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邊警

第一章 邊警

1

慈悲的施捨出現在雨過天晴。江孜頗阿勒莊園的女主人一走出碉樓院落大門,就見從年楚河邊的青稞地里走來一個雲遊僧。那僧瘦得像猴子,破爛的袈裟一條一條飄散著,拄著木棍,看到頗阿勒夫人走來,恭敬地停下,想彎腰,咔嚓一聲,木棍斷了,一頭栽倒在地。頗阿勒夫人正要下馬,身後的隨從搶過去,扶起了雲遊僧。

頗阿勒夫人問:「你從哪裏來?」

雲遊僧用藏語說:「印度。」

一個會說藏語的印度僧人立刻引起了頗阿勒夫人的尊敬,她使人拿來奶茶和糌粑,下馬親自捧上說:「那是佛教的故鄉,你一路辛苦了,不知道來藏地幹什麼?」

雲遊僧說:「我來尋求時輪堪輿金剛大法的灌頂。」說着,推開奶茶和糌粑,「請不要用可惡的飲食沾染我的舌頭,我已經發誓,求不到灌頂,永遠不吃不喝。」

年輕的雲遊僧虛弱地咳嗽著,前走幾步,又一次栽倒在地,便不省人事了。

崇敬和憐憫油然而生,頗阿勒夫人派人把雲遊僧抬進碉樓,好生照看,自己騎馬走向宗山腳下的白居寺,來到白居塔四層北向的時輪殿門口。立刻有管家喇嘛迎出來,驚喜地說:「啊,施主。」引她進殿,讓座於時輪金剛的台基前。另一邊,斑斕的祥螺簾突然掀起,鐵鏈嘩啦一響,正在專心繪圖的班丹活佛走了出來。

頗阿勒夫人起身,彎著腰說:「佛爺,我有事求你了。」

班丹活佛說:「施主的事就是佛徒分內的事,不必客氣。」

四世班丹活佛是遠近聞名的時輪堪輿大師。時輪堪輿就是把密法和風水合而為一,給大地山水繪製「吉凶善惡圖」,標明暢通和有阻,暢通者神通,有阻者鬼阻,照着此圖的紅色標誌,沿「神通」之路邊走邊修金剛大法,走遍后藏前藏,便能獲得遍知過去未來、前生後世的成就。

幾天後,頗阿勒夫人帶着印度來的雲遊僧達思,再次來到白居塔的時輪殿裏。達思拜倒在班丹活佛腳下,按照拜師求法的慣例,獻上了一塊拇指大的黃金。

班丹活佛說:「金子再多也是不夠的,收起來吧,頗阿勒夫人的面子比金子更重要。」又問,「你怎麼知道,只有頗阿勒夫人請求,我才能收你為徒呢?」

達思說:「我原本不知道,是頗阿勒夫人仁慈的眼睛看到了我。」

班丹活佛說:「哦,你是一個有因緣的人。不過,因緣只有三年。三年後,你從哪裏來,就該到哪裏去。」

從此,班丹活佛就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著這個遠來的青年求法者,盡其所能地傳授著佛法。能給的都給了,飯食、衣缽、靴帽、秘密灌頂、時輪堪輿金剛大法的秘訣、修行的法要、做人做僧做佛的箴言。還有洗腳,班丹活佛給達思洗腳,達思不肯,滾倒在地說:「尊師,洗腳是奴僕的活,應該是我給你洗。」班丹活佛溫和地說:「在我這裏,洗腳是傳法的一種。你要是不讓我給你洗腳,我們就沒有師徒緣分了。」洗了腳又說:「我知道你的過去,也知道你的今後,你是我命中的到來。今後,我不僅要給你洗腳,還要給你洗澡。」

三年過去了,相貌堂堂、稟性聰慧的達思如願得到了一切。

有一天,在時輪殿打坐的班丹活佛突然說:「去吧,我最心愛的僧徒,你離開的日子到了,就在今天。」說着,眼睛一閉,兩行濁淚長流而下。

班丹是修鍊到家的高僧,早已不會傷悲,但這次卻哭了。

達思不忍離去,央求道:「尊師啊,別讓我離開,讓我再跟你學三年。」

班丹活佛用手背擦掉眼淚說:「不要以為我是為離別而哭。人生在世,既沒有離別,也沒有聚合。當命中注定的一切就要來臨時,誰也不要忘了佛也是人。釋迦牟尼圓寂時,弟子們都哭了,因為他們看到佛陀的眼中心裏也有不舍的淚光。佛陀寂滅后,這些淚光化作天上的淚雨,滂沱而下,樹木慘白無色,月亮掉了下來,山川搖晃着,河流洶湧沸騰,狂風吹斜了大地,鳥獸嗚嗚地悲鳴。」他喘口氣又說,「知道我為什麼告訴你這些嗎?這裏是佛陀的西藏。」

達思還是不肯走,琢磨著班丹活佛的眼淚和話。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走。」班丹活佛說着,從供桌上拿起一張他剛剛繪就的「吉凶善惡圖」,遞到達思手裏:「你就要走向神通之路了,記住我最後的話,不可強走,不可凶走,不可暗走,不可不走,大法的修鍊,不進則退,你要精進而為。」

達思抱着圖,撲通一聲跪下說:「尊師啊,我不是為了這張圖。我從印度來西藏,本來僅僅是為了拜師求法,卻找到了如父如母的依靠。三年了,你給我的恩情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我怎麼能丟下你回去呢?眼看着你老了,尊師。」

班丹活佛正色道:「我對你不是父母,是最偉大的佛。你要記住,上師之上,絕無佛名。沒有上師以上的其他禮供對象,如果你認為上師以上還有佛和菩薩,那就永遠得不到師傳的真正佛法。走吧,是佛意讓你離去的,因為在你的過去,曾有過更重要的恩典,你的報答是無盡的。」說罷,起身走向掛着祥螺簾的門。

達思咚地磕了一個頭,傷感地說:「尊師,我還是不想走,再讓我跟你修行三年吧,我一定會得道成佛,行不行呢?」

班丹活佛頭也不回地指指天又指指地,意思是說:行不行你問天地鬼神。

當然不能就這樣離開江孜,達思還得去向頗阿勒莊園告別。三年學法的間隙,他常來莊園,熟悉了頗阿勒家族的所有人,要告別的不僅是頗阿勒夫人,還有她的女兒央真和菩媸以及兒子鵲跋。

正是盛夏,頗阿勒夫人一家在草地上為他宴會餞行。夫人送給他一匹耐走善行的高山紅馬,央真送了一塊鹿皮的手巾,菩媸送了一條紅氆氌的腰帶。鵲跋不知送什麼,頗阿勒夫人說,你就送一把腰刀吧。鵲跋答應了,但臨到送時又改變主意,送了一塊沒煮熟的羊肋巴肉,似乎說達思是一條狗,吃了就走。菩媸罵她哥哥沒安好心,覺得達思需要一把腰刀,便從腰裏摘下自己的腰刀,和紅氆氌的腰帶一起送給了他。

達思說:「尊貴的主人,我一個遠來的異國乞僧,拿什麼感謝你們呢?」

頗阿勒夫人說:「你是佛之下、人之上的僧寶,你給頗阿勒莊園帶來了福氣,這三年風調雨順,青稞長得特別好,我們應該感謝你。」

大女兒央真說:「達思喇嘛你看,樹上的喜鵲窩只要孵出小喜鵲,就再也沒有用了。喜鵲第二次做窩的時候,一定在別處。」

小女兒菩媸說:「別丟了我的腰帶和腰刀,在你打算忘記我的時候,你要還給我。我要用它們勒住你的脖子,劐開你的肚皮。」

兒子鵲跋瞪着達思,鼻翼顫抖著,什麼也沒說。

達思為頗阿勒夫人全家念經祝福,然後用餐。他說:「我聽說善良的主人有着更加善良的祖先,你們的祖先在餓死的人群里抱回了唯一的倖存者,那是一個四歲的孩子,孩子長大后出家為僧,苦修三十年成為一代精深淵博的大成就者。這便是班丹一世。從此頗阿勒家族就成了班丹世系最主要的施主,直到現在。」

頗阿勒夫人說:「班丹活佛把什麼都告訴你了。這是家族和三寶的緣分。」

達思暗暗搖頭,心說:這些誰不知道呢?來到江孜之前,就已經從哲孟雄的西藏人那裏聽說了。

餞行的宴會結束后,達思騎着高山紅馬離開了頗阿勒莊園,沒走多遠,小女兒菩媸就飛馬追了上來。「達思你真的走了嗎?再也不回來了嗎?達思喇嘛我喜歡上你了,你帶我去印度吧。」這樣的表達已經不止一次了,每次達思只是不在意地笑笑。但這次他沒笑,他望着菩媸姑娘天空一樣清亮深透的眼睛,就像望着修鍊時輪堪輿金剛大法時觀想到的遼闊無垠的壇城,喜悅而激動。

「你會灌頂嗎?」突然,達思冒出這樣一句。

靈性的菩媸愣了一下,立刻說:「會啊。如果沒有秘密的佛法,姑娘怎麼會喜歡喇嘛?」

再也不用說什麼了,她允許他那樣,希望他那樣。而他也早就想那樣了,青春需要,感情需要,修鍊需要,妙合無極的時輪堪輿金剛大法啊。達思用馬鞭指著青稞地沿的樹林,意思是去那邊。菩媸策馬搶先而去。兩個人下了馬。

達思說:「在我們印度,十七歲的姑娘已經是大人了。」

菩媸說:「在我們西藏,十五歲的姑娘生下了鵲跋。」

「你在說你阿媽?」達思丟掉馬鞭,撲倒了菩媸。

江孜原野上的愛情就這樣發生了。凄美的黃昏里,綠風搖動着,年楚河靜灣里的漣漪飛上了天。雲彩是水的樣子,姑娘的江孜是水的樣子。達思牽馬走進了年楚河東岸遮風擋雨的洞穴,告訴菩媸:「我就在這兒等你,明天你再來。」

半個月當中菩媸天天來。半個月以後達思才真正離開。

達思問自己:這裏有如父如母的尊師,有慷慨大方的施主以及如詩如畫的莊園,有親愛無比的姑娘,為什麼還要離開呢?但是他知道他唯一的選擇就是離開,就算尊師答應他的請求把他留下,他最終也是要走的,就像不願意長大的孩子還是要長大一樣。有一種使命似乎比尊師、施主和姑娘更重要他的神通之路必須從哲孟雄開始,命定的一切,順從就是了,誰能改變得了呢?那個亮麗尊貴的聲音再次出現了,似乎有些憂急:「我一直在等你等你,等你達思」

何況還有鵲跋的警告:鵲跋來過了,腰裏披掛着一圈十把刀子,他用腰刀奮力捅刺洞穴堅硬的花崗岩石壁,直到十把腰刀全部彎折,然後就走了,一句話也沒留下。但達思是聽明白了的:趕快離開江孜,離開我妹妹。你的肉體不會像岩壁一樣堅固吧?我有的是腰刀。

分手是不容易的,菩媸執拗地抱住達思,要麼他留下,要麼跟他走。

達思用同樣的熱情和力量抱着菩媸姑娘,賭咒發誓:「我一定回來,不回來我的金剛大法就修鍊不成,修鍊成了也會水一樣進到肚子裏再出去。」他從身上摸出那塊本打算孝供尊師的黃金,摁到菩媸手心裏,「達思要是食言,黃金就會失色。」

菩媸捧起黃金,重複着他的話,嘿嘿嘿笑了,又哭了:「達思喇嘛你聽着,你要是不回來我就把黃金吃掉。」

離開的時候是上午。陽光抹勻了青稞地的亮綠,巨大的孤獨鑲嵌在綿綿不絕的遠山裏,蒼黃濃烈地表達着離別的苦澀,不舍的不是人,是西藏。達思踽踽而行,驀然回首,看到遠處楓紅色的嵐光線上,前來送行的不僅僅是心愛的菩媸姑娘,還有頗阿勒夫人和央真,還有如父如母的尊師班丹活佛。原來他們都知道他沒走,都知道直到今天他才會真正地走。

達思翻身下馬,朝着給自己送行的西藏跪下,咚一聲,磕破了頭。而西藏也破了,西藏的土地上,出現了一個深深的坑窩。

2

一個月後,達思在那個聲音的催促下,急三趕四地穿越喜馬拉雅山脈,來到印度和哲孟雄(錫金)交界處的大吉嶺。

大吉嶺是個曖昧的所在,屬於哲孟雄卻被印度租賃,而印度又歸屬英國,加上臨近的布魯克巴(不丹)、廓爾喀(尼泊爾)和中國,貿易繁榮,人種蕪雜,幾乎一個國際港,卻又不僅僅是貿易,隱秘的潛流推動着另一個目的,那就是大吉嶺鬱鬱蔥蔥的茶葉山谷里,基督福音堂和避暑山莊的默然而生。

達思走過一片片茶葉地,來到福音堂前。

早有門房進去通報,片刻出來一個黑道袍的人,雙手在胸前捂著一本紫羊皮封面的《聖經》,昂然挺立在門前。

達思眼睛裏閃爍喜悅的光澤,趨步上前,想擁抱對方,又亮明身份似的雙手合十,用佛教徒的姿勢彎了彎腰,恭敬地說:「你好啊,馬翁兄弟。」

馬翁乜斜着他:「請叫我馬翁牧師。你是誰?你來幹什麼?」

達思笑道:「為什麼不問問我這幾年去了哪裏,馬翁牧師?」

馬翁說:「對一個不辭而別的信徒,教會不關心他去了哪裏。」

達思說:「我是來告訴你,上帝就要走進西藏了。」

馬翁哼一聲:「那是你的上帝,不是神聖東印度教會的上帝。」

達思說:「看來東印度教會有自己單獨的上帝,這就對了。」

馬翁激憤地說:「我知道你已經不在乎東印度教會。十八年前,當你和你姐姐在加爾各答沿街乞討的時候,是基督教東印度教會收留了你們。上帝之光照耀着你,讓你成了馬翁·阿瑟的兄弟。你不會忘了我的舅舅東印度教會最有威望的柏耳長老把一碗肉粥端到你面前,告訴你這是上帝恩賜的食物時,你說那我就信仰上帝了?不會忘了你和你姐姐小時候都穿着我舅舅親手做的衣服吧?而我的衣服卻都是你們穿舊穿小了的,當我問舅舅為什麼要這樣時,舅舅說:拯救失散的靈魂比穿衣本身更重要。不會忘了我們一起在神學院討論《聖經》的日子吧?不會忘了我們共同為教會服務的日子吧?你做行腳牧師,我做教堂牧師,我們天天形影不離」

達思聽着,變得和馬翁同樣激動:「我更不會忘記當我們必須分開房間住宿時,我們用拳頭敲打牆壁互相安慰的情形;不會忘記黑熱病讓我死去活來時,你是怎樣服侍我、怎樣在上帝面前為我祈禱;不會忘記那次我掉進恆河口的危險,我差點死掉,你和柏耳長老也差點死掉,因為不會游泳的你們也都跳進水裏去救我,是上帝讓我們死裏逃生;不會忘記一群印度教徒綁架了我,你和柏耳長老天天出去尋找,最後還是教會成員集體捐錢,才把我從懲罰叛徒的燔祭火神面前救了出來;不會忘記我當時在上帝面前的誓言:生為上帝生,死為上帝死。」

馬翁說:「那你為什麼還要離開東印度教會?」

達思說:「不,我沒有離開教會,我始終都是它的一員。你知道為了上帝我沒有一絲懈怠。我早就告訴教會,當年印度人為了把佛教傳播到西藏,降服並收納了所有西藏當地的神祇,請他們為佛教護法,於是佛教便在西藏獲得了無所不在的空間。如今上帝要走進西藏,必須把獠牙猙獰的金剛護法神收納為使徒,甚至耶穌基督應該顯現釋迦牟尼和諸位菩薩的力量,穿着袈裟,舉着法器,成為西藏的保護神。英國人把耶穌帶到了印度,就再也不是英國的耶穌,而是印度的耶穌。到了西藏,就應該是西藏的耶穌。無論耶穌走到哪裏,都必須穿上當地人的衣裳,留起當地人的鬍鬚」

馬翁牧師一手舉著《聖經》捂住自己的耳朵,一手指著遠處依稀可見的避暑山莊吼起來:「你只配跟他們在一起,你走吧,那些喜歡戰爭的人正等着你呢。」他轉身離開,自語道,「上帝啊,請原諒這個如此褻瀆你的人,他的罪就是我的罪。」

達思大聲道:「馬翁兄弟,牧師,我知道西藏哪裏是傳播福音的路線,哪裏是基督安駐的地方,請允許我帶路。」

這時門房撲出來,從門廊的柱子上解下拴馬的韁繩,一拳打在高山紅馬的屁股上,痛恨地說:「快從這裏滾開,可惡的猶大。」

達思拉起馬,回頭惆悵地望着關閉起來的福音堂的門,心想我的尊師班丹活佛說對了,在我的過去,曾有過更重要的恩典,我的報答是無盡的。他拿出一張「吉凶善惡圖」,放在了福音堂的台階上,檢查了一遍早已在圖邊寫好的一行英文字:獻給東印度教會進入西藏的神通之路。他苦澀地搖搖頭:看來我的預感是對的,兄弟啊,都是為了耶穌基督的事業,為什麼必須分道揚鑣呢?

他並不願意跟那些喜歡戰爭的人在一起。他有自己的去處,如果東印度教會不採納他的意見,他將一個人前往:神通之路必須從哲孟雄開始。他騎馬來到茶葉山谷的貿易場,東望望西看看。很多人也在看他。一個印度司恩巴人突然從一排排望不到邊的茶垛子後面跑出來,喊道:「是你嗎達思牧師,你回來了?路上是不是很辛苦?聽說西藏人是世界上最能喝茶的人?」

達思說:「卡奇你好,你怎麼問這個?」

卡奇在自己那間用樹皮釘起牆壁、草泥篷頂的簡陋房子裏招待達思吃了一頓油乎乎的印度卷餅,然後濃濃地煮了一壺加香料的茶。

達思奇怪地看着房子裏擁擠的擺設說:「你怎麼住這兒?你妻子呢?原先的房子呢?」他心說那可是哲孟雄的宮殿。在印度,最初的茶商都發了財,他們不僅在哲孟雄租賃開墾了大片的茶葉山谷,還無一例外地在這片風景秀麗的土地上蓋起了豪華宅邸。

卡奇說:「妻子丟下我回印度了。我們破產了,這裏所有的茶商都要破產了。」

忽然聽到外面亂乎乎的,有人跑有人喊。卡奇從門口探出頭去,還沒問什麼,就聽有人大聲說:「快去看看吧卡奇,茶葉房子着火了,哈拜德燒死了全家人。茶商們抬着焦爛的屍體,都到避暑山莊去了。」

卡奇拉着達思的馬,幾乎強迫他走向了避暑山莊。

3

茶商哈拜德破產後就再也沒有生活的勇氣了。他和妻子貧病交加,連一棟樹皮草泥房都蓋不起來,只能藉助前年的茶垛子,壘起幾間窩棚,蜷縮在裏面,人們叫它「茶葉房子」。茶葉房子很快多起來,說明許多茶商跟哈拜德的處境一樣。希望破滅的陰霾在茶葉山谷里瀰漫。哈拜德有三個孩子,聽說破產並不能免除東印度公司的債務,就對孩子們說:「要是你們不打算長大了還債,就得跟我們走了。」孩子們說:「當然要跟你們走。」誰知道他說的是往死亡線上走呢。當他潑油點着乾枯的茶葉房子時,有人聽到他在裏面吼叫:「這是你們答應的,你們要跟我們走。」哈拜德瘋了,他把一家五口全燒死了。

達思路過哈拜德一家的死亡之地時,茶葉房子的廢墟上還在冒煙。他以一個佛教僧人的心情,合掌面對煙裊里的亡靈,念了幾句通常喇嘛們用於超度亡靈的《懺罪法》,抓起一把土,當做祝福的青稞和柏桑,撒向燒焦的茶垛子。

卡奇驚奇地說:「達思牧師,為什麼不念《福音書》?」

達思不回答,望着突然升高的煙裊大聲說:「我不認識你,卻認識悲痛;我沒有經歷過死亡,卻經歷過憂傷。不再留戀塵世的人,中陰界的亡靈,你慢慢地走啊。你已經看到,所有人都沒有流淚,牽掛是唯一的連接,也已經悄然扯斷了。」

卡奇禁不住傷感起來。他想起哈拜德雖然很晚才來到大吉嶺,卻從德裏帶來了能夠讓茶葉保存更久的先進炒製法,並且無私地傳授給了所有茶商。茶商們都覺得哈拜德救了大家的命,如果三年的陳茶還能喝出新茶的香味,那就可以減少至少三分之一的損失。可是沒想到,他自己的命卻先於大家而隕落。救命的人死了,被救的大家還能活多久?卡奇嘆息著說:「我們在天上的父,快接哈拜德去天堂吧。」他看看天,彷彿可以看到耶穌基督接走哈拜德一家的情形。

英國人統治印度后最大的苦惱就是受不了那裏的燠熱。大吉嶺地處喜馬拉雅山南麓高原,不冷不熱,氣候宜人,每年夏天,印度的政治心臟就會來到這裏跳動,避暑山莊便是英印總督府各級官員辦公生活的地方。達思一行出現時,被茶商們抬着游遍了避暑山莊的五具焦屍已經送到公墓里去了。悲傷還沒消散,山莊東側的維多利亞大廳里就發生了一場爭吵。

有人拿着報紙,嘩啦嘩啦搖晃着大聲說:「《歐洲時報》一個月以前報道,法國牧師打算從四川進入西藏,俄國牧師打算從雲南進入西藏。我們的牧師在哪裏?我們離西藏只有百里之遙,卻還在這裏猶豫不決。馬翁牧師,我們今天請你來就是想讓你知道,你對死去的哈拜德一家是負有責任的。責任也許會讓你現在宣佈,英國東印度教會的西藏之行什麼時候開始?」

卡奇告訴達思,說話的人是總督府一等秘書布蘭德。

馬翁說:「身為牧師我只能遺憾地告訴你,上帝並不期待所有形式的佔領,如果你們認為教會可以承擔大英帝國的外交使臣,說服西藏人信仰上帝然後歡迎英國人的到來,那就大錯特錯了。我的西藏之行什麼時候開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跟你們沒關係。」

布蘭德說:「馬翁牧師難道不是女王陛下的臣民,不擔心我們這些上帝的信徒從此不再去福音堂聽你佈道、跟你祈禱?」

馬翁說:「我更擔心西藏人在聽到上帝的福音時,也聽到槍炮的聲音。耶穌基督讓教會擔當的除了信主的使命,不會再有別的。」

布蘭德說:「看來我們需要一個新的教會了。這個教會必須堅信,上帝站在強者一邊,大英帝國應該有征服一切的膽略和氣魄。」

卡奇附和道:「說得對,從大吉嶺到噶倫堡,我們開墾了數萬公頃的茶地,單靠印度和廓爾喀市場,連一半都賣不出去,我們必須把茶葉賣到西藏去。達思牧師可以證明,那裏的人嗜茶如命。」

布蘭德說:「可我們的馬翁牧師是不喝茶的,還有了不起的軍人,他們喝慣了咖啡,以為西藏人是喝咖啡的。麥高麗將軍,你不會一直保持沉默吧?」

一身戎裝的麥高麗將軍喝着葡萄酒,默然無語。

卡奇說:「就因為教會和軍人的無能,我們去年損失了六百萬英鎊,今年的損失至少有八百萬英鎊,大部分英印茶商都已經破產,哈拜德一家的悲劇還會接二連三地發生。可我們贊助的教會和豢養的軍人卻對此冷眼旁觀。」

麥高麗將軍一飲而盡,雙手支撐起肥大的身軀說:「聽我說朋友,我不喝茶,也不喝咖啡,我只喝酒,白蘭地或者葡萄酒。」又攔住匆匆離開的馬翁說,「請不要離開牧師。我知道你的希望:當你給西藏人帶去上帝的時候,你身後沒有跟着彈藥上膛的槍炮。我同情你,也支持你,但我不支持你為了讓茶商減少損失,放棄咖啡改喝茶。讓這些茶商見鬼去吧,為了他們發財而讓軍人去和野蠻人戰鬥,並不符合大英帝國的風度。」

布蘭德說:「這些話你應該給總督大人說,他跟你一樣只喜歡喝酒。」

麥高麗說:「我會的,我將代表倫敦軍方告訴總督大人,為了得到更加富庶的中國沿海和北京,我們應該把貧瘠的西藏讓給俄國和法國。我告訴你們,北京皇宮裏的一個花瓶,也比西藏的一座寺廟更值得擁有。就像我們的白金漢宮裏,陳設了那麼多雕琢精美的中國式桌椅、宮廷瓷器、大幅的黃緞綉屏,卻不能陳設西藏的佛像,哪怕它的歷史比大象的鼻子還要長,就是私人博物館也不能。因為我們是耶穌基督的國度。」

卡奇喊起來:「趕出去,把這個膽小鬼趕出去。」

麥高麗指著卡奇,挑釁道:「誰來趕我?你嗎?過來。」

卡奇起身撲了過去。麥高麗將軍朝旁邊一讓,一拳揍翻了他。

卡奇爬起來,抹了一把鼻子上的血,喊著:「朋友們,繳了他的槍,讓我們自己組建軍隊去西藏。」再次撲了過去。許多茶商和茶商的家屬都撲了過去。他們不僅撲向了麥高麗將軍,也撲向了馬翁牧師。一片騷亂。

布蘭德喊道:「住手,住手。」

突然有人跑進來說:「總督指令,總督指令。」

布蘭德一把從那人手裏搶過指令,看了一眼,尖銳地叫起來:「聽我說,在這裏總督的指令高於一切。」他拿着指令念起來,「為了上帝賦予我們傳教、通商、遊歷、科學考察的使命,神聖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所屬國印度總督,以上帝的名義決定,組建十字精兵駐防印藏邊界,迅速做好進軍西藏的準備。任命英勇善戰的戈藍上校為十字精兵統帥,即日率部出發。」

靜默。維多利亞大廳回味着突如其來的總督指令。

突然,麥高麗將軍大聲問:「戈藍上校?誰是戈藍上校?」

布蘭德聳聳肩。沒有人知道。

卡奇帶頭喊起來,所有茶商和那些出於各種理由對西藏感興趣的英國人都喊起來:「戈藍上校萬歲。」

這時有人輕輕拍了拍達思的肩膀,小聲道:「有人找你。」

達思疑惑地跟那人走出了維多利亞大廳,看到不遠處的路邊停著一輛汽車,有個著醬紫袈裟的喇嘛用藏語叫道:「達思喇嘛,戈藍上校請你到這邊來。」達思走過去,剛到跟前就被人一把抓住了。六七隻軍人的大手捂嘴的捂嘴,撕扯的撕扯,把他推上了汽車。他使勁扭頭朝窗外看,看到門廊前的樹蔭下,著醬紫袈裟的喇嘛牽上了他的高山紅馬。

達思掙扎著喊起來:「放了我,放了我,你們想幹什麼?」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軍官嚴肅地說:「幸會,牧師,我是戈藍上校。你說過,你知道西藏哪裏是傳播福音的路線,哪裏是上帝安駐的地方。你希望帶路。」

達思一愣:「這是我告訴馬翁兄弟的,你怎麼知道?」

戈藍上校哼哼一笑:「關於你的行蹤,沒有我們不知道的。」

汽車飛駛而去。

原野着火了。在夜晚來臨時,卡奇點着了茶垛子,很多茶商都點着了茶垛子,似乎是商量好了的,所有前年和去年的茶垛子以及茶葉房子都被點着了。雖然按照哈拜德的先進炒製法,這些陳茶還能喝出新茶的香味,但茶商們還是希望在新開拓的市場,投入最新鮮的茶葉,以便獲得最初的也是最牢靠的信任。他們堅信戈藍上校帶領十字精兵進軍西藏后,茶葉市場唾手可得,當年的印度和斯里蘭卡不就是這樣的嗎?他們要採制新茶了,哪怕再次借貸,哪怕拖欠茶工的薪水。

更重要的是,很多茶商確信,不到英國人佔領整個西藏的那一天,繼續經營茶葉只能是浪費時間和金錢。他們瘋狂地燒毀茶垛子,就是想暫時拋開茶葉,從軍去,打仗去,跟着戈藍上校佔領西藏去。直到有一天西藏人騰空自己的茶壺,就等著英印方面恩賜茶葉時,他們才會回到大吉嶺的茶葉山谷,踏踏實實地繼續經營他們的老本行。

燃燒的大吉嶺的原野和山谷里,輝煌的火焰在風中忽悠動蕩,衝上去把星星點着了。希望和火色一起蔓延著,茶商們的喪氣頹唐一燒而光。

4

其實十字精兵不是現在組建,戈藍上校也不是突然出現,這個誰也不認識的英格蘭軍人和他的十字精兵已經在大吉嶺的茶葉山谷里秘密存在了兩年。秘密的存在是為了秘密的目的,現在一切都不是秘密了。在進軍西藏的「總督指令」宣佈后的第二天,戈藍上校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避暑山莊。他先走進總督辦公室,向英印總督寇松報告了進藏時間表和自己的決心:我的生命屬於西藏,西藏的未來屬於英國。

完了他去拜訪麥高麗將軍,向這位自稱代表倫敦軍方的大人物保證:女王陛下一定不會反對白金漢宮陳設西藏的佛像,因為它是大英帝國征服世界最高山河的象徵。而在麥高麗將軍的私人博物館里,一定會有比北京皇宮裏的花瓶,也比白金漢宮的中國式桌椅、宮廷瓷器、黃緞綉屏更有價值的雕塑,那應該是代表東方雕塑高峰的完美的犍陀羅藝術,而不是神像所代表的信仰。更重要的是雕塑的質地,「想想看將軍,如果你的私人博物館里的犍陀羅雕塑都是純金打造,那將是多麼富麗堂皇啊。而西藏,正是純金雕塑取之不盡的源泉。我以上帝的名義保證,你擁有的將比你想像的多得多。」

麥高麗將軍默默喝着白蘭地,最後只說了一句話:「看樣子戈藍上校是一個思慮周全的人。」

下午,在山莊聖詹姆斯小廣場,戈藍上校出席了以英印茶商和其他商人為主的各界代表歡送會。結束后他丟開汽車和警衛,以虔誠的姿態走向了基督福音堂。

金色的夕陽照耀着十字樓,上校在上帝的門廊前停下了。

門房說:「大人,你是來懺悔的嗎?馬翁牧師不在。」

戈藍上校說:「那我就在這裏等他,等多久都行。」

門房說:「你等不來他,他不會回來了。」

上校說:「他去了哪裏,快告訴我,我是他的朋友。」

門房說:「馬翁牧師一個小時前出發去西藏了。」

上校一愣:居然搶在了我前面。難道英國人需要兩個上帝,一個教會的上帝,一個十字精兵的上帝?不行,不能讓他一個人去。他需要我的幫助,當然,我也需要他的幫助。

戈藍上校帶人很快追上了馬翁牧師,先是以老朋友的身份勸說他跟十字精兵一起走,看他死活不肯,就非要派衛隊護送。「代表大英帝國前往西藏的牧師,應該有整整一個師的兵力護送。我非常慚愧只能給你派出二十個人。」

馬翁牧師當然知道護送的重要: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西方傳教士成功進入西藏,實現在拉薩以及西藏各地建立教區的夢想。他們要麼遭到驅逐失敗而歸,要麼只在西藏之外的四川、雲南徘徊,要麼死在路途上病死,或被視為佛教的敵人而處死。西藏方面不止一次地發佈文告:保衛佛教,誓死不與洋人來往,嚴禁傳教士從各個途徑混入西藏。但馬翁牧師又絕對信奉真正的基督精神有勇氣走向危及生命的刀光劍影,而不是給別人帶去血雨腥風。為什麼不能愉悅地接受我們的上帝呢?上帝是仁慈的,仁慈不需要槍炮的護送。他堅定地拒絕著。

但戈藍上校比他還要堅定,命令衛隊長:「不管牧師願意不願意,你們都得緊緊跟着他。他是基督的使者,保護他就是保護基督。」

馬翁知道沒有別的選擇,衛隊已經是他的影子,無奈地說:「好吧,上校。」

戈藍上校說:「也許我們不久就會會合。請記住,馬翁兄弟,在英國軍人的眼裏,槍炮就是上帝。」

馬翁正色道:「上校,你在玷污英國軍人的同時也玷污了上帝。」

戈藍上校說:「我?居然會玷污上帝?別忘了我跟莎格迅一樣,都是英倫三島遙遠的孩子,長老會的精英。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西藏的巴比倫之囚、穿着紫色袈裟等待我們的猶太莎格迅。」

馬翁牧師深澈的眸子裏泛起一絲暗淡:啊,莎格迅。也許正是為了尋找莎格迅,他才來到了西藏。莎格迅是他爺爺,在他還不懂事的時候,就拿着一枚金色十字架和一本《聖經》,走向遙遠的西藏,一去不歸。從教會傳來的消息說,由於他爺爺莎格迅的努力,喜馬拉雅山的某個雪山峰巔已經插上了跟倫敦聖保羅大教堂穹窿頂上的十字架一樣輝煌的十字架,許多雪山的子民皈依了耶穌基督,日日聆聽着莎格迅牧師洪鐘一樣響亮的佈道。這在英國教界,是個人人羨慕的傳奇。但是馬翁牧師始終覺得那是教界尤其是長老會對自己的美化,他希望他能更確切地打聽到爺爺的消息。

馬翁說:「那麼就讓莎格迅統一我們的看法吧,找到莎格迅,別忘了,哪怕找到他的屍體。」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進軍西藏的英國十字精兵悄然離開秘密集結訓練的茶葉山谷,踏上了修起不久的大吉嶺通往噶倫堡的山路。路上,達思驅策自己的高山紅馬,又逃跑了一次,但沒有奏效。路兩邊都是陡峭的山脈,他只能沿路跑。狹窄的路上,十字精兵蔓延了幾十公里,跑到哪裏都是兵。戈藍上校好像有意在戲弄他,看他幾乎跑沒了影子,才下令部下抓回來。

戈藍上校笑道:「軍隊要去打仗,你是其中的一員,現在離開,就是逃兵,每個軍官和士兵都可以舉槍打死你。你不會希望自己這麼年輕就死掉吧?」

達思說:「我說了我不會給你們做任何事情。」

上校說:「這怎麼可能,就因為缺乏嚮導,我們等到了現在。」

達思喊起來:「你們缺乏的不是嚮導,是上帝。」

上校說:「難道上帝不是嚮導嗎?尊敬的牧師你別忘了你的使命就是把上帝的信徒引向一切異教叢生的地方,然後征服,征服。」他緩和了一下口氣又說,「你不是曾經發誓,此生此世,一定要讓所有西藏人皈依基督嗎?我們的目標是一樣的。」

達思哼一聲說:「不一樣。我的目標是讓西藏所有的寺院供奉《聖經》和傳出讚美詩的聲音,再讓英國和印度的所有教堂供奉釋迦牟尼和傳出佛經的聲音。」

戈藍上校驚叫起來:「異教,真正的異教,你是佛教的異教徒,也是基督教的異教徒。別忘了教會永遠保留着實施火刑的權力,而我就是那個操持刑具的劊子手。不過你面前的這個劊子手是可以通融的,只要你帶我們沿着最有效的基督之路進入西藏,到達拉薩,並且找到莎格迅,我也許會讓你免遭火刑。」

達思平淡地說:「想嚇唬我?我不怕,倒想知道這個莎格迅是幹什麼的?」

戈藍上校問:「你會唱詩篇嗎?我指的是加爾文長老會的詩篇。」

達思驚訝道:「加爾文長老會也有詩篇?」

戈藍上校得意而神秘地笑了笑:「那首詩天天都會在耳畔響起,一個遙遠的故事,一個大英帝國還沒有發現的秘密。」說罷,他唱起來:

逃出巴比倫的猶太,

穿着紫服稱頌基督。

來啊,來啊,

我在藏人之地接應你。

請顧念我的心,

莎格迅之心耶和華。

你若今天找到我,

我就把西藏交給你,

英倫三島遙遠的孩子,

長老會的精英。

戈藍上校說:「一定要找到莎格迅,西藏的猶太。」

達思說:「上校,西藏沒有猶太。」

戈藍上校堅信不疑地說:「一定有,莎格迅就是猶太,是西藏的巴比倫之囚,他穿着紫色袈裟等我們去找他。」

達思驚訝地問:「這麼說他是一個跟我一樣的人?」

戈藍上校說:「完全不一樣。他的基督之心從來就是完整的,而你只有一半,說不定還是一小半。」

突然有人呵呵一笑。達思回頭一看,是那個著醬紫袈裟的喇嘛,不屑地說:「笑什麼,我知道你是薩瑪寺的尕薩喇嘛。」

尕薩糾正道:「是薩瑪寺的住持尕薩喇嘛。」

達思挖苦道:「不簡單哪,薩瑪寺擁有佛陀的頭蓋骨,全西藏唯一,居然你就是那裏的住持。你的佛祖呢,尕薩住持?這裏是基督的甲胄、上帝的隊伍。」

尕薩說:「我們不一樣嗎?聽說你剛從西藏回來,在班丹活佛跟前做了三年弟子,得到了時輪堪輿金剛大法的真傳?佛祖啊,這個喇嘛不是喇嘛。」

5

噶倫堡也是英國人的租賃地,那兒連接着布魯克巴邊界,從布魯克巴邊界往前驅兵不到五十公里,就是西藏和哲孟雄交界處的日納山。戈藍上校的首要目的,就是佔領藏軍把守的日納山,再佔領隆吐山。日納山和隆吐山口都是藏地要塞,盤踞在此才能連接後勤糧秣,深入大葫蘆般的西藏腹地。

十字精兵到達噶倫堡時,天色已經微明。戈藍上校率部迅速走進勘察好的茶葉山谷,悄悄地安營紮寨,隱蔽了起來。十字精兵的戰鬥部隊由兩部分組成,一是英軍,二是由當地信仰基督教的土著組成的雇傭軍。光有戰鬥部隊還不夠,還必須有運送給養的背夫。戈藍上校已經派人在布魯克巴和哲孟雄兩地秘密招募背夫,他要在這裏完成背夫的集結,給戰鬥部隊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待命期間所有士兵不準走出山谷,不準升起炊煙,不準發出喊聲。之所以如此詭秘,主要是不想讓哲孟雄人察覺。上校知道,哲孟雄雖然跟印度以及英國人走得很近,但國王圖朵朗傑和大部分國民都信奉喇嘛教,通行藏語。同一種信仰和語言自然會有同一種情感,在所有佛教徒看來,英國人進軍西藏,就是進攻佛教。萬一走露了消息,西藏方面肯定會加強日納山和隆吐山的守衛,他就很難出奇制勝了。

無法防備的只有喜馬拉雅山南麓的隨人鷹。隨人鷹喜食烏鴉,便也有了烏鴉的習性,哪兒人多往哪兒飛。此時,烏鴉和隨人鷹都已駕臨,天空嘹唳著,雲彩被扑打得粉碎。這是深谷唯一招人眼目的異樣,卻不能開槍驅散。戈藍上校有些煩躁,又想:誰又會想到這裏來了軍隊,而不是牧羊人的聚餐呢?

但是上校不明白,這裏的鳥獸蟲草不可能不把山坳里的秘密告訴跟它緊密相親的土著,早在英國十字精兵在大吉嶺秘密集訓之初,隨人鷹就把消息泄露了出去,如今又及時通報了英軍遷移的動向有人望鷹而來,偷窺到十字精兵的營帳后,迅速稟報了國王。

圖朵國王臉色慘白,喃喃地說:「英國人終於下手了。」

這天晚上,圖朵國王把英國人從大吉嶺移師噶倫堡的消息透露給了王妃,嘆息道:「我們無力阻止英國人,也無力挽救西藏人,只能咽下這口氣,什麼也不說。」

王妃仁青達娃是西藏噶廈政府的噶倫(大臣)頓珠的女兒,不可能坐視不管。她毫不猶豫地說:「為什麼不說?只要我們告訴西藏人,西藏人就能把英國人趕出西藏。最可怕的是拉薩不知道,沒有人在佛前祈禱。」

圖朵國王說:「要是我們背叛了英國人,我這個國王可就當不成了。可是」

仁青王妃說:「我們為佛做事,佛會保佑我們的。」

圖朵國王把纏在手腕上的佛珠取下來,一顆一顆默默捻動着。

許久,圖朵國王和仁青王妃悄悄分開了。國王走向了王宮右側的會客廳,王妃走向了後花園。他和她互相隱瞞着,都做了一件同樣的事。

圖朵國王伏案斟酌,親筆給西藏攝政王迪牧活佛寫了一封信:

種種跡象表明,黑水白獸的異教英人已派出一支數量可觀、裝備精良的軍隊,將以我們慢性子的佛教徒所不能想像的閃電速度和摧山拔樹的力量,侵犯佛教聖地西藏,故敦請閣下速速派遣得力官兵衛戍邊境,以戒防異教入侵聖地,毀滅佛教。

然後把宮廷信使召來,讓他連夜進藏,急速送達。

信使前往馬廄備馬,正要出發,又聽王妃傳令叫他,趕緊來到後花園。

仁青王妃不知道信使就要出發,也交給他一封親筆信,神秘地叮囑道:「現在就走,不走就晚了。」信是寫給父親頓珠的:

阿爸,英國人的軍馬已經開向噶倫堡,西藏就要不好了。阿爸,你是西藏的大官,趕緊告訴佛,讓佛攔住英國人。我想阿媽,想佛,想拉薩,阿爸。

從哲孟雄到西藏的拉薩,按照馬上信使每小時七至十公里的正常速度,六至七晝夜才能到達。但國王給信使的命令是:四天內必須送到,否則不要回來複命。信使帶足了銀子,沿途購買良馬換乘,不分晝夜,一路飛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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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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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邊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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