面前,選擇了消失。是愛情的消失,還是肉體的消失?容鶴中尉一直沒有搞清楚,只能悲傷痛苦、憾恨終生了:戰爭,戰爭摧毀的,都是最美麗的。

容鶴中尉流着淚說:「上帝,我討厭所有的戰爭。」

十字精兵撤離拉薩不久,馬翁牧師帶着他的英國信徒和西藏信徒一共三十七個人,走向了遼闊浩渺的藏北高原。因為談判的條件是「讓馬翁牧師留在西藏,並給他自由」,並沒有說在西藏的哪個地方給他自由。所以噶廈告訴馬翁牧師:只有去了人煙稀少的藏北你才是自由的,別的地方你將寸步難行。

噶廈說的是實話,在人口稠密的拉薩或者后藏,就算噶廈允許馬翁牧師活着並且自由行動,十有八九會被喇嘛們和農牧民打死。

馬翁牧師離開拉薩的前一天晚上,他在色拉寺的住所里來了三個人。他們表情惶恐,心神不定,不時地朝門外窺探著,好像隨時會有人進來抓住他們。

其中一個說:「我叫日囊旺欽,我們來投奔你。我們知道你是莎格迅的孫子。」

馬翁牧師審視着他們說:「是的,莎格迅的確是我爺爺。你們怎麼知道這件事?我不認識你們。」

日囊旺欽說:「我阿爸也就是日囊莊園的前主人曾經關照過一個麻風病人,他是一個外國牧師,他說他叫莎格迅。」

馬翁牧師說:「明白了,你是我爺爺的恩人。」

日囊旺欽說:「這是當周活佛,正是他的前輩三世當周活佛治好了莎格迅的病。莎格迅讓我們來找你,說只有你才能保護我們。」

馬翁牧師說:「不,不是我能保護你們,是耶穌基督能保護你們。不過,耶穌並不會因為你們的前輩對我爺爺有好處,就把保護的大傘擎舉在你們頭上。耶穌只保護有難的人。」

日囊旺欽說:「我們是西藏的罪人,就在我們將被處死的時候,莎格迅以他高超的法力營救了我們。但名義上我們還是被亂棒打死了,我們的屍體被投進了年楚河。我們不敢公開露面,一露面就會被認出來。」

馬翁牧師見多不怪地說:「原來是這樣。那就請你們皈依耶穌基督吧,在你們虔誠地信主之後,一切都會好起來。」

日囊旺欽說:「怎麼好起來,蒙面,換裝,還是把我們藏到深山老林里?」

馬翁牧師從容自信地說:「不用蒙面換裝,也不用藏起來。耶穌基督會讓所有西藏人的眼睛看不到你們。」

日囊旺欽瞪起白眼珠擠扁了黑眼仁的眸子,徵詢地望着當周活佛和江孜宗本岩措。結果,三個人一起點了點頭。又多了三個信徒,馬翁牧師內心是歡喜的,當天晚上就給他們做了洗禮。但他很快就明白,這隻不過是一種交換,神靈總是公平合理地分配着人的所得所失。

走出色拉寺,離開拉薩的這天,馬翁牧師見到了從工布江達歸來的達思牧師。達思說起他的經歷,讓馬翁牧師嘆息不已。

達思牧師在工布江達境內的尼洋河南岸見到了班丹活佛。班丹活佛被人綁縛著,脖子上套著繩索。達思牧師大吃一驚,卻又毫無辦法。綁縛班丹活佛的人是一些兇巴巴的獄卒。

班丹活佛說:「我召喚你來,就是為了讓你看到我的結束。」

達思牧師吃驚道:「那個亮麗尊貴又稍縱即逝的聲音,原來是尊師的召喚。尊師一直在召喚我。」

班丹活佛說:「我給你說過,神通之路不可強走,不可凶走,不可暗走,不可不走。但我違背了這個原則,所以我的命限到了。你還會活下去,因為我死之後,就只有你才知道如何修鍊時輪堪輿金剛大法了。西藏是不會毀絕任何一種佛法的。」

達思牧師說:「尊師,是你的死換來了我的活吧。既然這樣,還不如我死。我死了,大法依然存在。」

班丹活佛說:「神明安排了我死,也安排了你作為法統繼承人的資格。達思,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牧師,你只是一個喇嘛。我的衣缽在牢房裏,都留給你了。你還是要記住,大法的修鍊,不進則退,你要精進而為。」

達思呆愣著,作為一個曾經的基督徒,他對上帝唯一的失望是:上帝不能解決生命不死的問題。那麼佛教呢?當他成為一個修鍊時輪堪輿金剛大法的喇嘛后才知道,佛不僅無法避免人的死亡,還在鼓勵信徒厭離人間,迅速解脫,解脫就是主動放棄,放棄生活,也放棄生命。他感覺佛祖和上帝是多麼無奈啊,沒有能力讓人不死,只好說懺悔之後的死亡是輕鬆的,是走向來世或者天堂的必由之路。達思相信佛祖和上帝都說出了真理,但越是真理就越讓他放心不下。

達思問:「尊師,信佛有什麼好處?」

班丹活佛說:「佛無財可賜,無官可授,無利可言,無風光美麗可以讓你享受,信佛的好處在於未來。」

達思說:「未來?未來我會死的。」

班丹活佛說:「這就對了,佛是有情眾生的去死之神,去死之後,你就不會再死了。」

達思說:「難道我還能死而復生?」

班丹活佛說:「你沒有生,因為你沒有死。」

獄卒們就像拉牲口一樣把班丹活佛拉到了尼洋河的鐵索橋上,就要兜頭套上皮口袋,班丹活佛喊一聲:「達思喇嘛,你沒有上帝了,你只有佛祖了……」話沒說完,皮口袋已經套住了頭。獄卒們紮緊袋口,抬起班丹活佛,從橋上扔了下去。水流湍急的尼洋河眨眼吞沒了這個敢於招收外國弟子的班丹活佛。

馬翁牧師問道:「達思牧師,你現在怎麼辦?」

達思說:「請不要這樣叫我,我已經不是牧師了。一個純粹的喇嘛在西藏是很好生存的。我還要按照『吉凶善惡圖』的指引,繼續修鍊時輪堪輿金剛大法,走向真正的神通之路。另外,我已經結婚了,就是這位姑娘,她是我的在家明妃。」

馬翁牧師看了一眼達思身後拉着兩匹馬、肚子微微隆起的菩媸姑娘,悲哀地說:「上帝,你怎麼能允許達思牧師離開你呢?」

達思說:「馬翁牧師,請記住我的話,如果你一直待在西藏,你唯一的結果,就是接受同化。」

馬翁牧師以從未有過的堅定口氣說:「不,達思,我不是你,也不是我爺爺莎格迅。我是馬翁,聖父、聖子、聖靈永遠而純粹的僕人。主啊,耶穌基督,請憐憫我,請以你的榮耀加冕我。」

達思說:「也許你是對的。不過,我們曾是兄弟,現在還是,對不對?」

馬翁牧師默立着,緩緩點了點頭。

噶廈按照承諾釋放了西甲喇嘛,卻告訴他:上帝耶教是你放進來的,馬翁牧師來到拉薩是你姑息縱容的結果。你不能再做喇嘛,不能再信佛,釋迦牟尼已經不要你了。如果你不甘心,還想穿着袈裟,整天「唵嘛呢唄咪吽」,那你就把次松塘軍營里的十字架、全西藏最高最大的十字架,背出西藏,背到印度去。

西甲喇嘛說:「已經消融的水,就不必歸還給雪山;變成糌粑的青稞,還能重新長到地里嗎?讓我把它燒掉,燒掉不行嗎?」

噶廈的成員們商量了一通后沒有同意,理由是:必須讓全西藏都知道,誰把上帝異教放進了西藏,誰就必須把它背出西藏。

那是一座兩根原木交叉的厚實沉重的十字架,光埋入地下就有三米。身量高大的西甲喇嘛把它挖出來,背在了自己身上。一千多公里,而且是險山狹路,他必須一步一步背出去。

《聖史》上說,西甲喇嘛背着十字架上路的時候,是赤着腳的。他用自己那雙在戰場上奔來跑去的大護法秀丹的靴子,換了兩碗糌粑。他說:「我餓了,我要吃飽肚子。」

上帝壓在背上,佛祖壓在心上,他就這樣上路了。

十字架上掛着來自薩瑪寺的佛陀的頭蓋骨。

西藏的山道上依然繚繞着果姆的山歌:

從未親自爬過雪山,

不知路途是否艱險,

從未跟喇嘛談說愛情,

不知苦辣還是酸甜。

果姆一路乞討,為的是讓西甲喇嘛每天都有東西吃,哪怕吃的不好。

背着十字架,從拉薩走向邊境、走向印度的途中,果姆的山歌和關照一直陪伴着西甲喇嘛。

幾乎在同時,從拉薩走向邊境的,還有原噶倫頓珠。他被罷免了官職,沒收了全部財產和莊園后,釋放了。大家都知道,他本該是要被處死的,他的命是女兒給他的。他女兒哲孟雄王妃仁青達娃帶着國王圖朵朗傑的親筆信,親自來到拉薩向佛求情,向神聖的教主達賴喇嘛和西藏噶廈求情。雖然她和戈藍上校一樣,也沒有見着達賴喇嘛,但目的卻達到了。頓珠跟着女兒去了哲孟雄。據說後來又回來了,為什麼回來,回來后幹了什麼?無考。

西藏的時光還在繼續。森巴軍營地前的廣場再一次變成了露天歌舞場。拉薩的姑娘們來了,來了就跟着一起跳。重新組建的森巴軍的戰士們,在奴馬代本的帶領下,又開始了奔放的歌舞。經石累累、嘛呢陣陣的拉薩河谷,信仰與和平的再生之地上,人們的表情還是那樣淡定而專註,就像做了一個夢,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拉薩傳召****,又要驅鬼打魔了。森巴軍把幾門新造的大炮從營房裏抬出來,架在了拉薩河北岸,南岸山上早已立起了一排牛毛裹纏的大石頭。炮手們仔細瞄準,但還是和從前一樣,好幾發炮彈都打到河裏去了。

即使經歷戰爭,也無法改變西藏軍隊「瞄山打水」的幽默。

莫非他們是故意要「瞄山打水」的,為的是引來觀眾的一片笑聲?

一年半之後,大清朝廷似乎睡了一覺突然醒來,詔命副都統張蔭棠查辦藏事。張蔭棠急速赴藏,首先做了一件讓西藏人拍手稱快的事,嚴厲彈劾駐藏大臣否太,請旨革除懲辦,以維邊域人心。奏摺說:

查駐藏大臣否太及所帶員弁,魚肉藏民,侵蝕庫款,貪腐欺上,肆無忌憚。臣所不能為否太諱也。英軍來侵,正值否太上任,其毫無經划,坐誤事機,奴顏婢膝,從風而服,謬詡為釜底抽薪,冀幸英軍統霸西藏,為我壓服藏眾,誠不知是何肺腸?顢頇誤國,竟至於此。及至英軍佔據拉薩,藏人視為鬼蜮蛇螫來臨,否太卻厚禮犒勞,媚外而乞憐,使藏人皆以為朝廷和英人裏應外合,出賣西藏。否太系二品大員,應如何示懲之處,聖明自有權衡,非臣所敢擅擬。唯民怨沸騰,藏人寒心,如不安撫則滋蔓後患,萬難收服也。

很快,清朝政府發佈了對否太革職處分的命令:奉旨,張蔭棠電奏悉,據陳藏中吏治之污,魚肉藏民,侵蝕餉項,種種弊端,深堪痛恨。否太庸懦昏憒,貽誤事機,並有浮冒報銷情弊,著先行革職,不準回京,停候歸案查辦。仍著張蔭棠嚴加徹查,據實復奏。

否太感到冤枉,曾向辦案人員申辯:「我是奉旨辦差,勤勤懇懇,不敢有絲毫怠惰,朝廷錯怪我了。我若不忠,哪有膽量接觸英人?」

辦案人員說:「貪腐之弊也是錯怪嗎?」

《聖史》上說,罷免否太是想安撫西藏民怨,但朝廷強調的卻是他的腐敗。此後不久,徹底擺脫了疾病困擾和英國十字精兵入侵造成的精神困擾的十三世達賴喇嘛土登嘉措,受到朝廷邀請,前往山西五台山朝佛,半年後又赴京陛見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朝廷厚加封賞,不僅恢復了「達賴喇嘛」的名號,還冊封為「誠順贊化西天大善自在佛」,每年賞銀一萬兩。

0世紀0年代末,一隊馬幫從印度來到了西藏江孜白居寺。領頭的是個會說藏語的中年英國人,他讓人從馬背上抬下兩個木箱子,對白居寺的六世卓彌堪布說:「佛爺,請收下我們的禮物。」

六世卓彌堪布問道:「裏面是什麼?」

英國人跪下磕了一個頭說:「請佛爺打開箱子就知道了。」

原來這是兩箱十字精兵搶走的白居寺文物,有法器、唐卡、佛經、佛像,其中三尊佛像是純金的度母像。

六世卓彌詫異道:「這些珍寶從哪裏來?」然後拿起白居寺菩提佛甘露缽里的鍍金****,仔細看了看,深情無比地說,「啊,你終於回來了。」

英國人不回答,說:「我把東西還回來了,雖然不是全部,但我能還回來的就只有這些了。」

六世卓彌堪布問道:「你是誰?你叫什麼?」

英國人還是不回答,說:「西藏人是講因果報應的,當報應來臨的時候,我們才知道懺悔是多麼重要。我們受到了懲罰,我們還將受到懲罰,我們不能世世代代都在等待懲罰中度過。佛爺,你可以隨便懲罰我,哪怕殺了我。我不怕懲罰,但我希望這是最後的懲罰。」

卓彌堪布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英國人說:「我們現在才知道,西藏的東西只能屬於西藏。我們帶走的西藏珍寶讓我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報應,有人死了,有人病了,災難不斷。」

卓彌堪布說:「為什麼你們的上帝不保佑你們?哦,我知道了,這是佛祖和上帝商量好了的。」

英國人低頭不語,隱晦的表情浮着一層白霧。

卓彌堪布當然不會懲罰這個英國人,不管他正在悔罪還是沒有悔罪。卓彌留他住下,給他吃喝,教他念經,給他開示佛法,甚至做了曼陀羅灌頂。英國人住了半年才離去,直到離去,也沒說他叫什麼,他是誰的後代,他在替誰懺悔?

他只是說:「我回去了,一個基督徒回去了。」

就在西藏的戰爭結束后一百年,在倫敦郊外、泰晤士河北岸,年邁的哈頓博士向初次來英國傳播佛教的西藏格魯派江央活佛贈送了五英畝土地,以建立江央仁波切理想中的喜馬拉雅禪坐中心。

江央仁波切說:「這是無與倫比的功德,佛會記住你的。」

哈頓博士說:「我不需要什麼功德。我是長老會的成員,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向你顯示上帝的恩眷。土地是耶穌給你的,而不是我。」

江央仁波切說:「上帝的恩眷我記住了。」

哈頓博士說:「如果你能感謝上帝,感謝耶穌基督,我將不勝榮幸。」

江央仁波切的感謝方式非常奇特:這片土地上有一座哥德式教堂,哈頓博士告訴江央仁波切,根據英國法律和他本人的意願,你隨時可以拆除它,建起你們的寺廟。但江央仁波切沒有拆除,只是把舊教堂照原來的樣子修繕了一番,甚至都沒有搬走大廳里的長條木椅和牧師佈道的講壇,沒有改變牆壁和柱子上那些關於上帝造人、亞當獲罪、耶穌拯救人類的浮雕,便安駐了三世佛的像、諸菩薩的像和護法金剛的像,讓一座典型的西方教堂變成了東方寺廟。

寺廟從外觀到內里,到處都是基督教的痕迹,讓原本信奉上帝的英國人,來到這裏后少了許多異陌感和互相排斥的惶恐。他們發現信仰原來是可以融合的,他們用不着拋棄自己信奉的基督教,就可以在這裏心安理得地修禪念佛。不久,江央仁波切刊印了他的《修身指南》,發給所有來到喜馬拉雅禪坐中心的英國人。人們發現,裏面收錄的是來自佛經的釋迦牟尼嘉言錄和來自《聖經》的耶穌基督嘉言錄。有人吃驚道:「耶穌和佛陀太相像了,有些話簡直是一個人說的。」

一年後,哈頓博士去世。在他的葬禮上,江央仁波切才知道,哈頓博士是莎格迅的後代,而莎格迅其實就是撒克遜的變音。盎格魯-撒克遜人是英國人的祖先,倫敦聖保羅大教堂里,還有兩名十一世紀的撒克遜國王的墓室。

莎格迅是祖先撒克遜國王的血脈延伸。

西藏一直存在着一個莎格迅。馬翁牧師走向了藏北高原,也就是說莎格迅走向了藏北高原。後來呢?

英國倫敦的聖保羅大教堂是兩座十字形大樓的組合。十字樓的中間,聳立着高達一百多米的穹窿圓頂。圓頂的尖端,鍍金的十字架在陽光下閃耀着上帝之光。石欄圍攏的陽台和圓形石柱撐起的兩層圓樓,讓人感覺那是天堂的所在。門前是由六對高大的圓形石柱組成的走廊,穿過走廊,能看到聖保羅到大馬士革傳教的圖畫和聖保羅的石雕像。這樣宏麗的教堂自然是有鐘樓的,對稱的兩座,懸吊著英格蘭最大的銅鐘和一組音色諧美的教堂用鍾。

在以基督教為國教的英國,沒有比聖保羅大教堂更重要的教堂了。

教堂裏面的大廳里,一排排長條木椅和牧師的講壇以極其樸素而簡單的格調,襯映着富麗堂皇的天花板和裝飾奢華的牆壁,讓人想到,無論有多少五光十色的炫耀,真正的存在和真實的目的,永遠都是人心和肉體的原點。大廳四周,是一間間明亮幽靜的殿室。著名的鍍金耶穌像陳列在東邊某個殿室的牆龕里。

鍍金耶穌像的下面是一個地球一樣橢圓的象徵情愛、和平、圓滿的玻璃櫃,櫃中一溜兒擺着三個精緻的水晶盒子,中間的盒子裏放着一本紙張古老的《聖經》,左邊的盒子裏便是《天國法音》。右邊的盒子空着,似乎在等待放置,卻不知道在等待什麼。

我的眼光,也就是作者楊志軍的眼光,自然落在了左邊的盒子上。裏面放着一沓手寫的長條經文,封面上寫着四個公正的藏文字:天國法音。

我想起了迪牧活佛圓寂前的話:「現在,覺醒的種子已經種下了,就在這裏。佛祖的話,上帝的話,還有我的話,都記在這裏了。這個晚上,是最後的對話。」

傳說迪牧活佛圓寂后,靈識帶着他的《天國法音》漂洋過海來到了英國。就像當年佛教傳入西藏時從天空降下一卷寶篋經、一座金寶塔和一件金法器那樣,英國人在一天早晨看到從光凈碧藍的天空徐徐降下了寫着「天國法音」寶篋。他們知道這是信仰的啟示,是精神父親的來臨,便把它供奉在了聖保羅大教堂里。

《天國法音》——最後的對話。太想知道它的內容了。

二十五禁行:五種根本惡行即殺、盜、淫、妄、酒;五種次性惡行即賭博、不正當謀生、傳閱邪書、祭祖宗和敬鬼神、信邪教;五種特重惡行即殺男人、殺女人、殺嬰兒、殺牛、毀塔廟經像;五種傷害行為即傷害親友、傷害長官、傷害佛和上師、傷害僧眾、傷害信賴自己的人;五種貪慾行為即眼貪色、耳貪聲、鼻貪香、口貪味、身貪安樂。

饒迥:為藏曆紀年法,六十年周期的稱呼,相當於漢歷甲子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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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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