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岡那邊的一段故事

沙岡那邊的一段故事

這是日德蘭沙岡的一段故事,可它並不是從那裏開始的。不是的,它的開頭在很遠的地方,在南面的西班牙。海是國家間的通途。你想一下那邊,到了西班牙!很暖和,很美好。茂密昏暗的月桂樹之間開放着火紅的石榴花;一股清涼的風從山上吹向柑園,吹向摩爾人①建造的有塗金半圓頂和彩色斑斕的宏偉殿堂。拿着火燭與飄揚的旗子的小孩子,成群結隊地走過大街。在他們頭頂上,天空很高很清澈,上面綴滿了星星!歡歌和響板②的聲音在四處回蕩。青年男女在花朵怒放的合歡樹下扭擺跳舞,乞丐則坐在有雕飾的大理石上,啃著漿汁四溢的西瓜消磨時光。這一切全像一個美好的夢,完全沉醉於這樣的夢境中了,——是的,兩個新婚的年輕人就是這樣的。而他們確也在這裏得到了人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健康、舒暢的心情,富有和榮譽。

「我們真是幸福極了!」他們這樣說道,內心充滿了這樣的感情。然而,在幸福的階梯上他們還可以再上一級。待上帝賜給他們一個孩子,一個身心都像他們的兒子,那麼這一級便算跨上了。

這樣一個幸福的孩子會受到最大的歡迎,會得到最親切的關懷和愛,會有財富和名門望族所能提供的一切優裕的生活。

時日像過節一樣地逝去。

「生活就像是大得不可想像的天賜的愛!」妻子說道,「說這種幸福圓滿在來世還能生長,它可以進入永恆!——這種思想對我真是太浩瀚了。」

「這很明顯是人的一種自以為高明的思想!」丈夫說道。「從根本上說,這是可怕的狂妄。以為人可以永生——像上帝一樣!這也是那條蛇③的語言,它是撒謊的始祖。」

「然而,你不懷疑此生之後有來生吧?」年輕的妻子問道。這話就像在他們陽光明媚的想像世界中,第一次飄來了一片陰影。

「宗教信仰是這樣答應我們的,牧師是這樣說的!」年輕的丈夫說道,「但是我正是在一切幸福中感到而且認識到,要求在此生之後還另有一生,幸福得以繼續,那完全是狂妄、自高自大的想法!——難道此生給予我們的這麼多的東西,還不能令我們滿意嗎?」

「是的,我們是應有盡有了,」年輕妻子說道,「可是,成千上萬人的這一輩子的生活,難道不是一種沉重的考驗嗎!無數人被投到這個世界裏來,難道不就是來遭受貧困、恥辱、疾病和不幸的嗎!不,若是此生之後再無來生,那麼這塵世上的一切便分配得太不公平了!這樣說,上帝便不是公正的了。」「那邊街上的乞丐也有樂趣。對他來說,這快樂的程度就和國王在富有的宮廷里所享有的快樂是一樣的!」年輕的丈夫說道,「難道你相信那些被人用來干艱辛勞作,挨抽打,受飢餓,勞累至死的牲畜,會對它們沉重生活有什麼感覺嗎?那樣一來,它們也會要求另有一生,把沒有讓它們進到更高貴的生靈的行列中,說成是一種不公平。」

「天國里有許多房間,基督這樣說,」年輕的妻子回答,「天國是無窮盡的,就像上帝的愛是無窮盡的一樣!——牲畜也是一種生靈!我以為一切生命都不會消逝,而可以得到生命能接受的一切幸福,現實就是這樣的。」

「但是,對我來說,這一世也就夠了!」丈夫用胳臂摟住了自己心愛的美麗的妻子,在寬敞的陽台上吸着他的香煙。陽台上空氣中瀰漫着柑子和石竹的芳香,音樂和響板聲在下面街上飄蕩,星星在天上眨眼。一雙眼睛,充滿了深情,他的妻子的眼睛,用永恆的愛瞧着他。

「這樣的一瞬,」他說道,「是值得為它而生,值得體驗,然後——消亡掉!」他微笑着,妻子舉起手,溫柔地略帶責備的意思——陰影又散去了,他們太幸福了。

一切都好像是為他們不斷獲得榮譽、歡樂和美滿而安排的。接着有了些變化,但只是地點不同,並不是他們在享受和贏得生活的歡快方面有所改變。那個年輕男子的國王,把他派到俄羅斯皇帝那裏去當公使,這是一個很榮耀的職位,他的出身和學識完全夠格。他有大量的家產,他的年輕的妻子帶過來的,也不次於他所有的。她是最富有、最受人尊敬的商人的女兒。這位商人的最大的最好的船今年正要駛到斯德哥爾摩④去,船要載上這兩個可愛的孩子,商人的女兒和女婿,去彼得堡。船上的安排設置簡直就像是皇宮一樣;腳下是柔和的地毯,四周儘是絲錦,說不盡的榮華。

有一首古老的戰歌,是所有丹麥人都熟悉的,它叫做「英國國王的兒子」⑤。這位王子也是乘着這麼一艘豪華的船遊歷的,船錨是赤金的,纜繩都是絲絛搓成的。看到從西班牙駛出的那條船時,人們必定會想到這艘船,那豪華是一樣的,那離情也是一樣的:

願上帝賜我們大家歡樂相聚!

風疾速地從西班牙吹向海面,別離只是短時的。只消幾個星期,他們便可以抵達他們旅行的目的地。但是在他們駛進大海一段之後,風停了。海面平滑安靜,海水在閃光,天上的星星在閃光,豪華的船艙里就像有宴會一樣。

最後,大家還是希望颳起風來,吹起一股令人高興的順風。但是,沒有。要是起一點風,那風又總是逆向的。就這樣,幾個星期便過去了。是啊,甚至整整兩個月就這樣過去了,——然後,這才算颳起了順風,風從西南面吹來。這時,他們正位於蘇格蘭和日德蘭之間。風越吹越有力,完全像那首關於「英國國王的兒子」的古歌里說的那樣:

接着風暴升起,烏雲滿天,

他們望不到陸地,找不到蔽身之所,

於是他們便把錨拋下,

但是風從西刮來,把他們刮向丹麥。

那是許多許多年以前的事了。克里斯欽七世國王⑥坐在丹麥王位上,那時他還年輕。從那個時候以來,發生了許多事情。許多事改換了,許多東西變化了。湖泊和沼澤變成了可愛的草原,矮叢雜生的荒地變成了良田。受到西日德蘭房舍的遮掩,蘋果樹和玫瑰生長起來了,不過要仔細地找尋,因為它們為了躲避尖銳的西風,隱蔽了起來。人們從這些可以回溯到遠古時期,比克里斯欽七世統治時代還要遠的時期。那時,日德蘭半島上棕黃的荒原伸向四面。荒原上面是古冢,天上有空中幻景,還有荒原中縱橫交錯、起伏不平、在深沙中蜿蜒的道路,往西,河流瀉入海灣的地方,草原和沼澤被高高的沙岡包圍分割。這一帶沙岡像阿爾卑斯山脈,有着鋸齒形的岡頂,臨海矗立着,只在遇到高高的粘土陡壁時才被割切。這粘土陡壁不斷被海水大口大口地吞噬,粘土便一塊又一塊、一大堆又一大堆地下塌,像地震把它們搖撼下來一般。今天它依舊是這樣。多少年前,那一對幸福的人,乘着豪華的船,闖到這裏時也是如此。

那是九月末的一個星期天。陽光明媚,尼松姆海灣一帶的教堂鐘聲互相呼應。教堂都像是刻鑿過的巨大石塊,每一座教堂就像是一座山崖。北海可以蓋過這些教堂,可它們依然矗立無恙。大多數教堂沒有鐘塔,教堂的鐘便隨意吊在兩根橫木之間。禮拜儀式結束之後,信徒們走出上帝的屋子來到教堂墳園。那裏直到現在都找不到樹木或矮叢,墳上沒有人擺上自家栽種的花或者花環。一個凸起的土包表明死者埋在那裏。一種刺人的草,被風削得銳利無比,長滿了整個教堂墳園。個別的墳可能有一個墓碑,也就是說一塊砍成棺材形狀的殘朽的木頭,木塊是從西部的樹林、狂暴的大海那裏搬來的。那裏為沿海居住的人生長了這些伐下來的木樑、板材和被海浪涌送到岸上來的像柴火一樣的木頭。在一個孩子的墳上,就有這麼一塊木頭。從教堂里出來的婦女中,有一位朝這座墳走去。她肅靜地站着,瞅著那半殘朽的木頭。略過了一會兒,她的男人也來了。他們一言不發,他拉住了她的手,他們離開了那座墳,到了外面棕黃的荒原,走過沼澤地,朝沙岡走去。他們長時間沉默地走着。

「今天的道講得很好,」丈夫說道,「如果我們沒有天父,我們便什麼都沒有了。」

「是的,」妻子答道,「他讓人歡樂,他讓人痛苦!他有權這樣做!——明天我們的小孩就五周歲了,若是我們讓他活了下來的話。」

「你這麼悲痛不會有什麼結果的!」丈夫說道。「他得到了超脫!你知道,他現在所在的地方,正是我們祈求要去的地方。」

之後,他們再沒有交談。他們朝沙岡之間自己的家走去。突然間,從一個沒有被披鹼草⑦把沙固住的沙岡上,升起了一股好似濃煙的東西。這是一陣突發的狂風,它刮擊著那沙岡,把一堆細沙卷到了空中。接着再刮來一陣大風,把掛在漁網上所有的魚,都颳得朝屋子的牆上亂碰。之後,一切又平靜下來。太陽灼熱地照着。

丈夫和妻子走進屋裏,很快脫下了星期日的乾淨整潔的衣服,匆匆地走到沙岡那邊。沙岡像巨大的沙浪突然停止了波動一樣;沙岡的頂,披鹼草的藍綠色,銳利的雜草,在白沙的襯托下,呈現出一點色彩的變化。還走來了幾位鄰居,他們互相幫着把幾隻船拖回到沙上高一點的地方。風越刮越猛了,刺骨地寒冷。在他們穿過沙岡往回走的時候,沙粒和細石砸到了他們臉上。海里湧起了白頭浪,風斬斷了浪頭,水花濺向四方。

夜晚,天空湧起越來越大的呼嘯聲。在痛號,在哭訴,像一大群無依託的幽靈。儘管漁民們的家靠海十分近,這呼嘯聲卻淹過了狂濤的咆哮。沙粒襲打着窗子,間或還掀起一陣更猛的狂風,好像要從根基搖晃一下屋子一樣。四下漆黑一片。但是到半夜,月亮會升起來的。

天空晴朗了,風暴仍在竭力對深邃黝黑的大海肆虐。漁民們早已上床,然而在上帝所賜的這樣的天氣里,想法閉眼是不行的。接着,有人來敲窗子,門打開后,有人說:

「有一艘大船在離岸最遠的那個沙洲⑧上擱淺了!」漁民們一個個立即跳下床,穿好衣服。

月亮已經升起。它的光讓你依稀可見,若是你在灰沙瀰漫中睜開眼的話。那風太猛,大夥兒只得伏下,費盡氣力,在陣陣狂風的間歇中爬行,才穿過了沙岡。那邊,從海上刮來的咸澀的浪花和泡沫,像天鵝絨似地在空中飛舞,驚濤駭浪像沸騰的瀑布滾滾沖向海岸。要想立刻發現那外面的船,你還真得有一雙受過訓練的眼睛才行。那是一艘漂亮的雙桅船。它先被沖越過沙洲,偏離了通常的航道一大截,被逐向陸地,但卻又撞上了第二個沙洲,擱在那裏一動不動了。去救它是不行了,海浪過於兇猛,它襲打着那艘船,蓋過了它。人們好像聽到呼救的喊聲,一種對死的恐懼的喊叫,人們可以瞥見船上的慌亂和無望的掙扎。接着一道狂浪,像一塊能摧毀一切的大山石,猛烈地襲向牙檣,一下子便把牙檣擊斷,它不見了蹤影,船的尾部一下子便高高地翹出水面。有兩個人拉着跳進海里,也立即無蹤無影——突然——一股滾向沙岡的巨浪,把一具軀體衝到岸上——是一位女身。他們原以為是一具屍體,兩位婦女去拖她,覺得她還有生氣,她便被抬着走過沙岡到了漁民家中。她美麗、清秀極了,顯然是一位高貴的婦人。

她們把她安置在貧苦人的床上。床上沒有什麼鋪墊,有一塊薄毛毯裹住了她,還是很暖的。

她的生命慢慢緩了過來。可是還在發燒,她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或者她在什麼地方。要明白,這也算是很好的事了。因為,她心愛的一切都已深深落入海底。正如那首「英國國王的兒子」的戰歌說的,那邊他們的情形是這樣的:

那慘狀叫人難睹,

那艘船被襲得全成了碎片。

殘骸碎塊湧向陸地,她是唯一一個存有一口氣的。風依舊不斷地朝海岸猛襲。她略略安靜片刻,可是很快便又受到痛苦的折磨,喊叫起來。她睜開一雙美麗的眼,講了點什麼,但是卻沒有人能聽懂。

接着,算是償付她所遭受的一切苦楚和所作的一切掙扎,她的臂中抱上了一個新生的嬰兒。這嬰兒本應在一個富人家庭中,一張四周有絲綢圍幔遮著的華貴的床上休息;這嬰兒本應在一片歡笑中被迎去享受人世間的一切榮華富貴。可是,現在上帝卻讓這嬰兒誕生在一個貧困的旮旯里,連一次自己的母親的吻都得不到。

漁婦把嬰兒放在母親的胸前,嬰兒靠在一顆不再跳動的心上,她死了。這個本應在富足和幸福之中得到撫養的嬰兒,被拋到世界上,被海浪涌到沙岡上,來經受貧苦人的命運和艱難時世的考驗。

我們心中總是想着那首古老的歌:

淚水在國王兒子的臉上流淌,

基督啊,願你佑我,我來到了鮑畢爾!

我的日子很不好過;

可是要是我到的是布格先生的大莊園,

那騎士或者幫工便不會欺侮我。

船擱淺在尼松姆海灣稍稍南面一點布格先生一度稱之為屬於他的那片海灘上。人們所說的,西海岸居民殘酷極無人性地對待擱淺遭難的人的那個時代早已經過去了。現在對待船破遇難的人的是愛,是同情,是善待,就像我們今天這個時代最高尚的行為中所閃耀的那樣。不論「孩子被刮到那裏」,這位彌留的母親和可憐的孩子,是一定會遇到善待和照顧的。但是,在那位貧窮的漁婦那裏所得到的照顧,卻比在任何別的地方能得到的都更加誠心誠意一些。這位漁婦就在昨天還帶着沉重的心情,佇足在埋着她的孩子的墳旁呢。要是上帝賜那個孩子生存下來,那麼他今天也滿五歲了。

誰也不知道那位異邦來的死去的女人是誰,也不知道她是從什麼地方來的。船的殘骸和碎片一點兒沒有表明這些。在西班牙,在那富豪的家裏,一直沒有收到信,也沒有關於女兒或女婿的消息。他們沒有抵達他們的目的地。那幾個星期,強風暴一直在肆虐。大夥兒等了幾個月:——「全部沉沒;全部遇難了!」他們知道了這些。

不過,在胡斯畢沙岡⑨,在漁民的家中,他們有了一個男娃娃。

上帝賜食物給兩口人的地方,第三口人一定也可以得到點東西吃的;靠近海邊飢餓的人總是有魚吃的。給小娃娃取的名字叫約恩。

「他大約是個猶太孩子,」人們說道,「他看上去有些黑!」——「他也可能是意大利或者西班牙人!」牧師說道。漁婦覺得這三種人都是一回事。她得以慰藉的是,嬰兒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禮。孩子長得健康結實,高貴的血液保持着體溫,貧乏的飲食讓他增長了筋骨,在簡陋的屋子裏他成長起來。丹麥語言成了他的母語,和西海岸人說的一個樣。西班牙泥土上生長的石榴的種子,在日德蘭西海岸長成了披鹼草,竟變得這麼微賤!他把自己生命的根,深深地扎到這個家裏。飢餓寒冷,貧苦人的艱辛匱乏,他都得經歷,但他也經歷了貧苦人的歡樂。

任何人的童年總有明媚的地方,這種明媚後來會照亮他的一生。難道他沒有盡情地高興嬉戲過嗎!整個海灘,綿延數里,上面儘是玩具:鵝卵石拼成的千變萬化的花樣。這些石子,紅的紅得像珊瑚,黃的黃得像琥珀,還有白的,圓圓的,像鳥蛋。它們在海灘上,五顏六色,被海水沖磨得很光滑。就連那些曬乾了的魚骨,被風吹乾了的水生植物,那白晃晃,長長窄窄,像一根根帶子在石頭間飄來飄去的水草,也都全是能讓人賞心悅目,能讓人歡快高興的玩物。小男孩長成了大孩子,他的身上蘊藏着許多了不起的才能。他能把聽到的故事和詩歌記得多麼清楚!他還有一雙巧手:他可以用小石頭和貝殼拼成船,拼成畫,用來裝點屋子;他可以,他的養母說道,把自己的想像奇妙地刻在一根木棒上。而孩子還小。他的聲音清脆,隨口便可唱出歌來。他的胸中有許多琴弦,若是他被安置在別的地方,而不是在北海邊的漁民家裏的話,這些琴弦奏出的音樂會響遍世界。

一天,又一艘船擱淺了。有一隻裝着珍稀的花的球莖的匣子,衝到了岸上。有人拿了一些回去,放進做菜飯的瓦罐里,他們以為這些球莖可以吃。剩下的那些被遺留在沙灘上爛了。它們沒有抵達自己的目的地,沒有將自己體內的色彩和勝景綻放出來,——約恩的道路是不是會好些?花的球莖很快就會死去,他則還要經歷許多許多歲月呢。

他,還有那邊的其他的人,都沒有覺得日子很孤單很單調,滿足於要做的事,要聽要看的東西。海本身就是一本教科書,每天它都要翻開新的一頁。寂靜的海面、洶湧澎湃、拂拂和風、狂風暴雨;船隻遭難是最激動人心的場面;去教堂做禮拜就像是喜慶的探親訪友。提到探親訪友,有一家親戚來訪特別受這一戶漁民的歡迎。那是這家漁婦哥哥的來訪,一年兩次。他住在離鮑畢耶不遠的費雅爾特令那邊,以捕養鱔魚為業。他趕着一輛漆成紅色的馬車,車裏滿裝着鱔魚,車廂是封閉的,就像一口棺材。車廂上畫着藍色和白色的鬱金香,拉車的是兩匹深褐色的馬,約恩還得到允許可以趕一趕它們。

那位捕養鱔魚的人很有頭腦,是一個心胸開朗、愉快的客人。他總帶着一隻桶,裝滿了燒酒。人人都能得到一杯酒,要是酒杯不夠,則得到一滿咖啡杯。就連約恩,不管他多小,也能喝到一口。是為了制服肥鱔魚的,捕養鱔魚的人這麼說。接着,他便講了一個他每次都要重複的故事。當大夥兒聽得樂起來的時候,他馬上又給那些人再講一遍。喜歡聊天、話多的人都是一個樣。由於約恩在他整個成長過程中,以及在他長成人之後,總是學着那位捕養鱔魚的人的腔調引用這個故事,所以我們不妨也來聽聽它。

「鱔魚在河裏游。幾個女兒要求自個兒沿河游上一截的時候,鱔魚媽媽對她們說,『別走遠了!可怕的叉鱔魚的人會跑來把你們全都叉走!』——可是她們游得太遠了。八姐妹只有三個回到媽媽身邊。她們哭着說:『我們只不過剛剛游出家門,那可怕的叉魚人便跑來把我們的五位姐妹給整死了!』——『她們會回來的!』鱔魚媽媽說道。『不會!』幾個女兒說道,『因為他把她們的皮剝掉了,把她們砍成了小段,還把她們烤掉了。』——『她們會回來的!』鱔魚媽媽說道。『可是,他把她們吃掉了!』幾個女兒說道,——『她們會回來的!』鱔魚媽媽說道。『可是吃完了以後,他喝了燒酒!』幾個女兒說道。『唉,壞了!這麼一來,她們再也回不來了!』鱔魚媽媽叫了起來。『燒酒是埋葬鱔魚的!』」

「所以,吃鱔魚菜時,人們總是要喝燒酒的!」那位捕養鱔魚的人說道。

這個故事成了約恩一生中的一根金光閃閃的線,一根好心情的線。他也想出家門,「沿河游上一截」,也就是說乘船去闖闖世界。他的媽媽便像鱔魚媽媽一樣說道,「世上有許多許多壞人,叉鱔魚的人!」但是,他依然可以離開沙岡一小截,可以進到荒野裏面一小段。他會去的。愉快的四天,他童年生活中最光明的四天,在他面前展現了。日德蘭的全部勝景,家庭的歡樂和陽光,充滿了這四天。他要去參加一次大宴請——固然,是安葬宴請。

這漁家的一位富有的親戚去世了。他的莊院在內地、「東面,略偏北一點」,人們這樣說那地方。父親和母親要到那邊去,帶上約恩。從沙岡穿過矮叢荒野和沼澤地帶,他們來到了綠草地帶,斯凱爾倫姆河流經那裏。河裏有許多鱔魚,鱔魚媽媽和她那些被壞透的人叉死而且砍成段的女兒住的地方。但是人類對待自己的同類常常並沒有好多少:有些古歌里說到的布格騎士先生,不就是被人謀害死的嗎。而且,不管他本人被人說得多麼善良,他不是也想着,要把為他修厚牆高塔的寨子的營造師傅整死的嗎,就在約恩和他的養父養母站着的那個地方,斯凱爾倫姆河流入尼松姆海灣的地方。防護堤岸的土堆至今仍可看到,上面到處都是碎紅磚塊。騎士布格在營造師傅離開的時候,對自己的一個傭人說:「趕上他對他說:師傅,塔歪了!若是他折回來,你便把他整死,把他從我這裏得到的錢拿走。但是,如果他不返回來,那就把他放過!」那個傭人照着他說的做了。營造師回答說:「塔沒有歪。不過有朝一日會從西邊走來一個穿藍大氅的人,他會把它弄歪的!這事一百年後發生了。北海涌了進來,塔塌了。但是莊園的主人,普里茲畢昂·古棱斯蒂厄勒在北面更遠一點的地方,在草地不再延伸的地方,修了一座新的寨子。它現在還在,那就是北伏斯堡。

約恩和他的養父養母要經過這一帶地方。大人們曾在漫長的冬夜對他講過這裏的每一塊地方。現在,他親眼見到那個莊園了。有兩道護庄的壕溝,有樹有矮叢;長滿了蕨類植物的護溝堤,高高地在裏面隆起。但最美麗的還要算那些高大的椴樹,它們長得跟房頂一般高,空氣中洋溢着濃郁的芳馥。在西北面,在花園的犄角上,長著一大簇盛開花兒的矮叢,這些花就像是夏日碧綠中的冬雪。那是一簇接骨木叢。約恩頭一次看到開放得這麼茂盛的花兒,這一簇接骨木和椴樹長年地存在於他的記憶之中,幼稚的心靈「為老人保留了」丹麥的芳香和勝景。

這之後,再繼續往前走,就方便多了。因為一出了北伏斯堡接骨木花兒開放的地方,他們就乘上了車。他們碰到了要去參加安葬宴請的別的客人,他們便搭上車了。固然,他們三人都只能坐在後面的一個由鐵皮包着的木箱上,但是他們覺得,這比起走路總要舒服得多了。車子經過高低不平的矮叢荒原,每當到石楠叢之間長著鮮草的地方,拉車的馬總要停一停。太陽暖和地照着,往遠處看去,煞是好看,有一縷飄動的煙。這煙比空氣還明透清澈,你可以看穿過去,它就像是在矮叢荒原上滾動舞蹈的一道道光絲一樣。

「那是洛基⑩在趕自己的羊群,」有些人這麼說,這話顯然是對約恩說的。他覺得,好像他正乘車進入一個神話境界,但又在現實之中。這裏多麼靜謐啊!

矮叢荒原向四下拓展,佔了很大一片地方,很像一塊非常值錢的大地毯。石楠叢上花兒開滿枝頭,墨綠色的刺柏叢和鮮嫩的橡樹新芽,從荒原上的石楠叢中冒出,像是一個個花束。這些真誘人想作一番嬉戲,要不是有那可怕的毒長蟲的話!當地人講到過這些長蟲,還講到這裏曾經有過許多的狼,還說過這就是為什麼這一帶同時還被人稱為狼窩地區,烏爾伏堡⑾呢。趕車的老人說,在老人父親的時代,馬匹常常得艱難地和那現在已經絕跡的野獸搏鬥。說一天早晨他從屋裏出來,有一匹馬站在外面,踏着一隻被它整死的狼,但是馬腳上的肉也全被撕掉了。

很快便走完了那一段高低不平的矮叢荒原,穿過了深沙地帶。他們在辦喪事的人家那裏停下了。那裏擠滿了陌生人,里裏外外都是。一輛車接着一輛車,馬、牛在貧瘠的草地上走來走去。高大的沙岡,就像北海邊上老家那裏一樣,在莊園背後立着,延伸得極廣極遠!這些沙岡是怎麼會跑到這麼遠的內陸這一帶的,竟也和在海灘邊的那些沙岡一樣高一樣壯觀。是風把它們堆起的,把它們搬來的,它們也有自己的故事。

讚美詩唱畢了,幾位老人也哭過了。此外一切都十分有趣,約恩這麼覺得,這裏儘是吃的喝的。那美味的肥鱔魚,吃完鱔魚大夥兒還喝燒酒;「燒酒能制住鱔魚!」捕養鱔魚的人說過,這些話真的在這裏變成行動了。

約恩跑進跑出,到第三天,他便覺得和在他度過前一段日子的漁人家庭的沙岡那邊一個樣了。固然,這裏的矮叢荒原是另外一種富饒,這裏的荒原上儘是石楠花,儘是岩高蘭和黑果越桔,這些果實長得很大很甜,真可以用腳踩出它們的汁來,於是甜汁便濺到了石楠叢上。

巨冢⑿這裏一個,那裏一個。平靜的天空中升起股股煙柱,當地人說是荒火,晚間它亮得十分好看。

接着便到了第四天,下葬的宴請結束了,——他們要從陸地沙岡回到海灘沙岡去了。

「不管怎麼說,還是我們的更像樣子些,」父親說道,「這裏的沒有勁兒。」

曾經談起過這些沙岡是怎麼來到這裏的,大家都很理解。在海灘上發現了一具屍體,孩子們把它埋在教堂的墳園裏。於是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海水猛烈地湧進來。這個教區的一個有見識的人建議他們把墳打開,瞧一瞧那個被埋掉的人,是不是在吮自己的大拇指。因為若是那樣的話,那麼他們埋掉的便是一個海怪⒀,海掀起狂濤是要把他帶回去。墳又被掘開了,他躺在那裏吮大拇指。於是,他被抬到了一輛牛車上,套上兩隻牛。牛就像是被牛虻叮了一樣,飛也似地奔過矮叢荒地,奔過沼澤地帶到了海邊,飛沙便停了下來。可是已經吹來的沙岡至今還在那裏。約恩把他在童年時最愉快的日子:參加安葬宴請的這幾天,所聽到的這一切都記在心上。

到外面跑跑,看看新地方、新人,真是妙極了。他還要更多地到外面去跑。他還不到十四歲;還是一個孩子;他到了船上,到外面去看看世界會給他些什麼;去試試惡劣的天氣,嚴峻的海,可惡的人心和鐵石心腸的人;他當上了船上的小工!粗劣的伙食,寒冷的夜晚,挨人拳打腳踢。這時他高貴的西班牙血統中某些東西被激了起來,惡話到了他的口邊,可是最聰明的辦法還是把這些惡話吞回去。這種感覺就像鱔魚被剝了皮,切成段,被放進鐵鐺里一個樣。

「我又來了,」他心裏這樣說。西班牙的海岸,他親生父母的祖國,原來他們榮華富貴幸福地生活過的城市,他看到了。但是,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家世血緣。他的家對他更是一無所知。

而且可憐的小船工也沒有得到允許上岸去,——然而船泊在那裏的最後一天,他登上了陸地。要採購許多給養,他要把這些東西搬到船上。

約恩衣着襤褸,看上去他的衣服就像是在臭水溝里洗過的,在煙囪里烘乾的。這個沙岡上來的孩子,第一次看到一座大城市。房子多麼高喲!街道不算寬,人擠來擠去!有的在這裏擠,有的在那邊擠,就好像是一個大漩渦。有城裏人,有鄉下人,有僧侶,有士兵;有人在叫,有人在喊;驢和騾子身上的鈴叮叮噹噹,加上教堂還傳來鐘聲;有人在唱歌,還有音樂;有人在捶,有人在敲,因為各行各業的人都在自己屋門前或走道上找幹活的地方。太陽十分地灸人,空氣非常沉悶,讓人感到是進了烤麵包爐。四周好像儘是甲殼蟲、金龜子、蜂和蚊蟲,這裏唧唧響,那裏嗡嗡叫。約恩不知道自己在朝哪裏走,也不知道自己站在哪裏。這時,他看到在他前面的大教堂的宏偉大門,燈光從那拱形門射出來,還有一股煙香的味道,就連衣服最襤褸的乞丐也邁上台階向里走去。約恩跟來的那個水手走進教堂,約恩也進到了這聖潔的地方。畫在金色底板上的彩色畫光芒四射,聖母帶着聖嬰耶穌立在祭壇上方,周圍凈是鮮花和燈燭。神父穿着做彌撒時的聖服在唱聖詩,男童唱詩班的孩子手中搖晃着銀香爐。眼前一派盛況,一派美景。這情景滲進了約恩的心靈,征服了他。他生父生母的教堂的信仰包圍了他,在他的心靈的弦上撥動了一個和弦,他的眼裏湧起了淚水。

從教堂他們走到了市場,買了一大堆廚房用品和食品讓他搬。路不近,他累了,接着便在一所很大很華麗的房子前歇下來。這房子有大理石柱子,有寬大的台階。他把他所背的東西靠在那裏牆上。這時,跑來一個身穿制服的門房,向他舉著用銀子包的手杖,把他趕開。他——這所房子主人的外孫,然而這裏卻沒有人認識他,他自己更是一無所知。之後,他回到了船上。等着他的又是鞭打和咒罵,沒有多少睡眠,要乾的活一大堆——他經歷了這些考驗!年輕的時候受苦受累大有好處,人們都這麼說。——是啊,當然可以忍受,只要到了老年有好日子過就行了。

他受雇的期限滿了。船又停泊在林奎賓海灣里,他上了岸,回到了胡斯畢沙岡。可是,就在他外出的日子裏,養母去世了。

接着到來的那個冬天,天氣嚴峻極了。暴風雪掠過了海洋和陸地,日子很難熬。這個世界上各地的情形是多麼地不一樣啊,難道不是嗎!這裏這麼冰冷,漫天飛雪。而在西班牙的大地上卻是灸人的驕陽,是啊,烤得太厲害了。不過,有朝一日,家鄉這邊寒氣退盡天空晴朗,約恩看着大群的天鵝從海上飛來,飛過尼松姆海灣朝北伏斯堡而去的時候,他便覺得在這裏呼吸最爽暢,這裏的夏天也是極其可愛的。在他的思想中浮現出荒原矮叢上的花兒綻放,到處都是熟透了的多汁的槳果的情景;北伏斯堡的椴樹和接骨木的花朵全開放了;他必定還要去那邊一次的。

春天漸漸來臨,又開始捕魚了,約恩幫着幹活。這些年,他長大了,能幹了,他身上充滿了活力。他會游泳,會踩水,會在水裏翻來覆去。人們常常警告他要提防著鯖魚群。它們甚至能咬住最高明的游水能手,拖到水下,把他咬死。不過,約恩並沒有那樣的遭遇。

沙岡上鄰居有一個男孩,名叫莫騰,約恩和他很要好。他們兩人同時受雇在一條船上駛到挪威,也到了荷蘭,兩人一直親密無間。可是,若是有烈性子的人,也很容易干出點過份激烈的事來。有一次,他們兩個在船上莫名其妙地爭執起來,約恩便幹了這種事。他們兩人正坐在艙門的背後,吃着放在他們中間一個瓦盤上的東西。約恩舉起一把摺疊刀,把它指向莫騰,臉突然變得慘白,雙眼一副兇相。莫騰簡短地說道:

「啊,你也是那種使刀的傢伙!」——

他的話音未落,約恩的手便放下了。他沒有說一個字,吃罷了他的飯,便幹活兒去了。待他們幹完工作,約恩走到莫騰跟前說道:「你就儘管朝我臉上打吧!我該挨打!我身上就像有一口燒開了的鍋似的。」

「算了吧!」莫騰說道。之後他們成了更加親密的好朋友。是啊,在後來,他們回到日德蘭沙岡邊家鄉,談起發生過的事的時候,也提到了這件事,人們也說道:約恩會沸騰起來,不過他也是一口很真誠的鍋呢。「你們知道,他並不是日德蘭人!不能說他是日德蘭人。」莫騰這話說得挺俏皮的。

他們兩人又年輕又健壯,發育得很勻稱,身體結實有力。不過約恩更加靈活一些。

在挪威,農民進高山草地里去,在高山上放牧他們的牲畜。在日德蘭西海岸,人們在沙岡上搭起棚子來。棚架用的是破船的破木板,上面蓋上荒原上的雜草和石楠枝。屋子裏遍處都是睡覺的地方。早春季節,捕魚的人便在這裏睡覺、修築和居住生活。每個漁民都有自己的所謂「女幫手」。她的工作是在魚鈎上裝魚餌,準備好熱啤酒,等著漁民們上岸,在他們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屋子裏來的時候,給他們端食物。女幫手把魚從船上搬下來,剖腹收拾捕到的魚,要乾的事很多很多。

約恩,他的養父,還有其他幾個漁民以及他們的女幫手住在一起,莫騰在旁邊另一間棚子裏住。

女孩子中有一個叫艾爾瑟。她很小的時候約恩便認識她,兩人非常要好。兩人內在氣質的許多方面都很協調,但是他們的外表卻很不一樣。約恩的膚色是棕色的;而她是白的,長著一頭麻黃的頭髮,她的雙眼像陽光中湛藍的海水。

一天,他們倆在一起走着,約恩牽着她的手。她很深情也很堅定地對他說:「約恩,我心裏有事!讓我給你當女幫手吧!因為你就像我的哥哥一樣。可是雇我的莫騰,他和我是相愛的人——不過這值不得對別人提。」

約恩覺得就好像沙岡的沙在腳下搖晃。他沒有說一句話,但是點了點頭。這和同意是一個意思;並不需要更多的話。可是他心中突然覺得,他再也不能忍受莫騰了——,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想過艾爾瑟。現在越想這件事,他便越發清楚,莫騰把他唯一喜歡的人搶走了。這會兒他很明白,他喜歡的一點不錯正是艾爾瑟。

要是海面不那麼平靜,漁民駕着船轉回家,那便可以看到他們闖海中沙洲的情景:有一個人在前頭直立着,其他的人注意着他,坐在槳的旁邊。在沙洲前,他們用槳朝外划,一直劃到他給他們發出一個信號,告訴他們來了一個會把船託過沙洲的更加猛的浪。浪果真把船託了起來,連岸上的人都可以看到船的龍骨,接着整隻船便被船前的巨浪擋掉,看不見船,看不見人,連桅杆也看不見,岸上的人還以為海浪已經吞食掉了他們。之後一小會兒,他們便像一隻巨大的海獸一樣爬上了浪峰,槳在划著,就像這巨獸的會動的腿。在過第二個沙洲和第三個沙洲時,和第一個沙洲的情形一樣。接着漁民們便跳到水中,把船拖到陸地上來。每次湧來一個波浪,都幫他們有力地推一把,一直到整隻船都拖到海灘上。在沙洲外面的時候,信號要是錯誤,若有絲毫的猶豫,那船便會被撞碎。

「那樣一來,我和莫騰便一起完了!」在海上,這樣的想法在約恩頭腦中冒了出來。這是正當他養父病得很厲害的時候,高燒在折磨着他。那時約恩正在第一個沙洲外面一點點遠的地方,他跳了起來,跑到前頭:

「爸,讓我來!」他說道。他的眼光掃過莫騰,掃過浪濤。但是,正在每一隻槳都在奮力划動,在第一個猛浪襲來的時候,他看到了他養父慘白的面孔。——此時他再也不受他的惡念指使了。船平安地闖過沙洲回到了岸上。但是那惡念紮根在他的血液中,血在沸騰。和莫騰要好時的每一次口角爭吵,都像根根磨損了的細絲殘存在他的頭腦中。現在它們都在攪擾着他,然而他又沒法把這些細絲搓起來,於是他只好把它們甩在一邊。莫騰把他毀了,他感到了這一點。你知道,這對他是很有害的。有幾位漁民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是莫騰卻沒有,和往常一樣,很熱心幫忙,很愛說話,太愛說話了一點。

約恩的父親不得不卧在床上,這便成了給他送終的床。一個星期之後他去世了——約恩繼承了沙岡背後的房子。只不過是一所蹩腳的屋子罷了。但總算是點東西,莫騰就沒有。「現在你用不着出去打工了,約恩!你可以住下來跟我們永遠在一起了!」一位老漁民這樣說道。

約恩並沒有這麼想過,他想的正是再到世上去看一看。費雅爾特令的那捕養鱔魚的人,在「老斯凱恩⒁」那邊有一位舅舅,他是一位漁民,但同時也是一位自己有船的富裕商人。給這樣一位體面的人幫工是值得的。老斯凱恩在日德蘭的最北角,遠遠地離開了胡斯畢沙岡。一般內地人是去不了的,這正是約恩最希望的。他甚至不願等到艾爾瑟和莫騰的婚禮,那婚禮再過一兩個星期就要舉行了。

離開出走是不明智的舉動,那位老漁人認為,現在約恩有了房子,艾爾瑟肯定會跟他過。

約恩不知所云地回答了老漁人。他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也不容易弄清,但是老漁人把艾爾瑟領到他跟前。她沒有多說話。可是她說:「你有房子了!這可得叫人想想。」

約恩心上很想着這事。

海有洶湧的波濤,人心中的波濤比海浪更加兇猛。約恩的思想中、心靈中湧起了許多想法,有的猛烈,有的微弱。他問艾爾瑟:

「要是莫騰有一所我這樣的房子,那麼我們兩人中你更願意跟誰呢?」

「莫騰沒有房子,也得不到房子。」

「可是,我們設想他有了房子!」

「是啊,那我便嫁給莫騰了,因為現在我的情形已經是這樣了!可是,不能靠這樣活下去。」

約恩想了整整一夜。他心中有一種想法,連他自己也說

不清楚。但是他有一個比他愛艾爾瑟還更加強烈的思想。——於是他去找莫騰,他對他說些什麼,他幹了些什麼,肯定是經過深思的。他用最低的價格把房子轉讓給了莫騰,他自己則願意出去幫工,他高興這樣。艾爾瑟聽到這話的時候,她正正地吻了他的嘴一下。因為,你們知道她最喜歡的是莫騰。

第二天清早,約恩就要離開了。離開的前夜,夜已經很深了,他想再去看看莫騰。他去了,在沙岡之間,他遇見了那位並不喜歡他離開的老漁民。莫騰一定在褲子裏縫了一個鴨嘴巴,真特別⒂,老漁民說道,因為所有的姑娘都非常地愛他。約恩沒有在意這話,他和老人道別,走到了莫騰住的地方。他聽到裏面有人在大聲講話,莫騰不是獨自一人。約恩有點猶豫不決,他最不願意同時又碰到艾爾瑟。他考慮再三,最好別等著莫騰再一次對他表示感謝。於是他轉身就走了。第二天早晨天還沒有亮,他便捆好了行囊,拿上食盒,順着沙岡靠海邊一側走着。從這個邊上往前走,要比在滯腳的沙道上走更容易一些,路程也短些。因為,他首先要去鮑畢耶附近的費雅爾特令,那位捕養鱔魚的人住在那兒,他答應過要去看望他。

海很平靜,藍藍的。海灘上儘是蚌殼和鵝卵石,他童年時候的玩具,在他的腳下嘎軋響着。——他走着走着,鼻子流出了血。這只是點小事,但這種小事也可能有大影響。有幾滴血落到他的袖筒上。他把血洗掉,止住了鼻血,這樣他覺得心情、頭腦輕鬆了一些。沙上開了幾朵兩節薺花,他折了一截綠枝,把它插在帽子上。他希望自在高興一點,他現在是去世上闖蕩了,「只離開家門一點點兒!」就像那些小鱔魚想的那樣。「你們要小心壞人,他們會把你們叉走,剝了你們的皮,把你切成段,把你們擺到烤鐺里!」他自言自語地重複著這些話,自己為這些話笑了起來。他自然會一點皮都不傷地闖過這世界。他那巨大的勇氣便是有力的武器。

在他快走到北海通向尼松姆海灣那塊很窄的水道附近的時候,太陽已經老高了。他朝背後望了一眼,瞅見遠一些的地方有兩人騎着馬,另外有幾個人跟着,在急忙地趕路,這不干他的事情。

渡船在水道的對面岸邊。約恩把渡船喊了過來,踏上船去。但是,還沒等他和划船的小夥子行到一半,那些人趕來了。這些人火急萬分,他們喊叫着,威脅著,還念叨着地方官的名字。約恩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不過他覺得還是以折返回去為好。於是他自己動手拿起一隻槳來,劃了回去。那些人立刻就跳到船上,還沒有等他明白過來,他們已經拿一根索子把他的手綁上了。

「你的惡行會叫你喪命的,」他們說道,「很好,我們把你逮住了。」

他的罪狀不多不少,是謀殺。發現莫騰的脖子上被人捅進了一把刀子。一位漁民昨天深夜裏遇到過約恩,他當時是去莫騰那裏。人們知道,他不只一次地舉刀朝着莫騰。他必定是殺人犯,現在決定把他關押起來。關押的地方該是在林奎賓,但是很遠。風是朝西吹的,他們渡過海灣去斯凱爾倫姆河,用不着半小時。從那兒去北伏斯堡只有一小段路。北伏斯堡是一個很結實的莊子,有護庄堤和壕溝。船上有一個人是那邊看莊子的看守人的弟弟,他們一定會得到允許,臨時先把約恩關在那裏的地窖裏面。吉普賽女人朗尼瑪格麗特⒃在被處死以前,就一直被關在那裏。

沒有人理會約恩的辯白,襯衣上的幾滴血是對他不利的證據。他清楚自己是無辜的,但是既然在這裏並不能為自己辯護,他只得聽天由命。

他們正好在曾是布格騎士的莊園邊的老護溝堤那裏上岸。那地方正是約恩和他的養父去參加宴會經過的地方。那是下葬時的宴會,是他童年生活中最愉快、最高興的四天。他被帶着從同一條路走過草地,到了北伏斯堡。那邊接骨木花盛開,高高的石楠叢散發出香氣。他覺得他到過這裏的那些日子,就像是昨天一樣。

莊子西側建築的高台階下面,有一條通往地下去的通道。順着這通道便走到一間很低矮、有拱頂的地下室,朗厄瑪格麗特便是被從這兒帶去處死的。她吃了五顆孩子的心⒄。她相信,如果再吃兩顆,她便可以飛起來,可以隱去自己的身形,不為人所見。牆上有一個很窄小沒有裝玻璃的通氣孔。外面椴樹的香氣並不能帶給他一絲的清爽,屋裏面到處都是陰濕的,都發了霉。這裏只擺了一張木板床,可是良心便是良枕。是的,於是約恩便可以舒服地躺在上面。

厚實的木板門是關上了的,門被鐵閂閂牢。但是迷信里的小鬼,從鑰匙孔爬得進地主的莊園,爬得進漁民的屋子,當然也就能輕而易舉地爬進囚禁著約恩的這間屋子。他心裏想着朗厄瑪格麗特和她的罪行。被處死前的那個夜晚,她死前最後的那些想法,充滿了這間屋子。他想起了這裏的古時候,斯萬魏則爾⒅地主住在這裏時曾經對人使用過的所有的魔法,你們曉得,那是大家都十分熟悉的事。守在橋上被拴住的狗,在第二天早晨被發現竟會被拴自己的鏈子弔死在欄柵的外面。這些都充滿了約恩的思緒,令他渾身冰冷。但是,這個地方也有一絲陽光從外面照進他的心,那就是對鮮花怒放的接骨木樹和椴樹的回憶。

他被關在這裏的時間並不長。他被帶到了林奎賓,那裏的監獄也一樣令人難以忍受。

那個時代不像我們現在,貧苦人的日子很艱難。那時還有這樣的事,農民的園子、農民的村落,被兼并成新的地主莊園⒆。在那樣的統治下,馬車夫和傭人成了地區法官⒇。他們可以因為窮人的一點點小錯而判決他們,使他們喪失房屋財產,被綁在一根柱子上鞭笞抽打。這樣的人在這裏仍有那麼一兩個,在遠離國王的哥本哈根和開明善良的政府官員的日德蘭,法律仍然經常被人隨心所欲地擺佈。約恩的案子拖些日子,這已經算是置法律於不顧的最輕的例子了。

他被關的那個地方冷極了。什麼時候才到頭啊?自己是無辜的,但卻墜入苦楚和悲慘的境地,就是他的命!為什麼這個世界這樣對待他,現在他有時間來思索了。為什麼這麼樣對待他呢?是啊,這將會在「來世」搞清楚的。這「來世」肯定是在等着我們的!這種想法,在他還在貧寒人住的屋子裏生活的時候,便在他身上牢牢地生了根。在豪華高貴和陽光充沛的西班牙沒有照亮他父親的思想的那些東西,在寒冷和陰暗中成了他的慰藉之光,是上帝一份仁慈的禮物,這是永遠不會令人失望的。

接着便可以感覺到春天的風暴潮湧了。北海的隆隆聲在這裏,許多里之外的內地,都可以聽得到,不過那要先等到風暴停息之後。那洶湧的聲音就像幾百輛負重的車子,駛過高低不平、硬梆梆的道路一樣。約恩在監獄中聽到了這種聲音,這算是一點點調劑。任何其他古老的調子,也不會比這些聲音更能深入他的內心了。這隆隆的海濤,這自在的海,在它的上面你被載到世界各處,乘着風飛翔。而且不管你到達什麼地方,你總帶着自己的房子,像蝸牛背着自己的屋子一樣。你總是站在自己的地上,永遠是站在故鄉的地上,即便是在異國他鄉也是如此。

他是多麼專註地傾聽着那深沉的海濤的隆隆聲啊!思潮中的記憶又是多麼強烈地在湧現著!「自由啊,自由!有自由是多麼幸福啊,雖然已經沒有了鞋底,雖然穿的是百結鶉衣!」他的心中升起過這樣的念頭,於是他攥緊拳頭,捶打牆壁。一個星期一個星期過去了,一個月一個月過去了,整整的一年過去了。後來,他們抓到了一個惡棍——慣偷尼爾斯,他也叫做「馬販子」。這以後——日子才好了一些,人們這才看出,對約恩是何等的不公。

在林奎賓海灣的北面,在一個開了一爿小酒店的農民那裏,在約恩動身離家的前一天下午,慣偷尼爾斯和莫騰碰上了,那之後便發生了這樁謀殺案。他們兩人在一起喝了兩杯酒。酒沒怎麼上臉,不過卻令莫騰的嘴關不住了。他吹噓起來,說他搞到一個莊子,要結婚了。尼爾斯問起他買房子和結婚的錢來,莫騰便神氣十足地拍拍自己的衣兜:

「該在那兒就在那兒,」他回答說。

這麼一句牛皮話便要了他的命。他走了以後,尼爾斯跟上了他,用一把刀子捅進了他的脖子,要想劫走那並不存在的錢。

羅羅嗦嗦把全部情形都講清楚就太費事了,對於我們,知道約恩被放出來便夠了。但是,怎麼才能補償整整一年間他蹲監獄,挨凍,不得和人往來所受的那許多罪呢?是啊,有人告訴他,沒有說他有罪便是萬幸了,現在他可以走了。市長給了他十個馬克做路費,城裏好些人給他啤酒和食物。還是有好人的!並不是人人都被「叉、剝皮、裝烤鐺!」但是,最好的是,約恩一年前就該被他僱用的那位斯凱恩的商人布潤勒,這幾天正好來林奎賓辦事。他聽說了這件事的經過,他心腸好,理解同情約恩受的罪。現在他願幫他一把,讓他好一點,讓他體驗一下,也還是有好人的。

現在從監獄走向自由,走進了天國,走進了愛心和暖情。是的,也應該體會體會的。生命的酒杯中盛的並不完全是苦酒,沒有一個人會給一個孩子倒那種酒。那麼上帝,集一切愛於一體的上帝會這樣嗎?

「把這一切都埋葬掉,忘掉吧!」商人布潤勒說道,「我們給去年劃上一道粗粗的橫杠吧,我們燒掉日曆。再過兩天我們就要去那和平、幸福和歡快的斯凱恩。人們說它是我們國家的犄角,可是它是擺火爐的幸福角落,窗子向寬廣的世界敞開着。」

多好的旅行啊!又呼吸到新鮮空氣了!從那監獄中的寒氣來到了溫暖的陽光之中。荒原上的石楠花兒盛開,大簇大簇的,牧童坐在巨冢上,吹着自己用一根羊骨刻成的笛子。莫甘娜仙女(21),沙原上的美麗的天空幻景,垂懸著種種花草和搖曳的樹林,出現在眼前。還有被人稱之為趕着羊群的洛基的奇異輕盈的氣流。

他們走向林姆海灣,穿過汶蘇塞爾人(22)居住的地區,去到斯凱恩。那些大鬍子男人,倫巴德人(23)就是從這裏遷徙出去的。那是在國王斯尼奧(24)的飢荒時代,他下令要把所有的兒童和老人全殺死。那位在這兒擁有大量地產的高貴婦人甘巴俄普(25),建議那些年輕人最好還是跑出國去。關於這些,見識廣博的約恩是知道的。即便他不知道阿爾卑斯山後的倫巴德人的國土,他也知道那些地方是什麼樣子。你們知道,在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自己便南下到過西班牙人的國土。他還記得那邊的大堆大堆的水果,鮮紅的石榴花,像蜂房似的大城市的那嗡嗡聲、乒乓的喧囂聲和教堂的鐘聲。然而,最好的地方還是家鄉故土,而約恩的家鄉是丹麥。

他們終於到達「汶迪斯卡嘎」,古時挪威和冰島文字中就是這樣稱呼斯凱恩的。老斯凱恩、維斯特畢和易斯特畢綿亘一大片地方。時而是沙;時而有點良田,一直伸到「枝尖」附近的燈塔那裏,今天依舊如此。房舍和莊園立在被風吹聚起來、游曳不定的沙岡之間,差不多和沙岡一般高矮。這是一片沙荒地帶。這裏風在游沙中任意飛舞,這裏海鷗、海燕和野天鵝的叫聲傳來,很是刺耳。「枝尖」的南面一里來路的地方便是那高地,也就是老斯凱恩,商人布潤勒住在這裏,約恩要在這裏生活。莊子裏鋪了瀝青,那些小廂房都是用一隻只底朝天的船做頂篷,豬圈用碎木塊拼成。這裏沒有圍籬,你知道,也沒有什麼東西要圍住。但是在晾繩上,掛着一排排剖開收拾好的魚,一隻擠著一隻,讓它們風乾。整個海灘上都是腐爛的鯖魚。拖網一落進水裏,便可以拖上整網整網的鯖魚。這種魚這裏太多了,漁民們把它們倒回海里去,或者讓它腐爛掉(26)。

商人的妻子和女兒,是啊,還有傭人,興高彩烈地來歡迎這位父親,握手,叫喊,講個不停。然而女兒長了一副多麼可愛的面龐和兩隻多麼好看的眼睛啊!

屋子裏很舒服很寬敞。盤子裏盛的是扁魚,這是連國王都會稱它為一道美食的菜;是斯凱恩葡萄園,也就是說大海的酒:葡萄拖到岸上榨出汁,裝到桶里,也裝進瓶子。

後來母親和女兒聽說了約恩是什麼人,他無辜地遭到了何等的苦難,她們的眼裏便向他流露出了更加柔和的眼光。而女兒的目光,少女克拉拉的目光則是最溫柔的。他在老斯凱恩找到了一個幸福的家,這使他心情舒暢。約恩的心經歷過許多考驗,包括愛情的苦水,它或許令你心腸變硬,或許變軟。可約恩的心依然是軟的,它還年輕,裏面還有空餘的地盤。因此,這樣的會面是一件很幸運、正當其時的事。再過三個星期,少女便要乘船去挪威的克里斯欽斯桑去探望她的姨母,要在那裏住整整一個冬天。

動身前的那個星期天,他們都去教堂參加聖餐禮拜(27)。教堂很大很華麗,好幾百年前由蘇格蘭人和荷蘭人建造,離現在的城一小段路,已經有些坍壞,深沙上的道路高低不平很難行走。但是,大家都不嫌這點艱辛,樂意到上帝的屋子去,唱讚美詩,聽傳道。沙一直堆進了教堂墳園的圓形圍牆,不過裏面的墳冢都還沒有被飛沙埋掉。

這座教堂是林姆海灣北面最大的一座。祭壇後面牆上板壁上,畫着聖母瑪利亞,頭上戴着金冠,懷裏抱着聖嬰耶穌,栩栩如生:唱詩班站的地方的壁上,基督的眾使徒是浮刻出的。牆壁的最上方,可以看到斯凱恩歷屆市長和議員的畫像以及他們的名字印記;佈道台很考究。太陽歡快地照進教堂里,照在鋥亮的銅燈台上,照在從教堂頂上垂掛下來的那一隻小船上。

一陣神聖、童稚的純潔感情充滿了約恩的心靈,就像他小時候站在西班牙那宏偉的教堂那裏一樣。但是,在這裏他有一種自覺,他是信徒中的一個。

佈道結束之後便領取聖餐,和別人一樣他可以享受到麵包和酒。說來也巧,他正好跪在少女克拉拉的身邊。但是,他的思想完全專註於上帝和這聖潔的儀式,使他到了立起來的時候,才注意到他的鄰人是誰。他看到咸濕的淚從她的眼中落下。

兩天之後她動身去了挪威。約恩忙着在莊園里幹活,去捕魚。可捕到的魚很多,比現時要多許多倍。鯖魚群在黑暗的夜裏閃閃發光,讓人看出它們的游向。魴鮄會咕嚕發聲,追捕墨鬥魚時,它們會發出一種哀聲。魚並不像人所說的那樣是無聲的。約恩心中蘊藏的要多得多,不過終有一天他會吐露出來。

每個星期日,在他坐在教堂里,他的眼睛看着祭壇背面的壁板上聖母瑪利亞的畫像的時候,他的眼睛有時也瞥一眼少女克拉拉在他身旁跪過的地方。他思念她,她對他是多麼善良。

秋天開始下起凍雨,夾雪的雨。海水湧進斯凱恩城裏的地上,沙吸不盡湧上來的水,大家得趟水,有時還得乘船。風暴把一艘艘船拋向置人於死地的沙洲。只是暴風雨,又是沙暴,沙子堆在房子的四周,大家只得從煙囪里爬出來。不過,這在北邊並不是讓人覺得稀奇的事。屋子裏面很暖和,很舒服。石楠枝和破木板燒得噼噼啪啪地響,商人布潤勒高聲地讀著一篇舊報紙上的專文,讀關於丹麥王子哈姆萊特(28)。他從英國來,在鮑畢耶那一帶登上陸地作戰。他的墓在拉默,離開那位捕養鱔魚的人居住的地方也就只有幾里地。那邊矮叢荒原上有幾百個巨冢,一個很大的教堂墳園,商人布潤勒自己就曾經到過阿姆萊特的墓那裏。屋子裏的人談論著古時候,講起鄰居,講起英國人和蘇格蘭人。約恩於是唱起了那首「英國國王的兒子」的歌,唱起那華麗的船和船上的設施:

船兩側的板上都塗了金,

金色之上書寫着上帝的聖諭。

船的前頭是這樣畫的,

國王的兒子把自己心愛的人抱在懷裏。

約恩唱一段的時候,內心特別的真誠。他的眼因此而顯出了光輝,你知道,這雙眼從他生下來起,就是黝黑閃亮的。有人唱歌,有人讀書,生活是富裕的,充滿了家庭的情趣,就連家禽家畜也都如此,都過得很好。擦得鋥亮的盤子、碟子,在鉛皮架子上閃閃發光。天花板上滿掛着香腸、火腿和過冬的食物。是的,這種情景今天我們仍可以在西海岸那邊的許多富足的農莊里看到,食物豐富極了,屋子裏裝點得很好看,人都很機智,心情很好。這些東西在我們時代得到了發揚,好客之情就像在阿拉伯人的帳篷里一樣。

自從他幼年時候去參加那下葬宴請的四天之後,約恩再也沒有享受過這麼幸福的生活。然而,少女克拉拉走遠了,只不過在思念和說話中她還在近旁。

四月,有一條船要去挪威,約恩也要跟着去。現在約恩的心情真正地好起來了,他的精神也很愉快。布潤勒媽媽這麼說,看看他令人感到非常愉快。

「還有,看看你也令人感到高興,」老商人這麼說道:「約恩使冬天的夜晚變得歡快活躍,也使我們的媽媽變得歡快活躍。你今年更年輕了,你漂亮得很,十分美麗!當年你本來就是維堡最好看的姑娘。這當然說得過份了一點,因為我發現那裏的姑娘全都是最出色的。」

約恩沒有接下去說什麼,那樣做很不恰當。但是,他想着斯凱恩的另外一位姑娘,他要乘船到她那裏去了。船停在克里斯欽斯桑的港里,順風送着他,半天他就到了那裏。

一天早晨,商人布潤勒出門去燈塔那邊。燈塔在「枝尖」附近,離老斯凱恩很遠。他爬到塔上的時候,上面搖盤上的信號火早已熄滅,太陽已經升得很高。潛在水下的沙洲,一直伸到陸地犄角最遠地方之外好幾里。在這些水下沙洲之外,今天出現了許多船隻。在這些船隻中,他相信他用望遠鏡辨認出了「卡倫·布潤勒號」。這是那艘船的名字,也的確是,船正駛了過來,克拉拉和約恩就在船上。斯凱恩的燈塔和教堂的鐘塔在他們的眼中,就好像是藍海上的一隻蒼鷺和一隻天鵝。克拉拉坐在甲板上,看着沙洲緩慢地顯露出來。是的,如果風繼續這樣吹下去,不消一個小時,他們便可以回到家園。他們離家就是這麼近了,充滿了回家的快樂——他們離死亡也就這樣地近,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

船舷的一塊木板破開了,海水涌了進來。大家匆忙地填塞破口,把所有的帆都扯起,還扯起了求救旗帆。他們離岸還有好幾里,可以看到打魚船,但是還在很遠的地方。風刮向陸地掀起的海浪,也有些好處。但是太不夠了,船沉了下去。約恩用右臂緊緊地挽住克拉拉。

他念著上帝的名字,帶着她跳進海里去的時候,她是用什麼樣的眼光望着他呀!她叫了一聲,但是她是安全的,他不會鬆手的。

戰歌是怎麼唱的:

船的前頭是這樣畫的,

國王的兒子把自己心愛的人抱在懷裏。

約恩在危險和恐怖的時刻游著。諳熟水性,游泳本領高超,現在對他十分有利了。他用雙腳和單手划水往前游去,另一隻手他緊緊地抱着這位年輕的姑娘。他在水中休息歇氣,用腳踩水,把他懂得的所有動作都用上,節省氣力以便能游到岸上。他感覺到她嘆了一口氣,他感到她的身體有一陣痙攣顫抖,他把她抱得更緊了。一個大浪蓋過了他們,一股急流又把他們托起。海深極了,清得很。有一會兒,他好像看到了鯖魚群在下面閃閃發光,要不然便是要吞食他們的海怪(29)。雲把影子投到海面,接着又從雲縫間露出耀眼的陽光。大群大群的海鳥,尖叫着,在他們頭上疾速地飛著。沉重懶散地在海上任水沖漂著的野鴨,被泅水人驚嚇得猛地飛起。可是他的氣力在減退,他感覺到了——陸地距他還有一截。但是救援來了,一隻船靠了過來。——然而在海水下面,他清楚地看到,有一個白色、抖動的東西——一個海浪把他托起來。那東西向他靠了近來——他感到有什麼東西碰了他一下,眼前一片漆黑,什麼東西他都看不見了。

水下沙堆上有一條破船的殘骸,海水漫過了它。白色的護船神像(30)斷了落在一根錨上,錨的尖銳的鐵尖,正好凸出水面。約恩撞上了它,水流倍加有力地把他沖了過去,在昏迷中他和他懷中的人一起沉了下去。但緊接着的另一個海波,又把他和那個年輕的姑娘託了起來。

漁民們抓住了他們,把他們弄到了船上。血從約恩的臉上流下,他就像是死去一般。但他還是把姑娘抱得非常緊,人們必須費盡氣力,才能把她從他的胳膊和手中掰出來。她面色慘白,沒有一絲氣息,僵直地躺在船上。小船朝斯凱恩的尖角劃去。

想盡一切辦法來挽救克拉拉的生命,她死了。他在海上長時間抱着一具屍體在泅水,為了一個死掉的人,盡一切努力使盡氣力。

約恩還有一絲氣息。人們把他抬到沙岡里最近的一戶漁民家。那兒有一個戰地救護員一類的人,他還是一個鐵匠,也是一個小商人。他把約恩包紮了一下,等著第二天從約爾林請醫生來。

病人腦子受了重擊,他處於一種狂亂狀態,一陣陣狂叫。到了第三天,他墜入沉睡狀態,生命好像懸在一根線上。這線馬上就要斷掉,醫生這麼說,這也是人們希望的對約恩最好的結果。

「祈求上帝讓他超脫吧!他再不會像個人了。」

生命不讓他超脫。那一絲的線並沒有斷。然而,記憶卻完全失卻了,所有維繫智能的線都被切斷了。這是最可怕的事,留下了一具活的身軀,一具可能恢復健康,又可以行走的軀體。

約恩留在布潤勒的家中。

「你們知道,他是為了救我們的孩子,才遭到這致命打擊的,」那位老人這麼說道,「現在他是我們的兒子了。」人們把約恩叫做白痴,但是這種叫法是不對的。他就像一件鬆了弦再不會發聲的樂器,——只是偶爾,在幾分鐘的時間裏,這些弦又得力繃緊起來,發出了響聲,——響起了幾聲老調,簡單的幾個拍節、幾幅圖畫展開,卻又掩滅在霧靄之中,——他又獃獃地坐下來,毫無思想。我們會以為,他並不痛苦。那雙黝黑的眼睛已經失去了光輝,看去好像是佈滿了水氣的黑玻璃。

「可憐的白痴約恩!」人們說道。

這就是那個他,在母親的體內懷着要到世上來過富足和幸福的生活的。這富足和幸福使得他希望,更不用說相信,此生之後還有來生變成為「狂妄和可怕的自高自大」。是不是說魂靈中所有的天賦都浪費掉了?留給他的儘是艱辛的時日、痛楚和失望。他是一株絢麗多彩的花的根,被從肥沃的泥土中刨了出來,投在荒沙上任憑它腐爛掉!照上帝的形象而創出的體形,難道沒有更高的價值嗎?以往和現在的一切,都不過是偶然性的耍戲罷了。不!愛心廣博的上帝,必定也將會在另一世里,對他此世的苦遇和匱缺給以補償的。「主善待萬民,他的慈悲覆庇他所造的一切(31),」老年商人虔城的妻子用充分的信心和慰藉,把大衛的讚美詩中的這些話念了出來。她內心祈望上帝儘早讓約恩超脫,讓他能接受「上帝慈悲的禮贈」,去到永恆的生活中去。

教堂墳園的那邊,沙已經漫過了牆,克拉拉就埋葬在那裏。約恩對此一點也沒有想過,這不存在於他的思想之內。只有以往的零星片斷,殘留在他的思想中。每個星期天,他都隨着家人去教堂,靜靜地坐在那裏,目光獃滯。有一天,正在唱讚美詩的時候,他突然嘆了一口氣。他的眼睛明亮了起來,雙眼看着祭壇,看着一年多以前他和他那位現在已經死去了的女友下跪的地方。他念着她的名字,臉一下子慘白了,眼淚從雙頰流下來。

人們扶着他出了教堂。他告訴他們,他感覺很好,好像並沒有什麼毛病。對上帝給他的考驗,對他遭到的遺棄,他一點兒也記憶不起。——啊,上帝!我們的造物主,是聰明的,是愛心廣博的,誰會對這些有所懷疑呢?我們的心和我們的理智承認它,聖經證實它:「他的慈悲覆庇他所造的一切。」

在西班牙,那裏溫暖的和風吹過柑桔林和月桂林中間的摩爾人建造的金色的圓頂上,那裏歌聲和響板聲傳往四方。那裏的一所華貴的屋子裏,坐着一位沒有孩子的老年人,當地最富有的商人。街上有許多孩子,拿着火燭和飄動的旗子,成群結隊走過。拿出多少錢財來他都是願意的,只要能得回他的孩子,他的女兒也許還有她的孩子。這孩子,恐怕從來沒有見到過這個世界上的光,自然更沒有見過永恆、天國的光是什麼樣的吧?「可憐的孩子!」

是的,可憐的孩子!真是一個孩子,不過已經三十歲了——約恩在斯凱恩已經這麼大了。

風沙淹沒了教堂墳園裏的墳冢,一直堆到了教堂的牆邊。但是,死去的人還要而且必須和他們的先人、族人及親愛的人埋葬在一起。商人布潤勒和他的妻子就在這裏和他們的孩子長眠在白沙之下。

那是初春的日子,多風暴的時候。沙岡上沙粒飛揚,大海上湧起巨浪,海鳥大群大群地像風暴中的雲塊一樣,在沙岡上疾速地飛著,尖叫着。在斯凱恩的「枝尖」到胡斯畢的沙岡這一帶,一艘船接着一艘船撞在沙洲上。

一天下午,約恩獨自一人坐在屋子裏。他的神智忽然清醒起來,他年輕時候時常感到的那種不安,驅使他走出屋子來到沙岡上,走到矮叢荒地里:

「回家吧!回家吧!」他說道。沒有人聽到他。他走出屋子,走進沙岡里,沙子和小石飛擊着他的臉面;圍繞在他的身旁旋轉。他走向教堂。沙子堆擁到了牆邊,高高地把窗子掩了一半。但在前面教堂的門口那裏,沙子已被剷除。教堂門沒有上鎖,很容易打開;約恩走了進去。

風在斯凱恩城一帶狂舞呼嘯。是一種當地人記憶中從未有過的狂暴,是上帝賜與的可怕天氣。不過,約恩在上帝的屋子裏。外面已經是漆黑的夜,可是他的心中卻是光亮的,那是心靈的光,是永遠不會熄滅的。那壓在他頭上的大石,他覺得轟的一下碎了。他覺得風琴聲響了起來,但那是風暴和滾滾的海濤。他坐在教堂的凳子上,火燭一支一支地被點燃了。這種盛景他只是在西班牙人的國度里看到過。歷屆市長和市議員的畫像,都活了起來。他們從他們在那裏站了多年的牆上走了下來,站到了唱詩班的位子上。教堂的大門打開了,所有死去的人都走了進來,穿着華麗的衣裳,就像他們當年一樣,他們在動人的音樂聲中走了進來,坐在凳子上。接着唱讚美詩的聲音像海濤一樣響了起來。他的胡斯畢沙岡的養父養母來了,老商人布潤勒和他的妻子來了,在他們的身旁,緊靠着約恩的地方坐着他們的溫柔可愛的女兒。她把手遞給了約恩,他們走向祭壇他們曾在那裏跪過的地方,神父把他們的手疊在一起,把他們結到愛的生活中。——接着響起了低音管的聲音,很好聽,就像是一個孩子的聲音,充滿了渴望和歡樂。這聲音逐漸加強,變成了風琴聲,變成一陣豐滿、高昂的聲濤,聽起來令人非常愉快,然而卻洪亮得足以轟破墳冢的石頭。

懸掛在唱詩班那裏上方的小船,掉到了他們兩人的面前。它長大起來,大極了,美麗極了。上面有絲質的帆,有塗金的帆桿,就像那首古老的歌所說的,錨是赤金的,纜繩都是絲絛搓成的。新婚夫婦登上了船,所有的信徒都跟着上去,他們全都能容納在船上,盡情享受。教堂的牆和拱門,像接骨木和芳香的椴樹一樣繁花盛開,枝葉輕盈地搖曳著;它們垂下了頭,朝兩旁分開。船慢慢升起,載着他們駛過大海,穿過了天空。教堂的每一根火燭都變成了一顆星。風奏出了讚美詩,大家都跟着唱了起來;

「在愛中走向歡樂!」——「任何生命都不應喪失!」——「幸福的快樂!阿利路亞!」

這些話也就是他在這個世上的最後的話。那維繫着不朽的魂靈的線斷了,——在黑暗的教堂里只躺着一具死去的軀體。風暴在教堂上面呼嘯,飛沙在教堂四周旋舞。

※※※

第二天是星期日,教徒們和神父走來做禮拜。通往教堂的路十分難走,幾乎無法走過沙地。後來,在他們到達教堂的時候,一個大沙堆高高地堵在教堂門口。神父簡短地念了一段禱詞,說道,上帝已經把他的這所屋子關閉了,他們必須離開到別的地方為他另建一所新的。

接着,他們唱了一首讚美詩,散開回家去了。

在斯凱恩城或者在他們尋找過的沙丘之間,再找不到約恩。有人說,那澎湃的海浪涌到沙上,把他捲走了。

他的軀體被埋葬在最大的石棺,那個教堂裏面。上帝用風暴把沙子潑到這「棺材」上,沉沉的沙層堆在那裏,現在還堆著。

風沙把教堂宏偉的拱頂埋掉了(32),沙地山楂和野玫瑰在被埋的教堂上生長起來。旅遊者現在可以走上去,一直到教堂鐘塔那裏。鐘塔露出沙面,矗立着,儼然是墳冢上的一塊宏偉的碑石,許多里以外的地方都可以看到。沒有哪一位帝王的碑石會比它再宏偉的了!沒有人打擾死者的安息,過去直到此前,或者現在都沒有人知道這一點,——風暴在沙岡之間對我們歌唱着它。

題注這個故事裏所講的歷史事件的情節是他於1859年6月至9月在日德蘭半島西北部遊覽時看到和聽到的。

丹麥的自然環境在大部分地方是優美的。樹木成林,綠草成茵。城市似花園,鄉間農作物生長茁壯。棕紅或黑白花牛在牧草間悠閑自在地活動着。

但是在日德蘭半島西北部情形卻完全不是這樣。這裏終年狂風肆虐,北海的狂浪不斷侵襲沿海一帶。於是這裏的近海的地方便自然形成連為一片的沙岡沙丘,沙岡有時高得就像小山一樣。這個故事的自然環境就是這樣的。

①指居住在毛里塔尼亞一帶的西非信仰伊斯蘭教的民族,中世紀時,他們曾侵入西班牙。這裏說的殿堂便是伊斯蘭教的清真寺。②南歐人的一種木板打擊樂器。

③指上帝創世之初天堂中誘亞當、夏娃吃知善惡樹上的果子的蛇。

④瑞典首都,從丹麥進入波羅的海去俄國彼得堡的途中要經過斯德哥爾摩。

⑤這是一首丹麥古老民歌的一段。這一段包括在1812年出版的《丹麥中世紀民歌選》中,原題是「英國王子的船的遇難」。本文以下所引的歌,都是這一段中的文字。

⑥這位國王生活在1749—1808年之間,1766年登基。⑦一種生命力極強的野草,生長在沙地上,能起到固沙作用。丹麥人在長期的實踐中,學會了有意識地在沙灘上種植披鹼草改良沙鹼地。這種草使丹麥西北部的沙地大為改觀。

⑧這一帶海里,沙有時在離海岸一截的地方堆出水面,形成沙洲。過往船隻很容易撞在海面下的沙上,或擱淺,或撞壞。

⑨這是丹麥西海岸最有名的沙岡區之一。

⑩北歐神話中的惡神。日德蘭有民歌說:「洛基的羊趕到那裏,樹林子也長到那裏。」參見《沼澤王的女兒》注20。

⑾烏爾伏在丹麥文中是狼。

⑿這是遠古時代丹麥人的墳冢的遺址。

⒀北歐迷信中的海怪,具有人形的牛一樣的生靈,世人須對它奉祭,它才不降災給人。

⒁日德蘭半島最北端的一個小城。本文中不斷提到的「枝尖」,在城的北面,是北大西洋與波羅的海交匯的地方。在「枝尖」往北望去,西邊的海水是大西洋湛藍的海水,東邊的海水略略發黃,十分壯觀。「老斯凱恩」或叫高地,或叫斯凱厄拉克,在斯凱恩西約兩公里處。⒂丹麥迷信,認為在褲縫裏綉一個鴨嘴巴的人會受到姑娘們的喜歡。

⒃即安娜·瑪格麗特·蘇昂斯岱特(約1720—1794)是丹麥文學家布利克寫過的女人。但安徒生這裏講的卻與實情無關。郎厄瑪格麗特沒有被關押在北伏斯堡,她被關在維堡監獄,死在那裏。安徒生這裏這樣寫,據他在給英厄曼的信中說,是他聽到了關於郎厄瑪格麗特的許多傳說。他聽到的傳說講,吉普賽女人朗厄瑪格麗特把五個孕婦的胎兒弄來吃掉,若是她吃掉七個胎兒,那她便能隱形或者能飛起來。⒄事實上朗厄瑪格麗特並未被控吃胎兒。

⒅赫爾曼·弗朗茨·斯萬魏則爾(1637—1697),最初是瑞典軍官。1659年在丹麥瑞典之間紐堡戰役中被丹麥俘獲,后加入丹麥軍隊,步步升至高官。1687年他置下了北伏斯堡莊園。傳說他會魔法。⒆在1670—1700年間,丹麥大約有70個鄉間村莊被拆除,土地被新的地主莊園吞掉。這些新的地主莊園大多為貴族或城市居民轉來的地主所佔有。

⒇這些小地方司法機關,在17和18世紀的丹麥,大多不受上級司法機關管轄,而自行其是。因此地方豪紳對選任這類法官便有很大影響,而司法人員大都不依法律辦事。

(21)見《幸運女神的套鞋》注8。

(22)見《沼澤王的女兒》注2。

(23)見《天鵝巢》注2。

(24)、(25)都是傳說中的人物。這裏所說的「年輕人」便是傳說中的「倫巴德人是從丹麥遷往南方的」。其實倫巴德人是源於下易北河一帶的。在丹麥曾出土的倫巴德人用的器皿,那是海盜們從南方帶回的。(26)這裏盛產鯖魚。在18世紀時,在六月天鯖魚很多很多。當時漁民很少吃鯖魚,他們或將大量鯖魚重新倒入海里,或任其在海灘上腐爛。

(27)在這樣的禮拜儀式上,牧師發給信徒麵包和酒,表示上帝和耶穌對信徒們的仁慈。

(28)齊勒在編寫民間傳說的時候,寫過英國國王安吉爾曾在鮑畢耶登陸駐紮。丹麥人把英國人誘到古頓姆荒原,在那裏打敗了英國人,安吉爾國王被埋在一個土丘上,人們稱之為安吉爾丘。另外,又有關於丹麥王子阿姆萊特的傳說,講丹麥王子阿姆萊特為被謀害的父親復仇的經歷。這個傳說傳入法國,再傳入英國,被莎士比亞寫成著名悲劇《丹麥王子哈姆萊特》。在莎翁筆下,故事發生在錫蘭島,不過在丹麥傳說中,譬如在丹麥歷史學家薩克索的筆下,這個故事發生在日德蘭半島。

這裏安徒生把兩個不同的故事寫到一起了。

(29)指聖經舊約中講到的怪物。有時是海生的,有時是陸生的。如舊約《約伯記》中講的便是鱷魚,而《以賽亞書》中講的便是巨蛇。(30)古代丹麥造船的時候,要在船頭的地方建一個偶像,大多是人的形狀,造船主寄希望於這些偶像能保船平安。

(31)聖經舊約《詩篇》第145籍第9句。

(32)這座教堂,聖勞倫蒂教堂,由於受風沙襲擊,人們往往須將教堂門前的沙剷除掉,才能進去,因為教堂朽毀太大,很危險,1795年人們開始拆除教堂,只留下了教堂的鐘塔給航行的船隻做航標。但那是生活,安徒生這裏則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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