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則利拉山

第九章 則利拉山

雖然艱難,畢竟還是穿過去了。按照「吉凶善惡圖」的指引,當普溝的溝口隨着一道草梁的下沉突然出現在眼前時,達思牧師和容鶴中尉都長喘一口氣。他們一屁股坐在高磊的石頭上,望着從溝底蛇行而來的隊伍,沒有一絲喜悅的感覺。

所有的馬匹和大部分輜重都在半路上丟掉了。那些藏在密林崖壁上的天然棧道,彷彿是上帝專門為考驗信徒的虔誠而設計的,有時只能側着身子,擱半隻腳,貼壁而過。還有些地方沒路,只有橫豎叢生的喬灌林,他們像猴子一樣攀樹而過。至少有五個人掉進了深淵,驚叫隨着跌落持續著,然後就是深深的悄寂。溝淵是無底的,似乎永遠不會有摔響的聲音。

容鶴中尉憤怒地說:「你拿的是什麼鬼地圖,帶我們走向了地獄。」

達思牧師的回答是:「好吧,讓我來走,我走在最前面。」達思堅定而篤信,不懷疑只要能過就是路。「吉凶善惡圖」是尊師班丹活佛親自為他繪製的,「神通之路」也是尊師為他指點的。對他來說,哪怕不遵行釋迦牟尼,也要遵行班丹活佛,哪怕不信仰三世大佛,也要信仰時輪堪輿。何況那個亮麗尊貴的聲音時不時從耳際擦過:「往前,往前,往前,前面就是等你的。」

斗折蛇行的隊伍漸漸收縮著,堆積在了普溝溝口的平地上。這平地也是上帝的設計,剛好容納由英國人和雇傭軍組成的兩百人的容鶴支隊。達思牧師從高磊的石頭上站起,往下看了一眼來路,畏途的艱難和士兵的死亡帶給他的晦暗心情頓時跑沒了。他興奮地叫起來:「我們走對了,佛祖,上帝,誰也沒有欺騙我。」他發現觀想中出現過的景物就在下面:桿粗葉茂的老樹、細如羊腸的河流、黑岩石的山頂。剛剛被容鶴支隊踩踏出來的路就像哈達一樣纏繞在上面。

達思走過平地,出了溝口,站在舒展而去的草原窪地上,眺望着,更加興奮了:他看到自己左側連接着溝口的則利拉山,跟地圖上標識的一般無二,「吉凶善惡圖」果然有鬼斧神工的準確。他雖然不想代替容鶴中尉判斷它在軍事上的重要性,但地圖已經告訴他了:則利拉山是這個大窪地里最高的地貌,一臂伸向隆吐山,一臂伸向亞東要塞,是修鍊時輪堪輿金剛大法的天然壇城,尤為緊要殊勝。

達思指了指則利拉山頂,又拿出地圖給容鶴中尉看。

中尉一看就明白,此行的目的並不是從普溝走進大窪地,然後孤軍深入亞東,而是佔領則利拉山頂。他立刻命令部隊:「上。」

魏冰豪兩個小時前就帶人登上了則利拉山頂,可是有什麼用呢?神住的箭垛沒有造起,防禦工事也沒有修好,就連三十個森巴軍的藏兵也不見了蹤影。三十個藏兵不聽他的。在他們眼裏他算什麼,連藏話都說不利索,甚至連「唵嘛呢唄咪吽」也說不連貫,居然還要求聽他的。他們只聽小瘦子汝本的。

小瘦子一到山頂就不安分,到處觀望着,突然喊道:「看啊,那裏有個寨子。」

於是藏兵們交頭接耳,變得一個比一個懶惰。

一個藏兵說:「這裏需要工事?佛祖啊,這是誰說的?」

另一個藏兵附和道:「造起箭垛的樹枝呢,佛像呢,經幡呢,酥油呢?」

他們是想引出小瘦子的話。小瘦子心領神會,大聲說:「我看見了,寨子裏啥都有。」

寨子在則利拉山朝西分岔而去的腿夾里,有人影,有牛羊,有狗吠。空氣安詳著,煙裊的升騰悠閑自在。籬笆上開放着啁啾,和平變成了白天都在打盹的斑鳩。人和動物都不知道西藏正在打仗,更不知道即將前來騷擾他們的,並不是遠來侵略的英國十字精兵,而是跟他們一般無二的西藏人。

小瘦子汝本帶着他的藏兵直奔山下的寨子。

他們已經好幾天沒飽吃一頓了。在拉薩,作為達賴喇嘛親自接見過的森巴軍成員,他們不是細糌粑不吃,不是好酸奶不喝,現在只要是吃的,不管什麼都是最香最甜的。寨子,寨子,他們撲向了寨子。他們是沒有女人的森巴軍戰士,平日裏看着身邊的戰友和他們的女人樹林里去了、草叢裏進了,只能憋著忍着,現在突然來到了一個有女人卻無力保護女人的地方,一下子就憋忍不住了。

山下的寨子在今天這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慘遭了不幸。三十個來自拉薩的蠻橫藏兵洗劫了所有二十戶人家,他們搶吃搶喝,見姑娘就追,見東西就拿,連女人頭臉上的首飾、衣服上的佩飾都沒有放過。雞飛狗跳,烏煙瘴氣。寨子傻了,不知道這是為什麼。老人們嘆息道:藏兵都這樣,從古到今都這樣。

就在森巴軍戰士對自己的百姓製造罪孽的時候,十字精兵的容鶴支隊登上了則利拉山頂。

魏冰豪叉腰而立,喊道:「這是西藏的地方,你們滾下去。」然後朝後招招手,「弟兄們,準備好了嗎?我說打你們就打。」

容鶴中尉立刻命令部隊趴下,等了半天,不見對方開槍,便帶着幾個人慢慢靠近著,近得不能再近了,還是等不來開槍。中尉舉起自己的槍,試探性地朝着魏冰豪的頭頂放了一槍。魏冰豪「哎呀」一聲,轉身就跑,一溜煙跑到山下去了。英國人這才發現,山頂上只有魏冰豪一個人。

容鶴中尉登上山頂,極目遠望,望得心曠神怡,同時也心驚肉跳:大窪地綠風浩蕩,秀色崢嶸,如同一片鑲天接地的湖,泛著一輪輪柔和綿軟的波。怎麼還有如此色調一致的綠地呢?但那美妙的綠色是葫蘆形的,一看就知道大窪地是個進退兩難的地方,前後及中腰的出口窄如瓶頸,如果西藏人佔領則利拉山頂,然後在中腰和前面組成兩道防線攔截,即便英國十字精兵有裝備精良的千軍萬馬,也會盡數死在大窪地里。中尉敬佩而感激地來到達思牧師跟前,忍不住讚美道:「不愧是上帝的牧師,十字精兵會記住你的功勞,女王應該嘉獎你。」

達思牧師顧不得享受別人的讚美,匆匆離開中尉,去尋找一塊隱蔽安靜的地方。對他來說,似乎修鍊的意義比軍事佔領更重要,他要抓緊時間,在這個天造地設的自然壇城裏,趁著還沒有出現槍炮聲,完成一次時輪堪輿金剛大法的修鍊。「吉凶善惡圖」在此處有明顯的紅色標誌,無疑是「神通」之地、吉祥之頂,萬萬不能錯過,錯過就無法獲得最高成就了。

達思牧師急速默念祈求着班丹尊師,消失在人們的視野里。

西甲喇嘛直到現在還沒有被處死。丹吉林陀陀把他綁到隆吐山森巴軍陣地后,立刻用牛皮口袋套住了頭。仁增再次輪起棒子,嗡地在空中一響,卻不由自主地打在了地上,扭頭一看,是奴馬代本抱住了他揚起的臂膀。

奴馬說:「等等,我讓姑娘們迴避,她們見不得西藏人打死西藏人,尤其見不得俗人打死喇嘛。不不,你們不是俗人,你們是丹吉林陀陀。」話裏有話的奴馬把「丹吉林陀陀」咬得格外瓷實,似乎有意想讓別人知道,這幾個便衣便袍假裝森巴軍藏兵的人的真實身份。

果然耳朵尖的桑竹姑娘走了過來,大大咧咧問道:「奴馬你說什麼?」

「我沒說什麼。」奴馬像是揮手又像是招手地晃晃胳膊。

桑竹姑娘疑慮地看看仁增和他的部下,正要離開,炮響了。

英國十字精兵的全面進攻就此開始,所有的炮火轟向了所有的陣地。於是事情變得模糊起來,有人說是奴馬代本推遲了西甲喇嘛的死期,有人說是英國人推遲的。但不管是誰推遲的,《聖史》都給予了高度評價:他們代表了機緣的一部分,如果沒有他們,就不會有西藏後來的戰爭以及於此相關的一切。

森巴軍在奮力抵抗了一個時辰后,趁著夜色棄陣而走。丹吉林陀陀押解著西甲喇嘛慌慌張張退到納塘后,才鬆了一口氣。現在可以處死他了。當奴馬代本喝令森巴軍停下查點人數時,丹吉林陀陀頭目仁增一腳踢翻了西甲,吆喝手下過來:「快快快,亂棒打死,這樣帶來帶去太麻煩了。」丹吉林陀陀一個個口唾手心,就要使棒。

奴馬代本喊起來:「姑娘們,快走開,丹吉林陀陀要處死人啦,快走開,不要圍過來看。」

仁增怒瞪着奴馬,像是說:喊什麼?你這是出賣我們。人家本來就沒有圍過來看。

奴馬驚醒了似的猛吸一口氣,用手捂住嘴:「噢呀,說錯了,說錯了。」

但說出去的話就是施捨給人的錢,是不能收回來的。姑娘們奇怪了:森巴軍里怎麼還有丹吉林陀陀?偏就圍過去要看看了。

桑竹姑娘指著幾個搦棒行兇的人問:「你們是丹吉林陀陀?」

仁增大聲對奴馬說:「告訴她們,我們一直都是森巴軍的人。」

奴馬代本為難地說:「佛祖在上,我怎麼可以撒謊呢?」

桑竹姑娘又指著那個被五花大綁和牛皮口袋套住頭的人:「他是誰?為什麼要處死?」沒等對方回答,她就認出來了。再黑的夜晚,也不能阻止她認出西甲喇嘛。她大叫一聲,扯掉了西甲喇嘛頭上的牛皮口袋:「原來我們身邊就藏着丹吉林陀陀。姑娘們……」

不用再說了,姑娘們知道幹什麼,撲過去,打他們,抱他們,胡揣亂摸他們,讓他們瞬間丟失陀陀的強悍和喇嘛的身份。

丹吉林陀陀嚇得夠慘,用來保護西甲喇嘛的沱美法音風暴般疾響:遇陰而衰,觸女而死,姑娘越美,逆緣越重,別說被她們擁抱,就是讓她們的指尖挨一下,陀陀的法威和資格也會蕩然無存,護法神或護方神就做不成了。他們丟下棍棒,撒腿就顛。仁增跑得最快,一邊跑一邊說:「攝政王佛爺,不是我們殺不了西甲喇嘛,是你把魔女放出來了。媽媽呀佛祖,快來管管這些魔女。」

桑竹姑娘一聽更加瘋張了:「說得對,就是攝政王把我變成魔女的,我懲罰了你們,再去懲罰我家的叛徒壞迪牧活佛。」又督促姑娘們,「快啊,抓住這些烏鴉蛋里跑出來的陀陀。」那咬牙切齒的樣子,彷彿一瞬間要把她的全部忌恨發泄出來。

好幾個陀陀喇嘛都奔跑不及被姑娘們抓住了。他們銳叫着,聲音比用刀攮進心臟還要慘烈。姑娘們按照桑竹教給她們的,此起彼伏地喊:「死了,死了,丹吉林陀陀死盡了,西甲喇嘛叛變了。」

奴馬代本追隨在後面觀望着。他似乎也才意識到,自己當初不給魏冰豪那麼多人是為了留下有女人的男人,留下有女人的男人是為了留下女人,留下女人又是為了關鍵時刻營救西甲喇嘛。現在目的達到了,他自然有些得意。他說:「做得好奴馬,你是知道藏在森巴軍的丹吉林陀陀遲早要對西甲喇嘛下手的。這個能幹的喇嘛怎麼能在這個時候死掉呢?沒有他不行,隆吐山的失守就是證明。」

桑竹帶着姑娘們追了一陣,驀地停下,回頭望了望西甲喇嘛。她一直在琢磨一次徹底的戲弄,一直沒有琢磨好,現在突然來了靈感:就這樣,就在這個時候,不能再耽擱了。她攥起拳頭給自己鼓鼓勁,迅速拐回來,一個人撲向了西甲喇嘛。她把卧坐着的西甲拉得跪起來,咚地朝他胸口打了一拳,沖奴馬喊道:「誰給他鬆了綁?」

奴馬代本打了個愣怔:「沒有鬆綁啊。」

桑竹姑娘也愣了一下,一把揪住緊纏着西甲的繩子說:「我是說不準給他鬆綁,把他給我抬到林子裏去。快啊,是不是我說了不算?」

奴馬大聲說:「西甲喇嘛的命是你救的,當然你說了算。」他這是在給西甲解釋自己為什麼會聽從桑竹姑娘的,看西甲沒反應,便親自帶人,押著西甲走向了前面的密林。

西甲喇嘛以為要把他藏起來,避免丹吉林陀陀的再次迫害。但等奴馬代本帶人離開,就剩下自己和桑竹姑娘時,才明白藏起來並不是為了讓他躲命。他朝奴馬喊道:「為什麼把我撂在這裏,快帶我走。」奴馬聽到他喊,反而加快腳步消失了。西甲掙扎著往前走,走出去兩步,就發現綁他的不僅有丹吉林陀陀的繩子,還有一根結實的牛毛繩把他和桑竹姑娘連在了一起。桑竹姑娘將自己卡在齊胸的樹杈里,微笑着說:「你走不了啦,我的人,我今天就要達到目的,我的目的是什麼,你沒忘吧?」

西甲喇嘛比面對棒殺還要恐慌地說:「不啊桑竹,求求你了桑竹。」

桑竹姑娘冷冷一笑,攥起繩子,一點一點把他拽過來。

發生了什麼誰也不知道。兩個時辰后他們才走出深林。鬆了綁的西甲喇嘛走在前面,神色慌張,不時地回頭看看,生怕桑竹姑娘靠自己太近了。桑竹姑娘腰帶是解掉的,衣袍是敞懷的,快步跟在後面,卻又不想追上西甲。

突然,西甲喇嘛停下了。他看到奴馬代本和許多森巴軍士兵都在看他,神經質地說:「別這樣看我,我們沒有,沒有的。」

奴馬瞪着他問:「沒有什麼?西甲喇嘛你說清楚沒有什麼?」

西甲紅了臉,吭吭吃吃半天說不清楚。

桑竹姑娘大聲說:「怎麼會沒有呢?他說沒有就沒有啦?娃娃,娃娃。」她小心摸摸肚子,好像眨眼就有了胎動,「你後悔啦,丹吉林的叛徒?」

西甲喇嘛仰天長嘆:「佛祖啊,這可怎麼辦?」幾滴清淚落下來。

但是無論西甲內心多麼糾結,都不可能長久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快馬使者飛馳而來,喊著:「西甲喇嘛,西甲喇嘛。」

第一次辦差的快馬使者一到隆吐山就傻了,這麼大一片黑森森的山脈到哪裏去找西甲喇嘛,一邊打聽一邊沿着前沿陣地尋找,還沒找到,隆吐山就失守了。他混在撤退的人群里繼續尋找,現在終於找到了。他滾鞍下馬,急切地遞上了降神文書和催戰箭書。

西甲喇嘛雖然看不懂,卻也知道是催他快快趕走洋魔的意思。他舉著降神文書和催戰箭書沖奴馬代本抖一抖,苦惱地說:「好像把西藏交到我手裏了。我現在這個樣子,哪有臉面帶着大家打洋魔?」

奴馬說:「可是你安全啦,有桑竹姑娘的保護,丹吉林陀陀不敢再來啦。」

西甲喇嘛煩悶地搖搖頭,揮了一下手:「不要再給我說保護啦。」

他朝前走去,想讓丹吉林陀陀重新綁了自己,以求速死。但他走到哪裏,桑竹姑娘就跟到哪裏。丹吉林陀陀遠遠望見,逃命都來不及,哪裏還能顧及攝政王的命令前來捉拿。西甲喇嘛轉身,要趕走桑竹姑娘,突然聽到有人喊:

「西甲喇嘛,快快快,俄爾總管要見你。」

西甲想:完了完了,俄爾總管也知道我跟桑珠姑娘的事了。正在懊惱,就見奴馬代本大步過來,一把拉起他:「走吧。」

前線總管俄爾噶倫怎麼也想不通,既然金巴護法、眥瑪護法、奈冬護法和乃窮大護法的降神結果都有利於西藏,拉薩各大寺也舉行了抗魔法會,尤其是達賴喇嘛親自念了《武經》、放了厲咒,怎麼還抵擋不住洋魔的槍炮?隆吐山居然被攻破了,難道世界上真有比佛法厲害的上帝之法?

俄爾總管問春丕寺的多吉活佛:「現在怎麼辦?」

多吉活佛又去護法神殿的降魔金剛手泥像前念經問神,然後說:「神諭里出現了曲眉仙郭,須得大人退守那裏,布兵防禦,才可吉祥。」

俄爾不信任地說:「上次你說我們的人只要推進到隆吐山,就能把洋魔趕到日納山那邊去。結果隆吐山還是丟掉了。看來佛爺的話要反著聽,你讓我們進,我們就得退,你讓我們退,我們就得進。」

多吉活佛滿臉羞慚地說:「你讓我再問問,再問問,或許降魔金剛手剛才睡著了,說的是夢話。」

俄爾不耐煩地說:「那就問吧,快點。」

再次問神的結果是:俄爾總管須得親自前往納塘,否則性命不保。

俄爾總管雖然很忌諱這樣的問神結果,卻還是高興的。因為他其實是想去前方看看的,就擔心沒有神諭,去了不吉。

他帶着總管衛隊風塵僕僕趕來,一來就明白,並不是上帝之法比佛法厲害,而是快馬使者沒有及時把降神文書和催戰箭書送給西甲喇嘛。他首先派人把那個第一次辦差的快馬使者抓來,鞭打五十下,罰他像牲口一樣馱運行李。同時讓人叫來西甲喇嘛和三個代本開會,號稱納塘作戰會議。

西甲喇嘛和奴馬代本趕到俄爾總管的帳篷時,比奴馬代本撤退稍晚的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已經到了。大家坐定,等著,都不說話。等什麼呢?酥油茶。

在西藏,幾乎沒有不喝茶的聚談,而且往往是先喝再談的。但俄爾總管一行剛到不久,支鍋壘灶有個過程,支好了又發現納塘沒有人居,干牛糞干羊糞乾草干木柴統統沒有,去山林尋找油津津的燃燈草,居然這裏是不長的,只好現砍現劈樹木了。樹木是潮濕的,只冒煙不起火,總管衛隊的麻子隊長叫來十幾個藏兵,排著隊,趴在地上輪番用嘴吹,這樣拿嘴當風箱,才使一鍋酥油茶沸騰起來。

酥油茶終於上來了。俄爾總管搶先喝了一口,迫不及待地質問道:「誰把隆吐山讓給洋魔了,西藏的神佛難道沒有照顧到你們?可見你們平時是不好好念經的。三個代本團怎麼連隆吐山都守不住?你是喇嘛你先說。」他伸出胳膊筆直地指向西甲喇嘛。

西甲喇嘛「噢呀」一聲,不顧酥油茶的冷燙,仰起脖子一口喝乾,起身就走。納塘作戰會議就這樣結束了。《聖史》上就是這麼記載的:俄爾總管問了一個問題,西甲喇嘛「噢呀」一聲,接着就散會了。開會的時間還不及等待喝茶的百分之一。

西甲走出帳篷,直奔前面草樹葳蕤的高崗。所有人都沒聽到,連鳥獸連風日也沒有聽到,只有西甲喇嘛聽到了。戰火洗禮過的西甲,出生入死的喇嘛,聽到一種聲音隱隱傳來,是喘息或是唱歌或是咳嗽放屁,總之是他熟悉也是他憎恨的聲音,被一縷風捎帶着,尖銳地鑽進了他的耳朵。他登上高崗,抬眼一望,果然看到了洋魔的隊影。在西藏無止境的綠嵐里,明媚的陽光下,灰色調的英國十字精兵就像一條逆流而上的河。

「洋魔來了。」西甲大吼一聲,也不管這裏的最高指揮應該是俄爾總管而不是他,跳下高崗,按照隆吐山養成的習慣大呼小叫,「奴馬,奴馬。」看奴馬代本朝自己跑來,又說:「上,你的人守住高崗。」再喊:「果果,果果,右邊的樹林。」跑來面對着他的果果代本急問:「我的右邊,還是你的右邊?」西甲說:「我的,我的。」又喊:「朗瑟,朗瑟,左邊的山樑。」朗瑟代本早就在他面前待命了,聽到指派,轉身就跑。最後西甲喇嘛聲嘶力竭地喊道:「陀陀,我的陀陀,都來,都來。」陀陀喇嘛有新到的,也有從隆吐山撤下來的,這時都蜂擁而至,按照西甲喇嘛的命令,把守在了英國人必然經過的納塘路口。

就這樣,西甲喇嘛瞬間完成了兵力部署。他也不去按照軍事常規向俄爾總管請示彙報,好像沒這個人似的。其實西甲也是按照西藏的慣例辦事:總管、噶倫、貴族,就應該躲在槍林彈雨後面,看着別人打仗。俄爾總管這時的確也在看着他,不免有些欽佩和慶幸:幸虧有西甲喇嘛,不然誰知道該怎麼辦?

就在西甲喇嘛奔走呼喚的時候,一個身影始終保鏢一樣伴隨着他,那就是桑竹姑娘。丹吉林陀陀們一直不敢過來。有個丹吉林陀陀看到打仗在即,妥協道:「放了西甲吧,我們鬥不過的,不如和洋魔拼個你死我活,也不枉做了一世陀陀喇嘛。」頭目仁增嚴厲地說:「不聽攝政王和白熱管家的命令,就是丹吉林的叛徒,等不到你去打洋魔,就該處死你了。」那陀陀畏懼地望着桑竹姑娘說:「殺了西甲,我們也會死。」仁增說:「我們遠遠地殺,殺了就跑。等著,我去找一桿槍來。」

槍很快找來了。在樹林的遮蔽下,丹吉林陀陀頭目仁增裝填好彈藥,把槍架在樹杈上,瞄準了西甲喇嘛。

戈藍上校的速度是驚人的。在十字精兵踏過虛空王及其追隨者的身體后,《進行曲響徹耶路撒冷》的歌聲就一直沒有停息,這首產生於十二世紀十字軍東征時代的基督教歌曲,在今天被戈藍上校賦予了新的含義:進軍西藏是耶穌的號召,收復聖地,解救聖陵,拉薩在前方。他挺胸昂首走在隊伍最前面,不怕槍彈,不怕堵截,就怕腳步不快。他身後的士兵大受鼓舞,賣力地行進著,一個個都氣喘吁吁。

突然停下了,在離納塘路口兩百米的地方。戈藍上校拿着望遠鏡觀察了一會,命令炮兵架炮轟擊,步兵做好衝鋒的準備。

戰鬥轉眼打響。戈藍上校親自指揮了炮擊的目標:先是前面的高崗,一陣轟炸之後,葳蕤的草樹就基本沒有了。接着又依次轟炸樹林和山樑,最後把炮火集中在了納塘路口。路口並不寬闊,十幾發炮彈就炸得土石稀爛。步兵就在這個時候開始了進攻。他們散得很開,形成網狀,貓腰而來,飛快地接近著。

藏軍沒有反擊,好像都被炸死了,煙霧瀰漫的陣地上,悄寂就是一切。

連前線總管俄爾噶倫都不理解,怎麼會是靜悄悄的呢?藏兵呢,都被炸死啦?他站在帳房門口,在總管衛隊的保護下,眺望着戰場。他是第一次見識英國十字精兵的炮轟,嚇得一連捂了好幾次耳朵,閉了好幾次眼睛,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隆吐山為什麼沒有守住。睜眼閉眼的瞬間,他看到炮火中很多藏兵都在陣地上跑動,沒有跑到他這邊來,就證明跑動不是撤退。可你不撤退不就死了嗎?人呢?我們的人呢?靜悄悄,哎呀,都死了。為什麼不撤退呢?粗大的樹、笨重的石頭,都炸得滿天飛,你人的骨肉能頂得住?驀地他想起那個被自己懲罰的快馬使者,立刻喊道:「罷了,罷了,不懲罰他了,不是他沒有及時把降神文書和催戰箭書送給西甲喇嘛,是洋魔太厲害了。」

突然,悄寂被打破,英國人的身影出現在俄爾總管的眼界裏。同時有了來複槍的射擊:嘎的一聲,接着就是噼里啪啦下冰雹。麻子隊長請求俄爾總管趕緊逃跑,俄爾還在猶豫:「佛祖,你把西藏人都收走了嗎?」麻子隊長跪下喊道:「大人,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然後起身示意部下拉馬過來。俄爾轉身騎上了馬,正要打馬逃離,忽聽傳來一聲響徹雲霄的西藏人的吶喊,緊回頭,就見西甲喇嘛出現了,一片紫壓壓的陀陀喇嘛出現了。從那些坑窩、丘凹、草叢、樹莽里,藏兵一個個蹦出來了。俄爾總管狂喜地叫了一聲:「唵嘛呢,我們的人。」

子彈啾啾地射過來。麻子隊長牽馬要走,俄爾總管卻從馬背上跳了下來。他要繼續觀戰,他堅信不保佑西藏人的佛祖是沒有的,西藏人還活着、還在戰鬥就是證明。他聽到了火繩槍的聲音,看到藏兵都卧著,他們的女人都站着,卧著的在打槍,站着的在拋甩飛蝗石——嗡的一聲,啪,中了。突然,卧著的不動了,站着的倒下了。俄爾知道那是死了,便像一個喇嘛一樣高聲祈禱起來。沒祈禱幾聲,就見西甲喇嘛如同神舞一樣在納塘路口跳來跳去,接着就撲了過去,所有的陀陀都跟着西甲撲了過去。喊聲震天,刀劍、矛槍和木棒忠實地服從著陀陀喇嘛的意志,挑開飛來的子彈,直奔十字精兵的肉體。還有的甩起了鞭子,有自造的皮繩鞭、馬鞭、飛蝗石鞭,抽打在對方身上,就像霹靂降臨。許多陀陀抱住了敵人,只要被抱住就休想活命,打不死就掐死,掐不死就咬死。陀陀們有同歸於盡的,也有治死對方後繼續奔撲的。

西甲喇嘛重申了他的規定:想死的陀陀至少殺死三個洋魔自己才能死,殺洋魔越多,死後神位越高。所以不管原來的陀陀,還是新來的陀陀,都修正了自己:原來是以非命而死為目的,現在是以殺死洋魔為目的。

「啊嗨,啊嗨,殺!殺!殺!」陀陀喇嘛們的銳叫讓觀戰的俄爾總管遠遠地聽了都覺得耳朵難以承受,何況是近在咫尺的英國十字精兵呢。十字精兵跑了。俄爾總管看到,幾乎所有十字精兵都扭轉了身子,背對納塘顛動而去。

俄爾總管激動得喊起來:「西甲喇嘛,西甲喇嘛,陀陀,陀陀……」他的讚美無以言表,就只能這樣了。他第一次親見了戰爭中死亡的風暴和血肉的殘酷,親見了英國十字精兵的厲害和西藏人的勇敢,他都傻了,心裏頭一個勁地噴發着驚嘆和恐懼:唵嘛呢,我們的西藏,西藏,西藏唵嘛呢。

看着十字精兵敗退,指揮戰場的西甲喇嘛振臂高呼:「追啊,陀陀們追啊。奴馬,果果,朗瑟,快追啊。」所有活着的西藏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追了過去。火繩槍來不及裝彈藥,他們就輪起來打,就抱起來摔跤。逃跑的十字精兵和追殺的西藏人糾纏撕扯在一起,混亂一片。西甲喇嘛不愧是脫穎而出的軍事天才,天然就知道這樣的局面對西藏人有利,它能發揮西藏人善於近身肉搏的優勢,也能讓英國人的現代化槍炮失去作用。

戈藍上校遠遠地看着,意識到如果他不能立刻挽救十字精兵的敗局,西藏人就會窮追猛打,好不容易攻下來的隆吐山和日納山將會轉眼失去,整個進軍西藏的計劃也將因為這一仗而受挫夭折。他斷然發佈了一個連魔鬼都不會想到的命令,那就是立即開炮。十字精兵還在和西藏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廝打成一片,現在開炮意味着炸死西藏人的同時,也會損失許多自己人。「上帝啊,你都看見了,為了傳播你的福音,我只能這樣。請上帝揀選即將死去的士兵進入天堂。」上校說罷,催促還在猶豫的炮兵:「開炮,開炮。」

這一陣炮擊讓西藏的天地納悶:怎麼還有不顧自己人死活的軍隊?西甲喇嘛一聽炮響,就明白不能再戀戰了。他吼叫着讓人撤退,但撤退的速度怎麼也比不過炮彈的飛翔,後面是炮彈,前面也是炮彈,跑到哪裏,哪裏就是炮彈。炸死的人轉眼又被炸碎,天空橫飛著血淋淋的臂膀、手腳和人頭。

炮轟還在繼續,十字精兵的精銳部隊就開始了進攻。戈藍上校沖在前面,告訴他的士兵:我也有可能被自己人的炮彈炸死,上帝保佑,沖啊,不要怕。

已經帶領陀陀喇嘛撤到納塘路口的西甲喇嘛滿臉鮮血,彈片好幾次擦破了他的頭臉,好在他是前線指揮官,西藏所有的神靈都庇護着他,他還活着,七竅四肢好好的。他站在彈坑上望着衝過來的英國人和追着打他們的炮彈,突發奇想:現在只有一個地方炮彈是打不上的,那就是洋魔的陣地。我們為什麼不能衝到洋魔的陣地上去?要是那樣,不僅敵人的炮火無效,衝過來的洋魔也會退回去。他當即喊來一群還有戰鬥力的陀陀喇嘛,說了自己的想法,又跑向不遠處的朗瑟代本,命令他帶人跟在陀陀喇嘛後面一起沖。

然後,西甲像往常一樣揚起了臂膀,也像往常一樣喊了一聲:「陀陀們,跟我沖啊。」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真的衝過去。他倒在了地上,一聲槍響從身後傳來,打倒了他偉岸的軀體。他掙扎著起來,沒站穩,又噗然倒地了。

很多人涌過來:「西甲喇嘛,西甲喇嘛。」都以為他被洋魔的子彈擊中了。

只有一直跟隨着西甲的桑竹姑娘知道,這一槍來自自己人。她撲向丹吉林陀陀藏身的樹林,女鬼一樣尖叫着。丹吉林陀陀轟地散了。頭目仁增端著槍動作遲緩了一點,被桑竹一把撕住了甩來甩去的袖子。他恐怖地慘叫着,用槍管頂住桑竹的胸部,不讓她靠近。桑竹鬆了袖子要奪槍。仁增丟開槍撒腿就跑,跑出去老遠才停下,慶幸沒有被這個瘋野的姑娘抱住,自己還是個厲魂在身的陀陀。

桑竹姑娘擔心着西甲喇嘛,放棄追攆仁增,拖着槍回來,分開人眾,撲到了西甲身上。西甲還在喘息,眼睛卻閉着。血在身下流,傷在哪兒還不知道。她冷靜地吩咐幾個身邊的男人:「把西甲抬到林子裏去,快,洋魔就要來啦。」

洋魔已經來了。趁著丹吉林陀陀暗殺西甲喇嘛的機會,他們飛速踏上了納塘路口。機槍迅速架起來,朝着來不及隱蔽的西藏人猛掃。西藏人死的死,跑的跑。路口兩邊的樹林、高崗、山樑轉眼就被十字精兵佔領了。

這一切都在俄爾總管的眼界裏。貴族官員本能的自私和惜命讓他臉色煞白,渾身抖顫,幾乎要撤離。但他立刻意識到這樣是丟臉的,死人活人都看着他呢。他只要搶先往後撤一步,就註定會成為被人嘲笑的對象。他鼓起勇氣驅散自己的膽怯,用仇恨催動着潛藏在骨血深處的西藏男人的本色。最終他咬牙推開了試圖抱他離去的麻子隊長。他拔出腰刀,一刀刺向自己的坐騎,斷絕了棄陣逃跑的可能,然後血刀入鞘,從衛隊士兵手裏奪過一桿火繩槍,朝着西藏人紛紛倒下的地方,飛身而去。

麻子隊長詫異了片刻,大叫一聲:「殺死洋魔,保衛總管。」

一百人的總管衛隊呼呼啦啦跟了過去。

戈藍上校沒想到橫空又來了一彪人馬,慌亂地連喊幾聲「打打打」,爬在了地上。他仔細一看,有些吃驚:對方一個個衣袍整潔、皮帽端正、靴子鮮艷,似乎來了增援部隊。到底增援了多少?他有些緊張,命令機槍猛烈射擊,部隊從兩廂包抄,小心深入。

西藏人這邊,俄爾總管親自射擊,別人自然不敢怠慢。衛隊成員都是從軍營里挑選出來的尖子,槍打得又快又准。裝備優良的十字精兵開始並沒有佔多少便宜。

但接下來就有了分曉。先進的望遠鏡讓戈藍上校很快就明白,新來的這支藏軍也就面前這一百號人,中間被團團簇擁的,顯然是個大官,說明對方不僅沒有什麼增援部隊,而且真正的指揮官也拼上了。他內心一陣狂喜:「活捉,一定要活捉。」他增加了正面進攻的人數,命令包抄的部隊加快速度。

麻子隊長一直在左顧右盼,他比俄爾總管本人更清楚大危險已經來臨,疾聲呼喊:「大人,洋魔已經包圍了我們,快突圍吧。」看俄爾不聽他的,又說,「我們西藏人不怕死,怕的是被洋魔活捉,大人,撤吧。」俄爾總管這才意識到撤退是必須的,一旦他這個前線總管被洋魔活捉,西藏的失敗就將不可挽回。洋魔會拿他的命要挾攝政王:必須讓開,放我們進去,不然就殺了你們的前線總管。到那時,他的恥辱,西藏的恥辱,就大得沒有邊際了。

一看西藏人要撤退,英國人的子彈便雨點般打來。總管衛隊的傷亡比剛才抗擊的時候還要多。好在後退的路是暢通的,加上茂林遮擋,總管衛隊保衛著俄爾總管總算跑到了槍炮打不著的地方。俄爾回望着戰場,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半晌才說:「佛祖,觀世音的西藏,如果我們保衛不了你,還有誰能保衛你呢?」

撤退了,所有的西藏人都撤退了。儘管前線總管俄爾噶倫親臨戰場督戰並參戰,納塘還是在西藏人的憾恨中失守了。當時就有人說:連俄爾總管都沒有頂住,可見英國人強大得誰也頂不住。立刻有人反駁:只要西甲喇嘛不倒下,就一定能頂住。論打仗,俄爾總管怎麼能跟西甲喇嘛比?要不是西甲喇嘛……所以《聖史》依然把失守的原因怪罪給了丹吉林陀陀,指責攝政王迪牧,居然在這個焦火連天的日子裏,不分輕重地發佈了抓捕並處死西甲喇嘛的命令。

奴馬代本、果果代本、朗瑟代本帶着他們的殘餘部隊,緊跟在總管衛隊後面。陀陀喇嘛自然是殿後的,他們保護著自己的領袖西甲喇嘛,不斷回頭看着,隨時準備撲過去堵截追上來的十字精兵。

馬背上的西甲喇嘛靠在桑竹姑娘懷裏。在他昏迷以後,桑竹姑娘一直用柔弱的身體支撐着他碩大的軀體。馬是最好的蒙古馬,本來是森巴軍用來馱運大炮的。一個陀陀喇嘛牽着馬,盡量找平坦的地方走,免得顛簸。所有人都跟桑竹姑娘一樣發愁:到底怎麼辦呢,西甲喇嘛的傷?一直從後背流着血,都把桑竹姑娘染紅了。

桑竹姑娘不斷地輕聲呼喚他的名字:「西甲,西甲……」

一切智·虛空王浪喀加布出現了。人們看到,儘管他在戰火里摸爬滾打,但那不僧不俗的破爛的紫色氆氌袍依然乾淨得像剛剛漂洗過。草香熏身,五步之外就能聞到。光頭上直直頂着一桿經旗,就像****了他的腦殼,任風吹人晃,它就是不歪不倒。塌陷的鼻子上挑着一個金屬十字架,像是從英國人手裏繳獲來的。這一頂一挑就是法力的顯現,讓他立刻有了說話就是說法的權威。他說:「喜歡武力的西甲喇嘛本來是該死的,現在我來了,他就可以不死了。」

桑竹姑娘是第一次見他,謹慎地問:「佛爺,你是哪裏來的佛爺?」

虛空王哈哈一笑:「我哪裏是佛爺,我就是人世間、地獄里一個連要飯都不會的乞丐。姑娘,天下無能第一是誰?就是我呀,我叫虛空王。」

桑竹姑娘黯淡的眼睛突然射出兩脈喜光,長喘一口氣:有救了,這個人一來,西甲喇嘛篤定有救了。他說天下無能,其實是說既然天下無能,自然他就是第一。他的大話無論說到什麼程度,你都得相信。因為他是不死的虛空王。

虛空王一個人走得很急。人們以為他會停下來,立刻給西甲喇嘛念經治療。但是沒有。彷彿人們越期待他留步,他步子邁得越快,噌噌噌地響,眨眼走到前面去了。桑竹姑娘和關心西甲喇嘛的人都知道,這時唯一要做的,就是毫不懈怠地跟上虛空王。

他們從後面趕上去,超過了西藏的部隊,超過了俄爾總管和他的衛隊,一直往前走,念那過去了,勒布過去了,則利拉山遙遙在望。但是虛空王還在走,越走越快,好像要一直走到亞東或者春丕去。幾個陀陀喇嘛不禁在心裏詫異道:我們是陀陀,是來打洋魔的,可現在離洋魔越來越遠了。這心裏話立刻被虛空王聽到了,回頭淡然一笑說:「不,我們離洋魔越來越近了,洋魔就在前面。」

半個時辰后,虛空王戛然止步。他前後左右看看,又仰頭望望不遠處的則利拉山,臉上飄過一絲夢幻般的笑意,然後指着腳下的土地說:「就在這個地方,你們等著。」說罷就走。

桑竹姑娘遲疑了片刻,讓牽馬的陀陀跟了過去。

虛空王回頭掃了一眼桑竹,神態安然、聲氣健朗地問:「姑娘,你是不想讓西甲喇嘛活了吧?」

桑竹姑娘大膽地說:「佛爺,你是所有佛爺裏頭最高的佛爺,你還沒念安命經、駐魂經呢;你是所有醫生裏頭最高的醫生,你還沒有給他施法喂葯呢。」

虛空王說:「給他安命駐魂的不是我而是你,你千萬不要離開他。我已經給他召來吉祥,吉祥就在這裏。你如果帶他離開,他死你也死。」說罷,他大步前去,速度是驚人的,一晃眼就遠得跟螞蟻一樣大小了。

桑竹姑娘和陀陀喇嘛這才發現,他們來到了一條溝的溝口。有個陀陀說,他到過這裏,這裏是普溝。

普溝溝口的平地上,綠草就像專門為他們鋪就的絨毯,以無以倫比的勻凈和柔軟誘惑着他們。陀陀喇嘛們走累了,都躺下來休息。桑竹姑娘和幾個陀陀把西甲喇嘛抱下馬,讓他趴着。脊背上的傷口還在流血,他有多少血啊,是不是快流盡了?茫然無措的桑竹姑娘哭起來:西甲,西甲,你快醒醒啊西甲,我不知道怎麼辦。她本來對虛空王抱了很大的希望,沒想到這個人人敬畏的佛爺不過是領他們來到了一個僅可以休息喘息的地方。

而且馬上又發現,連休息喘息也不可能了。有個仰躺在地的陀陀喇嘛突然喊起來:「洋魔,洋魔。」他看到則利拉山頂居然有英國人的影子。

陀陀喇嘛們都爬了起來,本能地要往上沖。桑竹姑娘十分埋怨:虛空王帶他們來的地方,竟是洋魔的魔口。

山頂上的容鶴支隊鳥瞰著這幫疲倦不堪的陀陀喇嘛,早已做好了開槍的準備,只是覺得對方無槍無炮,打起來太容易,便有些漫不經心。陀陀喇嘛們吃力地往上爬,知道自己是去送死的,也不躲避,直起身子挑釁著。有個陀陀拍著胸脯喊:「槍法好的話就往這裏打。」失去了西甲喇嘛的陀陀們,轉眼忘了他們的首要目的是殺敵,其次才是赴死。

孤零零守候着西甲喇嘛的桑竹姑娘突然喊起來:「下來,下來。」看陀陀們聽不見她的聲音,便跑到山腳下再喊,「下來,這裏不是你們死的地方。」陀陀們早就想遠遠離開她了,哪裏會聽她的。她追上山去,撕住一個陀陀說:「西甲讓你們下來。」陀陀緊張地甩開她,呼喊自己的同伴:「西甲喇嘛活了,西甲喇嘛活了。」

陀陀們這才下來,下得一個比一個快。西甲喇嘛又開始指揮他們了,他們高興著。山頂上的容鶴支隊隨便放了幾槍,算是警告或者送別。陀陀們頭也不回,揚起胳膊在空中抓着,似乎能像抓蚊子一樣抓住飛來的子彈。但是一下山陀陀們就愣住了,只見溝口平地上驀然出現了一群人,有英國人也有西藏人,他們混雜在一起,有的在圍觀地上的西甲喇嘛,有的在驚詫莫名地望着陀陀和桑竹姑娘。

陀陀喇嘛們有些遲疑,想搞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就見桑竹姑娘尖叫一聲飛了過去。桑竹看到有個黑道袍的人蹲在地上摩挲著西甲喇嘛,就覺得他肯定已經把刀子攮進了西甲的身體。她撲向黑道袍,一把將他搡倒在地,張臂護住西甲,看西甲身上並沒有新的傷痕,便扭頭仇恨而恐懼地瞪着黑道袍的藍灰色眼睛:「你、你要幹什麼?快滾開,滾開。」

黑道袍顯然是艱難跋涉到這裏的,疲倦不堪地喘息著,大聲說:「他受了槍傷,他需要治療。」

他的話立刻被陀陀喇嘛的喊聲覆蓋了:「黑水白獸,黑水白獸。」陀陀們撲過去,撲向了黑道袍,也撲向了所有英國人。

現在看來,不是虛空王無力救治西甲喇嘛,而是他要送給走出普溝的馬翁牧師一個順利往前走的機會。

馬翁牧師和他的衛隊都被陀陀喇嘛控制住了。衛隊的來複槍沒有派上用場,那是因為馬翁牧師嚴厲命令他們寧死不得開槍。他把命令用英語說了幾遍,又用藏語說了幾遍,意在告訴兇猛的陀陀喇嘛他們是友善的。接着又說,他是醫生,或許他能夠救活這個中了槍彈的人。

陀陀喇嘛們便收斂起狠怒,告訴馬翁牧師:如果救不活,你和所有的洋魔,都將成為西甲喇嘛的祭品。

馬翁牧師扒掉西甲喇嘛的袈裟,仔細查看了他的傷勢,輕聲說:「上帝啊,請顯示奇迹吧,這個人必須活着。」他讓人打來清水,把創面沖洗乾淨,又用鑷子仔細撿掉散佈在血肉裏面的彈片和火藥。傷口正好在心臟的位置,不知道彈片是不是射進了心臟。但不管心臟受沒受損,這個傷口都是要命的。他在傷口上撒了一層厚厚的消炎粉,沒有乾淨的紗布,就用西藏喇嘛自己的襯衣作了包紮。一個醫生能做的只有這些,但一個牧師卻不能僅此為止。他在包紮的地方用西甲喇嘛的血畫了一個十字架,然後大聲說:「來吧,被上帝眷顧的人,都來摸摸這十字架。上帝將通過你們的手,把康復的力量傳遞給這個喇嘛。」他這是跟西藏人學的,西藏人信仰活佛的摸頂,以為那樣就可以像注射強心劑似的注射福氣和力量。

他的衛隊士兵過來了,排著隊摸了摸西甲喇嘛傷口上的十字架。

馬翁牧師又把期待的眼光投向了霞瑪汝本和他的部下:「來啊,你們也可以摸一摸,你們是被上帝救活的人。」

霞瑪汝本看了看身後的部下,猶豫着走過去,又停下了。

馬翁牧師鼓勵道:「上帝屬於你,天國就屬於你,作為受苦受難的人,今生是你最後的一生。不要猶豫了,天國的門正在為你打開。」

霞瑪汝本悄悄在心裏說:佛祖啊,我能這樣嗎?如果我能這樣,就請讓風吹亂我的頭髮。本來沒有風,他這麼想的時候,突然就有了,天地之間有了一股風,哪兒也不去,就吹過來凌亂了他那氈子一樣粘在一起的頭髮。他吃了一驚,看了看天空,似乎看到了雲彩里的微笑,也不知是佛祖的,還是上帝的。但不管是誰的,微笑就是吉祥,就是佛的允許,或者上帝的鼓勵。他毅然把手伸向了十字架,輕輕地充滿激動地摸了摸。

似乎他的部下跟他想的一樣,也都過來,摸了摸十字架。

馬翁牧師滿意地點點頭說:「也許你們已經到了受洗的日子。我主耶穌正在向你們引路,永生在等着你們。我在此為西甲喇嘛祈禱,也為你們的皈依祈禱。」說着他跪下了,仰望天空,大聲地禱告:「親愛的主耶穌,感謝你為除去我們的罪,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我為着過往的一切錯事而難過,求你永駐在我心裏。我相信你現在就已經潔凈了我們的心,我們都以你作為每個人的救主。阿門。」

霞瑪汝本和所有在場的人都看到,祈禱發生了作用:西甲喇嘛的一隻手抬了起來,就像給馬翁牧師打招呼那樣,接着頭也動了一下,只是眼睛還閉着。

有幾個陀陀喇嘛喊起來:「西甲喇嘛,西甲喇嘛。」

馬翁牧師立刻制止道:「安靜,請安靜,還沒到他醒來的時候。」

撤退的隊伍路過勒布時,俄爾總管想起了魏冰豪。他不喜歡這個一來這裏就又是擔憂又是部署又是請求的人。加上對方是駐藏大臣文碩派來的,似乎是一雙監視的眼睛,心裏就更不舒服了:你一個俗人,一個年輕得臉上一條皺紋也沒有的娃娃,怎麼可能知道得比我多呢?不自量的傢伙。但是現在,當他帶着總管衛隊和三個代本團的殘部,一路撤退時,他不得不考慮魏冰豪的部署或許是有道理的。

俄爾把部隊停在山谷狹窄的念那、勒布一線,集中兵力繼續防禦,又派衛兵前往則利拉山尋找魏冰豪,叮囑道:「一定讓他來見我,越快越好。」

但到來的不是魏冰豪,而是一個壞透了的消息。衛兵說,則利拉山上山下,都是洋魔。而且洋魔用法力拿住了陀陀喇嘛,西甲喇嘛是死是活還不知道。

俄爾總管半晌說不出話來,突然大喊一聲:「你在欺騙我,我殺了你。」

衛兵撲通一聲跪下:「大人,千真萬確,我向達賴喇嘛發誓。」

俄爾總管精神全泄,渾身軟了。他再不懂軍事也能意識到現在的處境萬分危險:前面有進攻的洋魔,後面有堵截的洋魔,而西藏人卻處在一個山狹路窄、兩岸陡峭的谷底,又是傷痕纍纍、給養無著的。怎麼辦?他仰天長嘆:佛祖,關鍵時刻你怎麼讓西甲喇嘛倒下了?

無計可施的時候,他愈加對魏冰豪不滿起來:你要去則利拉山頂壘造箭垛,我答應了你;你要一夥藏兵跟着你,我允許你去找西甲喇嘛,讓他派兵給你。現在箭垛呢?藏兵呢?連你本人都不見影子了。他恍然覺得佔領則利拉山頂本是他的主意,而魏冰豪居然沒有執行命令。這就是目前危險處境形成的原因。

他催人叫來了奴馬、果果、朗瑟三個代本緊急商量。三個人的意見出奇得一致:不能等待進攻的洋魔追上來,趕緊離開這裏,從則利拉山下突圍出去。

俄爾總管說:「突圍沒那麼容易,洋魔就是想在則利拉山下消滅我們。則利拉山下是個葫蘆形的大窪地,我們很可能有來無回。」

奴馬代本長嘆一聲:「那怎麼辦?要是西甲喇嘛在就好了。」

朗瑟代本說:「大窪地是唯一的出路,只能衝過去,衝過去就能佔領朗熱。朗熱地勢高,對我們有利。」

果果代本說:「地勢再高也不頂用,就憑我們幾個守朗熱,洋魔半個月就能打到江孜去。」

俄爾總管說:「這都是后話,先看看能不能從則利拉山下突圍。」

一時間,西藏的則利拉山成了西藏人的魔咒,好像就是它的存在讓西藏人如此倒霉。則利拉,則利拉,還不垮掉的則利拉。憂心忡忡的俄爾總管想:這是一座什麼鬼山,要是沒有它,洋魔能爬上去守住不讓我們走?

朗瑟代本在前,俄爾總管和奴馬代本居中,果果代本殿後,西藏軍隊以能夠達到的最快速度,朝着則利拉山突圍而去。

魏冰豪從則利拉山頂跑下來時,三十個森巴軍的藏兵已經結束了搶劫又強姦的惡行。荒茫的山群里,孤零零的寨子在他們身後抽搐著,哭泣的聲音若斷似連。

魏冰豪憤怒地說:「你們說怎麼辦?則利拉山被洋魔搶佔了。」

小瘦子說:「大人,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魏冰豪說:「這話是你說的。好,聽我的。」吼起來,「自殺,你們都給我自殺。如果你們不自殺,我就讓俄爾總管殺了你們。」

小瘦子輕鬆地說:「不會的,打洋魔的時候,西藏人不殺西藏人。」

魏冰豪說:「前線總管不殺,我來殺。」他不愧是駐藏大臣文碩舉薦的有為之士,知道則利拉山的丟失還不在於這三十個藏兵軍紀渙散,而是自己還沒有樹起足以讓他們服從的權威。現在機會來了,他要麼鎮住他們,要麼被他們殺死。他冷笑着伸出手去:「把槍給我,別以為我不敢殺。」

小瘦子輕蔑地打量着他,朝身邊一個大個子藏兵努努嘴:「給他。」

大個子藏兵撇嘴一笑,居然把火繩槍尖銳的前叉舉到了魏冰豪跟前。魏冰豪握住前叉,一把奪了過來。小瘦子和其他藏兵都覺得這個白凈臉的書生就要下不了台了,漫不經心地看着對方如何使槍。

大個子藏兵忍不住糾正道:「槍要雙手端,不然打不準的。」

魏冰豪偏要單手舉起沉重的槍,然後再次伸手:「火鐮。」

大個子藏兵摘下自己的火鐮遞了過去。

魏冰豪熟練地在槍栓上嗤啦一擦,沒讓對方看清怎麼回事,就引燃了翹出槍膛的火繩。藏兵們愣了,他們都是石頭碰火鐮,五打六打才能點着。這才意識到對方不是等閑之輩,閉嘴瞪眼地互相看看,一個個腰不僅彎了一下。但已經晚了,來不及獻上恭敬和佩服了。槍響人搖,大個子藏兵趔趄著,轟然倒了下去。

魏冰豪一手提槍,一手指著小瘦子,幾乎把指頭搗到對方鼻子尖上:「這就是不服從的下場。來啊,你們要是覺得不該死,就把你們的槍舉起來,朝我頭上打。我就是腦袋開瓢也要去對駐藏大臣和俄爾總管說,不聽命令的藏兵,侵擾地方、虐害小民的藏兵,比洋魔還壞,是務必清除的內魔。」

沒有人敢把槍舉起來。小瘦子後退了一步,低頭看看死去的大個子藏兵,突然抬起右腳踢到自己左腿上,大聲說:「你的腿不會彎曲嗎,為什麼不給大人跪下?」他這樣說着也就等於跪下了,又說,「大人,你不會把我們全殺光吧?我們長了兩隻什麼耳朵呀,居然不聽大人的命令。割掉,割掉。」他用手使勁砍了砍耳朵,「大人,不聽命令的耳朵割掉啦。從現在起,我們就變成聽命令的人啦。大人,你在我們的頭頂,就像佛在我們的頭頂。」

魏冰豪把槍放倒在草叢裏,走過去坐到一塊高石上,仰頭矚望着則利拉山頂,氣急敗壞地自語道:「我不是旦巴澤林嗎?我這個肉呼呼、軟綿綿的旦巴澤林,死了去吧。」他知道僅靠他和面前這二十九個藏兵,是奪不迴路險坡陡的則利拉山的。而則利拉山的失去,意味着隆吐山以北、則利拉以南的納塘、念那、勒布很快就會被英國十字精兵佔領。就像他最初擔憂的那樣:十字精兵其實已經控制了整個遼闊的亞東谷地,除非西藏方面兵力大增,死死守住朗熱、乃堆拉、亞東,並在平原和溝谷部署小股部隊,像他給駐藏大臣文碩建議的那樣:分散伏出,中途攔打,用游擊無常的辦法,拖住不熟悉地形的遠來之敵。可惜啊,用兵的不是我。想着,他不免憾恨得嘆氣搖頭。不過還好,還是看到了一絲希望:自己和面前這些藏兵不就是一股游擊部隊嗎?趁著十字精兵的大部隊還沒有到來,藏在溝谷里,待機而動,不失為敗陣之後的上上之策,雖然不能挽回丟失則利拉山的損失,但如果能讓十字精兵受挫,挽回一點面子還是可以的。

魏冰豪站起來,嚴厲地對小瘦子汝本說:「快帶人跟我走,把所有搶來的東西還給人家,快。」然後大步走向不遠處的寨子。

魏冰豪費盡口舌,在寨子裏招收了十一個熟悉本土地形的獵手。加上原先的二十九個藏兵,他的人馬擴充到了四十個。

然後就出發了。則利拉山頂的容鶴中尉一直眺望着,望得眼睛都酸了,淚汪汪的,最終也沒看清這股藏人武裝到底消失在了哪裏。

戈藍上校已經得到容鶴中尉佔領則利拉山頂的消息。一個被英國人僱用的哲孟雄藏人裝扮成西藏人,趁著俄爾總管率兵敗退的混亂,直接從則利拉山經勒布、念那到達了納塘。戈藍上校本來準備在納塘讓十字精兵稍事休整,得到消息后,立刻命令部隊快速進發。路上,戈藍上校在心裏一再地點頭:不簡單啊達思牧師,你終於證明上帝和佛都屬於你。但在你心裏,上帝和佛肯定不是一半對一半,上帝永遠是稱霸的、高位的、明光四射的。容鶴中尉也終於證明他是個富有勇氣和犧牲精神的軍人,大英帝國需要他。現在就看這一仗了,全殲西藏軍隊,直奔腹地拉薩。

就在西藏人的先頭部隊距離則利拉山五百米的時候,戈藍上校追了上來。炮擊是必須的,殿後的果果代本團奔逃而去,推動了居中的總管衛隊和森巴軍,又推動了前面的朗瑟代本團。黑壓壓一片敗軍傾瀉而去,闖進了一無遮攔的大窪地。則利拉山頂的容鶴支隊早已做好準備,機槍和來複槍一起掃射,立刻灑下一天子彈來。西藏部隊無法前行,趕緊轉回,再次沐浴在戈藍上校的炮彈之下。

俄爾總管面無表情,呆望着前後,搖搖頭:「完了完了,西藏完了,佛教完了。迪牧攝政王,我愧對你的信任了。」他這時想到了死,已經不可怕了。因為不死是不可能的,除非洋魔不是魔,除非面前有天路。他放棄了指揮,一屁股坐在地上,對身邊的人說:「都念經吧,死前念念經,靈魂去得利索些。」

他身邊的人念起了經,接着整個總管衛隊念起了經,念的不一樣,反正都是經。經聲輻射著,所有三個代本團的殘餘部隊都念起了經。經聲悲愴而凄涼,很多人邊念邊哭:有默然流淚的,有低泣哽咽的,有號啕大哭的。沒有人制止哭聲,都在想:要死就快些死,趕緊來吧子彈和炮彈,親親愛愛的子彈和炮彈。

西甲喇嘛醒來了。似乎是被炮轟和槍聲驚醒的,眼睛發痴地望着天,然後便一左一右地骨碌來骨碌去,好像他的心臟就是他的眼睛,跳一下就是骨碌一次。後來西甲說他這是在判斷:到底怎麼了,那邊是炮,這邊是槍?他就是死了也能聽出這槍炮是洋魔的。等他判斷清楚了,眼珠子就不骨碌了。他撕著面前馬翁牧師的衣領坐起來,然後那手就死死地攥著,再也沒有鬆開。馬翁牧師不得不彎腰貼着他。

西甲喇嘛吃力而沙啞地說:「讓他們停止打槍,你,救了我的人,讓山上的洋魔停止打槍。」

馬翁牧師長喘一口氣:「上帝啊,你活過來了。」他慶幸自己沒有成為西甲喇嘛的祭品,還將在西藏的土地上艱難行走。

但是死亡對他的挑戰並沒有消失。西甲喇嘛不僅越來越緊地撕着他,而且讓陀陀喇嘛把牧師衛隊的人全部繳槍捆綁。

西甲喇嘛撕著馬翁牧師站了起來。似乎他體質好得只要能活動,元氣就會沛然而起。他威脅道:「我可以立刻打死你,但想到你對我們有用,手就軟啦。」

馬翁牧師吃驚道:「喇嘛,你不應該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上帝在天上正看着你。當然你不必感激我,但一定要感激上帝,是上帝讓我救了你。」

西甲喇嘛說:「我認識你們的上帝,上帝吃羊肉的時候牙是一左一右錯動的,就跟馬一樣,他一邊嚼著羊肉一邊說,哎呀,西藏的羊肉真香。他來西藏就是要吃西藏的羊肉,這個餓死鬼轉世的上帝。我給你們的上帝說,山上的人必須放下武器,讓我們的人過去,我們的人是俄爾總管和奴馬、朗瑟、果果三個代本團。不答應我,我就殺了這個黑袍子的人,還有這裏的所有洋魔,統統都殺。你猜你們的上帝怎麼說?」

馬翁牧師迷惑地瞪着西甲:上帝怎麼說?

西甲說:「你們的上帝說啦,聽這個喇嘛的,黑袍子和所有我們的人都不能死。」

馬翁牧師點點頭,似乎說:上帝當然不希望我們死。

西甲說:「那還猶豫什麼?快派一個人上山去說,讓洋魔的槍閉嘴,不要再噠噠噠了。」

馬翁牧師眼光掃向了一個衛兵。衛兵被迅速解除捆綁后,朝則利拉山頂爬去。

容鶴中尉不會不知道人質的性命危在旦夕,但他還在權衡利弊。在他看來,消滅西藏人的有生力量,比仁慈地保護馬翁牧師及其衛隊的性命更重要。或許這一仗是最關鍵的,消滅了這些西藏人,我們就能大踏步進軍拉薩。他正在猶豫,就見達思牧師朝自己走來。

達思牧師說:「我知道中尉是個真正的軍人,軍人在今天是不應該在乎上帝之愛的。如果有人殺了耶穌,而你卻在對他講仁慈,那是最大的不仁慈。中尉,為什麼槍聲稀落了?機槍呢?叭嗒嗒嗒,響起來啊。中尉,有人沒有開槍,我發現自從有人送來馬翁和他的衛兵成了人質的消息后,你的部下就偷懶不開槍了。」

容鶴中尉一愣,沒想到達思會這樣說,頓時有些疑惑:「達思牧師難道也不在乎上帝之愛?」

達思牧師表情冷酷地說:「等馬翁牧師死了我才可以在乎。」

容鶴中尉更奇怪了:「為什麼?」看對方欲言又止,便問得更急。

達思牧師激憤地說:「馬翁牧師以為他是戈藍上校的老朋友,就能代替上帝的使者在十字精兵的地位。我本來以為他會像上帝的愛一樣長命百歲,可是上帝並不保佑他,他就要死了。死在了誰手裏?西藏人手裏,還是英國人手裏?」他笑起來,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中尉,你不是一個對上帝虔誠的人,我知道你和我的想法一樣。」

容鶴中尉半晌不吭聲:戈藍上校的老朋友、十字精兵的上帝使者,難道要死在自己手裏?追查起來不好說啊。何況自己的部下有人已經拒絕開槍了。更重要的是,他絕對不想成為達思牧師的殺人工具。達思既信上帝也信佛,居然敢說他容鶴中尉不虔誠。他冷冰冰地說:「謝謝你的提醒達思牧師,我差點犯了一個大錯誤。你還是去修鍊你的什麼金剛大法吧,開槍不開槍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突然沒有了槍聲。則利拉山頂一片安靜。

當俄爾總管和所有西藏人被戈藍上校的炮擊槍打再次逼得跑向則利拉山時,意外地發現,阻擊已經消失了。俄爾總管覺得這是個陰謀,卻已經來不及仔細揣摩。總管衛隊裹挾着他往前突去。三個代本團前鋒的不像前鋒,殿後的不像殿後,山石傾瀉般地湧向了則利拉山下葫蘆似的大窪地。即便這時山頂槍聲大作,西藏人也不可能後退了。但讓他們奇怪的是,槍聲始終沒有響起。當俄爾總管在必死無疑的大窪地安然無恙地走到射程之外時,才意識到,洋魔放了他們一馬。他當然不知道這是西甲喇嘛的作用,還在心裏納悶:按理說洋魔是不會突發慈悲的。佛祖啊,神靈啊,唵嘛呢,原來我們從來就沒有失去保佑。西藏就是西藏,佛不保佑他的信民保佑誰啊?

西甲喇嘛遠遠地看着,直到俄爾總管和三個代本團全部過去,才慶幸地長喘一口氣,鬆開了撕住馬翁牧師道袍領子的手。他朝天一望,似乎望見了佛,雙手合十彎了彎腰,然後朝着馬翁牧師撲通跪下,一頭磕響了地球:「你說我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已經是了,我不後悔。現在我不是了,恩人,是你救了我這個西藏喇嘛。以後我見到攝政王就說,我念了十萬唵嘛呢唄咪吽,這是我給恩人的功德。攝政王會說,那就讓他長命百歲,一百顆子彈打不死。」西甲起身要走,突然又回來,再次撲通跪下,再次磕響了地球,說:「俄爾總管和三個代本團也是你救的,沒有你他們過不了則利拉山。我給他們說,讓他們也把念『嘛呢』的功德送給你。你更加長命百歲,兩百顆子彈打不死。」

西甲喇嘛覺得已經了卻他的報恩心愿,起身走了,失血過多的身子有點搖晃,顯然是虛弱的。一群陀陀喇嘛跟上了他。霞瑪汝本猶豫了片刻,也帶着自己的人追了過去。他不斷回望着馬翁牧師,複雜的表情表明他心裏很亂很迷惘:到底怎麼辦,是繼續跟着馬翁牧師,還有回歸西藏人的陣營?

馬翁牧師朝霞瑪揮揮手:「去吧去吧,不要猶豫,我們還會相見的。」

霞瑪汝本不再回望了,表情變得單一,心裏只剩下悲傷,大手一把一把抹著臉,一抹一層淚。突然他哭出了聲,悲切地問道:「都是好人,為什麼要打仗?好人跟好人打仗,就是佛跟佛打仗,快算了吧,你們,還有你們。」

西甲喇嘛回頭看看霞瑪汝本,奇怪地問:「你說佛跟佛打仗?洋魔不殺人就是佛?」但他的心壓根不在自己的問題上,對方如何回答他並不關心,他在尋找桑竹姑娘:這個一直貼身保護着他、給他安全也給他溫暖的女人,怎麼突然不見了?

桑竹姑娘消失了,沒人看見她什麼時候離開的。西甲喇嘛找了幾眼沒找著,也是算了,心說誰知道這野姑娘去了哪裏,反正是西藏的地方,她愛去哪就去哪吧。按照她的性格,她在和她不在都是正常的。這麼想着,便放下了。走了幾步,突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一空就空到了底。這個帶給他煩惱,讓他害怕甚至恐懼的姑娘,一旦不辭而別,居然就像喇嘛心裏沒有了佛,完全是無所適從的樣子。桑珠,桑珠,我不愛你,我已經是喇嘛,我早就不愛你。但是桑珠,桑珠,我又愛你,在我不是喇嘛的時候,我愛過你,我成了喇嘛后,沒有忘記你。不是我不想忘,是忘不了。桑珠,桑珠,你到底是一個什麼人,害得我喇嘛不像喇嘛,俗漢不像俗漢。不不不,哪裏是你害了我,是我害了你,我要是當初不離開你呢?

西甲喇嘛惦記着桑竹姑娘,回頭,回頭,不斷回頭,無可奈何地回頭,終於還是放下了。以後西甲喇嘛會意識到,如果這時他沒有放下,繼續尋找,也許就能找到桑竹姑娘,那不該發生的一切就都會避免。可是在他最不應該放下的時候他放下了,從此便鑄成大錯,一個跟拋棄西藏拋棄佛祖同樣重大的錯。

當西甲喇嘛撕住馬翁牧師,脅迫他傳話給山上的英國人停止打槍,好讓俄爾總管和三個代本團順利通過時,丹吉林陀陀鬼影一樣出現了。這就是桑竹姑娘離開西甲喇嘛的原因。

桑竹姑娘暴怒地走過則利拉山和普溝溝口之間的草地,走向一片長葉松林。藏匿在松林邊緣的丹吉林陀陀立刻消失了。桑竹姑娘樹前樹后地尋找,不知不覺走到松林深處去了。她喊著:「就是變成賊鳥躲到樹尖尖上我也能找到你們,出來,出來,我今天要讓你們知道我的厲害。西甲喇嘛是我的丈夫,我是女魔我要保護我的丈夫。誰殺他,我就殺誰。躲起來沒用,我找不到你們,就去找攝政王迪牧。你們不死,攝政王就得死。」她一邊是威脅,一邊是表達決心。越表達決心就越着急憤怒,越着急憤怒就越想找到。

她沒有意識到松林越來越密、地勢越來越斜,一道林坡把她引向了深谷。她看到了一潭水,水在嘩嘩響,伸頭一望,嚇了一跳,腳下已是萬丈深淵,一簾瀑布跌到沉厚的林霧中去了。桑竹趕緊收腳往回走。她忘記了來時的路,惶急地尋找著,突然停下,看到一頭小黑熊就在兩步遠的草叢裏。

小黑熊見了她並不跑開,坐在地上天真好奇地望着。在它的記憶里人從來沒有傷害過它,所以就跟看到一棵行動的樹一樣。桑竹姑娘一愣,第一個瞬間湧出了一股驚喜:啊,這麼可愛小東西。第二個瞬間便湧出一股恐懼,她知道自己靠近了熊窩,母熊就在不遠處。她轉身就跑,在大樹之間竄來竄去,結果卻撞到了母熊的嘴邊。母熊已經聞到有人的味道,正在往這裏跑,一看她居然沖自己跑來,吼了一聲,撲了一下,拍了一掌,然後就平靜了。人也平靜了,熊也平靜了。

桑竹姑娘一直躺在地上。母熊本來是想一掌拍碎她的腦袋,不知怎麼搞的卻只拍在了她的肩膀上,所以她還活着。她昏迷了一會,主要是嚇的,很快就醒了。她睜開眼睛望着前面,前面是一堵黑黝黝的牆,牆上還有密匝匝的毛。她尋思這是什麼地方啊,怎麼有一股野獸的味道?西甲喇嘛呢?可惡的丹吉林陀陀呢?她掙扎着想坐起,那牆便搖晃了一下。她頓時又癱卧在地,想起了熊,意識到那堵毛烘烘的黑牆就是母熊偉碩的身體。她不敢動,閉上眼睛想裝死,因為聽說熊是只吃活物不吃死物的。可這要裝到什麼時候啊?母熊一直沒有離開。

有一個瞬間母熊似乎離開了,但很快又回到了她身邊。這時她感覺有個東西在她身上爬來爬去,小黑熊,一定是小黑熊。小黑熊爬到她脖子上,聞了聞,又舔了舔,一股冰涼的感覺頓時透進她胸腔里,她渾身一緊,發起抖來,完全是不由自主的。一個死去的人怎麼會發抖呢?母熊的大嘴或者巴掌馬上就要過來了。但是沒有,母熊好像已經不關注她了,儘管它還在她身邊。

桑竹姑娘大膽地睜開了眼,立刻嚇得半死。她的眼光對上了母熊的眼光。母熊正在低頭看她呢,似乎是一種欣賞的神態,欣賞著人間美色。桑竹閉上眼,抖得更厲害了,等待着,脖子上的經脈跳起來,好像在告訴母熊:咬這兒,就咬這兒。

母熊一直沒有咬。小黑熊一直在她身上玩,一會舔舔她的臉,一會咬咬她的衣服。桑珠一直在發抖。

突然母熊吼了一聲,瘋了似的朝前跑去,沉重的四肢敲打着地面,枯枝敗葉嘩啦啦響。桑竹姑娘不禁眯起了眼睛,看到母熊撲向了前面,前面有人,竟然是把她誘惑進長葉松林的丹吉林陀陀。陀陀們立刻跑散了。母熊威懾地吼叫着,也不追,看他們跑遠了,不見了,就又回到桑竹姑娘身邊,靜靜地瞧她。

丹吉林陀陀是來打探究竟的,遠遠看到桑竹姑娘躺在地上不動,小黑熊又咬又舔,就以為已經死了。他們盤算著如何除掉西甲喇嘛,興高采烈地朝長葉松林外面走去。

桑竹姑娘想,母熊到底要幹什麼?不咬也不吃,就這麼守着。

過了很長時間,桑竹睡著了。等她醒來時,發現小黑熊已經不在她身上爬來爬去,母熊黑牆似的身影也不在眼前。她忽地坐了起來,感覺肩膀還是疼的,但不礙事,能夠動作,也沒有流血。那就逃吧,愣著幹什麼?她正要站起,就見母熊和小黑熊在她身後十步遠的地方定定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熊眼裏充滿了訝異而柔和的神色。桑竹冒出一身冷汗,但已經不抖了,坦然了許多,母熊和善的眼神讓她略感放心。她轉身面對它們坐着,尋思要是自己起身走開,它們會怎麼樣呢?

黃昏的時候桑竹姑娘鼓起勇氣站了起來。母熊在能看見她的地方覓食徘徊。她走了,它好像沒什麼反應。於是她越走越快,不斷回頭,發現母熊沒有跟上來。她輕鬆了許多,判斷著方向往前走,覺得一會就能走出長葉松林。可是她沒走出去,她迷路了,走到哪兒都是大樹小樹。天很快黑下來。她擔心掉進深淵,只好停下,疲倦地靠在樹上,又渴又餓。她很害怕,黑暗的森林,到處都是野獸。

她不知道這一夜自己是怎樣度過的,有動靜和沒動靜都讓他恐懼。她背靠大樹,蜷縮在樹根盤起的窩窪里,警覺地觀察著黑暗中的一切。好幾次她似乎聽到了沙拉沙拉踩響林草的腳步聲和呼哧呼哧的喘息,驚得她頭髮立起,心跳都把大樹振得嘩嘩響。但野獸始終沒有走到跟前來。天終於亮了。她不禁「啊」了一聲,看到野獸就在很近的地方,她本能地要跑,又本能地坐下,內心的感覺已經不是驚怕了。

母熊和小黑熊一直沒有丟棄她,整整一夜都跟她在一起。

桑竹姑娘突然意識到這一大一小兩隻熊其實是在保護她。她大膽地朝它們走去。小黑熊似乎想躲開,看看母熊坦然不動的樣子,就原地趴下了。她蹲下,觀察著母熊的反應,小心抱起了小黑熊。母熊似乎沒有不高興的樣子,丟開她,朝前走去,走走又停下,看她跟了過來,就又朝前走。桑竹明白了,母熊是在引她走路。它會引她到什麼地方呢?她不敢走,卻又不能不走。就算母熊是地獄派來的魔鬼、引人入洞的毒蛇,也是她現在唯一的信賴。

就這樣,桑竹姑娘抱着小黑熊,跟着母熊往前走,走了很長時間,當她覺得似乎已經接近魔域的邊緣,越來越瘮冷可怕時,母熊停下了。她不敢往前走,呆立着,看到母熊要朝她走來,趕緊放下懷裏的小黑熊。小黑熊跑向了母熊,還要往前跑,被母熊一掌扇倒在地。母子兩個靜靜地站着,望望前面的她,又望望後面的樹,眼神里是絲絲縷縷的隱憂和懼怕。桑竹突然覺得母熊停下來的原因是它自己不敢往前走了。前面是什麼,總不能就這樣一直站着吧?她慢騰騰朝前挪去,挪到跟母熊平行的地方,才發現前面一片白亮,再一看,一個熟悉的地方出現在眼前:則利拉山和普溝溝口之間的草地,長葉松林的盡頭。

走出來了,桑竹姑娘終於走出來了。不,是母熊把她引出來了。驀然之間她一點也不怕母熊了,走向它,再次抱起它腳下的小黑熊,親昵地摟着摸著,然後又把手伸向母熊,摩挲它厚密的背毛。母熊歪過頭來,彷彿戀戀不捨地望着桑竹姑娘。桑竹也是戀戀不捨啊。這將近兩天一夜的時間,在她和母熊以及小黑熊之間,雖然不像人跟人那樣悲仇喜恨地死死糾結,但那種沒做什麼,似乎又做了一切的感覺,那種人和野獸天然默契的和平,一下子讓森林外面的戰爭顯得醜惡而瘋狂。

桑竹姑娘驀然有了一種不想離開的感覺。但感覺一離開心腦,變成深情流連的眼光,心腦就被西甲喇嘛和丹吉林陀陀佔領了。還得走,必須走,儘快走。丹吉林陀陀已經喪心病狂,沒有了她,西甲喇嘛就活不了啦。她曾經很長時間都為自己沒有機會接近西甲喇嘛而苦惱。現在,戰爭開始了,機會降臨了,在西甲需要她又不敢公開接觸她的時候,她緊貼上去成了西甲的守護神。雖然她還沒有意識到,她在守護愛情的同時,也守護著西藏和佛教,卻也能想到,西甲喇嘛的重要早已躍出她的心靈和她的愛情。西甲是大家的,受到了那麼多人的擁戴。她暗暗為他自豪,也更希望自己成為他的一部分,不管他願意不願意。

她放下小黑熊走出了松林,忍不住回身,朝它們招手。大概是因為熊類中沒有招手的禮節,母熊不知道她要幹什麼。而小黑熊是認識那隻手的,覺得被它摟住並撫摸是很舒服的。小黑熊朝她跑去。她趕緊抱起來。母熊猶豫了一下,也朝前走去。它從小黑熊的舉動中理解了,她招手就是想讓它過去。但是母熊似乎忘了,走出長葉松林是危險的,儘管這危險已經變成味道藏在風裏送進了它的嗅覺。一個美麗姑娘的招手,讓憨傻的母熊更加憨傻。

突然有人喊:「姑娘,快跑啊,它要吃掉你。」

桑竹姑娘回頭望了一眼,才發現不遠處是有人的。人都趴着,舉槍瞄準。匆忙中她沒看清都是些什麼人,也沒意識到他們趴着瞄準的舉動是為了對付母熊。戰爭期間,她見過的男人常常都是趴着的、瞄準的,沒什麼稀奇的。

她還在招手。母熊還在靠近着她,已經很近了。如果是來吃她,早就人立而起,咆哮著撲過來了。但是那些瞄準的男人看不懂母熊柔和的步態和溫存的眼光,他們開槍了。

不是一枝槍,而是許多槍,一起射向了母熊。

桑竹姑娘僵住了。她懷裏的小黑熊嚇得做出了一個超越能力的舉動,噌地竄出來,撲向了倒下去的母熊,吱吱地叫着,然後又跑向那些開槍的男人。不知是它想逃回森林跑錯了方向,還是想撲過去報仇,當它突然出現在男人們面前時,男人們嚇了一跳,然後就圍住了它。小熊左衝右突,不時地撞在男人腿上。有人踢了一腳,又有人踢了一腳。有人一把將它揪起來,哈哈笑着,使勁抖了抖,揚手扔向了天空。

砰的一聲,小黑熊落了下來,就落在了母熊的身邊,摔死了。一眨眼功夫,熊媽媽和孩子都死了。

有人快步走向桑竹姑娘:「你沒事吧?」他還以為他們救了這姑娘呢。

桑竹姑娘呆愣著,流淚滿面。她意識到是自己誘殺了母熊和小黑熊,便尖叫一聲,一巴掌扇在來人的臉上,吼道:「你殺了你奶奶,你阿媽,你祖先你知道嗎?佛祖啊,讓這些人快死,今天就死。」說罷,她哭着喊著跑向長葉松林,彷彿她原本就是松林的一員,是母熊的親戚。

然而,長葉松林沒有接納她,它後退著,讓她費了最大的力氣也沒有跑進去。疲憊、驚怕、饑渴,加上剛剛經歷的死了親媽親兒般的刺激,她一頭栽倒在離死熊不遠的地方,昏過去了。

這是一群卡奇率領的也說藏語穿藏衣的司恩巴人。他們奉容鶴中尉之命,從則利拉山頂下來,把守普溝的溝口,恰好遇到姑娘和熊。想不到母熊無意傷害姑娘,姑娘並不需要他們救援。他們把桑竹姑娘圍起來,不知如何是好。卡奇派人飛身上山,告訴了容鶴中尉。已經在這個吉祥之頂結束修鍊的達思牧師自告奮勇地說:「我去看看。」

達思牧師來到這裏,仔細看了看桑竹姑娘,沒有驚動,守候在她身邊,直到她醒來。

「西甲,西甲。」桑竹姑娘下意識地呼喚著。

達思牧師說:「西甲?就是那個指揮戰鬥的西甲喇嘛?」他看她點點頭,立刻意識到了撒謊的必要,「他跑啦,他帶人殺死了一大一小兩隻熊,一見十字精兵到來,丟下就跑啦。」

桑竹姑娘想:他居然沒有管我就自己跑了?雖然疑惑著,卻還是相信了。西甲喇嘛一直冷對着她,始終想擺脫她,現在終於有了機會,洋魔來了,桑竹姑娘被俘了,怎麼還能去騷擾他?她恨恨的,恨西甲喇嘛殺了母熊和小黑熊,恨他對她的冷酷無情。一條連熊都不如的冰涼的蛇,丹吉林陀陀怎麼還不殺了他?她這樣想着,起身就想離開:要殺我自己殺,不能讓丹吉林陀陀殺。其實她還是想着如何保護西甲喇嘛:西甲,永遠對不起我的西甲。

達思牧師攔住了她:「你不能走,告訴了容鶴中尉你才能走。」其實達思完全可以就此放了她,但是他沒有,對方是姑娘,而且那麼美麗,男人的本能讓他有了留下她的舉動,儘管他此刻並沒有什麼個人企圖。

桑竹姑娘煩躁地吼道:「那你們就快去對這個中尉說。」

達思牧師讓卡奇派一個司恩巴人上山頂去說了。那人回話說:「中尉說了,不能讓這個姑娘就這樣走掉,他要親自審問她。」

容鶴中尉很快從則利拉山頂下來。但是他沒有走到桑竹姑娘跟前,那個驚心動魄的瞬間就突然降臨。已經死去很久的母熊居然又活過來了。它掙扎著撐起沉重的身子,哀傷地望着身邊的冰涼僵硬的小黑熊,突然站了起來。渾身血淋淋的母熊比任何時候都更高更大地站了起來,張開血盆大嘴,撲向了桑竹姑娘。桑竹姑娘沒有跑,也沒有叫,只是瞪起眼睛往上看着。一堵黑牆、一片黑天,塌下來了。

駐藏大臣文碩帶着由拉薩三大寺組成的代表團,先到了后藏日喀則。在扎什倫布寺住了幾宿,等待九世班禪從拉孜芒卡溫泉洗澡回來,派出大堪布旺久參加代表團,又派了馬夫、給足了沿途所需的銀兩后,他們才又上路,直取崗巴宗。

半路上,駐藏大臣官邸的使者三次追攆而來,向文碩遞送朝廷的電報。每一次,文碩都是漫不經心地看一看,然後笑着收入袖中,不向任何人說起。

十天後,文碩一行來到了西藏崗巴宗和哲孟雄接壤的賽賽拉草原。他們居住在牧民的帳房裏,派人前往哲孟雄、布魯克巴、廓爾喀三國遞送有要事共商的信函。這是慣例,以往遇到大、中、小三等事情,只要西藏在邊境線上發出信函,三國都會根據事情等級,派代表前來會見商議。這次共商的當然是最高級別的大事,而且又根據西藏習慣,把信函綁在拴了雞毛的箭桿上,強調了重大和緊急。

最早到來的是廓爾喀派出的人,但是級別很低,也沒帶國王以及政府部門的信函,一再說他只是一個邊界稅務官,來這裏做個見證。

拉薩三大寺以及扎寺代表都很吃驚:你要見證什麼?

駐藏大臣文碩默然無語。

終於等來了布魯克巴的人,級別雖然不低,但也說是來做個見證的。問到共同打擊英國人的事,要麼搖頭不語,要麼說:「記住了,回去一定稟報國王。」

最後出現的是哲孟雄的人,級別更低,不過是一個年輕的差役。差役說:「我是來報信的,王子明天就到,他一定會到。」

文碩面露喜色,大聲說:「哲孟雄和布魯克巴自古都是我中國的藩屬之國,受藏人藏教的恩惠不少。印度的佛光不能照臨時,西藏的佛光照遍了兩國的事物人等。圖朵朗傑國王不能來,自然王子就會來。」他這是說給布魯克巴人聽的:你布魯克巴不也是藩屬國嗎,怎麼到了關鍵時刻就隨風轉舵了呢?

但是哲孟雄王子第二天未到,第三天也未到。第四天眼看就要過去,跟駐藏大臣文碩一樣望眼欲穿的哲孟雄差役突然號啕大哭,奔跑而去,邊跑邊說:「王子出事了。」文碩絕望地看着不辭而別的哲孟雄差役,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沉默了兩天後,文碩把代表團全體成員召集到自己的帳房裏,沉重地說:「我帶着最後一線希望來到邊境,如果哲孟雄、布魯克巴、廓爾喀三國中任何一國能夠同意跟中國聯手抗英,我們就能看到英國人失敗的曙光。我也有理由直言上奏朝廷實施這樣的策略:表面上虛與委蛇,安撫英國,暗地裏支持西藏或者至少默認西藏抗英。兩國或多國聯合,就算英國人有印度作靠山,也恐怕戰線過長、兵力不夠,堵了這邊露了那邊,到時候連防禦都要捉襟見肘,怎麼還談得上進攻西藏?然而,天不我與,英國人佔了先機,我們的鄰國都已經被他們控制了。」

扎寺代表旺久說:「看樣子這一趟白來了,還不如在寺里念幾天經,護法神不保佑,文殊觀音會保佑,文殊觀音不保佑,無量光佛總是會保佑的。」

文碩道:「你們這些僧人,害怕佛教受損,堅決抗英是理所當然。我作為駐錫西藏的朝廷命官,沒有道理跟你們二心。你們來了,都看到了,我是盡了力了。」

******的代表色均說:「大人的好壞我們看在眼裏,就差沒帶兵上陣跟英國人打起來。」

文碩道:「我聽出來了,你們話里話外還是有埋怨的。我知道你們希望朝廷解決軍火和派兵抗英。可朝廷一旦派兵,吃用怎麼解決?總不能一個兵帶夠一年的吃喝吧?西藏本來就地薄物貧、財力匱乏,能養活多少滿漢大兵?再者,朝廷一旦捲入,等於取消了英印和西藏之間的緩衝,想找個斡旋的人都沒有。還有一層你們不會想到,英國人正等著朝廷出兵呢。朝廷一出兵,他們就有借口侵佔中國沿海的其他地方了。」

色拉寺的代表萬傑顯然不滿意這樣的解釋,咂著嘴說:「那就是說,朝廷為了不讓洋魔侵佔其他地方,就不管我們西藏了。我們西藏的命運歷來不好,但靠着先祖的章程還算平安無事。這個章程一是靠佛祖保佑,二是靠朝廷庇護。現在不好了,佛祖保佑不保佑還不知道,朝廷的庇護眼看着沒有了。什麼斡旋的人,不就是這一頭鞠躬,那一頭哈腰嗎?我們望慣了天上的星星,不知道星星也會跑到腳底下。回去吧回去吧,我們到這裏來不是聽駐藏大臣解釋的。」

文碩說:「不能回。等不來鄰國的朋友,就只能等著英國人了。」

哲蚌寺的代表達洛說:「英國人會到這裏來?文來還是武來?我們可都是只會念經拜佛的喇嘛。」

其他幾個代表也說:沒有西藏的軍隊在場,我們不能和洋魔直接打交道。洋魔不信佛教,不害怕我們念經放咒。我們沒有刀槍,害怕的反而是我們。一個害怕,一個不害怕,這樣的見面就是老鼠會見貓頭鷹,要不得,要不得。

文碩沉吟著,從袖筒里拿出三份一直不肯示人的電報,無奈地遞過去:「現在也不用遮掩了。你們都看看,朝廷是怎麼說的。」

那是大清朝總理衙門發給駐藏大臣文碩的旨命:

藏番私犯敵營,以致大敗,昏愚頑梗,可為痛恨。目前印藏情況,非該大臣親赴邊界與英人面議,終難定局,且事機萬難再緩。該大臣務當勉其為難,熟商妥辦,竭力開導,綏靖邊疆,不負重任。

據英國駐華公使華爾森告知總理衙門,有該大臣啟程之說,適時英方將派員前往哲孟雄邊界賽賽拉草原會合。英人入藏,事屬已成,無可挽救。若勉力而據,英人窺伺已久,必不相讓,於藏事無益有害,不如依照所請辦理,免於爭訟,允其定界、通商、傳教,並迅即撤軍,毋再生事端,對藏番性剛好鬥之人,應嚴懲不貸。

該大臣是深明機要之人,會見英人之時,應照英人所請立約畫押。從此定界通商固修鄰好,保藏中或少他故,藏事幸得平安。

拉薩三大寺以及扎寺代表迅速傳看着。他們這才知道,為什麼駐藏大臣文碩主動做了拉薩三大寺及扎寺代表團的統領?當聯絡哲孟雄、布魯克巴、廓爾喀三國共同抗英的幻想破滅之後,現在就只剩下一個目的了:和英國人談判。不,不是談判,談什麼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無論英國人提出什麼要求,都必須承認然後畫押。怪不得來這裏的廓爾喀人和布魯克巴人都說是來做個見證的,原來就是要見證一紙條約的簽訂。英國人其實早就把結果告訴了他們。

很長時間都是沉默。拉薩三大寺以及扎寺的代表都瞪起眼睛,不放棄希望地看着駐藏大臣文碩,彷彿文碩最後的決斷,竟能違背朝廷的旨意。

文碩剖肝瀝膽地說:「請諸位佛爺公論,我作為朝廷派員,可否不聽上面的?你們說說呀,在我的處境裏我怎麼辦?我不聽朝命,是死;我聽了朝命,恐怕也難以存活。我是兩死之間的選擇,先選了抗英,死於朝廷,然而就算我以區區肉身寧死不屈,英國人就能從西藏滾回去?無濟於事,無濟於事。抗英不能,我只能順命,做一個食祿之人該做的。可要是這樣,我還是死路一條。唉,我死不足惜,可西藏難道還會有第二個我這樣的駐藏大臣?我是死了,從現在起,就已經死了。但我死也要死個明白,我不能帶着委屈閉上我這雙昏花的眼睛。」說着淚流滿面。

******的代表色均大聲問:「那就是說,要立約畫押了?」

色拉寺的代表萬傑說:「就算畫押,也要民眾大會同意,我等不敢。」

哲蚌寺的代表達洛逼問文碩:「攝政王迪牧活佛的意思呢?你來之前他是怎麼說的?」看文碩搖頭,又問,「原來攝政佛還不知道?那怎麼行。」他忽地站起,煽動地喊起來,「趁洋魔未到,趕緊走啊。」

扎什倫布寺的代表旺久說:「慢著,慢著,我有話要說。駐藏大臣統領我們來到這裏,他陷入千難萬難也沒有拋棄我們,我們怎麼能拋棄他擅自離開呢?我們為了佛教,文碩大人為了西藏,路途不同,目的卻是一個。畫不畫押再商量。以我看,事情還有迴旋的餘地。文碩大人能不能以攝政佛和代表團的名義上書朝廷,懇切申述必須抗英抗魔、斷難立約畫押的理由。我們這些人,靠了心誠,都能說服石頭的佛、木頭的佛、金銀銅鐵的佛來可憐我們、保佑我們,大皇帝以及朝中各官都是肉身,我就不信不能把他們的心說軟了。」

大家又一次瞪眼看着駐藏大臣文碩。文碩不說話,眼光掃著帳房外面。

哲蚌寺代表達洛不耐煩了:「走走走,去找攝政佛去。」說着,帶頭朝外走去。******代表色均和色拉寺代表萬傑緊緊跟上。

但是一出帳房,他們就發現走不了啦,不知什麼時候,一隊全副武裝的英國人已經包圍了代表團下榻的整個營地。

來到西藏崗巴宗和哲孟雄接壤的賽賽拉草原的,是英印總督府一等秘書布蘭德和麥高麗將軍。一身戎裝的麥高麗將軍劈腿而立,端著酒杯,小口喝着葡萄酒,彷彿慶祝簽約的乾杯已經被他提前到了簽約之前。他們帶來了美酒和軍隊,也帶來了需要簽字畫押的文件,還令人吃驚地帶來了大清朝廷發給駐藏大臣文碩的旨命。旨命說:

英人所請,通情達理,我人不得越界滋事,致釀巨釁。著駐藏大臣文碩為全權大臣,欽遵迭次諭旨,親與英員妥速商議,務與大英國所派全權大臣立約共守。

文碩的驚異始終不消,最後他只好說出來:「英人是我大清朝的談判對手,大清朝的旨命怎麼能先發給你們再轉交我呢?」

布蘭德直言不諱地說:「大人,你搞錯了,我們不是來談判的。當大英帝國的華爾森公使在貴國總理衙門隨便進出的時候,你卻還在把我們當作對手。如果是對手,那就應該刀兵相見,看看你們清朝吧,再看看西藏吧,弱人的地方、矮人的國家,時乖命蹇,戰戰兢兢,怎麼能面對彪軀虎體、威風抖擻的大英帝國的軍人呢?我們都不忍心把你們當對手。本來畫押不畫押都是不要緊的,我們走到哪裏,上帝的意志就要實現到哪裏。請告訴你身後這些不懷好意的僧人,不是我們要進西藏,是上帝要進西藏。上帝給了我們勝利的保障,那就是槍和炮。條約的內容你還要仔細看嗎?這些愚昧的僧人還要仔細看嗎?我可以耐心等待,但我的朋友麥高麗將軍卻一刻也不想待在這裏浪費時間了。你沒見他已經喝夠了慶祝簽約的酒?」

麥高麗將軍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端著一桿步槍,朝着飛過天空的隨人鷹開了一槍。

文碩不勝悲惶,仰天長嘆,然後閉上眼睛半晌沒有睜開。

就在這一天,所有的無奈和嘆息都來到了駐藏大臣文碩身上。他和他率領的有拉薩三大寺代表以及扎寺代表參加的代表團,在英國軍隊的包圍下,跟英印總督府一等秘書布蘭德以及麥高麗將軍,簽訂了中英《藏印條約》八款和《藏印續約》九條,認可了由英國提出的所有條件,即:允許英印基督教人士進入西藏傳教;哲孟雄由中國西藏的藩屬國變為英國的保護國;重新劃定西藏和哲孟雄的邊界,日納山、隆吐山、則利拉山、亞東等地為英國保護國哲孟雄所有;開春丕為商埠,建設寓房、公所、驛站,英國商人可以自由往返通商,並由英印政府派員,駐寓亞東和朗熱等處,管理英商貿易事務。凡英國商民在西藏境內與中藏商民發生商務糾紛,中國駐邊官員須請英國派駐官員面商解決;印茶運往西藏的貿易,應納之稅應由英方說了算;進入藏境的英印商民之身家、貨物,皆須安全無害。為此英方有義務派出一支軍隊,保護英印商民到達商民所到之處。

《聖史》上說,駐藏大臣文碩就在畫押的一瞬間,突然倒地不起,渾身抽搐,口吐白沫,不能言語。畫押的右手緊緊攥成拳頭,左手則把右拳牢牢包起來不肯鬆開。英人布蘭德和麥高麗將軍把條約湊到文碩跟前,想掰開他的手強行摁上手印,終因文碩抵抗而沒有奏效。最後還是五六個英軍士兵過來,按的按,扯的扯,才使文碩的右手食指蘸着印色戳到了條約上。這時文碩厲聲慘叫一聲,昏死過去。

被攝政王迪牧派來照顧文碩的漂亮能幹的雪村姑娘趕緊讓人把他抬進了帳房。他第二天才醒過來,也是攝政王派來的七品俗官漢餐大廚師給他精心做了漢餐,他一口也沒吃。五品僧官藏餐大廚師給他做了最好的藏餐,他也不吃。什麼時候開始吃的,《聖史》上沒說,只說從此駐藏大臣文碩幾乎沒有了食慾。

文碩是慟哭而歸的。從崗巴宗的賽賽拉草原,經日喀則,回到拉薩,路上不知道流了多少淚。反正把淚流幹了,到拉薩后再傷心他也不會淌眼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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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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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則利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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