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信 寄自墨西哥,向時間的開始前進

第一信 寄自墨西哥,向時間的開始前進

妹妹:

我從記事的年代就常常地想,我這輩子總得抽時間把這事寫出來。但是一旦動筆寫,雖然我相信一定能夠按當初確定的寫法毫不偏離地寫下去,然而回頭看看寫出來的東西,又躊躕不前了。所以此刻打算給你寫這個信。妹妹,你那下身穿工作褲上身穿紅襯衫,襯衫下擺打成結,露出肚子,寬寬的額頭也袒露無遺,而且笑容滿面的照片,還有那前額頭髮全用髮夾子夾住的彩色幻燈照片,我全看到了。我把它用按釘釘在墨西哥公寓的板牆上,那火紅的前發,很能給我以鼓舞力量。

疏散到我們當地來的二位天體力學專家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這老搭檔,從破壞人和其他的創建者們的構想,理解了峽谷和「在」既是村莊,也是國家,甚至是個小宇宙。這段回憶,雖然和他們分手已經很久,但是我始終沒有忘記,首先是按照他們的指示,從這樣稱呼我們這塊土地開始。在我們的村莊=國家=小宇宙里,一直是這樣的:如果有個新嬰兒降生,按照規矩要等另一個嬰兒降生,成雙成對之後,再把兩個孩子登記在一個戶籍上。這是繼續創建期以來稱之為「自由時代」這一很長時期之後,從表層上看是村莊=國家=小宇宙屈服於大日本帝國以後的事,但另一個深層是它組成了抵抗組織。然而這個組織還沒經過百年,村莊=國家=小宇宙和大日本帝國之間就爆發了戰爭,仗打了五十天,由於戰敗而崩潰了。即使主要支持這個組織構想的破壞人,也沒有把它重建起來的力量。

因此,五十天戰爭之後誕生的我,就和普通人一樣,一個人佔一個戶籍而生活在這個現實世界上。儘管這樣,還在我上小學之前,為了回歸破壞人的構想和歸宗,我就找到了生死於這個世上的另一個我,也就是說找到了雙胞胎的妹妹你這個人。本來這也並不是我一個人苦思冥想之後這麼定下來的,而是當初給我和你起名字的那些老人們作了手腳,要了個雙重戶籍的花招。但是說起來雖然是雙胞胎,然而我們的性別是不同的,破壞人的構想和我們這一對還是有距離的。因為我學習了破壞人的構想,並沒有把你看作我自己的分身。而是圍繞着你用我自己發出的光開始在歷史之中照耀破壞人的構想。

妹妹,現在我之所以終於重新認識了寫我們土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任務,並且開始動手,是因為我在一個名叫瑪里納爾柯的一個小鎮上發現了我自己是在從心靈深處呼喚分身的你。那時我已經決定把它以信的形式寫出來,況且你那照片,給了我以鼓勵,所以我就更堅定了信心而動筆了。雖然我是直接寫給你的,但最終還是想通過給破壞人當巫女的你,把我們土地的神話和歷史寫給破壞人,這一點就是我良苦用心之所在。使我忽發此想的這個瑪里納爾柯小鎮,是把面對荒野的一座小山的山麓開墾出一部分,在斜坡上建起的村落,和墨西哥許多古老的鎮一樣,住在此處的人歷史悠久,而且性格奇特。我在那裏呆了一天,這一天使我決定把很早以前就想動筆寫的東西,提前了動筆的日期;也就是找到了把我們土地的神話和歷史以信的形式立刻動手把它寫下來的自己。當然,我也不是因為能很好地把我們當地的神話和歷史寫出來,所以就有人把我請到從墨西哥城開快車需要走四個鐘點的這個地方來了。在這裏我重新認識並接受自己的任務的契機,純粹是偶然的。一個從東德亡命到美國而入了美國國籍的人,在我研究菲律賓和墨西哥的交涉史的過程中,因為對日語很感興趣,便走上另一條道路,而且在瑪里納爾柯的混血人與印第安人雜居的部落蓋起一所房屋而定居下來,他的名字叫阿爾弗萊多·明札。向我提供信息的就是他。這就是契機的開始。

他說:從日本來的旅遊團到瑪里納爾柯看這裏的金字塔。那個能說西班牙語的日本人陪同員是個古怪的漢子,他說他要買下金字塔前面的一百公頃荒地,還要買下從燒山冒煙的地方直到看得見墓地的教堂附近那大片地方。他說他想知道買那一百公頃需要多少錢。問他為什麼買地?他說他們這個團是在他們本鄉的長輩率領之下來的,本鄉人想在這兒建立一個新國家。那位日本人以前曾在國內尋找新的土地,現在他以旅行團陪同員的名義到地球上各處尋找。他說,日本航空公司開闢火星航線的時候,他也要隨旅遊團當陪同員前往,在火星上找到預定建國的地點。他還說,這是他從孩提時代起,他們本鄉共同體就已經交給了他的任務。這漢子雖然古怪,但是我聽了卻不能總是笑下去。

阿爾弗萊特·明札說日語的時候,好像是從他那喉嚨像風箱似地響而且鼻息也粗的痛苦中解放出來一般,說完露出了似乎悲切切的笑容。而且活像個生長在只有仙人掌和枯柳,遍地鵝卵石的荒野上的郊狼一樣,啊—啊—啊地哼哼個不停。

瑪里納爾柯位於墨西哥高地,而且被聳立的群山圍着,只有一條穿山越嶺的路。明札和他的印第安人妻子住在這裏。他是亡命於此的德國人,他和周圍的人很不合群,對他們也很專橫,他和我說完話之後,我就決定離原來預定要住的地方較遠的地方住下來,因為覺得此人不大靠得住。而且,因為我當時想得很多,深思熟慮了一番,所以,那時我是站着和他說話的,還是坐下來的,現在連這些也模糊不清了。我記得清楚的只是那時我右邊第一顆臼齒的牙齦開始疼起來了。現在要想寫那時的全部經歷,也只能是這樣的:瑪里納爾柯的大氣、自然、事物,以及從建設中就遭到破壞的山頂附近的金字塔的巨大水平面起,直到黑色岩石之間的干土裏露出的仙人掌芽,在這仙人掌芽周圍來來去去忙個不停的螞蟻這樣的細微事物,和我的牙疼一起,全被阿爾弗萊特的一席話給決定了方向。

然而我從那天到達瑪里納爾柯開始,就因為他的話喚起了我的經驗,自己就有了該有思想準備的感覺。這感覺是爬了很長很長的坡之後又下到深深的峽谷底部的小鎮,面前一片荒野形成了谷岸,站在這裏俯瞰金字塔遺跡,阿爾弗萊特指著沒有墓地的另一小鎮里的教堂告訴我,它是那些隨着西班牙征服者而來的「牧師先生」,把尚未完工的金字塔的石料運走而建造起來的。當他對此自然而然地露出嗟怨的嘆息時,我就開始有了那感覺。我遠遠地俯瞰那廣場正面的教堂,雖然離得遠,但是也看得出那是粗劣的大理石和油漆剝落的格子式門窗的建築,由此讓我想起了我們那裏的大街中間的蠟倉庫。至於阿爾弗萊特的家,我想那準是被新建築材料破壞了整個造型的先住者經手建造的建築物。它是一所石頭圍牆中間的低矮的住宅,整個住宅被開紅花的熱帶植物九重葛爬滿,正在開花盛期,暗色的花叢爬滿了西班牙式又厚又重的瓦頂。阿爾弗萊特的家和他圍牆外的印第安人的所有住家一樣,無非是利用有毛病的木料蓋起來的那種古老的住房,它的院子裏還另有一幢鋼筋水泥的箱形屋子,然而內部裝修卻是模仿日本建築,顯得很特別。據說阿爾弗萊特還把這種形式向全鎮的印第安人大肆推廣他這種設計。兩幢房子中間的院子有高大的印度原產柑桔類常綠喬木萊姆樹,有兩輛小型卡車和一輛吉普正在維修之中。車旁的印第安青年修理工們眼睛彷彿有一團火光,粗大的犬齒好像伸到下唇外面,一臉微笑地看着阿爾弗萊特年輕的妻子。這番光景使我不由得想起奎爾納巴卡宮殿壁畫中印第安戰士戴的美洲獅假面具。但是因此也反過來使我想到,那壁畫使我看到了墨西哥從被征服到革命的全部過程,從這歷史的重現,使我對於我們當地的神話和歷史不能不深切地懷念和認真地考慮。我的精神和情緒,完全被距離此處幾萬公里,四國①山脈正中的我們的土地上,被外部權力全部控制的那些人所牽動。雖然不能說我們當地永遠充分地維持它的秩序,發揮它的機能,但是,一旦遇到村莊=國家=小宇宙衰亡時刻,足以應付任何事態,面對未來,我渴望着我們的土地成為乘噴氣式飛機漫遊世界,為了到火星旅行趕快派出到火星的偵察人員,如此等等的根據地——

①即日本的四國地方,四國島為古名的讚岐、阿波、伊予、土佐四個「國」,即現在的德島、香川、愛媛、高知四縣——譯註。

阿爾弗萊特的話給這種預感所作的準備點了火,我胸中的螳螂的類似發條一般的東西,因為我們土地不斷發出的電磁波使它共振,因此,除了寄託於我的任務之外我再也不考慮別的了。我對於給我這種任務的村莊=國家=小宇宙,有無限的覺悟,正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我對於阿爾弗萊特存在的眼前世界彷彿處於失神狀態。當我從這種反常的暈厥中睜開眼睛一看,我就下到方才俯瞰的那片荒地上,坐在起伏略高的一塊地上,我旁邊就是出了毛病現在已被拆卸得成了光桿的吉普,以及被嚴酷的氣候折磨得不堪的柳樹。之所以從龜裂重重的枯樹榦上傳出的輕微風聲,那也是營養不良的美洲熱帶地區的大蜥蜴鑽出樹洞在瞧着我。在我坐着的岩石和貧瘠土地斜坡的遙遠下方,有一條好像土地裂開一個大口子似的深溝,那大概是雨季成河的地方。隔着這條溝的對面一方,是灌木叢和草原,有五六頭牛在那裏放牧,扛着槍的印第安人看守着那幾頭牛。那草原的背後就是很陡很陡的高山。

就在這個山的緊下邊,我重新考慮了這件事:破壞人帶領我們先輩殖民時,給我們規定的任務是必須把這個情況明確無誤地記錄下來。那險峻而又長又大的山腰,就像一個很深的大碗的內側一樣。碗底十分遼闊,一片荒野,我坐在山口仰頭看山。山腰中部的紅松疏林,很像朝鮮的文人畫,然而往上擴展開來的卻是阿爾卑斯高處的景觀。那不連續的東西卻看成連續的景色,如果不注入緊張的觀察力,可想而知,那是很難掌握整體的。但是妹妹你要知道我有自我鼓舞的辦法。第一,從那山頂眺望山野的本領,是學習了我們當地的偵察員依然忠於他生來具備的職守,和當初選擇他的時候所感覺的一成未變,使人感到完全符合我們新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要求。說起來這是內臟感覺上的直觀。第二仍然是內臟感覺,來這裏的半路上碰見一群牛想跳過把道路和牧場隔開的鐵蒺藜,它們不顧腿被劃破仍舊猛衝,陷於牛群里的吉普車一時驚慌失措,由於震動和顛簸,我的牙更疼了。下顎第一臼齒殃及兩側的牙也搖晃,這三顆牙的牙齦腫脹,一個勁兒地往外拱,右臉頰鼓出來了,比以往大兩倍。和我一起進入荒野的拉丁美洲夥伴們現在之所以把我拋在一邊,去看流水不斷的溝的盡頭那大片桉樹,就是因為看到,我這由於牙疼而弄得這副丑相感到無奈,受不住。他們都是因嫌棄我這副怪模樣憤然而去的,但是這也說明了把同伴扔在水邊讓他獨自受牙疼之苦而不顧的那幫人的人格。

妹妹,我現在忍着越來越厲害的牙疼坐在荒地上,夕陽餘暉從山頭灑到荒地,確實色彩繽紛,甚至使人有一股充實感。我的牙疼使我的內臟感覺把我對我們的土地和你聯結在一起了。我們這對雙胞胎還在誕生之前不久的短時間,我們的父=神官就預先決定,如果生的是男孩,他就是寫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人。如果是女孩,就當破壞人的巫女。這大概是事實吧。妹妹,你不是對此堅信不疑嗎?現在倒是我堅信你能夠實現它,協助寫神話和歷史的我,也盡你作為一位巫女之職。不過,如果說起我長久以來思考的事項,對於我來說,我是否適合這項工作,我以為首先是一定經過父親=神官仔細的考核,考核的結果我合格了,在父親=神官主持之下加緊了斯巴達式的學習,學習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和歷史。而且離開我們的土地到外面去,因為如果不學習歷史學就不能很好地進行工作,所以,根據父親=神官的決定,要進東京的大學學習。由於這個關係,我雖然是寫我們當地的神話和歷史的人,但是我卻來到了墨西哥城的大學。也就是用我們當地具有特殊意義的話來說,成了「文明人」。不論是在峽谷或者「在」,都不能造就許多實際工作上沒用的「文明人」。這是因為創建者們和破壞人的意志相反吧。妹妹,難道不是這樣嗎?想想這些就更能說明當時少年時代的我是曾經受到父親=神官非常認真考核的。但是說起來也許令人覺得奇怪,我牙疼倒是證明了我出生之前就希望擔任此任務的資格,以及你我兩人以各不相同的生存方式而告分離。你在我們當地可能是牙最好的了,但是我回想我的少年時代還從來沒有牙疼過。既然我們當地只有惟一的一位牙科醫生,那麼,我就不能壟斷這位醫生,請他只給我一個人治牙吧。所以我就自己給自己治牙。而且這種場面你是常常看到的,可是很遺憾,你每次都是很感有趣似地一聲不響地看着,你一定看得出,與其說那是治療,倒不如說那是心情浮躁地自我糟蹋,因為我是用水成岩碎片刮那牙床上的黑窟窿,或者把腫了的牙床割開,不過如此而已。其間還有過使用大伏特靜電給牙神經充電,結果是啊地一聲被電擊倒。即使如此,在你們趕來照顧我之前我是自己爬起來的,我不甘心,我又找來尖的石頭片,往那地方硬插進去。然而疼痛絲毫未減,頭和肩膀十分難受而且發燒,血和氣泡把嘴唇圍了一圈,我的臉色和手裏抓着的水成岩石片同樣蒼白,我這手術就是在河灘上和我同年齡的孩子們注視之下進行的。面對這樣的情景,你好像沒有說話對手一般地一聲不響,可是別的孩子們卻跑回家報告去了。就這樣,在你的印象中我就成了一個發了瘋一般然而卻不是瘋子,也並非愚鈍的人。當然,和愛說愛道的我相比,你是一個常常沉默寡言處於幼女期的姑娘,你如何評價我,一定深藏內心而我是無從得知的。但是就我來說,那種行為究竟意味着什麼?因為我想到,一直煎熬着我使我日日夜夜痛苦不堪牙疼病一下子暴露出來,而且那牙病成了我的主要疾病,那麼,約束我們當地的力量,也就是破壞人,一定出面,看到我靠自己的力量已經毫無效果可言,所以就得救救我這可憐的小鬼。當然,那巨人的力量曾經幾次使用那水成岩碎片治過,但是結果依舊無濟於事。因為過分疼痛曾暈過去幾十秒,那幾十秒鐘的平安,或者可以說是巨大力量給與我的恩寵,如此而已。妹妹,當我的意識離我而去的時候,你曾守護着我的肉體了嗎?

但是,對於覆蓋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破壞人的力量,我並沒有嗟怨之心。實際就是這樣。我對於這個力量的歸依精神,父親=神官是看得很清楚的,也許在我誕生之前它就確認我符合當一個寫神話和歷史者的條件。和現在的你完全相反,你對於破壞人好像沒有任何敬愛之情,那時候很難說不讓我代替你給破壞人擔任巫女。

如今我已是中年,牙床腫脹十分心煩地坐在瑪里納爾柯的這片荒地上,我褲袋裏鼓鼓囊囊地裝着一把石斧。這東西是方才站在金字塔遺跡高處的時候,阿爾弗萊特想挖出一個蘭花根搬開一個大石塊時發現的,以為它好拿,天然形成的工具,實際上卻是建造金字塔的印第安人的石斧。從鑿出金字塔的岩體的斜面轉到金字塔後面上去,看到掏成的神殿。一進去便看到地靈的頭部雕像,正面牆上有獅子、龜、禿鷲的浮雕,和我們當地與此相等的這類永久性紀念物相比,我以為只有「死者之路」與它相似……

據阿爾弗萊特說,此地被征服的時候,這一帶的印第安人正在按他們古老的傳統建造金字塔。他說這話的時候似乎依然遺恨萬千,痛苦得喉音哽咽。「牧師先生」把神殿裏的雕像推倒了,然而他卻沒有辦法破壞牆上的浮雕,儘管這是全靠石斧斫出來的。

生活於幾百年前的古代人單憑石斧這樣水平的工具,不僅在巨大岩體上鑿出大洞,建成可住人的居室,而且還能斫出浮雕像來。我對古代人的這種想法,從瑪里納爾柯的金字塔引發到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期的契機。我夢想着發揮像眼前浮雕的禿鷲一般的力量……摸摸仍在褲袋裏被土浸濕似乎以皮膚呼吸的石斧,由此而進入深一層的內心世界,自己也成了破壞人主宰的創建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古代人。我既然生活於現實之中而實現了上溯於歷史,那麼,即使我還沒有寫出一行字,不是也說明了我已經是一個寫神話和歷史的人,正在完成交給我的任務嗎?你不是也和我一樣飽有經驗嗎?妹妹,你作為巫女的交感之道,已經對破壞人敞開了。

我坐在荒地上,再次從褲袋裏掏出來的石斧已經幹了,露出暗灰色的本色,有難以數計的划痕,只殘留一些白色塵土。印第安人的古代石斧,由二十世紀後半期誕生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的體溫焐熱了。我一面摸索執斧時它的重心所在,一面幾次更換拿法,終於找到了恰到好處的位置。我再低頭一看拿石斧的右手,原來它已成古代人手的形狀了。

我知道用這古代人手拿着的這把石斧,有兩種用途。妹妹,我又回到和你一樣生活過的我們當地的少年時代,我把腫了的牙床擠破,或者掘大腿周圍的沙石。假如我們當地的人們,不論住於「在」的人,也不論住在峽谷里的人,凡是仍然健在的人,全都為了在瑪里納爾柯建設村莊=國家=小宇宙而移居於此,那麼,破壞人首先宣佈的大概就是祭祀。那時,移居前來的人可能從金字塔附近各找到一把石斧,按照預定計劃舉行掘地面的祭祀。

破壞人率領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來到被四國山脈許許多多的山坳掩藏着的我們那塊土地的時候,為了除掉擋在前面的障壁,破壞人帶來的除了炸藥之外,只有為數不多的鍬、鎬,因為他們本來就是武士,不大懂得別的。於是他們大多數人手工製造石斧。當然,破壞人一開始也用了炸藥,但是以後的工程決不會不依靠雙手挖掘。

在墨西哥高地的山山嶺嶺包圍之中的這片荒地上,不僅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時期,在此以前就已經或多或少地化為「文明人」的男女老少,在共同體正是趨於衰微的時候移居於此,讚美曾經開鑿金字塔遺跡岩體的石斧的祭祀,才是對於在瑪里納爾柯建設新世界的我們這些人最直接的勉勵與鼓舞。

妹妹,我在墨西哥城的大學授課,同時也為領導自己的研究室的單位亞洲、北非研究中心做些工作,這工作就是整理寄贈給這裏的日本人殖民者的記錄。這和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寫作者這一終生工作的定義不同,而是另一種的歷史研究者的資格。那些文件之中有一份是這樣記載的:明治三十年①日本武楊殖民時期,開墾農耕土地而遭到失敗的日本人,高呼着墨西哥、墨西哥,只留下那微不足道的成就開始向首都逃亡。沿途為他們送行的印第安人對於他們,和對於古代曾經征服過他們的征服者,後來那些征服者騎着馬向墨西哥城撤退時的態度完全相反,儘管那些日本人都是敝衣垢面徒步前進的,但是非常友好。所以,為了建設村莊=國家=小宇宙而到達此地的日本人,用印第安人的石斧開墾荒地,一定會在瑪里納爾柯一帶的印第安人之中喚起往昔的回憶——

①公元1897年——譯註。

……當開始建設村莊=國家=小宇宙根據地即將開始,我以一個祭祀者的姿態,舉起石斧所向地面的時候,我感到從圍繞着荒地的山巔傳來「停止」的喊聲,我那石斧舉在空中,而我自己卻不禁感到懍然。妹妹,那是遠隔重洋來自我們那片土地的「停止」的呼喊,不可能是別人,一定是破壞人制止的呼聲。我不過是一個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故事的寫作者,當旅遊團的陪同員是我的臨時性工作,插手於為本鄉本土的人在域外尋找新天地這一任務本身,根本就不應該由我來擔任。如果不久之後真的在瑪里納爾柯創造新世界,那也應該在破壞人的統率之下,而且以創辦村莊=國家=小宇宙沸騰的熾熱情懷,斫那第一石斧。怎麼能允許我單槍匹馬彷彿綵排出於個人放肆行為一般地這麼干?

隔着大溝的荒地對面,逐漸濃重的一條晚霞之光已經從山腳掛到山頂,看來已近黃昏。它凝聚了黑和紫兩色粒子,那昏暗甚至用手可以摸到,這是預告黃昏即將到來的濃重的霞。妹妹,墨西哥的黃昏和我們當地的黃昏,在物質要素上是不同的。如果仔細地看,那霞的前沿部分已經進入我舉起的石斧和鼻子尖之間了。涼氣襲人,冷得我直打顫,我齜著牙露出腫得很厲害的牙床,用石斧的刃部朝牙床砸去。你曾經眼也不眨一眨地注視過的牙床,我隔了一段時間之後就這麼下手整治了。現在我以書信的形式,開始寫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如果說最直接的動機,妹妹,那是因為你不在瑪里納爾柯現場瞪大眼睛看着我,但是彷彿現在剛剛意識到我是在幻覺中看到你這個女孩仍舊那麼注視着我。這時,一股乳色和血色混合的膿血滋地一下噴出來,然而一到大氣里卻成了黑色。膿血划個弧度一下子噴到不知什麼時候回到這裏的阿爾弗萊特農夫一般的臉上,他似乎為此大吃一驚同時也十分憤慨,所以一聲不響,他那時可不像你平素那樣稚氣十足而又莊重的初期希臘雕像式的微笑,而是剎時間凝固了一般,我驚叫了一聲,倒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失誤。

墨西哥的社交性或娛樂性的家庭聚會,照例是夜深之後還要吃飯,大家圍着飯桌而坐的時候,我的同事們有阿根廷人日本文學研究家,他的生於墨西哥的妻子;從智利來的建築家和電影作家夫婦。阿爾弗萊特對他們講了傍晚我在荒地的所作所為。並且說那一石斧沒有使我受傷。但是他的形體表現好像演技派演員一樣把我形容成受了傷,因為他們都是中南美的文化人。同事們認為,讓一個被牙疼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日本人坐進吉普車,在滿是石頭的道路上顛顛簸簸地奔跑,去那美國熱帶大蜥蜴往老柳樹樹榦上爬的荒地,等於遺棄,對此,他們感到這是罪孽。這樣直率表達內心所想,這也好像和中南美男子漢的風格不大相同。何況我的同事們為此大為氣憤。本來我們也並不是為了遊山玩水而到荒地上來遊盪的。為了勸說研究所的夥伴買下休閑地而實地調查清楚,我們下到旱季也照樣出水的那條大溝的溝底。但是出乎意料,我們原本讓一位日本人夥伴原地不動休息兩個小時,但是等我們回到高地一看,他竟然剖腹自殺了!據說他居然是曾經用印第安石斧建設金字塔那幫人的末裔。這件事即使明札夫人連想都沒有想過。

不過那人曾跟我說過,把牙床的膿血排了出來,不論傷口堵住還是沒堵住,那裏依舊腫起來,和少年時代反覆用過的粗暴治療一樣,不可能改變病態的發展。我的臉也腫了,即使從口腔上也感覺到臉部僵硬,大異常態。好像特別讓那眉眼鼻子一副印第安人模樣卻長著一頭淡淡金髮的明札二世看着很不順眼。他處心積慮地轉到我們這張桌子坐下來,想對我攻擊一番。同桌的人們卻是不露形跡地用膝蓋胳臂肘把他制止住。

妹妹,我不知道你對墨西哥的烹調,特別是這裏的家庭烹調是否感興趣,那時我們吃的是清蒸和烤的雞,以及扁平的玉米麵包。蓋上屜布在草編蒸籠里保溫的薄餅上,攤上青辣椒和抹上巧克力調味汁之後捲起來吃,我的口腔疼得要命,只好斜著往嘴的深處捅,一點一點慢慢地嚼。為了以此表明自己無法參加談話,所以只好把這有失體統正當化。薄餅的硬邊碰我口腔的神經束,進食非常困難,有時舌頭感到血的味道,但是明知道準是血糊糊的了也不好下個決心吐了出來。如果真的大膽吐了出來,準會讓同桌的大吃一驚,而且覺得非常奇怪,可能受到本來就沒有絲毫友好情誼的明札夫人的挑戰。我聽不太懂那些西班牙語談話,所以暫時離開飯桌,來到整個院子幾乎全被遮住的九重葛之下休息。我一離開飯桌,那些中南美的同事們之中,可能有那麼一位把剛才在荒地上剖腹自盡的日本人的事當作話題提出來了吧?他們對於干血腥事的東洋人有些發怯,可能會說氣勢洶洶的狼狗說不定把他吃掉了吧?深夜的這頓飯吃完,到前往墨西哥城長途汽車出發之前,我得想法讓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不要提這個日本人的事,得繼續監視他們。

這些同事們也必然監視我,所以他們自己也等於受到束縛,對我自然心懷不滿,甚至積忿難消。他們和我之間的共同語本來是日語或者英語,但是他們概不照章行事,原因就是為了這個。而且他們把我不善於操西班牙語看作有意識的怠工,所以就把說標準西班牙語當作示威,簡直眉飛色舞。他們用西班牙語談話高潮過後,對於我的牙痛始終不見好轉的那副樣子也感到心煩。他們那些情緒波動似的所有窘迫、矛盾,可能是主要因為把我丟在黃昏中的荒地而去而有一種罪孽感。妹妹,你想像不到我三番五次地陷入窮於應對的場面吧?而且我也不能總是沉默不語呀。

「愛森斯坦尚未着手剪輯的底片有12萬英尺之多,至今仍然死藏在莫斯科,對於這件事,教授,日本電影工作者是怎麼想的?」智利的電影作家伸著那張被啤酒弄得紅白花紋相間的臉問我。她那聽起來發音有些喑啞的英語,使我和印第安人的明札夫人同時感到緊張,不由得正襟危坐。

「愛森斯坦的尚未着手剪輯的底片?數量那麼大?」我張口結舌,不由得把薄餅卷從嘴裏扯出來,用另一隻手掌擋住那帶血的粘糊糊的東西,實際上我也不知道個所以。妹妹,我雖然是個歷史教師,但是,我只是我們當地的歷史與神話的專家,除此之外我根本沒有認真考慮過,也從來沒有去考慮它的想法。

「沒剪輯的底片足有12萬英尺!」電影作家又重複了一遍。她當然看透了我對電影史毫無所知,西班牙語的字幕全是為了明札之妻預備的。

那是出於戰略的考慮。回答問題的明札妻子刷地一下伸出了右手。伺候吃飯的印第安人女僕穿着一雙平扁的拖鞋,然而明札夫人穿的卻是結結實實的皮靴,像個女看守一般挺直脊樑坐在那裏,她那姿勢所表現的特別惹眼的形體,任何人都不能不予以注目。飯桌前的人無不注視着對面客室,因為那裏有一個類似雕像的東西,那是一個用各種材料組裝起來的豎長的構造體。

「妻子以愛森斯的作品為主題製作了一部小品贈給了阿爾弗萊特!」那位智利建築家這天頭一回用他那引以為自豪的英語作了這樣的說明。構造體的骨骼是用四楞木材裝起來的十字架,把用木板鋸成後腿立起來的牛形釘在那十字架上。露著舌頭的大牛頭旁邊是一個受到磔刑而躺在地上的鬥牛士,他的左手伸向牛血的血滴把它染紅的薄鐵板。作為構造來說只有這些,但是大小蓋過一面牆而且高達天棚,也使人相應地感到創造此物的人獨特之處。正是因為它太大,所以它的前景吊著的猶大、紙糊的骸骨就引人注目,反倒不大注意主體了。

看這件東西的人們頗有新奇之感,目睹大家這般情緒的電影作家,只好暫停解說她的作品。不過在這裏停留的時間已經不多。牛的頭部正面開一個黑窟窿,從牛背後攀登上來的金髮印第安人從那裏開始攻擊。胡亂地從肚子上的窟窿鑽出來的孩子們齊聲喊著既無憎惡也並不恐怖的話,用吃了一半的芒果朝我砸來。芒果籽、芒果汁像手榴彈一般飛來,扔芒果手榴彈的一幫小孩子把整個構造體朝我們這邊推倒。

掉了漆的牆壁和干磚鋪的地,以及整個屋子混亂不堪,處磔刑的鬥牛士和那隻牛,吊在天棚上的許許多多的猶大和骸骨統統被扯了下來,幼兒從牛頭的窟窿伸出雙腿,邊叭噠叭噠地踢邊哭喊,沒有一個安靜的。我遭了無妄之災,芒果籽弄了一身,果汁灌進眼睛,睜都不能睜一下,雖然很疼但我沒有出聲,只是因為太疼和椅子一起翻倒在地。正在鬧翻了天的時候,主人阿爾弗萊特也制止不住,不知道他用已經多年不用的母國語言喊了幾句什麼便跑到院子裏去了。在狼狗的狂吠聲中,上那個難看的鋼筋水泥的建築物里避難去了。

隨後是阿爾弗萊特的印第安妻子和女僕好不容易把哭喊著的孩子哄住,帶他們到裏面的房間去了。只剩下從墨西哥城來的客人留在雜亂無章的飯廳里。我已經被弄得不成體統,不停地呻吟著,吐出嘴裏的芒果,擦了擦沾在眼睛上的果汁,使儘力氣才站了起來一看,只見我那些同事們彷彿誇示他們中南美人的風格一般,每對夫妻都愛不夠似地一對一對坐在那滿是木頭棍子和石膏的地上。阿根廷那位日本文學研究家,漂亮的栗色鬍髭下面的鮮紅色嘴抿得緊緊的,眼睛充血,十分憤慨。唯一的一個墨西哥人,然而他一向被人輕視,別人根本不把他當回事,他那位妻子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地兩眼望着虛空,然後從那滾在地上的蒸籠里拿出薄餅就吃,建築家和他那電影作家妻子,互相看了看,又把眼光投到地上,戀戀不捨和十分惋惜地注視著作品的殘骸。

「這個亡命來此的法國人有侮辱我們的理由嗎?他為什麼管我們叫獃子?」那位阿根廷人這樣問我。

他這麼一問,使我想起方才聽到的用德語罵人話之中的幾句,那斷斷續續的幾句話引起我內心深處的波瀾,我明白了那些話的根源所在了。阿爾弗萊特一句罵人話里包括一個成語:獃子船。在這瑪里納爾柯荒地邊上,我聽到將來我們那塊土地上的移民團也許要來,我從這傳聞感到另一個訊號。因為,就我來說,因為很久以前,在歷史課程的教室里,美術史專家曾提示過獃子船這個主題,從那以後,它對於我來說,就和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第一次踏上征途的形象疊印在一起了。而且,第三者這一天在瑪里納爾柯關於村莊=國家=小宇宙與來自遠方的相呼應的經驗之中,在我的耳畔大聲叫喊和獃子船有聯繫的話時,那話怎麼不是確確實實的口信呢?

這和在我們當地的峽谷里我還是個孩子,一次暈厥過去之後剛剛蘇醒過來一樣,在和意識能夠共存的疼痛的極限上,那牙和牙床的狀態自己是能夠意識到的,由於疼痛才意識到那是現在時,把它擴而大之,就像用一個更大的東西把它串連起來一般,我認為這就是獃子船給我的啟示。妹妹,總而言之我重新沉浸在獃子船熱的水池中,渾身舒服得像頭豬一樣哼哼呢。

我已經不在意同事們同我和解不和解的事,對這檔子事倒是採取無視的態度。回墨西哥城的時候,我和兩頭狼狗一起去了車後部車棚很低的載貨平台,鋪上南美土人穿的斗篷,索性躺下。身體不斷地往旁邊滾,身旁的兩條狗一左一右地露著爪子,我也學它們那樣,只好用膝頭和臂肘的力量支撐身子,因為牙痛不停地哼哼。兩條狗不停地撞我,現在我成了它們的夥伴,把我看成四條腿的獸了,但是我卻沒有它們同伴應有的反應。

獃子船。回墨西哥城的長途顛簸中,我首先考慮的不是我這奇形怪狀,而是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時期的神話中,我們的創建者和獨特的獃子船一起,超越時空漂浮的情況。我閉着的眼睛裏出現了黑體紅邊的獃子船。喝着一壺一壺地裝在酒壺裏的酒,吃着長崎的中國式飯菜,酒足飯飽之後唱歌、跳舞,在船的航行中,有時從船頭跳下去再從船尾爬上來,這些人之中也有在年輕的破壞人率領之下的也是年紀輕輕的創建者們。他們都是梳着閃閃放光的古式髮髻的人。不過,妹妹,我的印象全是架空的,實際上他們這些船員不可能像大諸侯那樣為所欲為地尋歡作樂。他們的獃子船雖然是被趕出海港的流放船,但是這些被流放的船員們卻心中有數,諸侯原本打算把他流放到天涯海角,像海藻碎渣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他們將計就計,冒着撞上無數座礁石的危險,沿岸巡航,終於到達既定目標的隱蔽的河口,然後沿河逆流而上,當水淺處船底已經擦著河底的時候,就把船上的索具卸下來,改造船底,再繼續溯流前進。水的流勢到了即使這樣船仍然浮不起來時,就把船解體組裝成木筏。妹妹,這你是很清楚的。水位降低本是常態,木筏本來是順水漂流的,但是此時也不得不讓木筏逆水而行了,破壞人和創建者們依然溯流上行。那麼,他們為什麼頑固地用船呢?因為流放他們的人所希望的就是讓他們乘船遇難而死,讓他們陷於困境,讓他們為了求生而前進時慘遭滅頂之災,而船就是達到這一目的的必要手段,所以才稱之為獃子船。用船材改裝成木筏,如果進入溪流面窄而木筏尺寸過寬進不去的時候,那就要多次改造木筏。說起來,出發時候坐的是獃子船,但實際上卻從來也沒有放棄過船體的木料,離船僅僅是象徵行為而已。

破壞人率領的被流放者們,如果去了他們的諸侯政權機構的基層組織權力所及範圍以外的場所,也就是進入內陸的時候,所選定的道路必須是諸侯權力的末端分子不能走的路。如果是河,必須是逆水而行才可以。破壞人帶領的獃子船的人們,傍晚開始逆流前進,天一亮停下來,白天把船藏進蘆葦叢或筱竹叢里,找離人間煙火遠的地方。這還不夠,還要防備山裏的燒炭人。他們堅持夜行原則。夜裏的河,比白天走的路艱苦百倍。因為地圖上根本沒有,等於沒有地圖的情況下,破壞人帶領的創建者們,要想深夜在確實離海很遠的地方前進,那方方法法就是先派人定好逆流而上的簡明的標誌。逆水而行的人們不論哪一個,只要把手伸到船舷以外,或者給木筏拉縴的人往腳下伸手一摸,就能準確判斷方向。這條路雖然是河,然而卻摸得清清楚楚。

我自從進了歷史學研究室以來,看了各種各樣的獃子船古版畫。這些版畫,每一張都能和我生活過來的各個時期自己畫的逆流而行的人們的形象相照應。有一個獃子船是我開始接受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時,獨立完成的溯行者們的形象。那畫確實是悠閑而且牧歌氣氛很濃的畫。船員為數不多,頭腦里的夢想也近乎幼稚。而且幼年心地單純。我畫了一棵樹吊在那裏用它代替桅杆。破壞人的形象我居然把他畫成戴假面具的人。

太平洋戰爭乃至戰敗,坐吉普車的聯合國軍出現在峽谷之後這個時期所畫的獃子船,卻和另一張古版畫相似。那船上的船員畫得都像頗有氣魄的軍人。他們的船上遍插威武的戰旗。船頭上有人探出身子,似乎要掬水而飲。畫這個形象的其實意義我自己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如果考慮一下諸侯因為要追擊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者們的船或木筏時,他們一定要同諸侯權力對抗,船員必然成立軍團,如果是這樣,船頭上把手插進水裏的兵就是值班監視航行情況有無異常的偵察員。此項任務是破壞人給這年輕人下的命令。

妹妹,我為了上大學才離開峽谷,住在東京以後畫的獃子船的形象,那內容就等於我對於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期從未有過的徹底的背叛。總而言之,我把自己置於堅決認為獃子船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的立場上了。不論住在峽谷的時候,也不論住於「在」的時候,盂蘭節放河燈的時候,都是用紙和木頭做的船,讓它漂在水上。從這一風俗習慣出發,認為人們對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純粹是出於集體的夢想,或者抓住虛構的謊言大話作為契機,除此之外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也全是虛構。妹妹,從那時起我就對破壞人存在的實體產生了懷疑。當然,後來我重新擔任起寫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工作,對於上述懷疑我也具體地用自己的力量把它推翻了。因為我已經查明,我們當地的歷史在有據可考之前的一段時期,從峽谷奔流而下的河上,不要說放燈用的紙做的船,就是一切凡是人工做的東西,凡是能夠據以查到足以說明上游有人的東西,一概禁止漂流出來。但是我回心轉意之後當我想起了兒童時代每年的盂蘭節一定點上蠟燭,放在紙和木頭做的小船上,儘管有的在淺水灘頭就燒着了,而且散亂無序,但是到了深水處卻從從容容地聚在一起的時候,那獃子船的形象,特別是父親=神官命令你扮成巫女,盂蘭節之夜你的形象,就覺得這些形象合在一起恰好是生動鮮明的獃子船。我們當地在維新前後就是樹蠟的產地,十分繁榮,產品輸往美國和歐洲。由於技術高超,即使供放燈用的這種宗教的而且帶有遊戲目的的蠟燭,無不採用高精度的曬蠟製造。我們當地載燈籠的小船,總是頭尾相距極遠綿延不斷地順流而下。

我對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寫作者的任務疏遠了,而且當我考慮到也許最後不得不放棄此項任務一走了之的時候,也就是我學完大學的教養課程即將轉到歷史系還沒有進教室的時候,突然湊巧遇到了獃子船這個題目,使我的生活之路回到了原來的道路上來。把自己關在公寓的斗室里的一段時期,我之所以感到把自己從自己的土地上扯開,理由確實極其簡單,但實際上是因為自己參加一個政治黨派。因此,我把我的房間當作研究室,熱衷於同志們委託的手工式工作。這工作就是製造鐵管炸彈。我計劃從原理上要使這種炸彈面目一新。我年輕時候本來是固執於原理的,現在我之所以定下自己的目標,是因為我要使鐵管炸彈達到下述條件。即:製造者和製品的攜帶者,搬運者,以及投擲者,都有最高度的安全保證。有的同志們表面上的工作是幼兒園的保育員,即使在幼兒遊戲的隔壁製作炸彈,她們在道德上也不感到有什麼可擔心的,我要求的必須是有這樣安全水平的炸彈。

但是製造的鐵管炸彈,對於攻擊對象來說必須有最大的破壞力。不僅在紙上能夠計算出它的爆炸威力,也就是說它理論上的破壞力,而且實際上要求在東京這樣的大城市展開游擊戰的威力,在實際的破壞力方面它必須是效果最佳的。

僅僅從表面上看,我是文學院歷史系的,在理科學生較多的我們這個黨派里,把鐵管炸彈的設計、製造全委派一個人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但是當時我以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根據的自信就制定製造鐵管炸彈的計劃,和競爭對手一番爭論之後把他擊敗,結果獲得所有夥伴的全面支持,成了秘密工廠的負責人。工作本身和我們的日常活動相比,具有無可比擬的重要性,同時,假如我有意叛黨,這個組織雖然不大,但是肯定要全部毀滅,儘管如此,工廠竟然交給我一個人經管。這當然是因為我提出的條件合適,但是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同志們也受了固定觀念束縛,覺得如果不讓我一個人自由地去干,就不可能發揮我的天才,不能使鐵管炸彈達到理想的水平。

在這樣的環境中,我設計炸彈,甚至着手試製。我已經儲存了對距我的公寓半徑百米圓圈之中所有建築物給以損傷的火藥。我對那鐵管炸彈設計之周到和細緻,大可引以為自豪,但是,由於心笨手拙,進展緩慢,我已經是一天一天地,一時一刻地失去了當初我們當地父老們在父親=神官和有身份的老人們說服之下大家湊錢把我送到東京上大學,接受將來足以承擔寫我們歷史寫作者的教育這一重要意義。我很清楚,我很容易地被炸死,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這麼干,希望逃避寫作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任務。純粹是出於非常接近有意識表層的無意識的水平。而且,在鐵管炸彈的設計和試製的最後階段,我為我們當地創建期的獃子船形象激動得甚至到了痙攣的程度,從而達到覺醒。因此,我才開始了成年之後第一次確確實實地為了完成寫神話與歷史的任務開始了實質性的準備工作。

就在這個階段,我居然忘了或者說將要忘記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寫作者的任務,以一個歷史系學生的身份,攜帶三個鐵管炸彈試製品去了東伊豆的海角。整個下午我走在圍繞着海角尖端的古道上,看中了幾個被潮水把根淘空的大岩體。於是夜深之後再回到那裏,看到的卻是那些大岩體上竟然被垂釣的人群占上了。藉助手電筒的光看到,那一帶凡是伸進海水的岩體全都被他們佔領。

我走進叢生的交趾樹叢,放下裝鐵管炸彈的提箱,坐了下來,只好等待那些釣魚人走開。腐爛了的糠蝦臭味從交趾樹又硬又細叢生葉子的夾空鑽了進來,令人難受。那股惡臭在我的五臟六腑先發生了作用。天亮的時候,一群出海打漁歸來的近海漁船從我藏身之處的陡坡旁溝過去了。那群漁船彷彿在我眼前黝黑的海面再加上一群黑黑的船形剪影一般走了過去。一瞬之間我沉醉於獃子船,以及破壞人率領的我們當地的創建者們。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為了創建新世界,用裝滿各種器材和儲備糧食的船溯流而上,再把船解體組裝成木筏,用人拉縴,拖着木筏前進,最後直到再把木筏改裝成爬犁搬運那些器材和糧食,終於來到阻擋他們前進的大岩體和又黑又硬的大土塊之前。擋住山谷的這些大傢伙的後面一擁而來的惡臭,像個蓋子一樣罩在溯行者們的頭上。這時,破壞人就要挺身而出把那大岩體或硬土塊炸掉。現在,我這爆破技術新的開拓者繼承了破壞人的任務,躲在這交趾樹叢里。對,妹妹,我確實是破壞人的繼承者。

到了早晨,被海水洗過的嶙峋峭立的大岩體即將成為試驗鐵管炸彈威力的試驗品,這炸彈不表明它的製作者我這個人的資質,而是證明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的我個人的任務的艱巨。我把兩個鐵管炸彈靠在遠比我們家鄉節日祭祀所用的交趾樹柔軟的古老交趾樹樹榦上,朝着我們當地的方向。妹妹,我自從兒童時代背叛父親=神官以來,已經過了十年,今天我作為重新下定決心希望成為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開始努力在我的記憶中恢復往昔的傳承。

被公安人員發現的兩個試製品,由於它的破壞力很大,作為夢幻的鐵管炸彈而長存於他們的記憶之中。——想到如果大量生產這種型號炸彈的黨派開始游擊戰活動的日子到來,……那對於我國公安人員來說,那可是一個非常嚴酷的惡夢。

從瑪里納爾柯回來的第二天,我的臉一定比平常面積大了一倍,我就帶着這副面孔,在墨西哥城的陽光之下,走過英斯亨德斯大街,到一所大樓七層樓窗掛着油漆招牌的牙科診所就醫。從那招牌上的名稱一眼便能看出那是墨西哥籍日本人開的診所,雖然我偶爾去過,但這次之所以選擇它,主要是因為儘管我牙痛不止卻依舊坐汽車跑了一趟長途,而且一夜未睡,因為過度疲勞而出現了機能退化現象。更因為我完全按照父親=神官的希望接受斯巴達教育給我指示的方向,自己不是屬於日本國,而是屬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所以並不是因為他是日本人就懷有親近之感的。但是,儘管我從他那招牌上寫的頭銜上知道,他是墨西哥國立大學畢業,名叫里卡爾德·特雷多·鶴田,然而從日本人的血統來說,他只有二分之一,甚至不足二分之一,然而這位牙科醫生卻受到墨西哥人無比的信賴。

大概是專為住在高層的住戶和去看牙病的顧客預備的電梯,我上了大樓後面的電梯直達七樓,那牙科診所像個室內體育比賽場那麼空曠,一個老太太捂著腮幫子,旁邊一位陪同前來看病的老人,兩人坐在長條便椅上,這才讓人看得出這就是牙科診所的候診室。我坐到他們跟前,但是那老倆口看我腫成這副模樣,大概覺得挺彆扭,便索性離座到牆根那裏站着去了。此時已是九點五十分,十點開始診病。不知道早來的客人如果是一個人來的,即便沒有預約也優先給看,也不知道現在口頭預約是否可以,候診室對面用磨沙玻璃隔開的那邊大概就是診療室,但是似乎沒有人。診療時間到達之前,牙科醫生和護士是不是跟壞蛋一樣在磨沙玻璃隔開的那間屋不聲不響地幹壞事呢?十點十分,原來寂無人聲的那間屋子的玻璃門開了,一個混血的女護士推門探頭看了看。這是個訊號。她像抓人犯似地把捂著臉的老太太帶了進去。由此可知很快就能得到治療而放下心來,緊接着便聽到夾雜着痛苦呻吟的談話聲。隨後是一聲帶誇張的尖叫,留在候診室的那老頭子臉上露出令人難以琢磨的高興的微笑,然後是東張西望地察看四周。

這時,我因為排遣疼痛,便放眼周圍,原來顯得空曠的候診室此刻已經有十幾對患者和陪同悄悄地進來了。這些人的臉色好像給油煙熏過,相當晦暗,這就反映了這位墨西哥籍日本人牙科大夫的顧客層面了,他們對於頭一位患者的那聲尖叫,無一不露出奇妙的微笑。

我環顧了候診室的墨西哥人,我看到有些男人正在注視候診的我。我看有一個人在盯着我,便表面上裝作毫不在意實際上卻提高了警惕,這時他已經把他那中等個頭的結實身軀湊到我跟前來了。那人五十歲左右,動作十分敏捷,分開眾人大步流星地走來。立刻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那動作簡直不像一個患牙病的人那麼快當,把我領出人圈之外。他那鬍髭、眼睛與鼻子,和他那大腦袋十分相稱,一看便知是個腦力勞動型的人。妹妹,他帶着我往人圈之外走的時候我曾懷疑他是不是想把我趕出候診室。可是我立刻覺得這疑心實在可悲也實在滑稽。不管怎麼說,被一個不認不識的人抓住手腕從異邦人的人群中走出來的去處大概就是這樣。原來那小鬍髭男人把我帶到玻璃門前,這時那個混血女護士打開那玻璃門正要叫下一個患者。小鬍髭男人滿不在乎地擁着我擠了進去。這時我眼前看到的是小時候在峽谷村莊里看到的舊式治療椅。椅子旁邊有位小個子穿白罩衫的墨西哥籍日本人,彷彿精神障礙發作了一般拒絕診治,站着不動。像麻雀腦袋一樣的溜圓的頭蓋骨,頭髮黑黑的又抹了油,的確是位小巧玲瓏的牙科大夫,而且相貌端正,但是他對於我並非正面拒絕,只是性格懦弱又愛生氣,希望避開,所以就歪著肩膀低頭看看手錶,用西班牙語小聲說沒有時間了,因為另有預約的患者。他那態度好像那善良的兒童不滿現實一般,望着對此大惑不解的那位混血女護士。

這時,那留鬍髭的男人果斷地把我推上診療台,結果,那位墨西哥籍日本大夫似乎對於他的如此舉措無法抗議,或者說不好反對,結果是對那混血女護士的不滿只好皺皺鼻子,開始給我治牙。這回他不再小聲地說流利的西班牙語,而是用生硬的日語:

「張開嘴!」只說這麼一句。

然後拿一張藍色的矩形紙蓋在我的牙上,然後仍然只說了一句:

「閉上!」

他不告訴我把牙咬緊,意思是讓上下牙的衝擊儘可能柔和些,只讓上下牙把紙夾住。但是即使如此,那疼痛勁頭簡直要衝破天靈蓋。

他對我說了一句再張開之後,忽然有了好奇心似地挺直了脖頸往我口腔里窺視,然後用一根金屬棒敲着我的牙問:

「這個痛吧?」

在這以前,疼痛還不是連續不斷的,但是他這一敲卻是疼痛的大爆炸,原來他用小鐵槌給了神經中樞一擊。我「哇」地叫喊了一聲,那喊聲一定刺耳,以致牙科大夫往旁邊一跳,但他立刻恢復平靜,繼續給我治療,不過這一來我的視覺和聽覺全都失調,不僅聽不清牙科大夫說什麼,現在連他那大黃鼠狼似的面孔我也模糊不清了。我從治療台上站起來之後立刻就躺在旁邊的長條便椅上了,雖然還沒有暈厥,但是我的意識和外部世界等於上下牙之間夾了一張藍紙一樣。那位留着鬍髭的男人一直照顧着我,這回他架着我,我彷彿作著連續不斷的痛苦之夢,腳上駕着痛苦的雲,走出候診室乘電梯下去了。因此,日常生活中難以接受的事,彷彿讓我完全失掉了自立之心一般,一概接受了。也就是說,我接受了一位不認不識的外國人給與的照顧,不僅治療費,連從一樓取葯處拿葯的藥費也是他給付的。在這種全面的屈服形勢之下,由他帶領我也涉足於連鎖店「桑坡隆」裏邊的酒吧。實際上我已精疲力盡,元氣大傷,就在看着鼻子前邊那倒三角形玻璃杯里的東西不斷地變成水珠,在它的侵蝕之下,把結晶的東西變成不透明的,注視着酒杯邊上的鹽粒的過程中,總算走上了通往現實之路。

隨後我就知道我眼前的酒杯里斟的是一種馬爾伽里達的酒,白色稍微有些渾,略顯透明,就在這圓的小小的酒水對面,一副詼諧神態的面孔一直望着我,我自然也就給以回報似地望着他。我慢慢認出來他就是那個留鬍髭的男人。當初他給我留下的印象是鬍髭很多,很能代表男人氣概,現在大不相同,鬍髭不見了,隆起的額頭下面是一雙帶有幾分幽怨的大眼睛,就在我注視着他的時候,我想起我們一起進診療室之前那混血女護士向候診室喊他的名字。由此我恢復了記憶:卡爾羅斯·拉瑪先生。

哥倫比亞出生的畫家、美術史家,現在亡命於墨西哥的男子漢卡爾羅斯·拉瑪,是和我在同一個大學供職的同事,有一面之識,雖然那只是在研究會之後的宴會,彼此只是握了握手,沒有單獨在一起交談過,但也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中相識的。儘管如此,卡爾羅斯·拉瑪的鬍髭沒有了卻覺得彆扭。等我再仔細看一看,發現拉瑪的面頰竟然像德國種虎頭狗的兩腮一樣肥大起來了,因此,鬍髭往上翹起。他發覺我認出了他,卡爾羅斯的眼睛更放出詼諧的光輝,流露出挑戰式的表情,似乎一再克服那鬍髭的障礙,活動着他厚重的嘴唇說了下面的一句英語:

「Local,butnotlocalcolor……」本來,卡爾羅斯·拉瑪不僅他自己的英語能力馬馬虎虎,而且他還瞧不起英語,他那馬馬虎虎的英語是否表達了他的意思,看不出他給以認真思考的樣子。只是一隻手掌在他不堪重負的大鼻子前連連擺動,另一隻手抓住我的手腕,意思是讓我拿起斟著瑪爾伽里達酒杯。我接受了他的勸酒,一口喝下半杯。牙根疼痛依然未減,不過那股萊姆樹味和鹽味似乎給了仍在牙疼的我以勇氣。我理解卡爾羅斯使用並非他那母國語的語言了。雖然他用了Local這個形容詞,但是此刻不是Localcolor的意思。總之,可能是Localanaesthteic局部麻醉這個意思。他看我喝了一小口酒,便把他杯里的酒一口喝乾,用那通紅的舌頭把唇邊的鹽粒舔光。精力充沛的老人維塔立刻拿來第二杯瑪爾伽里達酒,卡爾羅斯照舊麻利地一口喝乾,我也知道因為酒勁牙根開始疼起來,可是只好拉架勢把頭一杯剩下的那部分和第二杯都一飲而盡。緊接着便是第三第四杯瑪里伽爾達。卡爾羅斯似乎是這個酒吧的常客,按他平素喝的量,店主好像已經為他預備好一大水壺的瑪爾伽里達。

因為酒的麻醉作用,再加上就著酒服下鎮痛劑也見了效,已經折磨我足有一百個鐘頭的牙痛,雖然不過是暫時的然而已經感到止住了。因為疼痛減退,我就把調整下巴頦活動的自在鈎摘了下來,這時,下巴頦往上揚起時牙和牙根有自覺癥狀,略有疼痛感,但是疼痛過後牙和牙根的實在感消失了。於是我意識到自己有對卡爾羅斯談些什麼的強烈衝動。卡爾羅斯大概也是因為瑪爾伽里達和鎮痛劑的作用,和酒勁發作之後常常出現的弛緩正好相反,表現出十分旺盛的精力搖晃着大腦袋和肥壯的上身等着我開口說話。但是,我雖然有強烈的表現慾望,我此時此刻卻只是可憐巴巴地說了一句西班牙語:

「IGracias,Garlos!」

我這句話成了卡爾羅斯談話的引線,彷彿立刻解除了一直保持的自我控制,興高采烈地講起來。卡爾羅斯不是用西班牙語講的。不過他那英語,妹妹,和方才那漫不經心的說法完全相反,而是充滿活力的。他用英語一說,使人感到這位畫家而且又是美術史家的話足夠地表現了他內心的沸騰精神,給人以被他的話硬是拉了過去的力量。從歷史上說,西班牙語蹂躪了他的母國語,使該國人的血和西班牙人的血混合,現在他如果回到哥倫比亞,很難說不被殺害,所以才定居於墨西哥,在這種情況之下,迫使他不得不靠支撐這一構造的北美人的語言來講話。我只是從這種意義上大致把承受着內外雙重扭力牽掣的卡爾羅斯的語言表現傳達給你而已,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可是,妹妹,你大概會懷疑,連這類事情對於記述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為什麼也是必要的?我望着你的彩色幻燈片,同時把浮上心頭的一切全都寫下來,因為我發現了寫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方法。

卡爾羅斯·拉瑪特別談了他和我相識的原因,那是我在我們研究所的公開講座上作了題為「日本人眼中的墨西哥人民版畫家波薩達」的講演,他對於我的講演頗有共鳴,話就從這裏開始談起。

我當時的講演談了波薩達一向聞名的骸骨的主題,除此之外我還談了波薩達描寫的災難的主題。比如:畸形兒的誕生,洪水、大火、傳染病等等天災。事故、幽靈、超自然現象、犯罪、自殺。其中特別是表現畸形兒誕生的許許多多版畫,例如只是外形才像的雙胞胎,沒有手臂卻多出兩條腿的孩子,產婦生了三個嬰兒同時又生了四頭牲畜等等。卡爾羅斯說:

「你把那些誕生畸形,看作波薩達以及他代表的世紀末墨西哥人民的表現行為核心,是正確的,我是根據自己的經驗這麼想的。」卡爾羅斯已經過了二十歲或者還不到二十歲的時候,他獲得洛克菲勒財團給的去歐洲留學的路費,帶着一冊波希的畫集就上了船。他把自己的根據地置於德國,過着外國人儘可能最低的經濟生活,學習繪畫。他以波希為媒介發現了文藝復興的表現之中,就常常遇到畸形的誕生,使他內心深處大受震撼。青年卡爾羅斯畫的假雙胞胎的兩個頭、四隻手臂、四條腿、但只有一個肚子,使人產生能夠用手指挨着個摸到的感覺,而且,把生下這種畸形兒的母親、父親,以及他們的家庭乃至整個村落,每個人心裏就像堵上一團漆黑一般的悲慘震動,就像理所當然似地降臨到自己身上一般。這就是說,他對於宗教戰爭下所謂文藝復興的亂世,對於個體生存的人民來說究竟意味着什麼,他是逐一加以咀嚼的。總而言之,他在德國一面上大學,一面去各地旅行,同時,認真地思考了人們對於他讀過的格里美豪森①的《痴兒歷險記》,是如何思考、如何感覺、如何想像而生活下去的——

①HansJakobchristoffelvonGrimmelshausen,法國作家(1622?—1676),代表作自傳體的《痴兒歷險記》為德國教養小說的名作——譯註。

青年卡爾羅斯為什麼要親自體會他獨特的經驗呢?只要說說他自己的經歷就會一目了然。卡爾羅斯出生於哥倫比亞山區的一個貧窮的小山村。人們仍然過着《痴兒歷險記》中所描寫的那種生活,實際上就連假雙胞胎那樣的嬰兒也往往降生於世。而且,他的親戚家裏就生過連體嬰兒,也就是畸形雙胞胎。當卡爾羅斯談到蒙泰涅①關於誕生畸形兒的以下敘述時,他甚至想到敘述的就是他那可憐的外甥。妹妹,如果引用《岩波文庫》的日譯本上的話,那就是這樣的:沒有頭的小嬰兒緊貼在大嬰兒的乳房下面,「把肢體不全的嬰兒撩起來看,他的下面竟然有另一個孩子的肚臍。」那畸形兒誕生的夜裏,親戚們都來了,大人們沒完沒了的議論不絕於耳,致使少年卡爾羅斯無法睡覺,深夜裏他躺在鋪着草的床鋪上,想到圍繞着銀河系的太陽旋轉的一顆星星就是南美的名叫哥倫比亞的國家,在這個國家的一個小地方的小山村裏誕生並在此死亡,彷彿芥子一般渺小的自己,因而非常恐怖。但是當他想到,現在面對堆房的石牆抱頭而睡的自己是屬於這個村莊的,是屬於連周圍這一帶在內的這塊地方的,屬於哥倫比亞這個國家的,屬於南美的,屬於地球這個行星而圍着太陽轉的,屬於銀河系而是宇宙的一個成員時,非常幸福之感不禁湧上心頭,把方才的恐怖感沖得煙消霧散,過分的興奮險些把尿撒出來……——

①MichelEyguendeMontaigne,法國思想家,倫理學家(1533—1592),攻法律,曾任法官。1571年退職,從此專心寫作《隨想錄》。這一著作不僅當時被稱為人類知識寶庫,而且對現代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譯註。

「我那時還是個孩子,這一經歷的根本意義當然還無從明白,倒覺得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我的教授先生!但是在德國流浪期間,每當自己想起南美哥倫比亞的山區那個小山村的時候,就深深感到,離這世界中心這麼遙遠而且那麼偏僻的地方,誕生畸形兒就是難怪的了,而且倒是理所當然的。與此同時,我也自然而然地想到,市場上賣泥人的攤子上,渾身齊全而且勻稱的一概擺在中央,那些缺這少那、歪七扭八的,難道不是儘可能地擺在邊邊角角的地方嗎?而且那種擺法不是很合適嗎?我只有在心灰意冷非常鬱悶的時候才到進口西班牙語期刊、報紙的書店去,然而在那裏我卻找到了波薩達的版畫集。結果是我的全部身心受到它的挑戰!原因是那上面就是《痴兒歷險記》所表現的。而且就是這位波薩達,不顧自己悲慘,忍受着饑寒,從瘋狂絕望的歐洲,隔着大海,把遙遠而偏僻的墨西哥,偏僻的墨西哥的偏僻地方所發生的異常情況,如實地用他的畫面表現出那裏的現實就是這般模樣,就是這麼令人吃驚的反常,人的肢體如此殘缺不全,如此畸形。我越過那些由於生了畸形兒而驚慌萬分,深感羞恥,惟有悲痛和畏怖的那些農婦們的頭頂,不僅確確實實地看到了墨西哥,而且看到了中南美的所有人們!

「於是我立刻開始了作為一位畫家的工作。我在漢堡的廉價旅館打工,一天干十八小時的活,但是我的靈魂卻似乎飛向南美的我的祖國,我的出生之地,我曾經目睹過誕生連體嬰兒的那戶人家。我就是這樣以二十年來的時間和遠隔大西洋的距離,在我的工作中,反覆地呼喚著孩童時代曾經夢想向宇宙擴大的那一夜……」

妹妹,哥倫比亞的畫家兼美術史家的洶湧澎湃的熱情,滔滔不絕地講了這番話。從他講話的口氣上看,可能是從我主講的關於波薩達的講義中得到啟發和刺激而引起的。但是我在聽他的話過程中,反而理解了自己為什麼受波薩塔的吸引,有些事情在根本性的地方受到他的鼓舞。我也把卡爾羅斯從曾經遇到哥倫比亞某一偏僻地方的堆房乾草上生下聯體嬰兒的那天晚上的經歷出發,在漢堡完成了他的工作,看做和我寫出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是性質相同的。既然這主要是受到波薩達的挑戰,那麼,我對於從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接受下來的傳承中,連那最奇怪的細節都不能漏寫一筆。

我們連彼此牙痛的事也記不清了。於是喝了許許多多的瑪格麗塔酒,因為卡爾羅斯實際上發明了所有的藉以乾杯的理由。他首先提出為波薩達乾杯,說是為了向我們倆一齊挑戰的波薩達乾杯。還說,當然,也得為了你方才說的即將開始的工作而乾杯!然後為了由於波薩達我們倆才成為朋友的這個墨西哥國,為了這個國家的人民乾杯!卡爾羅斯說完這些,堅強地抬起支撐着他紅彤彤的大腦袋的上身,而且把皮靴筒的皮子蹭得發響地凜然站起來,喊道:

「IvivaMēxico,hijosdelachingada!」然後就直著身子朝我身旁的長椅上躺倒。

我也和卡爾羅斯突然酩酊大醉差不多,此刻是鎮痛劑和瑪格麗塔相乘效果之中,所以無力扶住卡爾羅斯的身軀。結果是眼瞧著讓他躺下去了。這時我看着這位一動不動的哥倫比亞畫家、美術史家,不由得產生了深刻的命運相同的感覺,同時也感到從他身上得到了面對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真正鼓勵。這種昂揚情緒,是酩酊大醉之後即將被一團漆黑吸進去的時候,朝我划來並照亮黑暗載我退回到光明之境的船。儘管它是把誕生的畸形無腳嬰兒漂流到偏僻世界的葦船①,然而它是海爾達爾橫渡大西洋的、用紙莎草做成而且結構堅牢的大葦船……

妹妹!因為你的鼓舞和勉勵,業已開始動筆的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工作,在我心目之中如何重要,這是沒有必要再次重複的,但是為了支撐我在墨西哥的生活,我工作單位的工作,也就是鐵凡特貝克大街的大學里的工作還是必須繼續下去。因為,有了這份工作,才能解決為了把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寫下去這一主要課題而必不可免的生活問題。因此,儘管我的腮部仍然紅腫未消,成人以來從未有過地帶着一張腫脹的臉在小教室里上課。最疼的階段已經過去,只有若有若無的不痛快之感,拔牙之後地方,這個年齡已經不再有口腔里「真空的恐怖」了。墨西哥籍的那位日本牙科大夫也因為治療日常化了,就漸漸地不再像開頭那樣和藹相待了。所以我就想,他可能是從我開頭陷於最壞情況的模樣,和他曾受歧視的惡夢聯繫起來,以為最卑劣的日本人亡靈出現於他的醫院,因而流露出動搖——

①日本古代風俗,如栗誰家生了無腳無手的畸形嬰兒,就把它放進蘆葦編的小船里,順水漂流而下直到遠方——譯註。

《太陽》報登了一條消息,內容是說一位哥倫比亞人和一位日本人是同一個大學的講師,大白天喝得酩酊大醉,但是這位牙科大夫似乎沒有注意到這條消息,然而上我的課的大學生只有兩個人,而且全是女的,她們對於大學講師大白天泥醉事件,正在搜集各種信息。而且她倆按照這兩位講師的出身國和所屬階層之不同,搜集對這事件的反應。

妹妹,我想你一定對我教的女大學生感興趣,那就讓我告訴你吧。其一是來自美國專攻伊斯蘭語的雷切爾,我沒問過她是美國哪個州出生的,從她英語發音上我也無法判斷出來,但是可以肯定她是出生於美國南部的一個小城鎮的大齡姑娘。即使吸大麻那樣的舞會,也要搞得過了半夜,甚至快到天亮,把餐桌上剩下的粗糙食物隨便吃一吃了事。在大學的自助餐館里,同桌的學生如果剩下麵包,她就全包下來吃光,雖然如此但並沒有發胖,卻未免有些遺憾,不過她那上寬下窄略顯褐色的臉上,只有那雙眼睛有時讓人看到火一般地敏感。這琥珀色的眼光,並不蘊涵着什麼複雜的心理活動,此時此刻的確表現的,倒是對我的泥醉事件極端的憤慨。

另一個女學生是在墨西哥知名度頗高的一位畫家的女兒,是個旁聽生,名叫瑪爾塔,她慢慢走的時候,全靠長到腳面的長裙遮掩,還看不出別的什麼毛病,不用說快步走,只要情緒一激動,就邁起跛足人可見的波浪形步子。她淡淡的發,蔚藍的眼珠,薄薄的嘴唇沒有血色,看起來似乎是位思春期的姑娘,但她已經是二十五歲了,在歐洲住了二年,從那時候就開始攻讀絕對沒有多大用處的社會學、心理學,除此之外還在校園內作流浪式的旁聽,可以說是一位女強人式的老學生。她對於那些來自南美的女留學生們,不以她們知識水平高低作為比例,常常表現出自己見識高人一等,瞧不起別人的氣概。她究竟出於什麼原因下定決心研究日本文化的,我根本毫無所知,但是她對於我這主持日本文化課程的講師卻使我感到這學生很難對付,曾經對我表示過反感。如果我的理解沒有錯,我以為那就是隱微的岐視在一瞬之間的表面化……

但是,同是對於泥醉事件的消息報道,瑪爾塔似乎受了與雷切爾方向相反的刺激,她今天的表情明顯地帶有挑戰的動機。本來,就瑪爾塔來說,我用英語講的課也罷,在黑板上寫的日語也罷,她幾乎是不能理解的。平常她來上課時的內心世界,卻是毫無根據地使自己沉溺於彷彿像個研究日本的專家一般的漠然夢想之中,也許是為她的跛足而依然處於遺憾的漩渦之中,反正她只是用那彷彿朦朧的眼光望着我。妹妹,可是今天的瑪爾塔用她那無比纖細的一個身帶殘疾的身軀,表現出濕乎乎的無比熱情,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我。在這裏只有兩個女學生的授課,我就像被一張網罩住一般地進行我的講述,也許是僅僅因為從好久以來的牙痛中解放了出來而產生的情緒,總之確實感到有一種十分鮮活的趣味油然而生,這是不必諱言的事實。對比起來看,妹妹,我意識到自己以往給雷切爾和瑪爾塔上的課,那好像是一個業已死了的講師在那裏講課一樣。但是這一周以來連續的牙痛折磨着我,從瑪利納爾柯的荒地開始到哥倫比亞的研究家泥醉事件結束,在此期間突然之間出現搖擺幅度極大的每天每日,對於我在墨西哥城那種死去的生活,無疑給予了起死回生的力量。出現這種情況的契機,妹妹,就是你寄來的夾着裸體彩色幻燈片的信,我受它的觸發,就這樣開始了作為一個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作者的本來工作。

我今天講的課是從《日本書紀》①里選的一段,我已經預先把它寫在暗綠色的黑板上了:——

伊奘諾尊、伊奘冉尊立於天浮橋之上,共計曰:底下豈無國歟?逎以天之瓊(瓊,玉也。此雲努)矛,指下而探之。是獲滄溟。其矛鋒滴瀝之潮,凝成一島。

①舍人親王、太安萬侶等人編輯的現存最古敕撰歷史書,成書於公元七二○年。共三十卷。從神代起,到持統天皇十一年八月為止(公元六七九年)。此書為編年體的正史,完全仿照中國史書的寫法,除歌謠部分之外,全書幾乎近於純粹的漢文。為日本占代史最重要的資料。乃六國史之一,原文為《日本紀》——譯註。

因為我的課也包含了日語教學的課,所以我先把作業寫在黑板上再用日語讀它。自稱決定專門研究伊斯蘭教之前也學過中國話的雷切爾,這時候把像玩具一樣的粉紅色角質鏡框的眼鏡拿出來,不得不反覆地看她根本不可能解讀的日本化了的中文。然而瑪爾塔今天為了表示對我非常關心,不顧困難也不嫌乏味,把這《日本書紀》的一段開始往筆記本上抄。這樣一來,我就不能立刻讀那課文了。於是雷切爾看到我在課堂上逡巡之態,顯得有些發火而注視着我。這時她發現我的躊躇是由於瑪爾塔的行為引起的。結果呢,妹妹,這可就不簡單了。她對瑪爾塔和我皺着眉頭,表明她內心對於我倆有一種倫理上指責的感情,並且流露出攻擊和嘲弄的神態。瑪爾塔那長著閃閃發光的朽葉色汗毛的卵形臉甚至有此變形似地寫她的筆記,因為那課文對她來說只靠已經掌握的知識不能透徹地理解,但是她依舊認真地記下來。我看得出那是明顯地有意討好於我,但是,妹妹,我不能妨礙她,我只能感到那是純真的好意。當她顧不得露出跛足的毛病跑上前來時,不好意思地露出微笑不得不收住腳步,我不能不表現出正在等待着她似地看着她。然而這是瑪爾塔有意識地向雷切爾挑戰。雷切爾的琥珀色眼珠,有些發紅,而且範圍越來越擴大,彷彿有一團火燒了起來,等我就瑪爾塔寫的一行漢字那一段開口說話時,我就看到瑪爾塔無所忌諱的少女一般的臉上表現出遺憾的失敗感。

我首先說:「伊奘諾尊、伊奘冉尊說的「底下豈無國歟』這句話,我以為你們一定感興趣。因為,這兩位神所根據的只是現在他們站立的天之浮橋上面,底下不可能沒有國。這難道不是和你們西方各國的神話能夠對比,提示了宇宙論式的上與下么?」

但是,妹妹,雷切爾立刻就抓到了提出異議的把柄。

「教授如果特別把這一段作宇宙論式的評價,那麼,從《日本書紀》中只把這個問題彷彿認為有絕對價值似地提出來,是否妥當?」雷切爾用她的母國語英語單刀直入地提出質詢。她說:「倒是也應該從《日本書紀》別的地方,引用同樣表示宇宙論式上下的例子分析它們之間的關係吧?教授!這樣的表現,《日本書紀》中別的地方,或者別的變異上也出現過么?如果說「某書」上有,那也行吧?」

妹妹,雷切爾把我弄得很慘,所以我必須重新講今天這堂課。就連瑪爾塔對我的態度,也表示她贊成雷切爾對我的批評。妹妹,你不以為我在墨西哥的這份工作也夠相當麻煩的么?本來,我的女學生們對於我這天上的課為什麼引用《日本書紀》上神代部分,同時還說了那些話,我的動機是什麼,她們是不會理解的。當然,我自己的主題,也就是作為一位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人,只能為了隱蔽他的主題而傾其全力地進行兩小時的講授。我真正必須寫在黑板上倒是下面一段:「及至產時,先以淡路洲為胞。意所不快。故名之曰淡路洲。」

我對於居然以這樣奇怪的原由而命名的胞之島,這個「胞」是南西利伯斯島、巴里島、蘇門答臘,都相信那是所生嬰兒的哥哥或姐姐說淡路二字和「吾恥」二字同音,說它是令人憎惡的島,和《古事記》上說的用蘆葦船載着順流漂流下去的「畸形兒」對照起來談,從而弄清楚它,才是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最希望的。和蘆葦船一樣,「吾恥」也和我們當地有直接關係。妹妹,用不着我對你說,自從創建村莊=國家=小宇宙以來,常常套用不同的漢字,也常常一貫地用這種套用的漢字指稱為我們當地地名。

有記錄可查的大日本帝國公認的地圖上,首先標出我們村的漢字名稱是毫無意義的三個漢字「吾和地」。如果讀起來確實理解為「吾等和和美美的土地」,還有其一定的意義,然而它卻使人感到這是加上去的虛假意義。住在吾和地村的人們,就像他們呈報於明治政府的戶籍登記全是虛構一樣,對於他們的村名吾和地,對於外人還是為了隱蔽真名套用諧音的漢字。但是,好像互為補充一般,我自從接受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之後,覺得我們當地人套用漢字寫我們村名的非常之多。自從創建村莊=國家=小宇宙以來,他們用諧音漢字就更多種多樣,甚至使人感到這簡直是開玩笑,夾雜着許多莫名其妙名稱。例如:泡志、粟爺、淡死、暗鷲、安端、安破紙、泡血、不會、不媾、吾破志……

我作為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人,主要的不是研究這些名字,而是通過在與此有關的景觀之前感到茫然之時的那種經驗有所了解。我不認為,創建者們和同他們有直接關係的「自由時代」的人們,對於自己新紮根的土地,無不認真地探索最妥當的名字,因此才挑選出這麼多的漢字,很可能是為了在「阿哈吉」這一發音的背後把真的地名隱蔽起來而產生的結果,所以才隨便地編造了這些地名。因此我覺得,作為一個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人,也無法找到「阿哈吉」這一發音背後的有力線索,足見他們那些生活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古代和中世紀人們的陰謀獲得了成功。

但是,既然如此,他們為什麼不更進一步把原本的「阿哈吉」這個發音也取消了呢?我有時也曾提出過這樣的問題,對這問題的回答是,從我自己意識深處多如蟲蛀的窟窿那樣的通路,有到達我們這塊土地上生生死死的人們無意識的母胎的通路,從而湧起一個微妙的大事件。我以為「阿哈吉」這個聲音把本來和這個聲音與意義正確地結合的漢字終未勾消,以和那份熱情相稱的規模走向相反的方向,被理解為毫無疑問的熱望的對象。

妹妹,我比現在遠遠年輕的時候,也就是重新掌握了自己是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意識的時期,特別刺激我想像力的就是「不會」、「不媾」這兩種漢字表記,這些表記,和其他各種各樣表記只是揮舞著嚇人的東西,至於印象,卻是零亂不全相比,更有朝着明確的核心凝聚的方向,給我以語言的感覺。

不相會,不相媾。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每夜溯流而上,終於不得不把那條船解體,用它做成木筏,拉着纖往上遊走,即使到了纖也拉不了的源流,仍然不離開水流而朝着上游前進。放棄了製造爆破彈任務而逃亡的我也到達了這條路。我再次有意地接受了作為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的任務,作為自我鍛煉,同時也是因為害怕脫離黨派之後被追蹤而來的人抓住。妹妹,究竟是否有人追蹤趕來抓我,連我也不能確定。曾經由破壞人率領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走過的這條道,和從前相比肯定經過了大規模的變化,但原理上和創建者們相同,那時我曾經沿着河流上行到森林的深處。我坐地方鐵路的火車在海港城鎮的火車站下了車,開始徒步橫穿河口地帶,但是由於開墾這片土地以來頭一次的洪水襲擊,從這期間剛剛建成的根據地流出黑黝黝的水污染了的平野部分,現在在旱地之間建設起未必能夠避免嚴重污染的工廠群落。我走在沿河修起的公路上,每次碰上化學工廠啦,包工製造汽車零部件的工廠啦,便拐到旁邊的道路上繼續前進。因為說不定這種地方性的小工廠里幹活的工人之中就有潛伏於此的黨派成員認識我,這樣的強迫觀念,在我的內心一直處於發展狀態。

不相會,不相媾。我作為一個鐵管炸彈的製作者是充滿自信的。但是一旦放棄那種活動而逃出圈外,那就只能是一個已經無可救藥的臨陣脫逃的小夥計而已。我三番五次堅定地向過去的一切訣別的意志,說起來你也許感到滑稽,我是把這話邊念出聲來邊走的。堅決不再相會,這是我的衷心所願,但是我同時也祈禱上蒼,不要讓我碰上也許此時此刻就從背後趕來的追蹤者,這種懦弱無能祈禱上蒼保佑的思想,連自己都覺得可恥,不由得朝滿是塵土的腳前啐口唾沫。不相會,不相媾,這聲音彷彿從身體的深處自發而來的,但它也是出於這個小夥計悲慘而滑稽的自覺意識。

我沿着河往上遊走,按照潮水的情況看,使人感到那是深入陸地之後再逆流而下的水面廣闊的渾水河,當我來到一見便知水流湍急的地帶時,我那希求的聲音中已經沒有悲慘和滑稽了。沒用多大工夫我就離開了村落,當我走進森林之中沿着已成溪流的小河走去的時候,我迎著水花四濺激流之聲大聲喊起來,因為我周圍儘是創建者們的幻影,那當然是破壞人帶領之下的幻影,我大聲喊著不相會,不相媾!這時,我是以小跑般急步前進的。由於和距離成反比例增加的力量,我受到我們土地的影響。從海邊的出發地開始徒步走,走到第十天,我已經疲憊不堪,形體瘦弱,滿臉鬍髭,那裏曾經有大石塊和黑而硬的土塊聳立於前,擋住創建者們的去路,現在我以全身之力快步通過了我們當地稱之為瓶頸的地方。

往日的大石塊、黑硬土塊,已被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徹底破壞。當它被清除乾淨的時候,我們的土地才出現於人們的眼前。沿着河邊上行,以各種形態組裝而浮在水面上的木筏全被解體,用爬犁拉或者用肩扛,人們依舊溯流而上。搬運這些東西的創建者們,行進在兩側高山的皺摺之間的窄道上,山與山之間即使互相交錯地成為屏風,擋住遠眺的視線從而成了封閉的地形,但是作為自然造化來說,那裏必有通路,然而在這類地點上也必然有大石塊或者黑硬土塊阻擋創建者們。只有溯行水路才是開闢新天地的方向,那麼,聯接這一水路而湧出的一股巨大水流的黑牆,就是旅途的終點,也就是世界的盡頭。

然而從這裏怎麼能邁出下一步?

必須拆掉這堵牆!表示這一決心的漢子,就從這一瞬間開始,確立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古代人們的族長,也就是破壞人的位置。破壞人本身就是火藥技術的掌握者,在爆破現場指揮作業的人。這次爆破成功了,而且緊接着下了五十天的大雨,這超人的力量對創建者們的作業是一大幫助。

然而並不是一切都是順順噹噹進行下去的。從爆破的技術條件來說,破壞人必須在離現場很遠的安全地帶才行,但是他沒有這麼辦,結果連肚臍裏面都燒成黑的全身成了黑焦炭一般的嚴重燒傷。本來,破壞人之所以把火藥資材帶到探索新天地的現場來,原因大概是為了和追上來的舊藩鎮諸侯的追殺部隊決一死戰的時候用的。但是,爆破的黑煙覆蓋了山谷,幾乎與此同時下起了大雨,從而導致山洪爆發,居然把沿河溯流而上的追殺部隊一下子沖得全軍盡沒。全身燒成黑炭一般的破壞人,在他療養期間,除了火藥這個專門技術之外,他沒有作出新的任何舉措。他渾身是黑的,戴着黑的眼帶,像一具死屍一樣老老實實地藏着。在養傷期間的無為生活,使破壞人想到該把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說一說,留給後人。這樣,我現在接受的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任務,可以說是一項起源很古老的事業。

雷切爾再次提出質詢,她說:「教授說過,伊奘諾尊把那些事全都處理完,『靜寂而長期隱居』之地,也就是他幽居之宮在淡路,對於和日本的這種土俗、民俗有關的意思我是不太懂的。」她這種質詢倒是很像糾正。她接着說:「教授的講課原則在哪裏?今天我覺得只是把我們弄得糊裏糊塗。我認為,教授在選題方面和論述上,全是恣意而為。儘管對於『天下不治,常啼泣恚恨』,年已長,生八握之須的素戔鳴尊的說明還很有趣。」

下課的時間已經過了,雷切爾想應該對今天的課程談一下總的感想,所以才講了前面的話。於是我說,你提出的問題,我將在下一課時講明白,我想一定穩妥地把事態告一個段落。但是,我看正在勁頭上的雷切爾那樣的態度,一瞬之間我卻沉默不語,妹妹,似乎是出於救助的想法,瑪爾塔介入了。

「我不是在學習神話學!我想聽教授說一說日本人關於愛與死的問題。」

「為什麼談愛和死?」儘管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瑪爾塔唐突地這麼一說,雷切爾立刻駁了回去,並且反問瑪爾塔。「因為,愛和死,特別是情死,是日本文學中的中心問題!我想和教授談一談日本人的情死問題!」

雷切爾的臉通紅,她那猴子一般但是比普通人大一圈的臉上留下露出奇妙的冷笑出門而去。不過她先去了同一建築物內的自助餐廳,買了半份賣剩下的兩個點心,心滿意足邊吃邊等著後到的我和瑪爾塔。這是我們上課的日子一種慣習。

實際上我還得考慮瑪爾塔有殘疾的腳,而且她自己還千方百計地掩飾它,所以當我們順着螺旋式樓梯上去的時候,雷切爾已經吃完,她面前只有兩個空盤子,裝作望着遠方,實際上卻是斜眯著樓梯口。瑪爾塔和我一人買了一罐芒果汁,來到雷切爾等我們的這張餐桌前就座。雷切爾總想顯示她比瑪爾塔高明,她還想提出質詢,向我開炮。這時瑪爾塔出其不意地終她以反擊。她從掛在肩上的印第安人織的登山袋拿出一大瓶龍舌蘭酒往已經裝着芒果汁的杯里加到八分滿。但是瑪爾塔對雪切爾故意縮縮肩,然後天真地歪着她那嬌弱纖細的脖子,用她那淡藍而略顯朦朧的眼睛盯着我。這樣,我就被那厚玻璃杯里的龍舌蘭酒吸引了注意力,不能不當一回酒鬼。同時我也感到快餐廳里人們的眼睛集中到我和酒杯上來了。

瑪爾塔仍然用她那濃霞般的眼光引逗我。雷切爾的臉紅紅的,一隻眼睛斜睨着我,另一隻眼睛看着我的頭上。(妹妹,後來我才知道,那一瞬間,有一個人從我背後進來,他是亞洲·北非關係學部的部長,為了以前在瑪爾格利塔的事件,上午我還到他那裏作了一番解釋。)然後雷切爾也許是生了氣,也許是傷了心,反正情緒起伏很大的樣子,一把抓起那裝有龍舌蘭酒的酒杯,一口氣喝下整整半杯,連一聲咳嗽也沒有,眼睛裏像有一團怒火一般,把酒朝着瑪爾塔一口噴去。

妹妹,我作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夢醒之後甚至覺得很彆扭。

夢的內容是我的任期己滿,從墨西哥飛返日本,到達羽田機場,夢就是從這裏開始的。夢中的我受到時差的影響,也有被監禁在飛機座位上的想法,心和皮膚都被罩了一層昏暗的陰翳一般,兩手各提一個旅行箱,朝海關官員的櫃枱走去。這位稅關官員和我出國時的同一個日本人。……這一認識本身就是非常奇妙的、還有,他的頭部後面很狹窄的地方,有兩個中國人民解放軍士兵看着我胸部以上部分。鮮綠的軍服上配戴紅色徽章,以少年純真的眼光望着。我低着頭,不再朝海關那邊看,但是那裏只有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士兵,然而卻好像有雜沓之聲。鳥的暗暗的影子,那是飛鳥誤入這狹窄的地方,所以它蠢笨飛翔的驚慌失措的影子,把我搞得心慌意亂。那麼……我發現,下了巨型噴氣客機走向海關這期間,人們無不彼此惟有來言才有去語地小聲說話。現在是日本國被中國人民解放軍佔領了。因此,我們的日常生活(軍事上是無須說的了,外交、內政再也不用操心了,這些都由他們干)必須以中國人民解放軍士兵為樣板重新組織才行。但是眼前的問題是隨身攜帶的東西免稅通關的標準究竟如何呢?我周圍就有小聲談論這個問題的人。不過且慢,護照,現在這個行嗎?還是不行?簽證呢?我自己從周圍的人們抱怨憤怒與不安的小聲交談中,覺得根本上還是自由的。我們的土地,在它的創建期那不須說的了,整個「自由時代」包括在內,一直是獨立於外部權力構造的。等到藩鎮權力回歸到下邊,乃至廢藩置縣之後,大日本帝國統轄全國版圖之後,由於破壞人周到構想之下的精心創造,生有於這塊土地上的人有二分之一是國家權力管不到的。不久,由於五十天戰爭敗北之後,該組織雖然不得不放棄,然而即使這樣,堪稱這個組織根柢的破壞人的構想難道也會斷了根的嗎?所以,日本國即使被佔領了,就我來說,就我們當地的人來說,還是自立的。雖然這麼想,但是為了寫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我卻不能在一個傳承之中用夢幻語言敘述它未能建立起來的過程,也就是不能用我們當地的語言進行工作。只能靠也許由中國人民解放軍士兵全面禁用的日本話,我才能寫出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想到這些,除了幼兒時期以外從未有過的恐懼和心裏沒底的感覺,把我那早就罩上一層陰翳的意識和肉體弄得一團漆黑。我按照海關官員用中國話說的命令行事,我那紙剪的手工人物一般的身體提起兩個旅行箱,以趔趔趄趄的姿勢向前走去。我夢中的眼睛望着我這漆黑的背影。

妹妹,一旦醒來,只要探尋夢中發生的具體的情節,我的頭腦在情緒上仍在夢中,一切還很清清楚楚。盎格魯·撒克遜血統,骨骼和肌肉就是明證的雷切爾就睡在我身旁。她在大學的自助餐廳喝了最初的一杯酒之後,直到和我到旅館開房間,中間去了好幾個地方,每到一處必喝龍舌蘭酒,始終辯論,沒完沒了。

雷切爾一超過喝醉的水平,她就不再用英語了,只用西班牙語談論思想。雖然雷切爾在大學時學的西班牙語只是她的第三外國語,但是她得到墨西哥城大學的獎學金資格之後,就下定決心,儘可能地用西班牙語而不用別的語言。於是,和大學里我這樣非西班牙語研究員談話時,才用她的母國語,她的日常生活絕對使用墨西哥式的西班牙語。酒精一旦使意識表層麻痹,反而造成這樣的錯覺:使以西班牙語當作母語而培養起來的人只是在一定期間使用英語。我靠自己有限的西班牙語的理解力,並不難對付把身體彎成一個環而且輕輕活動業已醉了的雷切爾的邏輯。因為,我覺得雷切爾的思想和她的倫理觀的原理一起簡單化了。我在傾聽雷切爾用西班牙語談話的過程中發現,使她那樣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的根本力量,是和她旺盛的食慾一樣旺盛的求愛情緒。

我又沉沉睡去,又作了夢,因為那夢讓我彆扭,所以就醒了。雷切爾為了讓我睡得實,身體一動不動地裝作睡得沉沉的,我也為了不讓她發覺我已經醒了,所以也一動不動,追溯業已遠去了的夢中氣氛,想重新把夢中情節梳理個明明白白。我雖然想去追尋夢中的意義,但是龍舌蘭酒的醉意並未全消,腦子裏出現了羽田機場上站滿了中國人民解放軍,那龐大的人數使人感到憋悶,日本話可能被禁止的預感逐漸增強。我心想,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對此十分懷疑,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將來麻煩可就大了,我為此而感茫然,心頭像壓上一塊石頭般沉重。夢中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士兵軍裝非常醒目的綠和紅,和眼睛深處的彆扭感共存。

因為躺着一動不動,困勁又上來了,雖然醒了一陣接着又睡了,但我畢竟是又睡著了。好像這睡著了只是為了再作夢,於是我又作了一個實感很強的另一個夢。新作的夢是我們還在孩童時代,妹妹,那夢源出於你我都經歷過的日本被聯合國軍佔領的事。佔領軍的吉普順着山谷間的縣公路上行駛,朝我們的峽谷開來,所謂代表我們當地的人們聚售在公路盡頭的峽谷瓶頸之處,也就是創建者們破壞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的地方。他們在峽谷和「在」聽信了風言風語,對外沒有說這些人的姓名,然而實際上這些人卻是多年來受岐視的。而且站在他們旁邊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這兩位,實際上戰敗階段他們沒有住在峽谷,這麼多年受岐視的人們的經這兩位老爹翻譯給佔領軍。這些人的存在引起夢中處於孩童時代的我深深的恐懼……

妹妹,就讓我們從重新回憶起我們深深懷念過的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開始吧。他們是從戰爭中期就疏散到我們當地來的天體力學專家。雖然他們不到四十歲的年齡,那拔頂拔得很厲害的腦門和野鴨嘴嘴唇的孿生學者,我們卻稱他們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這個稱呼的根據是他們為峽谷和「在」的孩子們,在兒童會上演了一出說明月亮軌道的兒童劇,我們就用他們扮演的劇中人物的名字稱呼他們的。也就是說,月亮離得近地點的是阿波老爹,遠地點的是培利老爹。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這二人幫,至少在憲兵隊把他們帶走之前,具有峽谷的國民學校校長和鄰鎮警察局長都無權干涉的自由行動權利,為峽谷和「在」的孩子們熱心地組織各種遊戲,比對於他們那天體力學的研究工作還熱心。所以,當孩子們關在學校里的時候,他們就覺得很無聊,不是到山腰的樹林里轉悠,就是到教室的窗前向里張望。遠看他倆彷彿複製的一般,體格相同,面孔一樣,兩人吐沫星四濺地邊爭論邊不停地轉悠。

培利老爹和阿波老爹這二人幫是什麼原因從東京的某大學研究室移居於我們當地的,關於這一點,大人們有他們的說法,孩子們又添枝加葉。大致內容是這樣的:培利老爹和阿波老爹這二人幫,以他們在天體力學這一專門領域的能力,要計算太平洋之間火箭彈的軌道。在用不着擔心遭受空襲的這個山村裏,他們日以繼夜地進行太平洋之間火箭彈軌道的工作。累乏了走出房間的時候,這兩位天體力學專家就交談了他們的計算和對於未來局面的預測。

妹妹,關於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的事,我們知道別人不知道的許多事。他們租住的峽谷里的一個獨家,他們的工作室中央相時地擺着兩張寫字枱,但是那上面卻沒有一張寫有數字的計算紙。有寫別的東西的紙,而且都是寫稿的稿紙和畫畫的紙。身為天體力學專家,卻給眼前的峽谷和「在」的孩子們編寫連環畫。妹妹,我指的就是那部題為(森林的怪物不可思議)的連環畫。

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這二人幫的連環畫草稿,憲兵隊把他們帶走的那一天,可能是作為證物夾在必須帶走的文件之中一起給拿走了。不過,那本連環畫里要說明的問題,妹妹,我們早就知道了。因為,我和你都是被寫進去的人,與此有關的幾個場景,我們都聽過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預先作的說明之後,他要求我們再用兒童語言而且是我們當地的方言說一遍,然後由他們描寫。雖說連環畫的情景是根據相對性理論並包括了宇宙終極的概念。本來每一場情景的主題都是很難的,但不論多麼難我們都沒有拒絕。因為,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這二人幫教給我們的內容,我們都能準確理解,如實反應,所以從不要求我們作第二次。他們對於我們的錯處親切地改正,我們更改的話讓我們自由地選定,而且他們為此而高興。

故事說的是一天早晨,一個進山幹活的「在」的大人說,森林中的窪地,從樹木稀疏處看得見天的地方,發現了腐葉土上有蜘蛛窩那樣發光的

東西。那是一個不定形的

東西。說是不能單純地看作一種物質。因為他不具備用言語表達它的能力。但是儘管如此,那也是一個奇怪的生命體。它沒有固定的形狀,而是變成別一種東西而不停地改變着自己。對於這個說明我們回答說,如果讓阿波老爹、培利老爹特別高興的說法,就稱它為水一樣的

東西

吧。

不得已給它起了個不可思議這個名字的

東西

,並不是地球上而是從別的天體到來的存在。人們都怕它。人們都說不可思議只要總是那麼離奇古怪沒有固定形狀,那就說不定給人間世界什麼時候帶來什麼樣的毒害。其次,不可思議如果被別處的人們看到之後,他們就難免對於這離奇古怪沒有固定形狀的東西採取敵對行為。隨後是把不可思議送到這個行星上來了,也許是為此而擴大和另一個行星的戰爭。

於是注意到森林的不可思議的少數幾個人,對於有接受語言能力的這個

東西

、離奇古怪沒有定形的東西,談了人的問題給它聽。因為它知道人,所以就從宇宙規模之大到原子之小,一切等等,用最基本的語言,也就是我們這些孩子們的語言說給它聽了。因為它聽懂了話,不斷地改變自己形狀的這個東西,終於有了人化的意圖……

《森林的怪物不可思議》這個連環畫最後一頁的圖,表現的是圍繞這一主題,實際上許多孩子到森林進行一番探險之後的事,全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決定的。它知道關於人的信息,人對於從宇宙到基本粒子,對於這些所掌握的信息,連環畫上也出現的天體力學專家二人幫,如此等等信息,聽懂我們孩子們語言的這個不可思議,在一天傍晚,從誕生這個

東西

的原始地方的銀河系回到另一個行星去了。不可思議每接受一項信息語言,就從不定形的

東西

朝着定形的

東西

變換它的姿態,於是終於在它出發之前變成一個心型的透明固體。這樣,不論是天體力學專家的孿生兄弟,也不論孩子們,無不很清楚地知道人是應該怎樣表現他的形狀的。原來那是一滴巨大的眼淚……

回頭要說的是夢中出現的我們當地受歧視的人們站着迎候佔領軍的吉普。這實際上是一九四五年夏季一個悄悄傳來的風言風語,給峽谷和「在」帶來的動搖與不安,在夢中的形象化。創建以來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全部領域裏,的確是久遠以來就一直過着逆來順受的每天每日的被歧視的人們,認為現在可得一下子算清多年老賬。悄悄傳開的風言風語的主要內容就是這個。他們想對佔領軍告密,告發的內容是說村莊=國家=小宇宙是獨立於大日本帝國的根本原理之外的共同體。曾經有過完全獨立的「自由時代」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現在雖然在大日本帝國天皇的權力之下,然而那不過是表面如此而已。當地居民內心深處,村莊=國家=小宇宙依舊是獨立的。大東亞戰爭期間,村莊=國家=小宇宙完成的任務,只是向大日本帝國輸送士兵,所謂以同盟國參加戰爭。現在大日本帝國對聯合國接受波茨坦宣言,只要涉及村莊=國家=小宇宙,這小小的獨立國就不表示戰爭終結的意思。告發者們全是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時當了俘虜,一直遭受壓抑的人們的子孫後代……

這個傳說從發生到消滅的全部時期,我之所以強烈希望知道它,是因為我非常渴望得知,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過程中,這些俘虜們是什麼時候、在什麼情況下被俘的。其次,這個時候的我,還沒有主動要求承擔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任務,只是作為一個孩子希望解開這個疑問。但是一旦得知這個傳說全是子虛烏有,峽谷和「在」的大人不須多說,就是孩子們之間再也沒有提過受歧視的人們如何如何了。傳說的高峰是佔領軍的吉普到達峽谷前後三天這個時期,三天過後立刻冷了下來,人們再也沒有提過受歧視的人們那些事。關於他們突然叛逆的疑心暗鬼,或者實際上也許是確有其事的陰謀詭計,就從佔領軍士兵微笑着走下吉普車的時候開始,煙消霧散了。

所以,我曾經對於那些俘虜們的後裔有過的一切想法,大多屬於少年兒童的想像和另外自己任意添枝加葉,大致的情節是這樣的:在破壞人帶領之下的創建者們,爆破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的時候,同時下起大雨,污水庫里的污水從大牆一般的堤上一下子漫出來。流出來的帶有惡臭的污水,以及隨着一聲爆破而下個沒完沒了的大雨,把為了建設新世界溯行而來開拓的道路,也就是沿着河的道路和這條河,全都置於水底了。由於這次大洪水,追殺創建者們而趕來的人們全都死了,於是,村莊=國家=小宇宙達到了繼承古代的鎖國式和平。可是,我卻超越這個說法,充分動員我的想像力,直到父親=神官所告訴我的話的深層部分。

有無可能洪水即將開始泛濫時,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的身後就有追殺者的先遣隊趕上來了?有無可能因為他們後面的大部隊被洪水沖走了,所以這些先遣隊的人只好向他們的追殺對象投降?

有無可能由於洪水以致追殺部隊全遭滅頂,而創建者們救出了他們之中的一部分?那樣,這些被救起來的豈不成了俘虜?但是,我卻有另外的更帶有幾分陰慘的想像。

傳承說,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爆破了那大石塊和黑硬土塊之後,發現了那大石塊等等後面便是從無人煙的遼闊土地,於是便在那裏開拓了新世界。對於這既有肥沃土地又有深厚森林包圍的峽谷為什麼一直渺無人煙,是有這樣說法的。即:因為大石塊和黑硬土塊擋住了進出口,它的前方一帶是一片特別惡臭的濕地。濕地本身不僅因其惡臭使人和野生動物不能接近它,而且濕地湧出的強大的瘴氣,使它周圍的樹木和草地無法生長。這樣,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的爆破和大雨,把散發惡臭的一切東西全都沖洗乾淨,只剩下後來成了肥田沃土的平地和能夠生長草木的斜坡,流出去的淤積殘渣覆蓋了整個下游的河流。

這個傳承本身使我理解到,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時發生的這些事之中,有足以引起罪惡感的因素,因為,那個大石塊和黑硬土塊背後深處如果有原住民,事態將會發展到什麼地步?那一定是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的隊伍成了入侵者,動用火炮在內的所有武器,與原住民展開一場血戰,而這場戰鬥一定是原住民們遭到血腥的屠殺。創建期的神話要素之一說濕地一帶的惡臭,難道它不就是這次血腥事件的暗喻式的表現嗎?

妹妹,我到墨西哥之後,曾經接觸過屠殺過阿茲台克原住民的人們的後裔,他們是和混血人們生活在一起的,當我每次聽到他們所談的深刻的罪惡感時,我就再次回到幼年時代這個類似幻覺一般的思緒中來。如果把這個和那天夜裏的夢聯繫起來思索和解讀,那麼,我夢見一些士兵在戒嚴令下拘捕我,就足以說明所有的報應都集中於我的深刻恐懼感所導致的。而且,從夢的表現具有多義的性格來說,在士兵佔據之下,必然對語言世界也有所干預,因此,寫作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事也就辦不到了。我這種惴惴不安,也是出於這種想法:如果把現在剛剛開始的寫作神話與歷史的重大責任擺脫掉該多好,這也是從兒童少年時代起就有了的潛在祈求的表現……

第二天早晨就要離開旅館,可是我在床的周圍怎麼也沒找到房間的鑰匙。不過我想,天亮之前這個旅館總有妓女活動,而且住宿客人也不會一大清早就走,這樣的旅館,前廳櫃枱的人也不可能起得來,所以沒有放在心上。實際上沒有找一找破地毯上或者髒兮兮的床罩、卧具等等是否有鑰匙。我想悄悄地從昏暗的前廳穿過去,沒想到有個漢子從磨沙玻璃屏風後面開了腔,他要我交還鑰匙。雷切爾認真地答應了一聲便轉身去找。對於我和哥倫比亞人研究家的泥醉事件,雷切爾表現的甚至到了憤慨程度的批判態度,如果說那是源當地的倫理觀念,那麼,這樣的姑娘在外面和日本人過夜之後,受深夜值班看大門的指責,可能是難以忍受的恥辱吧?妹妹,過了一會兒,找到鑰匙的雷切爾回來了,她把鑰匙送到那屏風的窗口,依舊以誠實的口氣向那墨西哥人道了歉,泰然自若地大步來到我身旁的時候對我說:

「但願昨天晚上對於教授來說不是一個壞的回憶。」

我走出這座被九重葛的紅花和鮮綠藤蔓覆蓋整個建築的旅館門廳,妹妹,這一瞬之間,我這日本人的臉不知道往哪裏擱。因為我對於雷切爾的如此日常作風的細節,不能不承認她比自己檔次高的品質。現在我們從因斯亨特斯大街朝北拐去,我想到,我這年長的男人,不僅沒有保護一個異國姑娘,而且相反,居然和她共度一夜,我明明知道雷切爾住的公寓就在附近,但是不送她回去,而是自作主張地往自己的公寓方向走,這樣,雷切爾自然就跟來了。

雷切爾沉默地走過兩三個樓群之後,一個擰腰大轉身就停下了,用馴服的家犬一般的眼睛盯着我,和她整體之大有些相稱的可憐巴巴的小小下巴上,浮現著葡萄色的毛細管,在大清早的寒氣中,預示着她的臉即將通紅。道別之後走出一段回頭看了看,只見雷切爾已經越過因斯亨特斯大街,像個成熟的農婦走路姿勢正走在旁邊的一條小街上。那神態,甚至平常小型聚會時眼睛望着虛空只顧咀嚼的樣子,都使我感到對她的重要之處有所理解。

我開了自己的公寓房的房門,我走進並非純粹是自己的而是只要有日本人生活的地方就一定有的,和墨西哥人的生活截然不同的氣味之中。我不拉開窗帘,站在昏暗之中,也不開燈。不論在肉體上或者情緒上我覺得此時此刻陷於羞恥的境地,在我們當地的人中我始終是屬於打加號的那一類,然而現在卻是打減號那一類的,我自己就是這房間里的臭味之源。漸漸地習慣了房間里的昏暗之後,分清了周圍的輪廓,抓起小圓桌上的芒果,手指甲簡直就要把它穿破似地剝下皮來,吸它的果汁,權當喝水。

然後我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在昏暗的室內,我聽着從四面八方湧來的墨西哥城大清早的市聲。妹妹,墨西哥城天亮之後馬上就一涌而來的市聲有多少種,以及這雜訊的高峰有多大的規模,肯定超過你的想像。以我住的公寓來說,噪音源就是公共汽車。隔音性能微乎其微的玻璃窗面對着坡道,從因斯亨特斯大街拐過來的公共汽車,要爬向努埃波·勞奈大街,汽車爬坡的發動機聲,雖然我躺在床上,但是我感覺上好像泡在這雜訊里一般。我還記得一到墨西哥城報到之後立刻從旅館遷到這座公寓房那天的情況。天亮的時候,我弄不清發生地震了還是叛軍的坦克開了進來,總而言之是被必須趕快躲避起來的事態驚醒而跳下床來。但是我從窗帘縫看到的卻是只有一輛公共汽車冒着黑煙正在爬上坡道。公共汽車裏擠滿了和我在大學里見到的截然不同類型的人,無一不是滿臉油煙愁眉不展的小個子墨西哥人。他們是起大早幹活的人,把大量的這種人運到市郊,才能保證墨西哥城白天幹活的人,也就是城區中心的安靜。我是被雜訊弄得無法睡下去以致情緒不安,所以才有這樣氣極敗壞的想法。汽車發動機那麼轟鳴,天剛剛亮就擠在公共汽車裏的工人吵吵嚷嚷地喊叫,我甚至懷疑它是不是為達到什麼目的的一種偽裝。

威脅着我們清晨睡眠的人是新大陸被征服的時候,對於龐大數字的印第安人,儘管他們的身體虛弱,照舊不免給抓去讓他們干苛酷的活,以致他們遭到滅亡。懷着對這一歷史的情思的就是擠滿公共汽車的混血工人。這件事也使我曲折地聯想到,我們當地在創建時期成了俘虜的人們,以及而今仍遭岐視的他們的後裔。

據傳說,我們當地在創建時期,曾經把「在」的人和峽谷的人當作兩個蕃族而把他們分開。非常明顯,只有在這兩個集團之間確立通婚制,才能達到在這封閉的地區分割蕃族的目的。從這兩個蕃族生出來,也就所謂的第三種族,就是受歧視的人們。但是,這第三種族和其他兩個蕃族如果是開頭就沒有血緣關係的另外的人,那麼,他們和其他兩個蕃族之間的通婚就不能禁忌。這麼一想,我們當地的居民之中,和這第三種族之間生的混血者甚至佔全人口的多一半了。就像墨西哥全人口中占最大比率的,不是別的而是混血者一樣。而且,如果回想起關於那些受歧視者的傳說,那就可以斷定,他們更多的是繼承了第三種族的血統吧?戰爭結束之時,暗中被指出的幾家受歧視者,不論是大人、孩子、男人、女人,我曾經看過他們,一見之下,連我都有些發怵,我觀察的結果認為他們都是肉體與精神的虛弱者。實際上新制中學第一次實行結核菌素液反應檢查時,發現四個學生是結核患者,這四個學生全是暗中定下的對象家庭的孩子,其中兩人沒過幾年就夭折了。聯繫這關於這三種族的罪孽感,還讓我想起另一個,也是與現實和夢都有關聯的對於我迫害的企圖。

妹妹,我曾經從我們當地的峽谷穿過耕地,進入果園和雜木林的樹林,登上人造的杉樹林。這個回憶,我是屢有反覆的。我去那裏的目的是回想起把原生林的森林和我們的生活圈區分開來的那個「死人之路」,為了看看它而去的。我去墨西哥的蒂奧蒂瓦堪時,當我從太陽的金字塔前走過去,直奔月亮的金字塔而去的時候,那條大道就是也稱為「死人之路」的石板路。從規模上說,當然小得無法比較,但它畢竟是石板路,是我們當地的「死人之路」,幼年和少年時代有人對我們說過它的地形,我記得那是很可怕的。

那還是戰爭期間,我那時還是個孩子,有一天我一個人登上了「死人之路」,在那石板路上前進。妹妹,這事,我看峽谷的孩子和「在」的孩子們都想干,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敢冒這個險。我知道「死人之路」是在森林和峽谷世界的交界處,便朝森林右邊的方向走去。左邊可以俯瞰峽谷,但是灌木叢生,就像綠色的牆一般。右邊就是參天大樹,等於罩在頭上的罩子。我們懷着特別的感情稱之為森林的這座原生林,樹木全是高大的,樹冠既高且厚,所以我稱它為罩子,比它低的那些,可以看到樹下有黃光,個個就像粗的廊柱一樣。我的視線不朝那個方向看而是照直前進。但是好像有個巨大的磁力發生作用,把我的心扭動得不能不朝那邊看。然而又不能直線地看清楚那裏,所以只好讓視線從自己視野的右邊一點一點地靠近,這時,發現了黑色的大傢伙。我終於認清,那是瀕死狀態的「大猴」群。雖然嚇了一大跳可是沒有喊出聲來,本想拔腳就跑,但是顧不上順着「死人之路」往回跑,趕緊跑進那道綠牆。然而那裏的灌木低矮,又立刻爬上削壁,靠在密生的交趾樹老乾上一動也不能動了。

看到站在半空中的我這小傢伙而爬上來救援的還是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這二人幫。我的動機連我自己也不明確,二位老爹明明知道我這是自找苦吃,對於我獨自一人爬上「死人之路」也沒有阻攔,不過把天體望遠鏡拿到院子來,從下邊監視着那明顯危險的斜坡。得到救助的我,因為此次冒險卻作了個惡夢,夢見破壞人率領我們土地的創建者們為了征服「死人之路」大舉進發。他們大量殺傷這裏的原住者「大猴」。瀕死的「大猴」們藏在原生林里倒木和岩石後面,在這裏安安靜靜地等死,同時也注意監視着不停地前進中的征服者們……打了個瞌睡之後,聽到里院傳來更高的雜訊又醒了。原來公寓管理人的兒子把一樓車庫的車,為了預熱機器全都發動起來了。可是我仍在方才短暫瞌睡給我帶來的感官亢奮之中。

從墨西哥城早晨開始的雜訊,使我想起對於我們當地創建期的一個傳承有了新的理解。把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爆破之後緊接着是傾盆大雨,一場大雨把發出惡臭的東西全都清洗乾淨,隨後是創建者們分配沖洗乾淨的土地,開始農耕。並且在被瘴氣薰死成一片枯林敗草的山上植樹造林,由峽谷、「在」構成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雛型總算形成了。但是,就在這個階段,一種特別奇怪的聲音開始響遍峽谷和「在」。彷彿地震前的地聲,而且有時高有時低,從不停頓。而且這聲音不論是峽谷和「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能聽到,只是地點不同那響聲也不一樣。但是,對於某個人來說,他在某一地方聽到這聲音時胸悶得難受,換個地方聽到時卻為之感奮不已。剛剛蓋起新房的人家因為無法忍耐這種聲音不得不放棄新居,全家遷到在別處臨時搭建的屋子,一到這裏全家平安,再也沒有聽到這種聲音就睡不了覺的人了。這樣的事,是所有創建者及其家屬們都經歷過的。

因此,就在這無處不在而且永無休止的地聲之中,我們的創建者們對於當初的土地分配、建房地點以及與此有關的職務分擔,不得不進行全面的改正。創建者們千里迢迢長途跋涉長期地創建新世界的期間,當然確立了破壞人絕對優越的地位,但是另一面,舊藩鎮武士的身份以及職務分擔也開始逐漸地崩潰。即使所剩微乎其微的殘餘,也被對於地聲反應如何這唯一的原因不得不把土地和住房加以改變而一掃精光了。

住在墨西哥城而被雜訊包圍的經驗,使我深深地鑽進了這個傳承,於是讓我看到了新局面。對於地聲的抵抗力最弱的人們,首先是離開了峽谷,但是他們到了「在」也沒有找到挺得住那聲音的適合住下來的地點。結果是他們不得不再往離峽谷和「在」遠的地方退,退到原生林的裏邊,也就是從「死人之路」能夠看得見前面的範圍,儘可能避免讓原生林圍住,然後蹲在倒木和山岩背陰之處一動不動,等候地聲那類聲音過去。其間,他們再次完全重新劃分,其後,他們就不得不受雇於峽谷的人們和「在」的人們了。他們不停地預測自己的命運,每天每日忍受着已經超過百日的地聲,在瀰漫於原生林的淡黃色微光之中,過着類似瀕死的「大猴」那樣的避難的日子。

妹妹,從市中心來說,我此刻正坐在從因斯亨特斯大街往南走的鬥牛場里,在滿是尿騷氣味的水泥座位上,喝着溫吞吞啤酒。俯瞰遠處下方「缽底」,那裏正表演鬥牛,不過並不激烈。最上邊的觀眾席上的墨西哥觀眾之中,有和這類座次的大多數觀眾顯得不協調的我和一家美國人。因為,一般的觀光客們都知道,離鬥牛的地面最近的才是上等座位,也就是說,從我們現在這樣的高處看,那裏才是秩序井然而且熱鬧也看得真切的所在,而我就應該坐在那樣的觀眾席上。現在日本人和美國人一家打破慣習,深入墨西哥民眾聚集之處。然而那些的的確確的墨西哥人,不僅不正面而視,好像心裏感到侷促,甚至有些生氣的樣子。那一家美國人遊客似乎對此有些鈍感,不斷地對嚮導問這問那,混血的嚮導怯生生而又可憐兮兮地小聲回答。周圍的墨西哥人看到嚮導那副模樣,似乎自己受辱一般。不過這一帶墨西哥人憤憤然的氣氛,其根源還是由於那鬥牛本身太乏味的緣故所致。對於我和那美國人一家來說,周圍那些墨西哥人就像在背之芒一般,原因也可能由於在那樣的強烈陽光之下,什麼都是慢慢騰騰,彷彿紙做的鬥牛士殺紙做的牛,這樣慢條斯理的鬥牛,使他們感到十分丟臉。

那一家美國人的十歲左右的兒子問了幾次價錢之後才買了可口可樂,仔細又仔細地付了比索。然後,那個像小老頭一樣長著一副很懂事的面孔的少年,往紙杯里倒似乎有髒兮兮泡沫的飲料,邊倒邊發牢騷,說是量不足,喝了一口說墨西哥的可樂太差勁兒,心情老大不痛快地嘆了口氣。於是那個和美國少年個子相仿但留着小鬍子的小販堅決要求嚮導把少年說的話翻給他聽。那嚮導似乎對他的僱主懷有敵意,便把少年大為不滿的話如實翻了過去,那小販把兩個手掌一攤,啊哈一聲報以嘲笑,與此同時,周圍的墨西哥人立刻奇妙地安靜下來……

也就是這個時候,遠在下面的鬥牛場上出了新鮮事,以致使全場的人蘇醒過來一般。原來一個徒手空拳的青年跳進鬥牛場內,他向在這之前雖經鬥牛士多方挑逗也毫無反應的牛,似乎直言相告來意一般,發起挑戰。全場立刻為之歡聲雷動。青年人從正面向牛進攻,身體稍微一轉便抓住了牛脖子,想把牛按倒在地。鬥牛士仍然帶着他那把沒用的短劍上前制止青年隨便跳進來鬥牛,但是看起來此刻他卻成了牛的陪同一般。青年人使儘力氣的挑戰,才使牛發了火,開始了它的反擊。這時看到,青年人的動作確實地道,不過這也是牛和人各賭上自己的生命,人與牛的生命等價的一場爭鬥。歡聲衝破天,節日的氣氛浸透我的內心。乏味的啤酒在我的血管里活躍起來。陽光耀眼,稍微閉一閉再睜眼注視時,只見那青年正死死地抱住牛脖子。我想他也許把牛終於按倒。那位鬥牛士大為光火,他拚命地拉那青年人。他這一舉動當然受到全場觀眾的責難,於是口哨聲四起,不過得到聲援的青年在隨後又進來的鬥牛士的妨礙之下無法和牛斗下去了。

「干哪!」

全場歡呼,興奮達於極點。青年人之所以被鬥牛士們從牛脖子上拽下來,是因為他曾經幾次右腳在前左腳向後伸,使重心降得很低,上身彎曲之故。警備人員進了場,他這時才逃開。而且是乾淨利索地跳過圍牆,在潛入觀眾席之前被等候在那裏的警衛在通道上把他抓住的。青年人被帶着走在通道上時跌倒,結果他是被拖走的。上段觀眾席上的觀眾自始至終看個明白,所以對那青年非常同情,無不大皺眉頭,心有不甘。所以倏忽之間就開始了要求釋放那青年的示威運動。幾十個人跳過圍牆,衝進鬥牛場里,回應着觀眾的歡呼開始行進。遊行隊伍的前頭是被捕青年的家屬、朋友們,隨後又有許多亢奮的觀眾參加遊行。可能是他的妻子或者情人,反正為了對那青年人誇示愛情,她那微胖的身軀挺胸凹肚地走在前面。高跟鞋的後跟插進沙地兩三次,她一把揪了下來扔進觀眾席。她像祭司一樣領頭高聲歡呼。遊行的參加者越來越多,已經裝滿了整個鬥牛場……

這時發生了一起和鬥牛場上性質相同、熱鬧而又帶挑戰性的騷動,它把我拉回到我自己周圍的墨西哥人中間來。因為長時間地觀看色彩繽紛的人群騷動,眼睛有些暈眩,但仍然想把自己周圍發生的騷動弄個清楚。也就是此時此刻,我覺得我和這些墨西哥人融為一體,已被他們同化一般,毫無拘束,非常自由,似乎忘了他們是墨西哥人。原來那美國一家人對墨西哥嚮導大發脾氣。特別是穿短褲和半袖衫的胖父親更是特別激動。他對於鬥牛場上的遊行者們以及周圍的一肚子氣全撒在嚮導身上。這樣,他不僅使周圍的墨西哥人惱火,而且也使他們覺得滑稽可笑,十分有趣。原因是那個嚮導和以前對其僱主俯首帖耳的態度大不相同。嚮導看到赤手空拳跳進鬥牛場里的青年,最終被逮捕,人們為了討回這個青年,立刻開始示威遊行,如此等等無不給他以很大的鼓舞,現在他明確地站在墨西哥人一邊了。那位美國人家長大聲說的話當然沒把它譯成西班牙語,但是從他表面上柔順的應答神態來看,那就足夠讓墨西哥人大為開心的。

「為什麼?為什麼為這種毫無意思的事鬧騰,他也不是鬥牛專家,也沒帶短刀,醉醺醺地,妨礙鬥牛,他們生氣了嗎?又是笑又是喝彩!剛把搗亂的趕出去,說話就又開始鬥牛的時候,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和那些傻瓜們正在破壞鬥牛場哪。啊,這是多麼不害臊和愚昧的人哪。這算什麼國民哪,這麼浪費時間,不僅沒人抗議,而且高興得大喊大叫呢!」

對於這位僱主說的話,那個嚮導表示每一句都由衷地贊成。但是他那態度中顯得過分有力,形體動作的幅度也過大。非常明顯,他受到現場氣氛的鼓動,他此刻既鼓動自己也鼓動自己周圍的墨西哥人。倒是那美國人一家,包括那大聲說話的家長,因為對眼前的事態發展無法理解,漸漸表現出不安。他們,包括那個小算盤打得挺好的兒子,都是以品位高的標準要求別人,他們在這裏是忍耐著來自人類本身的侮辱,似乎以為自己過於誠實,是不幸的。然而別的觀眾遠比他們興奮。遊行之後坐在鬥牛場地的人們之間,觀眾席上的人們把帶來的皮口袋裝的酒喝光。既然示威運動堅持放出那個青年人,那麼,重新開始鬥牛的時間難定了,而且,方才那美國一家人之外,對於這種浪費時間毫不在意的人也不多了。

遊行的人雖然坐下來,但是惟有走在前頭的那個女人還在回應着觀眾的歡呼而走動着。她個子不高,胸臀前後突出,從高處就能看到她肌肉豐滿。一看就知她是混血,像少年兒童一般的細腿,步子有些不穩,凡是身上突出的部分沒有一處不是不停地晃動。痙攣地仰面朝天時,女人的頭像個炮彈一樣呈立體狀,和她那小個子比起來仍然顯得小。我從水泥座位上欠起身子往前探著細看時,鄰座的一位墨西哥人從旁遞給我一個看戲用的小望遠鏡,我理所當然地接了過來,甩它細看活動中的那女人的面孔,我看清,她那頗有立體感的小小面孔上的表情,出乎意外的是那麼不可侵犯的絕望與憤怒。她沒有低頭嗚咽,而是胸臀一齊晃動地瞪着虛空不停地走動。由此我想起幼年和少年交界的時期看到的一幕,我們當地也有一位女人,因為絕望和憤怒而瘋狂般的動作。

……當峽谷和「在」被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震撼的那一天,我自己就是把她的兒子迫害致死的人們之中的一員,我為隨聲附和的共犯意識而顫慄不已。而且那恐怖生了根,給人以坐立不下的力量,所以我就和夥伴們一大群孩子一起,由我前往偵察那女人帶着五支獵槍堅守的「杉十郎頭顱塚」。妹妹,儘管我的記憶是這樣,然而那現場歷來是不許靠近,特別是禁止孩子們去的。武裝的女人宣稱:把峽谷和「在」的孩子全都殺光,如果打成殘廢那就太差勁兒了,所以才在那設卡把守的。實際上稱之為「杉十郎頭顱塚」的地方,是從「在」順流而下的山溪的彎曲點上,在窪地上堅守的三十歲女人被複員之日尚淺對於沒有戰鬥的日常生活還不習慣的青年們包圍的那一天,不能設想孩子們能夠從封鎖線上鑽過去。雖然如此,從那天以後,峽谷和「在」的孩子們無不懷着難忘的印象和罪惡感,低聲地敘說自己親眼看見過的那件事。看見過「杉十郎頭顱塚」事件的孩子們,實際也就是我們自己所看到的那件事,直到現在還能回想起我親眼目睹的那番光景。那是一個三十歲的女人,瞪着兩個黑窟窿一般的眼睛,彷彿要哭的一般,嘴角濕濕地耷拉着,每打一槍,後座力就把頭撞得往後仰一下。從戰爭期間到戰後,不論峽谷也不論「在」,當時的風習是成年女人都是梳那綰得很緊的下垂髻的,只有她的頭髮全是倒著往上梳成波浪型。女人仍舊開槍、頭一個被她打躺下的是峽谷的駐地警察。因為那時我們當地人忘了告訴那位外地來的警察,他站的那個地方,從「杉十郎頭顱塚」來看,正好是個靶子。我現在到想,峽谷和「在」的那些野蠻的複員兵們為了把這個事件搞得節日般的熱鬧,故意拿警察當作替罪羊。

就我回顧過去的情況來說,「杉十郎頭顱塚」,只要考慮到我們這裏的是牽強附會於別處的傳承,那就應該稱之為「曾我十郎①頭顱塚」吧。我自己這個孩童之心上,已經把「杉」和「曾我」這兩個姓重疊在一起了。因為這片窪地上,我們開拓土地時期栽的杉樹已成巨木,高高聳立,那些樹蔭里有個石塚——

①即曾我祐成,鎌倉初期的武士。幼名一萬,亦稱十郎。五歲時其父為工藤祐經所殺。後來與其弟時致在富士山獵場殺工藤。后被捕,斬首——譯註。

還因為我從兒童時期開始,從父親=神官那裏接受了斯巴達式的教育,把它和我們當地的神話和歷史一對比,總覺得彆扭,認為這個「杉十郎頭顱塚」古老得非同一般。我倒也不認為曾我十郎的頭真的埋在此處,只是上溯到「曾我傳說」時代的石棺,如果確實如此,我懷疑這石塚還是這一地帶的先住民建造起來的。其後我們的創建者們來到這裏,在塚的旁邊栽上杉樹,如果說因此它就有了「杉十郎頭顱塚」的意義,那麼,這個地方是有過先住居民的,自然是很久以來就在峽谷和「在」的人們意識深處紮根了。

按照這個思路想下去,就能想像到,那個用獵槍武裝的、絕望而憤怒的三十歲女人,對於人們刻骨銘心痛恨的潛流已經形之於表面,向我們當地的全體成員報復,從而在「杉十郎頭顱塚」嚴密把守。這也只在我們孩子們共同幻想中紮根而且肯定不會錯的記憶之中,那女人一邊開槍一邊喊:「我自己就是第三種族的人!」她大喊的這句話,還是人們從來沒聽過的。那不吉利的,像烏鴉一般的喊叫聲,才是惟有人才能發出的最可怕的喊聲,鑽進我們這些孩子們的共同幻覺之中,讓我們不斷地作惡夢。從頭顱塚的石頭堆里把已成木乃伊的軀體扶起來,就是立在女人背後供她倚靠的杉十郎。它的巨大,等於傍晚眺望的巨大杉樹,但它畢竟是瀕死的「大猴」族長的木乃伊,通過血脈的暗渠而與憤怒和絕望的女人聯繫,因為它是她的祖先……

打死警察是她初戰靠捷,進入持久戰之後形勢逆轉,絕望、憤怒的女人被複員的青年們抓住並遭輪姦,隨後遭到殺害。除了殺死她之外沒有別的辦法禁止住她那絕望和憤怒的喊叫。

絕望和憤怒的女人是怎麼弄到五支獵槍的?原來,戰敗之後,峽谷和「在」的人們立刻把獵槍和刀劍用油紙包好裝在木箱裏,越過「死人之路」鑽進大森林埋好。絕望和憤怒的女人在月明星稀的夜裏一個人鑽進原生林,挖出五支獵槍和子彈,自己收拾了一番,整舊為新。她把五支獵槍藏在她孩子用過的嬰兒車裏,推著車去了「杉十郎頭顱塚」。

峽谷和「在」的孩子們,對於那絕望和憤怒的女人被殺之前喊叫的另一句話也牢記在心,永遠難忘。即使孩子們實際上沒能靠近「杉十郎頭顱塚」,這個堅持戰鬥的女人最後呼喊,引起殷殷迴響,覆蓋着峽谷和「在」的上空,這番光景我們都記得很清楚。這個事件發生時,當時甚至還是嬰兒的人們作為他自己固有的記憶,談起來彼此都說他的確清楚地聽到過那喊叫聲。

「給我電池!」就是這句話,永不消逝而且很不吉利,同時也是壓在孩子靈魂上的一句話。

這裏所說的電池,是戰爭結束之後佔領軍把不用的大型蓄電池發給了地方的小學校,她指的就是這個。本來峽谷的小學沒有專門擔任理科的教師,所以,發給的這種電池還沒有派上用場。因此,四個軍用電池帶着它獨特的權威收藏在理科教材室里。但是,有一個孩子想根據他自己的創意冒一番險試一下這傢伙。他把絕對不能用只是保存起來的、有兩個電極的實驗器具接在蓄電池上。這孩子很有技術才能,他母親能夠把五支獵槍修整得十分妥當,兒子大概有他母親的遺傳吧。那是暑假的一天過午時分,窗前的校園陽光耀眼,理科教材室由於排列許多器材架子而光線昏暗。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那個歪著剃得光溜溜的南北腦袋,不是根據什麼理論而是悶着頭操作。突然一道閃光。一條幅度很寬的青光,從實驗器具的玻璃球上一閃,孩子們的身體輪廓,乃至各種工具細細的棱都帶上了磷光……

這樣,這個南北腦袋的少年就成了峽谷和「在」的孩子們之中無人不知、一致推崇的電氣技師。實驗每天在進行着。四個蓄電池直排聯結,那青光的光膜就是雙重的,彷彿圍着理科教材室轉一圈。幾乎峽谷和「在」的所有孩子都來要求讓他看一次電氣技師的活動。甚至央求、懇求。然而這個電氣技師的光榮時期很短,因為充電的總量不久就用光了。而赤手空拳的電氣技師又沒有新的充電才學。於是發生了什麼事呢?給了南北腦袋的電氣技師以極大權威的孩子們,不僅收回了這個權威,甚至開始貶低他、責難他。無知的孩子們甚至向老師告密,說蓄電池的電讓南北腦袋瞎玩一通給浪費光了。這些連蓄電池都不會擺弄的教師們和母親們把南北腦袋的電氣技師叫來,叱責他說這是反佔領軍行為。當天半夜裏理科教材室起了火,一棟校舍燒毀一半。第二天清理火災現場,發現已被燒焦的電氣技師的屍體。他就在業已燒壞的四個蓄電池旁邊。是不是他為了給電池充電,就在探索如何達到這個目的而進行操作時出了事故?但是,這少年電氣技師的兩個手腕兩個腳腕上都纏着無皮電線。他的母親受到消防團幹部和警察的叱責,小學校長甚至提出賠償的問題,丈夫陣亡孤立無援的寡婦竟然受到如此逼迫。就校長來說,可能是害怕佔領軍賞給的東西遭到破壞因而追究他的責任吧?一個星期之後,絕望而憤怒的寡婦拿起了武器,槍殺了警察,她被輪姦之後被砸死。

……鬥牛場缽底上,要求釋放那青年的示威運動仍在繼續。那女人雖然獨自走動,但是其餘的人都在牛踩得亂七八糟但沒有血污的地方坐成圓圈,參加酒宴。這些人已經喝醉,於是殺伐之氣大增。按常規來說早就斗完了,此刻鬥牛場上灼人的太陽開始被雲遮住。轉眼之間黑壓壓的烏雲當頭,雷聲隆隆,眼看雷陣雨說話就到。但是這也時間不長,雨過之後,涼爽的空氣伴着柔和的光,即將趨向晴明而漫長的傍晚了。如果站在俯瞰整個墨西哥城就像從這裏俯瞰鬥牛場缽底一般的高地邊緣,遠眺中的整體,就能夠把天氣驟變中時時刻刻變換無窮之相一覽無餘。

雖然雨把示威運動的人澆個透濕,但是示威運動並未收兵,當閃電給那赤足的女人身體加上磷光一般的輪廓時,讓我想起了峽谷小學理科教材室彷彿有一層藍膜的閃光,從而想起了那憤怒和絕望的女人,因而重新回到了我的內心世界。在瑪利納爾柯時牙痛以及它給予我的啟示以來,我常常感到,從無意識的深處直到意識的表層,自己在墨西哥生活的細節,無不和我們當地的經歷產生各種各樣的共振。為了把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經自己之手寫出來,不論內在的或外在的準備,一切俱已齊備。然而,妹妹,我給你寫的信上已經表明,寫神話和歷史的方法確實出現在我的眼前。

從遠處逼近的雷,粗而重的驟雨,鬥牛場上空的烏雲里積蓄了龐大的電量,足以使下方的人不寒而慄。因為下雨墨西哥人全都站起來,當我用腳敲著水泥地無意識地笑口一開時,就在這一瞬之間,妹妹,我寫給你的信實際上就是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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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代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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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信 寄自墨西哥,向時間的開始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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