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姑娘(下)

冰姑娘(下)

5.在回家的路上

啊,第二天他在高山上向回家的路上走的時候,他背的東西真不少!是的,他有三個銀杯,兩支漂亮的獵槍和一個銀咖啡壺——當他自己有了家的時候,這個咖啡壺當然是有用的。但是這還不能算是最重的東西。他還得背一件更重、更沉的東西——也可以說是這東西把他從高山上背回家來的。

天氣很不好,陰沉沉的,下着雨。雲塊像喪布似的覆在山頂上,把那些閃亮的山峰都蓋住了。斧子最後的伐木聲在森林中發出迴響。粗大的樹榦朝山下滾來。從高處望,這些樹榦好像火柴棒,但它們是可以做大船的桅杆的。路西尼河在唱着單調的歌,風在呼呼地吹,雲塊在移動。

這時洛狄身旁忽然有一個年輕姑娘和他並肩走。他一直沒注意,只有當她貼得這樣近的時候,他才看到她。她也想走過這座山。她的眼裏含有一種特殊的魔力,使你不得不看它們;而這對眼睛是那麼亮,那麼深——簡直沒有底。

「你有愛人沒有?」洛狄說,因為他的心裏現在充滿了愛的感覺。

「沒有!」這姑娘回答說,同時大笑起來。但是她說的似乎不是真話。「我們不要走彎路吧!」她繼續說。「我們可以更往左一點。這樣,路就可以近些!」

「對!而且還很容易掉到冰罅里去呢!」洛狄說。「你並不太熟悉這條路,但是你卻想當一個嚮導!」

「我熟悉這條路!」她說,「而且我的思想也很集中。你老在留神下邊的冰罅,但是在這兒你應該留神冰姑娘才對。據說她對人類很不客氣。」

「我並不怕她,」洛狄說。「在我小時候她就得放過我。現在我已經長大了,她更捉不住我了。」

天變得更黑了。雨在下着,雪也飛來了,閃著白光,晃人眼睛。

「把手伸給我吧,我可以拉着你爬!」姑娘說,同時用她冰冷的手指摸了他一下。

「你拉着我?」洛狄說,「我並不需要一個女子幫助我爬山!」

於是他就大踏步從她身邊走開。雪積在他的身上,像一件外衣。風在呼嘯著。他聽見這姑娘在他後面笑着唱着,她的笑聲和歌聲引起一種奇怪的回聲。他相信這一定是為冰姑娘服務的一個妖怪。他小時曾在這些山上旅行過。他在這兒宿夜的時候,他就聽到過這類的事情。

雪下得小了。他下面是一片雲霧。他回頭望望,什麼人也看不見。但是他仍然聽到笑聲和歌聲——這可不像是人發出的聲音。

洛狄到達了這山的最高部分;路開始從這兒伸向下邊的倫河流域。他向夏莫尼望去;在一片藍天上面,他看到兩顆亮晶晶的星星。於是他想起了巴貝德,想起了他自己和自己的幸運。這些思想使他感到溫暖。

6.拜訪磨坊

「你帶了這麼多的好東西回來!」他的年老的嬸母說。她的奇怪的鷹眼睛射出光芒;她以一種奇怪的痙攣動作前後搖着她那滿是皺紋的瘦頸,而且搖得比平時還要快。「洛狄,你正在走運!我的親愛的孩子,我得吻你一下!」

洛狄讓她吻了一下,但是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只不過是勉強接受這種家庭的小小溫情。

「你長得多麼漂亮啊,洛狄!」這老太婆說。

「不要叫我胡思亂想吧,」洛狄回答說,大笑了一聲。他喜歡聽這類的話。

「我再說一次,」她說,「你在走運!」

「對,我想你是對的!」他說,同時想起了巴貝德。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到那深溪里去一趟。

「他們現在一定已經到家了,」他對自己說。「照他們應該到家的日子算來,已經過了兩天了。我得到貝克斯去一趟!」

洛狄於是到貝克斯去;磨坊里的人都回來了。大家都歡迎他:住在因特爾拉根的人也託人向他致意。巴貝德沒有講很多話。她現在變得很沉默,但是她的眼睛在講話——對洛狄說來,這已經很夠了。磨坊主素來多話,而且喜歡以他自己的想法和風趣話使別人發笑;但是這次他似乎只願意聽洛狄講自己的打獵故事:羚羊獵人在高山上有不可避免的危險和困難,他們怎樣得在石崖上的不牢的「雪檐」上爬(這些雪檐是冰雪和寒氣凍在石壁上的),他們怎樣得走過橫跨深淵的雪橋。

洛狄一談起獵人的生活、羚羊的狡猾和它的驚人的跳躍、狂暴的「浮恩」和來勢洶洶的雪崩,他的臉上就顯得格外好看,他的眼睛就射出光芒。他注意到他每講一個新的故事,磨坊主對他的興趣就增加一分。使這老頭子特別感到興趣的是這年輕獵人所講的一個關於兀鷹和巨鷹的故事。

離這兒不遠,在瓦利斯州,有一個鷹窠很巧妙地建築在一個懸崖下面。窠里有一隻小鷹;要捉住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幾天以前有一個英國人曾經答應過,假如洛狄能把那隻雛鷹活捉下來,他可以給他一大把金幣。

「但是什麼東西都有一個限度呀,」洛狄說。「那隻雛鷹是沒有辦法捉到的;除非你是個瘋子,你才敢去試試。」

他們不停地喝酒,不停地聊天;洛狄覺得夜太短了。這是他第一次拜訪磨坊。他離開的時候,已經過了夜半了。

燈光還在窗子裏和綠樹枝間亮了一會兒。客廳的貓從天窗里爬出來,與沿着排水管走來的廚房的貓相會。

「磨坊里有什麼消息沒有?」客廳的貓問。「屋子裏有人秘密地訂了婚,而父親卻一點也不知道。洛狄和巴貝德整晚在桌子底下彼此踩着腳爪。他們甚至還有兩次踩到我的腳爪上,但是我卻沒有叫,為的是怕引起別人注意!」

「要是我,我可要叫的!」廚房的貓說。

「廚房裏的事情不能與客廳里的事情相提並論,」客廳的貓說。「不過我倒很想知道,假如磨坊主聽到他們訂了婚,他會有些什麼意見!」

的確,磨坊主會有什麼意見呢?這也是洛狄想要知道的事情。不過叫他老等著,他可辦不到。因此,沒有過多少天,當公共馬車在瓦利斯州和華德州之間的倫河橋上走過的時候,車裏就坐着一個旅客——洛狄。他像平時一樣,心情非常好;他愉快地相信,這天晚上他一定會得到「同意」的答覆。

黃昏時候,公共馬車又在往回走。洛狄也坐在裏面往回走。不過客廳的貓卻帶着一個消息跑進磨坊。

「你這個待在廚房裏的傢伙,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嗎?磨坊主現在什麼都知道了。事情完了!洛狄天黑時到這兒來過。他和巴貝德在磨坊主的房間外面的走廊上小聲小氣地講了一大堆話。我躺在他們的腳下,但是他們沒有理睬我,連想都沒有想到我。

「『我要當面對你父親講!』洛狄說。『這是最可靠的辦法。』

「『要不要我跟你一塊去?』巴貝德說,『替你打打氣!』

「『我有足夠的勇氣,』洛狄說,『但是有你在場,不管他高興不高興,他總得客氣些。』

「於是他們就進去了。洛狄踩了我的尾巴,踩得真夠厲害!洛狄這個人真笨。我叫了一聲,不過他和巴貝德全沒有理我。

他們把門推開,兩個人一齊進去,我當然走在他們前面。我馬上跳到椅背上,因為我怕洛狄會踢我。哪曉得磨坊主這次倒踢起人來。他踢得才凶呢!把他一腳踢出門外,一直踢到山上的羚羊那裏去了。現在洛狄可以瞄準羚羊,但可不能瞄準我們的小巴貝德了。」

「不過他們究竟說了什麼呀?」廚房的貓問。

「什麼嗎?人們在求婚時說的那套話,他們全說了。比如:『我愛她,她愛我。如果桶里的牛奶夠一個人吃,當然也可以夠兩個人吃的!』

「『但是她的地位比你高得多,』磨坊主說。『她坐在一堆金沙上——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攀不上呀!』

「『只要一個人有志氣,世上沒有什麼攀不上的東西!』洛狄說,因為他是一個直爽的人。

「『你昨天還說過,那個鷹窠你就爬不上。巴貝德比鷹窠還要高呢。』

「『這兩件東西我都要拿下來!』洛狄說。

「『如果你能把那隻小鷹活捉下來,那麼我也可以把巴貝德給你!』磨坊主說,同時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好吧,洛狄,謝謝你來看我們!明天再來吧,你在這兒什麼人也看不到了。再會吧,洛狄!』

「巴貝德也說了再會。她的樣子真可憐,簡直像一隻再也看不見母親的小貓一樣。

「『男子漢,說話算話!』洛狄說。『巴貝德,不要哭吧,我會把那隻小鷹捉下來的!』

「『我想你會先跌斷你的脖子!』磨坊主說,『要是這樣,你再也不能到這兒來找麻煩了!』

「我認為這一腳踢得很結實。現在洛狄已經走了;巴貝德在坐着流眼淚。但是磨坊主卻在唱着他旅行時學到的那支德文歌!這類的事兒我也不願再管了,因為管了沒有什麼好處!」

「你不過是說說罷了!」廚房的貓說。

7.鷹窠

山路上有一陣愉快的歌聲飄來。這歌聲很洪亮,表示出勇氣和快樂的心情。唱的人就是洛狄。他正要去看他的朋友維西納得。

「你得幫我一下忙!我們得把拉格利找來,因為我想要取下崖頂上的那個鷹窠!」

「你還不如去取月亮里的黑點子。這比取那個鷹窠難不了多少!」維西納得說。「我看你的心情倒蠻快活呢!」

「對啦,因為我要結婚了!不過,講老實話,我得把實情告訴你!」

不一會兒維西納得和拉格利就知道了洛狄的用意。

「你真是個固執的傢伙,」他們說。「事情不能這樣辦!你會跌斷你的脖子的!」

「只要你不怕跌下來,你就決不去跌下來的!」洛狄說。

半夜裏,他們帶着竿子、梯子和繩子出發了。路伸進灌木林,通過鬆散滾動的石子;他們一直向山上爬,爬了一整夜。他們下面的水在潺潺地流,他們上面的水在不停地滴,半空浮着的是漆黑的雲塊。這隊獵人到達了一個峻峭的石壁;這兒比什麼地方還要陰暗。兩邊的石崖幾乎要碰到一起了,只有一條很狹的罅縫露出一片天來。石崖下面是一個深淵,裏面有潺潺的流水。

這三個人靜靜地坐着。他們等待天明。如果他們想捉住小鷹的話,他們必須等母鷹在天明飛出時一槍把她打死。洛狄一聲也不響,好像他變成了他坐着的那塊石頭的一部分似的。他把槍放在面前,扳上了槍機;他的眼睛注視着石崖的頂——鷹窠就藏在那兒一塊突出的石頭底下。這三個獵人需要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呢!

忽然間,他們聽到頭上有一陣騷動的颼颼聲。一隻龐大的物體在飛動,把天空遮暗了。這黑影剛一離開窠,兩桿獵槍就瞄準它了。有一槍打了出去;那雙張著的翅膀拍了幾下。接着就有一隻鳥慢慢地墜落下來,這隻鳥和它張著的翅膀幾乎可以把整個的深淵填滿,甚至把這幾個獵人也打下去。最後這鳥兒在深淵裏不見了。它降落的時候折斷了許多樹枝和灌木林。

這幾個獵人現在開始工作了。他們把三把最長的梯子頭抵頭地綁在一起;這樣,這梯子就可以達到很高的地方。但是梯子最高的一級所能達到的地方,離鷹窠還有相當距離。鷹窠是藏在一塊突出的石頭底下,而通到這窠的石壁卻光滑得像一堵牆。經過一番商議以後,這幾個人決定再接上兩把梯子,從崖頂上放下來,跟下面的三把梯子銜接起來。他們花了好大一番氣力才找來了兩把梯子,把它們頭抵頭地用繩子綁好,然後再把它們沿着那個突出的石頭放下來,這樣梯子就懸在深淵的半空,而洛狄則坐在它們最低的一個橫檔上。這是一個寒冷的清晨;雲霧正從這個漆黑的深淵裏升上來。洛狄好像是一隻坐在雀子在築巢時放在工廠煙囪邊上的一根乾草上的蒼蠅,而這根草正在飄動。如果這根草掉下來,只有蒼蠅可以展開翅膀,逃出性命。但是洛狄卻沒有翅膀,只會跌斷脖子。風在他身邊呼呼地吹。深淵底下的水正從融化著的冰河——冰姑娘的宮殿——里轟轟地向外流。

他把這梯子前後搖擺,正如一個蜘蛛要網住物件時搖擺它的細長的蛛絲一樣。當他在第四次接觸到下面的梯子時,他就牢牢地鈎住下面的梯頂,用他的能幹的手把懸著的和搭著的梯子綁在一起;但是梯子仍然在搖擺,好像它們的鉸鏈全都鬆了似的。

這連在一起的五根長梯子,像一根飄搖的蘆葦似的,撞著垂直的石壁。現在最危險的工作開始了:他得像一隻貓似的爬上去。洛狄做起這種事來當然是不難的,因為貓已經教會了他怎樣爬。他一點也不知道昏迷的女神就浮在他後面的空中,而且正向他伸出珊瑚蟲一樣的手來。當他爬到梯子頂上的時候,他才發現他的高度還不足以使他看到鷹窠里的情景。他只能用手夠到它。他把鷹窠底下那些密密的枝條用手摸了一下,看這些枝條夠不夠結實。他抓住了一根牢固的枝條以後,順勢一躍,就離開了梯子,於是他的頭和胸部就升到鷹窠上面。這時他就聞到一股死屍的臭味,因為鷹窠里有許多腐爛了的羚羊、雀子和綿羊。

昏迷之神因為控制不了他,只好把這些有毒的臭味朝他的臉上吹來,好叫他昏過去。在下邊張著大口的黑色深淵裏,冰姑娘披着淡綠色的長發,坐在翻騰的水上。她的一對死冰冰的眼睛像兩個槍眼似的盯着洛狄。

「現在我可要捉住你了!」

洛狄在鷹窠的一角看到了小鷹。雖然它現在還不能飛,它已經是一隻龐大、兇惡的鳥了。洛狄聚精會神地盯着它。他使盡氣力用一隻手來穩住自己的身體,同時用另一隻手把繩子的活結套在這小鷹的身上。這隻鳥現在算是活生生地被捉住了。洛狄把它的腿牢牢地系在活結里,然後把它向肩上一扔,使它低低地懸在他下面。這時有一根繩子從上面放下來了。他緊緊地握著這根繩子,徐徐下落,直到他的腳尖觸到梯子最高的一根橫檔為止。

「扶穩!只要你不害怕跌下來,你就永不會跌下來的!」他很早就有這種認識;現在他就照這種認識辦事。他穩穩地扶著梯子向下爬。因為他相信他不會跌下來,所以他就沒有跌下來。

這時我們聽到一陣強有力的喝彩聲。洛狄拿着小鷹,站在堅實的石地上,安然無恙。

8.客廳的貓透露出的消息

「這就是您所要求的東西!」洛狄說。這時他走進了貝克斯的磨坊主的家裏。他把一個大籃子放在地板上,然後把蓋子揭開。一對有黑圈圍着的黃眼睛在兇狠地望着人。這對眼睛是那麼明亮,那麼兇猛,簡直像要燃燒起來、把所看見的東西咬一口似的。這鳥的短而結實的嘴大張著準備啄人。它的頸是紅的,蓋着一層絨毛。

「小鷹!」磨坊主說。巴貝德大叫一聲,向後退了幾步;可是她的目光卻沒有從洛狄和這小鷹身上移開。

「你居然不害怕!」磨坊主說。

「而你也不食言!」洛狄說。「各人有各人的特點!」

「不過你怎麼沒有把脖子跌斷呢?」磨坊主問。

「因為我抓得牢呀!」洛狄回答說。「我現在還是這樣!我把巴貝德抓得也很牢!」

「先等等吧,看你什麼時候能得到她!」磨坊主說,大笑起來。他這樣笑是一個很好的徵兆,巴貝德知道。

「趕快把小鷹從籃子裏拿出來,它這副盯着人的樣子真可怕!你怎樣把它捉下來的?」

洛狄現在不得不描寫一番了。磨坊主的一雙眼睛望着他,越睜越大。

「你這樣有勇氣,這樣運氣好,你簡直可以養活三個太太!」磨坊主說。

「謝謝您!謝謝您!」洛狄大聲說。

「但是現在你還得不到巴貝德!」磨坊主說着,同時在這年輕獵人的肩上開玩笑地拍了一下。

「你知道磨坊里最近的消息嗎?」客廳的貓問廚房的貓。

「洛狄送給我們一隻小鷹,但是他卻要把巴貝德拿去作為交換。他們已經接過吻,而且還讓爸爸在旁邊親眼看着呢!這簡直等於訂婚了!老頭子沒有再踢他出去。他縮回腳,打起盹來,讓這兩個年輕人坐在一起,喵個不停。他們彼此要講的話真多;不到聖誕節,他們是講不完的!」

事實上他們到了聖誕節也沒有講完。風把黃葉吹得滿天飛;雪在山谷里飄,也在山上飄。冰姑娘坐在壯麗的宮殿裏,而在冬天這宮殿一天比一天擴大。石崖蓋上了一層冰塊;冰柱像笨重的象牙似的從上面垂下來——在夏天的時候,溪水在這兒散出一層潮濕的霧。奇形怪狀的冰花在蓋滿了雪球的杉樹上射出光彩。冰姑娘乘着急風在深谷上馳騁。雪地的面積擴大到貝克斯來;因此她也能隨着雪地的擴大到貝克斯來了,並且望見坐在屋子裏的洛狄。這年輕人老是跟巴貝德坐在一起——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一個習慣。他們的婚禮將要在夏天舉行。他們的耳朵里老有聲音在響①,因為他們的朋友經常在談論他們。

①這是北歐的迷信:一個人的耳朵里如果有聲音在響,那就是有人在談論他。

一切像太陽光那樣明朗;最美麗的石楠也開了。可愛的、滿面笑容的巴貝德現在好像是春天——那使一切鳥兒歌唱夏

天和婚禮的美麗的春天。

「他們兩個人老坐在一起,偎在一起!」客廳的貓說。「老聽着他們喵喵叫,真使我膩煩極了!」

9.冰姑娘

春天把她的嫩綠的花環在胡桃樹上和栗樹上陳列出來了。生長在聖·莫利斯橋和日內瓦湖以及倫河沿岸的胡桃樹和栗樹開得特別茂盛;倫河正從它的源頭以瘋狂的速度在冰河底下奔流。這冰河就是冰姑娘住的宮殿。她乘着急風從這兒飛向最高的雪地,在溫暖的陽光下的雪榻上休息。她坐在這裏向下面的深谷凝望。在這些深谷里,人就像被太陽照着的石頭上的螞蟻一樣,來來往往忙個不休。

「太陽的孩子們把你們稱為智慧的巨人!」冰姑娘說。「你們都不過是蟲蟻罷了。只要有一個雪球滾下來,你們和你們的房子以及城市就會被毀滅得乾乾淨淨!」

於是她把頭昂得更高,用射出死光的眼睛朝自己周圍和下面望了一眼。但是山谷里升起一片隆隆的響聲。這是人類在工作——在炸毀石頭。人類在鋪路基和炸山洞,準備建築鐵路。

「他們像鼴鼠似的工作著!」她說。「他們在打地洞,所以我才聽見這種好像放槍的聲音。當我遷移我的一個宮殿的時候,那聲音卻比雷轟還大。」

這時有一股濃厚的煙從山谷里升起,像一片飄着的面紗似的在向前移動。它就是火車頭上浮動着的煙柱。車頭正在一條新建的鐵路上拖着一條蜿蜒的蛇——它的每一節是一個車廂。它像一支箭似的在行駛。

「這些『智慧的巨人』,他們自以為就是主人!」冰姑娘說。

「但是大自然的威力仍然在統治著一切呀!」

於是她大笑起來。她唱着歌;她的歌聲在山谷里引起一片迴音。

「雪山又在崩頹了!」住在下邊的人說。

但是太陽的孩子們以更高的聲音歌唱着人的智慧。人的智慧統治著一切,約束著海洋,削平高山,填滿深谷。人的智慧使人成為大自然的一切威力的主人。正在這時候,在大自然所統治著的雪地上,有一隊旅人走過。他們用繩子把自己聯在一起,好使自己在深淵旁邊光滑的冰上形成一個更有力量的集體。

「你們這些蟲蟻啊!」冰姑娘說。「你們這批所謂大自然的威力的主人!」

於是她把臉從這隊人掉開,藐視地望着下邊山谷里正在行駛着的火車。

「他們的智慧全擺在這兒!他們全在大自然的威力的掌握中:他們每個人我都看透了!有一個人單獨地坐着,驕傲得像一個皇帝!另外有些人擠在一起坐着!還有一半的人在睡覺!這條火龍一停,他們就都下來,各走各的路。於是他們的智慧就分散到世界的各個角落裏去了!」

她又大笑了一通。

「又有一座雪山崩頹了!」住在山谷里的人說。

「它不會崩到我們頭上來的,」坐在火龍後面的兩個人說。

正如俗話所說,這兩個人是「心心相印」。他們就是巴貝德和洛狄,磨坊主也跟他們在一起。

「我是當做行李同行的!」他說。「我在這兒是一個不可少的累贅。」

「他們兩人都坐在裏面!」冰姑娘說。「我不知摧毀了多少羚羊,我不知折斷了幾百萬棵石楠——連它們的根也不留。我要毀掉這些東西:智慧——精神的力量!」

她大笑起來。

「又有一座雪山崩頹了!」住在山谷里的人說。

10.巴貝德的乾媽

跟克拉倫斯、維爾納克斯和克林三個小鎮在日內瓦湖的東北部形成一個花環的最近的一個城市是蒙特魯。巴貝德的乾媽——一位英國貴婦人——就帶着她的幾個女兒和一個年輕的親戚住在這裏。她們到這兒來沒有多久,但是磨坊主早已經把女兒的訂婚消息告訴她們了。他還把洛狄,那隻小鷹以及他到因特爾拉根去的事情也都講了——總之,他把前前後後的一切經過都說了。她們聽了非常高興,同時對洛狄和巴貝德,甚至對磨坊主都表示關懷,並且還要求他們三個人來看看她們。她們現在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才來的。巴貝德希望看看乾媽,乾媽也希望看看巴貝德。

在日內瓦湖的盡頭,有一艘汽船停在維也奴烏小鎮下邊。汽船從這兒開半個鐘點就可以到維爾納克斯——離蒙特魯不遠。這湖濱經常是詩人們歌頌的對象。拜倫曾經在這深綠的湖畔的胡桃樹下坐過,還寫過和諧的詩篇,敘述被監禁在黑暗的錫雍石牢裏的囚徒①。水上有一處映着隱在垂柳中的克拉倫斯;盧梭就常在這附近散步,醞釀着他的《新哀洛綺絲》②。倫河在沙伏依州的雪山下面流着;離它流入湖的出口處不遠有一個小島。從岸上看,這島小得簡直像一條船。事實上它是一個石礁。在一個世紀以前,有一位貴婦人把它的周圍填上了土,接着在它上面又蓋了一層土。島上現在長了三棵槐樹,把整個的島都遮住了。巴貝德非常喜歡這塊小地方。在她看來,這是她全部旅行中所到的最可愛的一個處所。

她說大家應該上去看看。她認為在這個小島上散散步一定是非常愉快的。但是輪船卻在它旁邊開過去了;照一般慣例,輪船只有到維爾納克斯才停下來。

這一小隊旅客在陽光下的圍牆之間走着,這些圍牆把蒙特魯這個小山城面前的許多葡萄園都圍了起來。許多無花果樹在農家的茅舍面前灑下陰影;花園裏有許多月桂樹和柏樹。

半山腰有一個旅館;那位英國貴婦人就住在裏面。

主人的歡迎是誠懇的。乾媽是一個高大、和善的女人;她的圓臉蛋老帶着笑容。她小時一定跟拉斐爾③所刻的安琪兒差不多。她的頭現在還像一個安琪兒的頭,不過老了許多,頭髮全白了。她的幾個女兒都是美麗、文雅、又高又苗條的女子。跟她們在一道的表哥穿的是一身白衣服。他的頭髮是金黃的;他的一臉黃絡腮鬍子就是分給三個人還夠用。他對巴貝德立刻表示出極大的好感。

①這是指拜倫在1816年發表的長詩《錫雍的囚徒》(Prisoneroaechillon),內容描寫日內瓦的聖·維克多寺院的副住持博尼瓦爾因為與愛國志士共謀推翻薩伏依公爵的統治,而兩次被囚禁在錫雍石牢裏的故事。

②《新哀洛綺絲》(LaNouvelleHeloise)是盧梭在1761年發表的小說。這小說是他1756年在巴黎寫成的。

③拉斐爾(SantiRaphael,1483—1520)是意大利羅馬學派的一個偉大藝術家。

大桌子上堆著許多裝幀精美的書籍、樂譜和圖畫。陽台上的門是開着的;他們可以望見外面那個美麗而廣闊的湖。這湖非常瑩清平靜,沙伏依州的山、小鎮、樹林和雪峰全都映在裏面。

洛狄本來是一個非常直爽、活潑和隨便的人。現在他卻感到非常拘束起來。他走起路來簡直像踩着鋪在光滑的地板上的豌豆似的。他覺得時間過得真慢!他覺得好像他在踩着踏車①。他們還要到外面去散步!這也是同樣地慢,同樣地叫人感到膩煩!洛狄如果向前走兩步,必須再退後一步才能跟大家看齊。他們向石島上的陰暗的錫雍古堡走去,為的是要看看那裏面的刑具、地牢、掛在牆上的銹鏈子、死刑犯所坐的石凳、地板門——死刑犯就是從這門被扔到水裏的鐵樁上去的。

①這是英國一個叫做古比特(SirWilliamCubitt)的爵士在1818年所「發明」的一種苦役勞動。踏車是一種木輪子;犯人用手支在兩邊的欄桿上,不停地用腳踩着這輪子,使它像現代的發動機似的發出動力。

他們認為看這些東西是一樁愉快的事!這是一個執行死刑的地點;拜倫的歌把它提升到詩的世界。不過洛狄仍然覺得它是一個行刑的場所。他把頭伸出石窗,望着深沉的綠水和那個長著三棵槐樹的小島。他希望他現在就在那個島上,不跟這批喋喋不休的朋友在一起。不過巴貝德的興緻非常高。她後來說,這次出遊使她感到非常愉快;她還認為那位表哥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紳士。

「一個不折不扣的牛皮大王!」洛狄說。這是洛狄第一次說出使她不高興的話。

這位英國人送她一本小書,作為遊歷錫雍的紀念。這就是拜倫的詩《錫雍的囚徒》的法譯本——為的是使巴貝德便於閱讀。

「這可能是一本好書,」洛狄說,「但是我不喜歡這個油頭粉面的傢伙。他送你這本書,並不能討得我的歡心。」

「他的樣子像一個沒有裝麵粉的麵粉袋,」磨坊主說,同時對自己的笑話大笑起來。

洛狄也大笑起來,稱讚這話說得非常好,非常正確。

11.表哥

兩三天以後,洛狄又到磨坊去了一次。他發現那個年輕的英國人也在場。巴貝德在他面前擺出一盤清蒸的鱒魚,而且還親手用荷蘭芹把這魚裝飾了一番,使這魚能引起人的食慾。而這完全是不必要的。這個英國人到這兒來做什麼呢?為什麼巴貝德要這樣伺候他、奉承他呢?洛狄吃起醋來——這可使巴貝德高興了。她懷着極大的興趣來探討他的內心的各個方面——弱點和優點。

愛情對她說來仍然是一種消遣;她現在就在戲弄洛狄整個的感情。不過我們不得不承認,他仍然是她的幸福的源泉,是她的思想的中心,是她在這世界上最好和最寶貴的東西。雖然如此,他越顯得難過,她的眼睛就越露出笑容。她還願意把這位長著一臉黃絡腮鬍子的金髮英國人吻一下呢——如果這能夠使洛狄一氣而走的話;因為這可以說明他愛她。小巴貝德的這種做法當然是不對的,也是不聰明的,然而她不過只有19歲呀。她不大用腦筋。她更沒有想到,她的這種作法對於那個英國人說來會引起什麼後果,而對於一個誠實的、訂過婚的磨坊主的女兒說來,會顯得多麼輕率和不當。

從貝克斯通到此地的公路要在一座積雪的石峰(它在當地的方言中叫做「狄亞卜勒列茲」)下邊經過;磨坊的位置就在這兒。它離一條激流的山溪不遠。溪里的水像蓋了一層肥皂泡似的呈灰白色,但是推動磨坊輪子的動力並不是這溪水,另外還有一條小溪從河另一邊的石山上流下來。它衝進公路下邊用石頭攔起的一個蓄水池,再注入一個木槽,與河水匯合一起來推動那個龐大的磨坊輪子。木槽里的水漫到邊上。凡是想走近路到磨坊去的人,就不妨在這又濕又滑的木槽邊緣上踩過去。那個年輕的英國人就想這樣試一下!

有一天晚上,他像一個磨坊工人似的穿着一身白衣服,被巴貝德的窗子所射出來的燈光引導著,在這邊緣上爬過去。他從來沒有學過爬,因此他差不多要倒栽蔥地滾進水裏去了。他總算運氣好,不過他的袖子卻全打濕了,他的褲子也弄髒了。因此,當他來到巴貝德的窗下時,他已經是全身透濕,遍體泥巴。他爬到一棵菩提樹上,做出一種貓頭鷹的叫聲來——這是他唯一會模仿的聲音。巴貝德聽到這聲音,就在薄薄的窗紗後面向外探望。她一看到這個白色的人形,就已經猜到這是誰了。她的心害怕得跳起來。她急忙把燈滅了,同時仔細地把所有的窗子都插好,讓他痛痛快快地學一陣貓頭鷹叫。

要是洛狄這時在磨坊里,事態就要嚴重了!但是洛狄卻不在磨坊里,不,比這還要糟:他就在這菩提樹下。他們大聲地吵鬧,對罵起來。他們可能打起來——甚至弄出謀殺事件也說不定。

巴貝德急忙把窗子打開,喊著洛狄的名字,叫他趕快走開,並且說不准他留在這兒。

「你不准我留在這兒!」他高聲說。「原來你們早已經約好了!你想要有好朋友——比我還好的人!巴貝德,你簡直不要臉!」

「你真可憎!」巴貝德說。「我憎恨你!」她哭起來。「滾開!

滾開!」

「你不應該這樣對待我!」他說。當他走開時,他的臉上像火一樣在發燒,他的心也像火一樣在發燒。

巴貝德倒在床上哭起來。

「洛狄,我那麼熱烈地愛你,而你卻把我當做一個壞人看待!」

她很生氣,非常生氣。這對她是有好處的,否則她就會感到更難過了。現在她睡得着了——可以有一次恢復精神和青春的睡眠了。

12.妖魔

洛狄離開貝克斯,朝回家的路上走。他爬上空氣清涼的高山;山上有積雪,有冰姑娘在統治著。下邊是一片枝葉繁盛的樹木,看起來像一片馬鈴薯的葉子。杉木和灌木林從上面看都顯得非常細小。被雪蓋着的石楠,東一堆,西一堆,很像晾在外面的被單。有一棵龍膽擋住他的去路;他用槍托一下子就把它摧毀了。

在更高的地方出現了兩隻羚羊。他一想到別的東西,眼睛就立刻亮起來了。但是要想射中這兩隻羚羊,距離還不夠近。因此他繼續向上爬,一直爬到一塊只長著幾根草的石堆上。這兩隻羚羊現在悠閑地在雪地上走着。他加快步子;雲塊把他罩住了。他來到了一個峻峭的石崖面前;這時開始下起傾盆大雨來。

他感到像火燒一樣地乾渴。他的頭腦灼熱,但是他的四肢寒冷。他取出打獵用的水壺,但是壺裏已經空了,因為他一賭氣爬上山的時候,忘記把水灌滿。他一生沒有病過,但是他現在卻有生病的感覺了。他非常疲累,很想躺下來睡一覺,但是處處都是水。他想鼓起精神來,但是一切東西都在他眼前奇形怪狀地顫動,這時他忽然看見他在這一帶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東西——一個靠着石崖新近搭起來的小茅屋。屋門口站着一個年輕的女子。他起初以為她就是他跳舞時吻過的那個塾師的女兒安妮特,但是她不是安妮特。他相信他以前看見過她——可能就是那天晚上他參加因特爾拉根的射擊比賽后回家時,在格林達瓦爾得見過的。

「你是什麼地方的人?」他問。

「我就住在這兒呀!」她說。「我在這兒看羊!」

「羊!羊在什麼地方吃草呢?這兒只有雪和石頭呀!」

「你知道的東西倒是不少!」她說,同時大笑起來。「在我們後面更低一點的地方有一個很好的牧場。我的羊兒就在那裏!我才會看羊呢。我從來沒有丟過一隻。我的東西永遠就是我的。」

「你的膽子真大!」洛狄說。

「你的膽子可也不小呀!」她回答說。

「請給我一點奶喝好不好——假如你有的話。我現在渴得難受!」

「我有比牛奶還好的東西,」她說。「你可以喝一點!昨天有幾個旅客帶着嚮導住在這裏,他們留下半瓶酒沒有帶走。這種酒恐怕你從來沒有嘗過。他們不會再回來取的,我也不會喝酒。你拿去喝吧!」

於是她就把酒取出來,倒在一個木杯里,遞給洛狄。

「真是好酒!」他說。「我從來沒有喝過這樣使人溫暖的烈酒!」

他的眼睛射出光彩。他全身有一種活潑愉快的感覺,好像他現在再也沒有什麼憂愁和煩惱似的。他充滿了一種活躍的新的生命力。

「她一定是塾師的女兒安妮特!」他大聲說。「給我一個吻吧!」

「那麼請你把你手上的這個漂亮的戒指給我吧!」

「我的訂婚戒指?」

「是的,就是這個戒指。」女子說。

於是她又倒了滿滿一杯酒。她把這酒托到他的嘴唇邊。他喝了。愉快的感覺似乎流進他的血管。他似乎覺得整個世界是屬於他的;他為什麼要使自己苦惱呢?一切東西都是為了我們的快樂和享受而存在的呀。生命的河流就是幸福的河流。

讓它把你托起,讓它把你帶走——這就是幸福。他望着這個年輕的姑娘。她是安妮特,同時也不是安妮特;但是她更不像他在格林達瓦爾得附近見到過的那個所謂「鬼怪」。這個山中姑娘新鮮得像剛下的雪,嬌艷得像盛開的石楠,活潑得像一隻羔羊。不過她仍然是由亞當的肋骨造成的——一個像洛狄自己一樣的活生生的人。

他用雙手摟着她,望着她那對清亮得出奇的眼睛。他望了不過一秒鐘,但是我們怎樣才能用語言把這一秒鐘形容出來呢?不知道是妖精還是死神控制了他的整個身體,他被高高地托起來了,他也可以說是墜進一個陰慘的、深沉的冰罅,而且越墜越深。他看見像深綠色的玻璃一樣明亮的冰牆。他的周圍是一些張著口的無底深淵。滴水像鐘聲一樣響,像珠子一樣亮,像淡藍色的火焰一樣發光。冰姑娘吻了他。這一吻使他全身打了一個寒顫。他發出一個痛楚的叫聲,從她手中掙脫,蹣跚了幾步,接着便倒下來了。他的眼睛面前是漆黑一團,但是不一會兒他又把眼睛睜開了。妖魔開了他一個玩笑。

阿爾卑斯山的姑娘不見了,那個避風雨的茅屋也不見了。水從光禿的石頭上滾下來;四周是一片雪地。洛狄凍得發抖。

他全身都濕透了;他的戒指——巴貝德給他的那個訂婚戒指——也不見了。他的獵槍躺在他旁邊的雪地上。他把它拿起來,放了一槍,但是放不響。潮濕的雲塊像大堆積雪似的填滿了深淵。昏迷之神就坐在這兒,等待着那些不幸的犧牲者。

他下邊的深淵裏起了一陣響聲。這聲音聽起來好像有一堆石頭在墜落,並且在摧毀著任何擋住它的東西。

巴貝德坐在磨坊里哭。洛狄已經有六天沒有去了。這一次本是他錯,他應該向她告罪——因為她全心全意地愛着他。

13.在磨坊主的家裏

「那些人也真夠胡鬧!」客廳的貓對廚房的貓說。「巴貝德和洛狄又分開了。她在哭,但他一點也不想她。」

「我不喜歡這種態度。」廚房的貓說。

「我也不喜歡這種態度,」客廳的貓說。「但是我也並不為這件事難過。巴貝德可以找那個絡腮鬍子做愛人呀。這人自從那次想爬上屋頂以後,再也沒有到這兒來過。」

妖魔鬼氣在我們的身里身外耍他們的詭計。洛狄知道這一點,而且還在這事情上動過腦筋。他在山頂上所遇見的和經歷的是什麼呢?是妖精嗎,是發熱時所看見的幻象嗎?他以前從來沒有發過熱,害過病。他埋怨巴貝德的時候,也同時問了一下他自己的良心。他回憶了一下那次野獵,那次狂暴的「浮恩」。他敢把自己的思想——那些一受到誘惑就可以變成行動的思想——向巴貝德坦白出來嗎?他把她的戒指丟掉了;當然,她正因為他丟掉了戒指才重新得到了他。她也能對他坦白嗎?他一想到她,就覺得自己的心要爆炸。他記起許多事情。他記起她是一個快樂、歡笑、活潑的孩子;他記起她對他所講的那些甜蜜的話。她的那些知心話現在像陽光一樣射進他的心坎。於是巴貝德使他心中充滿了陽光。

她得對他坦白;她應該這樣做。

因此他到磨坊去。她坦白了。坦白是以一個吻開始,以洛狄承認錯誤結束的。洛狄的錯誤是:他居然懷疑起巴貝德的忠誠來——他實在太壞了!他的不信任和魯莽的行動,可能會同時引起兩個人的痛苦。的確,結果一定會是這樣!巴貝德教訓了他一頓——她願意這樣做,也只有她做才恰當。但是洛狄有一點是對的:乾媽的侄子是一個牛皮大王。她要把他送給她的書全都燒掉。她不願保留任何可以使她記起他的紀念品。

「他們現在又和好了,」客廳的貓說。「洛狄又到這兒來了。

他們彼此了解。他們把這叫做最大的幸福。」

「昨天晚上,」廚房的貓說,「我聽到耗子說,最大的幸福是蠟燭油,是飽吃一頓臭臘肉。現在我們信誰的話好呢——耗子還是這對戀人?」

「誰的話也不要相信!」客廳的貓說。「這是最安全的辦法。」

洛狄和巴貝德的最大的幸福——大家所謂的最快樂的一天——舉行婚禮的一天,快要來臨了。

但是婚禮卻不在貝克斯的教堂里或磨坊里舉行。巴貝德的乾媽希望乾女兒到她的家裏去結婚;婚禮將在蒙特魯的一個美麗的小教堂里舉行。磨坊主也堅持要這樣辦,因為他知道乾媽會送些什麼東西給這對新婚夫婦。為了那件她要送的結婚禮物,他們應該表示某種的遷就。日期已經定了。在結婚前夜,他們得到維也奴烏去,然後在第二天大清晨再乘船赴蒙特魯。這樣,乾媽的幾個女兒可以有時間把新娘打扮一番。

「我想改天他們會在家裏再補行一次婚禮吧?」客廳的貓說。如果不這樣辦的話,我可要對這整個的事兒喵幾聲啦。」

「這裏將有一個宴會!」廚房的貓說。「鴨子也殺了,鴿子也扼死了,牆上還掛着一隻整鹿。我一看到這些東西,口裏就不禁流出涎水來。他們明天就要動身了。」

的確,明天就要動身!這一天晚上,洛狄和巴貝德作為一對訂了婚的情人,最後一次坐在磨坊主的家裏。

在外面,阿爾卑斯山上現出一片紅霞。暮鐘敲起來了。太陽的女兒們唱着:「但願一切都好!」

14.夜裏的夢幻

太陽下落了;雲塊低垂在高山之間,垂在倫河的盆地上。

風從南方吹來——從非洲吹來。它像「浮恩」似的拂過阿爾卑斯山,把這些雲塊撕成碎片。當它掃過去的時候,空中就有片刻的沉寂。疏疏落落的雲塊在多樹的山中,在奔流的倫河上,現出各種奇怪的形狀。它們像原始世界的海怪,像空中的飛鷹,像沼地里跳躍着的青蛙。它們落到奔流的河上,像在河上行駛,但同時又像浮在空中。河水卷著一棵連根拔起的松樹在向下流;樹的周圍,一串一串的漩渦在轉動。這是昏迷之神和她的姊妹們在泡沫上跳着旋舞。月亮把山峰上的積雪、黑森林和奇形的白雲照得透明。這是夜間的幻景,大自然的精靈,山上的居民都可以在窗里望見。這些幻象在冰姑娘面前成隊地浮現過去。冰姑娘是剛從冰宮裏走出來的;她正坐在一條搖擺的船上——那棵連根拔起的松樹。冰河的水載着她向下流,向廣闊的湖流。

「參加婚禮的客人都到來了!」這是空中和水裏同時發出的一個吟唱聲。

外面是幻景,裏面也是幻景。巴貝德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她跟洛狄似乎已經結婚了好幾年。他正在外面獵取羚羊,把她留在家裏。那個年輕的、長了一臉黃絡腮鬍子的英國人坐在她身邊。他的眼睛充滿了熱情;他的話語富有魔力。所以當他向她伸出手來的時候,她就情不自禁地跟着他走。他們離開家,一直往下走!巴貝德覺得心中壓着一件東西——越壓越重。她在做一樁對不起洛狄的事情——一樁對不起上帝的事情。這時她忽然發現她身邊什麼人也沒有;她的衣服被荊棘撕破了,她的頭髮已經變得灰白。她悲哀地抬起頭來,看見洛狄坐在一個崖石的邊緣上。她把手伸向他,但她既不敢求他,也不敢喊他。事實上,這樣做也沒有什麼好處。因為她馬上發現這並不是洛狄。這不過是掛在一根爬山杖上的獵衣和帽子——一般獵人拿來欺騙羚羊的偽裝。在極度的痛苦中,巴貝德呼號著說:

「啊,我希望在我最快樂的那一天——我結婚的那一天——死去!上帝,我的上帝!這才是幸福!我和洛狄所能希望的最好的東西也莫過於此!各人的將來,誰知道呢!」

於是她懷着一種懷疑上帝的失望心情投到一個深淵裏去。一根線似乎斷了。山中發出一個悲哀的迴音!

巴貝德醒來了;夢也完了,消逝了。不過她知道,她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她夢見了幾個月不曾見過或想過的那個英國年輕人。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仍住在蒙特魯,會不會來參加她的婚禮。她的小嘴上有了暗影;她的眉毛起了皺紋。但是不一會兒她露出一個微笑;她的眼睛射出光輝。太陽在明朗地照着。明天是她和洛狄舉行婚禮的日子。

當她走下樓的時候,洛狄已經來到客廳里了。他們立刻就動身到維也奴烏去。他們兩人非常快樂;磨坊主也一樣。他在愉快地笑。他是一個好父親,一個正直的人。

「我們現在是家裏的主人了!」客廳的貓說。

15.結尾

這三個快樂的人來到維也奴烏的時候,天還沒有黑。他們隨即坐下來吃晚飯。磨坊主銜著煙斗坐在靠椅上打起盹來。

這對訂了婚的情人手挽着手走出城,沿着公路,在深綠的湖邊,在長著綠色灌木林的石崖下漫步。清亮的湖水映着陰森的錫雍石牢的灰牆和高塔。那個長著三棵槐樹的小島就在近旁;它看起來像浮在湖上的花束。

「那上面一定是非常美麗的!」巴貝德說。

她懷着渴望的心情想到島上去看一下。她的這個要求馬上就實現了,因為岸旁泊著一條小船。把系著它的繩子解開並不是一件難事。他們不須向任何人請求許可,因為旁邊並沒有什麼人。他們直截了當地跳上船,因為洛狄本人就是一個划船的能手。

船槳像魚鰭似的分開柔順的水——那麼柔順,但同時又那麼堅韌。這水有一個能負得起重擔的背,同時也有一張能吞沒一切的嘴——一張溫柔、微笑、安靜但同時又非常可怕、兇殘的嘴。船走過後留下一條滿是泡沫的水痕。他們不一會兒就來到了小島,接着他們就走上去。島上恰恰只有夠他們兩人跳舞的空間。

洛狄和巴貝德跳了兩三次旋舞,然後就在低垂的槐樹下的一個凳子上坐下來。他們手挽着手,彼此情意綿綿地望着。

落日的晚霞照在他們身上。山上的松林,像盛開的石楠一樣,染上了一層紫丁香的色彩。樹林的盡頭冒出一堆巨石。石頭射出亮光,好像石山是一個透明的整體。天上的雲塊像燃燒着的火,整個的湖像一片羞紅的玫瑰花瓣。當黃昏的陰影慢慢垂下來的時候,沙伏依州的那些雪山就顯出深藍的顏色。不過最高的峰頂仍然像紅色的火山熔岩那樣發亮,並且這一瞬間,還似乎反映出那山峰當初由熔岩形成、還未冷卻時的那種景象。洛狄和巴貝德都承認他們以前在阿爾卑斯山上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落日。那座積雪的當·丟·密底山射出光輝,像剛升到地平線上的滿月。

「這樣美的景緻!這樣多的幸福!」他們兩人齊聲說。

「這個世界再也貢獻不出比這更好的東西了,」洛狄說。

「這樣的一晚簡直比得上整個的一生!我有多少次像現在一樣,深深地感到幸福。我曾經想過:即使我現在失去了一切,我仍然可以說是幸福地過了一生!這是一個多麼快樂的世界啊!這一天過去,另外一天又到來,而這新的一天似乎比過去的一天還要美麗!巴貝德,我們的上帝真太好了!」

「我從心的深處感到幸福!」她說。

「這個世界再也不能給我比這更好的東西了!」洛狄大聲說。

暮鍾從沙伏依州的山上,從瑞士的山上飄來。深藍色的尤拉山罩着金色的光圈,聳立在西邊的地平線上。

「願上帝賜給你一切最光明、最美好的東西!」巴貝德低聲說。

「上帝會的!」洛狄說。「明天我就會得到這些東西了。明天你就完全是我的——我的美麗的、可愛的妻子!」

「船!」巴貝德忽然叫起來。

他們要划回去的那條小船已經鬆開,從這小島上飄走了。

「我要去把它弄回來!」洛狄說。

他把上衣扔到一邊,脫下靴子,然後跳進湖中,使勁地向船游去。

山上冰河流出清亮的、深綠色的水,這水又深又冷。洛狄向水底望去。他只望了一眼,但是他似乎已經看到了一個閃光的金戒指。這使他記起了他失去的那個訂婚戒指。現在這個戒指越變越大,成了一個亮晶晶的圓圈。圓圈裏現出一條明亮的冰河,河的兩邊全是一些張著大口的深淵,水滴進去時像鐘聲一樣地發響,同時射出一種淡藍色的火焰。在一瞬間的工夫,他看到了我們需用許多話才能說清楚的東西。

深淵裏有許多死去的年輕獵人、年輕女子、男人和女人;他們像活人似的站着;他們都是在各種不同的時候墜落下去的。他們睜着眼睛,他們的嘴唇發出微笑。在他們下面,響起了一片從沉淪了的城市的教堂里所發出的鐘聲,教堂屋頂下跪着做禮拜的人。冰柱成了風琴的管子,激流變成了音樂。冰姑娘就坐在這一切下面的清亮而透明的地上。她向洛狄伸出手來,在他的腳上吻了一下。於是一種死的冷氣像電流似的透過他的全身——這是冰,也是火:當一個人突然接觸到這兩種東西的時候,他很難辨別出到底是哪一種。

「你是我的!我的!」他的身里身外都有這個聲音。「當你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吻過你,在你的嘴上吻過你。現在我又在你的腳趾和腳跟上吻你!你完全是屬於我的!

於是他在這清亮的藍水底下不見了。

四周是一片沉寂。教堂的鐘聲沒有了。它最後的迴音也跟暮雲的影子一齊消逝了。

「你是屬於我的!」冰底下的一個聲音說。「你是屬於我的!」高處的一個聲音說,太空的一個聲音說。

從這個愛情飛到那個愛情,從人間飛到天上——多麼美啊!

一根生命的線斷了;周圍發出一片哀悼的聲音。死神的一個冰吻奪去了凡人的生命。人生的前奏曲,在人生的戲劇還沒有開演以前,就已經結束了。噪音在大自然的和諧音樂中被融化了。

你能把這叫做一個悲哀的故事嗎?

可憐的巴貝德!這對她說來真是一個悲慟的時刻!那條船越浮越遠。陸地上誰也不知道這對快要結婚的戀人到這小島上來了。黃昏在逼近,雲塊在凝集,夜幕在下垂。孤零零的她,在失望中哭起來了。暴風雨在醞釀。閃電在不停地掣動,把尤拉群山,把整個的瑞士,把沙伏依州都照亮了。閃電在各方面掣動,每隔幾分鐘就引起一次霹靂聲。閃電的強光有時像正午的太陽一樣明亮,把每根葡萄梗都照耀出來;但是不一會兒,一切又變得漆黑一團。閃電以叉子、指環和波浪的形狀向湖裏射來,把周圍照得透明。轟轟的雷聲同時在四周的山上引起一片迴音。岸上的人早已把船隻拖到岸邊泊好。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急忙去尋找棲身的地方。雨開始傾盆地下降。

「在這陣暴風雨中,洛狄和巴貝德在什麼地方呢?」磨坊主問。

巴貝德正合著手坐着,把頭擱在膝上。經過一陣痛苦、呼號和流淚后,她再也沒有氣力了。

「他躺在深沉的水裏,」她對自己說,「他像躺在冰河底下似的躺在水裏。」

這時她想起了洛狄說過的話:他的母親怎樣死去,他自己怎樣得救,他怎樣像一具死屍似的被人從冰河的深淵裏抱起來。

「冰姑娘又把他捉去了!」

一陣閃電像陽光似的照在白雪上。巴貝德跳起來。整個的湖這時就像一條明亮的冰河。冰姑娘站在那上面,樣子很莊嚴,身上射出一股淡藍色的光。洛狄就躺在她的腳下。

「他是我的!」她說。接着周圍又是漆黑一團和傾盆大雨。

「多殘酷啊!」巴貝德呻吟著說。「他為什麼剛剛在我們的幸福快要到來的時刻死去呢?啊,上帝啊,請您解釋一下吧!

請您開導我的心吧!我不懂得您的用意,我在您的威力和智慧之中找不出線索!」

於是上帝指點了她。一個記憶,一線慈悲的光,她頭天晚上所做的夢——這一切全都在她的心裏閃過去了。她記起了她自己所講的話,她自己和洛狄所希望得到的最好的東西。

「我真可憐!難道這是因為我心中有罪惡的種子嗎?難道我的夢就是我的未來生活的縮影嗎?難道未來生活的線索必須折斷,我才能消罪嗎?我是多麼可憐啊!」

她坐在這漆黑的夜裏,嗚咽起來。在深沉的靜寂中,她似乎聽到了洛狄的話語——他在這世界上最後所說的話語:「這世界不能再給我比這更好的東西了!」這話是在最快樂的時候講的;現在它在悲哀的心裏發出了迴音。

好幾年過去了。這湖在微笑;湖岸也在微笑。葡萄樹結著累累的果實。掛着雙帆的遊艇像蝴蝶似的在平靜如鏡的水上行駛;錫雍石牢後面已經開出一條鐵路,深深地伸進倫河兩岸。每到一站,就有許多陌生人下來。他們帶着精裝的紅色《遊覽指南》,研究著哪些風景區他們可以去看看。他們參觀錫雍獄,同時看到了那個長著三棵槐樹的小島。他們在《遊覽指南》中讀到關於那對新婚夫婦的故事:這對年輕人怎樣在1856年的一個晚上劃過去,新郎怎樣失蹤,岸上的人怎樣在第二天早晨才聽到新娘的失望的呼聲。

不過這些《遊覽指南》沒有談到巴貝德在父親家裏所過的安靜生活——這當然不是指磨坊,因為那裏面已經住着別的人了。她是住在車站附近的一座美麗的房子裏。她有許多晚上常常在窗前向栗樹後邊的雪山凝望。洛狄常常就喜歡在這些山上走來走去。在黃昏的時候,她可以看到阿爾卑斯山的晚霞。太陽的女兒們就住在那裏。她們還在唱着關於旅人的歌:旋風怎樣吹掉他們的外衣,怎樣把這衣服搶走,但是卻搶走不了穿這衣服的人。

山中的雪地上閃著一絲淡紅的光。深藏着思想的每一顆心中也閃著一絲淡紅的光:「上帝對我們的安排總是最好的!」

不過上帝從來不像在夢中告訴巴貝德那樣把理由告訴我們。

(1861年)

這個故事發表於1861年11月25日在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話和故事集》第二卷第二部里。這是一篇有關山國瑞士的生動遊記,那裏的風物人情躍然紙上,描寫得非常動人。當然,這裏主要的是寫兩個年輕人的戀愛故事。故事也寫得委婉曲折,還加上了童話氣氛,非常吸引人。像其他這類的故事一樣,它的結局也極為凄涼。但在這個故事裏,安徒生無意中表露出他靈魂中所面臨的危機和苦悶。故事的主人公年輕的洛狄,是一個性格堅強的人:「只要一個人有志氣,世上沒有什麼攀不上的東西!」「只要你不怕跌下來,你就永遠不會跌下來。」他勇敢他聰明,他逃脫了冰川的統治者以「捉住和埋葬掉她的犧牲者」為意志的「冰姑娘」的魔掌,回到人間,憑他的毅力和執著追求,終於贏得了美麗多情的巴貝德的愛情。但在他們定好的結婚的前夕,冰姑娘設下圈套,讓他正在與巴貝德遊覽的冰河上沉入水底。冰姑娘向他伸出手來,在他的腳上吻了一下說:「你是屬於我的!你是屬於我的!」他還是沒有能從冰姑娘手中獲得自由!「多殘酷啊!」巴貝德呻吟著說:「他為什麼剛剛在我們的幸福快要到來的時刻死去呢?啊,上帝啊,請您解釋一下吧!請您開導我的心吧!我不懂得您的用意,我在您的威力和智慧之中找不出線索!」這種哀鳴實際上等於是對上帝的控訴。雖然安徒生在故事的結尾中無可奈何地說:「上帝對我們的安排總是最好的!」但這既不能說服讀者,恐怕也說服不了他自己。在「上帝」這個問題上,安徒生的苦悶這時發展到了極點。

關於這篇故事的寫作,安徒生在手記中寫道:「《冰姑娘》是在我訪問了瑞士多次以後寫的。這次我從意大利回來,路經瑞士,決定住得更長一點。關於那個鷹窠,這是確有其事,由巴伐利亞的詩人訶伯爾告訴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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