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容」?「毀容」?

「美容」?「毀容」?

我爸見識廣,什麼人都認識,可謂「生張熟魏」,大到電影明星,小到個體戶,農民,都跟他們有所交情。

今天,他興緻沖沖地回來,強行捧着我的臉,對着陽光看一看,然後戳着我臉上幾顆

不大的色素痣,神采奕奕地說:

「你看你,醬油醋吃多了吧?以後不許吃糖醋排骨咕嚕肉了。幸虧我在車上認識了一個整容的,她說,能把臉上的痣給整掉,還不要錢呢!咱下午就去做手術!」

我悲喜交迫,我這幾顆痣雖說難看點,但也不至於破了相,也沒有長大的趨勢。整容,在我的心目中從來都是可怕的,常常動刀動槍,傳聞傳得好:隆鼻子,取的是小腳趾上的骨頭;換皮膚,取得是屁股上的肉,割眼皮,用的是倚天屠龍刀;整掉痣,不知使的是不是紅纓槍。

爸爸掏出一張粉紅色的名片,要遞給我,既而又收了回去,神色略有些不自然,我意識到不對頭,在我的強烈要求下,爸爸終於不情願地把那張名片給我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只見名片上寫着:

「祛黃褐斑,蝴蝶斑,重瞼,隆鼻,隆胸,嘴唇漂紅,乳頭漂紅,陰道縮緊,修補處女膜,一次手術,永不複發……」

我看了,一唱三嘆:一嘆自己不知不覺地就上了賊船;二嘆那美容師也許會順便給我弄個乳頭漂紅,陰道縮緊;三嘆自己可能成為報紙上「整容成毀容」的一員。

我嚇得魂不附體,立馬改變了主意——我不去了!當我決定的時候,已經坐在了公共汽車上。

到了醫院,我們問了三個師傅,上了五層樓,拐了十八彎,才找到偏僻的美容整形科。每走一步,我的心都顫一下,一共走了一百多步,我的心都快顫掉了。

進了整容室,只見牆上貼滿了整容前後的照片,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整容前一個慘烈的大嘴和整容后含蓄的小嘴,牆上還有一大張眉型示意圖,有「豪放眉」、「烈女眉」「巴黎眉」、名字之奇形怪狀,不亞於「情人梅」、「醬楊梅」、「話梅」,所有的眉毛,都淡淡的,整齊的,剃過的,只有個形狀,裏面的眉毛一根一根的,小心謹慎的,像兌了水的淡墨,看得人急死了。

見了久仰的醫師和她的徒弟。那醫師從始到終都戴着白口罩和紅胸罩(是她幫我挖痣時,我從白大褂敞開的領子裏無意中看到的)。那徒弟長得甚是奇怪,高鼻子陷眼,像外國人,很是不對頭。

手術前,女醫師先叫我洗洗臉,難不成嫌我臟?不過,洗出來的水的確是黑的。

我躺在床上,那個床比我們家的沙發舒服多了,而且徒弟還溫柔地給我蓋上被子,雖然被子上有股刺鼻的香水味,但舒服程度還是不減,就要開始手術了!

我爸和醫師交涉了一番,主要是聊他們一個共同的熟人,但不多會兒,我的舒服日子就沒了,徒弟搬來了一個皮箱大的黑匣子,一屁股放在我的肚子上,醫師也終止了話題,一步一步朝我前進,在我肚子上抓了一個什麼東西,後來才看清,是一根繡花針,難道它就是那根令無數人魂牽夢縈的武林第一毒針——「還我漂漂針」?我對所有用在我身上的不知名的東西都感到害怕,這次也不例外。

醫師又告訴我:「你先把眼睛閉上(我以為要給我什麼禮物,不料,她接着說)有一點點痛!」

我知道,在醫生的口裏,「不痛」就等於「比較痛」,而「有一點點痛」,就等於很痛,而醫生是從來就不會說「很痛」的。

我的臉上一共有八顆痣,醫生準備先取那顆最小的,我學着電視上那樣煽着眼睫毛閉眼睛。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動手術不一定要閉眼睛的,閉不閉眼睛,全憑個人愛好。

這時,醫生將我要取的痣所在的那一塊肉給捏了起來,拿起那根釘就刺,當時,我感覺那根針像轉起來了一樣。事後,我才知道那針的確在我的肉里轉,還好,醫生只把針在那塊肉上點了一下。

休息一分鐘過後,醫生準備取我那顆最大的痣,當時那個疼啊,難以言說,醫生不再是一下一下地鑽,而是跟挖坑一樣,一氣鑽下去,當時我只感到臉上有了一個無底洞,冷風颼颼地往裏鑽。鑽的時候,我甚至聞到了燒焦的味道,那個疼不再是單純的刺疼,是感覺到那針在我的臉上鑽一個洞,又像在我的臉上焊東西,還發出「滋滋」的響聲,實在嚇人。

為了緩解疼痛,我努力把精力分散,注意我爸和女徒弟之間的對話,因為視覺關閉,所以聽覺就特別靈敏。

「女娃兒,照片上的人是你呀?區別好大呀,完全不像了,是不一樣啊!」

這時,我對我爸的不好不壞的評論很是不滿意,因為女徒弟這個「樣品」的好壞,關係到這個醫師的技術,關係到我終身的幸福,怎麼能這麼草率呢?

「女娃兒」自豪地說:

「是呀是呀,整得不錯吧?你看着這個,再看看這個……」

然後我聽到了我爸爸的眼睛在「女娃兒」和照片之間穿梭的聲音,像《正大綜藝》上找錯誤環節,核對一下原版和改版差異,檢查一下原來的器官是不是還在自己的崗位上辛勤地工作。

但我心有餘而眼力不足,醫師仍固執地鑽下去,疼痛更厲害了。我緊握在一起的雙手都互相擰得變了形。當我再度睜開眼睛時,眼淚糊得我滿眼都是。

醫師又說,現在要取最疼的那顆痣了。我當然知道醫生所謂的「疼」指的是已經到了出神入化地步的疼痛。不禁心跳加快,熱血沸騰,兩隻手捏得更緊了,眼睛也閉得更緊了,我想我當時一定很像烈女,很像英雄人物。

醫生捏起了我眼睛旁邊,鼻子側面的一塊不多的肉。又有一根轉動的針向我逼來,這針只離我兩三毫米遠的,我已經準備好迎接巨大的痛苦,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突然,針不轉了,沒有了「噼里啪啦」的聲音,停電了!

醫師把針擱在我的臉上,去檢查電錶了。就在這時候,突然來電了,那針竟然自覺地轉了起來,我嚇得差點尿褲子。但又不敢動,生怕一動,那針就會自動地在我臉上塗鴉,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如果我毀了容,應該讓他們賠多少精神損失?

還好,那針是橫著放的,才得以保存我這如花似玉的美貌。

突然,那醫師竟重操舊業,又開始鑽那顆已經點過的最大的痣了,要知道,那無底洞本來很深了,這一鑽,更是疼得我嗚哇亂叫,這一叫,長達幾秒鐘,足以打破「滴你死」世界紀錄。

終於點完所有的痣了。我起身照鏡子,準備迎接光滑無暇的臉蛋。

不照不知道,一照嚇一跳,天哪!我的八顆痣,每一顆都變成了一個坑,面積竟擴大了五倍!

我差點失聲慘叫,原以為那激光針中藏有某種藥物,使痣一下子變沒了!沒想到竟是把痣挖出來,再讓它變變變,變出個大洞來!我最大的那顆痣不僅顆粒大,而且還有一大滴欲墜的血。

回到家裏,電視里正在放一個官司:

「一家美容院給顧客整容,結果卻把人毀容了……」

電視還放了整容前後的照片,整容后,那人臉上有幾個很大的坑,紅通通的,腮幫子這塊的坑露出了一個白白的亮亮的東西,可能是牙齒吧。

話說我挖完痣以後,遵從醫師的教導,三天沒有洗臉,寫到這裏,我不禁要提一下:不用洗臉的感覺真好!

我幻想着到學校去,臉上一個痣也沒有,同學們驚艷的表情。我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照鏡子,看看我的痣是不是起了變化。一看,還真有變化,所有的痣都結了疤,黑疤!大疤!我真的被毀了容,我回到學校怎麼見人啊!

來到學校里,我一直都是低着頭,掩著臉,不主動跟別人說話,也不隨便回答別人的問題,所以過了兩節課,依然平安無事,誰知道做操的時候……

做操站隊時,我不得不抬起頭,剛好,前面的同學扭過頭來,端詳我五六秒后,她終於大叫:

「你臉上怎麼有幾個豆豆?」

我一時亂了方寸,好半天才找出一個合理的理由來,說:

「我炒菜的時候,油濺上去的。」

我們班同學立刻對我的話深信不疑,關切地問:

「疼不疼啊?」

我便東施效顰地皺着眉頭說:

「那個疼啊,至今還記憶猶新。唉!」

那位女同學竟然還不知足,小心翼翼地問我能不能摸一下我的臉。天哪!我又不是動物園裏的野人,用得着那麼奇怪,那麼興師動眾嗎?

摸完之後,那同學又安慰我說:

「這幾個點完全毀了你的容!」

我一聽這話急了,本來我只以為這幾個疤只是幾個點,還沒怎麼引人注意,更不會到了毀容的地步,聽她這麼一說,我「輕生」的念頭都有了。

女同學看我恍惚的模樣,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只得悄悄地離開。

放學站路隊的時候,又有一個人發現了我的疤,也是個女同學,她是站在我後面的,這位同學平時就愛乍乍呼呼。這一次,她發現樓頂上有一隻麻雀后,更是不得了,一廂情願地把我的頭擰到對準她的位置,對着我的耳朵大叫:

「屋頂上有隻麻雀!」

她不僅說,還指,很用力地指,似乎只有飛到屋頂上把那隻麻雀捉住,方才解恨。看來,是力圖使我在音響和視覺上雙雙達到高標準的享受。她眼睛極好,一眼就看出了破綻。

她使出吃奶的力氣,大聲問我:

「你臉上怎麼有幾個坑坑呢?」

拜託!你見過鼓起來的坑嗎?

不巧的是,那第一個發現疤的同學正好站在我前面,她聞聲扭頭,知道情況后,添油加醋地代我回答:

「她在家炒小白菜的時候,小白菜剛下鍋,幾粒油便『撲通』一聲飛到了她臉上,於是她的臉,便從此毀了容。」

那位乍乍呼呼的已經悲痛欲絕,她的第一句話竟是:

「哇!你在家自己炒菜呀,好感動好震撼,下回選班長我一定投你一票。」

這話聽得我佩服極了,既感慨,又有實際行動,是本年度最價安慰之話。

疤呀疤,你是我的眼中釘,肉中刺,早日把你除掉是我畢生的夢想。啊,疤!

回到家中,我鞋都沒脫就照起我家的光碟兼鏡子來,我想看看這幾個疤是不是真的到了毀容的地步。

一看,哈哈!真真喜殺我也,那幾個疤全掉了,不過還有些粉紅色的坑,我知道,坑還需肉來填,我能做的就只有祈禱肉快點長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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