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可能具體的文學里的食慾

儘可能具體的文學里的食慾

把間官中尉送去公共汽車這天夜晚,久美子沒有回家。我一邊看書聽音樂一邊等她,等到時針轉過12點只好作罷,上床躺下。不覺之間開着燈睡了過去。醒來快早上6點了,窗外天光大亮。透過薄薄的窗帘傳來烏的鳴啦。身旁不見妻子。潔白的枕頭仍好端端鼓脹著,顯然夜間沒什麼人往上邊放過腦袋。床頭柜上整齊疊放着昨天剛洗過的她的夏令睡衣。我洗的,我疊的。我關掉枕邊的燈,調整時間流程似地做了個深呼吸。

我仍身穿睡衣在家中尋找一番。先進廚房,再望客廳,察看她的工作間,搜查浴室和廁所。為慎重起見連壁櫥也打開看了。然而哪裏也沒有久美子的影子。也許心不踏實的關係,家中看上去比平日冷清。好像我一個人在上躥下跳破壞這寂寂的和諧。

無事可干。我便去廚房往水壺灌了水,打開煤氣灶。水開後用來沖了咖啡,坐在餐桌旁喝着。然後用電烤箱烤了麵包,從冰箱拿出土豆色拉吃了。單獨吃早餐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想來,結婚到現在,我還一次也沒放棄過早餐。午餐不吃倒是常事,晚餐也有時作罷,、但早餐卻無論如何也未免過。這是一種默契,幾乎近於儀式。我們即使上床再晚,清晨也早早爬起,儘可能做正規些的早餐,慢慢悠悠吞食,除非時間不允許。

但這天早上久美子不在座位上。我一個人默默喝咖啡,默默吃麵包。對面僅有一把無人坐的空椅。看着這椅,我想起昨天早上她身上的花露水,想像有可能蹭給她花露水的男人,想像久美子同那男人在床上擁作一團的光景,想像男人的手愛撫她裸體的場面,回想昨天早上為她拉連衣裙拉鏈時目睹的她那瓷瓶般光滑滑的背。

不知何故,咖啡有一股香皂味兒。喝罷一口過不一會兒,口中便覺不是滋味。最初以為錯覺,但喝第二口后仍是一個味兒。我把林中的咖啡倒進洗碗地,換一個杯子斟上。一喝香皂味兒還是不退。何以有香皂味兒呢?我不得其解。壺洗得甚為仔細,水也不成問題。然而那毫無疑問是香皂水味兒或化妝水味兒。我把咖啡里的咖啡傾倒一空,重新換水加溫,又覺得麻煩,半途而廢。隨後用咖啡杯接自來水,權當咖啡喝了。反正也不是特別想喝咖啡。

等到9點30分,往她單位打電話,對接電話的女孩說麻煩找一下岡田久美子。女孩說岡田好像還沒來上班,我道謝放下電話。之後我開始打掃房間。平時心裏七上八下時我便總是這樣。舊報紙和雜誌收在一起用繩子捆了,廚房洗碗池和餐櫥徹底擦了,廁所和浴缸刷了,鏡子和窗玻璃用玻璃除垢器抹了,燈罩取下沖了,床單換下洗了,又鋪上新床單。

11點時,我再次往久美子單位打電話。還是那個女孩接的,還是那句回答:「岡田還沒來上班呢。」她說。

「今天不來了么?」我問。

「這——沒聽說啊……」她聲音里不含任何感情,如實口述那裏現存的事實而且。

不管怎麼說,11點久美子都沒上班情況非同、尋常。出版社編輯部那種地方上下班時間一般是顛三倒四,但久美子在的出版社不然。她們辦的是健康和自然食品方面的雜誌,有關撰稿人、食品公司、農場和醫生們全都是早早起床工作一直忙到傍晚那類人。因此久美子和她的同事們也都與其協調一致,早上9點全體準時上班,除去發稿忙的時候平日6點為止。

放下電話,進卧室大致檢查一遍久美子掛在立櫃里的連衣裙、襯衫和西裝裙。如果離家出走,她該拿走自己的衣服。當然我並不-一記得她的所有衣服。自己有什麼都稀里糊塗,不可能記清別人的服裝細目。不過,因為時常把久美子的衣服拿去洗衣店又拿回,所以大體把握她經常穿什麼衣服惜愛什麼衣服。而且據我記憶,她的衣服基本集中在這一處。

況且久美子也沒有更多時間拿走衣服。我再次準確回憶她昨天早上離家時的情形——穿什麼衣服,帶什麼包。她帶的只是上班時常帶的挎包。裏面滿滿塞着手冊、化妝品、錢夾、筆、手帕、紙巾等物,根本容納不進替換衣服。

我打開她的抽屜櫃查看。抽屜里整整齊齊放着服飾、襪子。太陽鏡、內衣、運動衫等等,怎麼也看不出少了什麼。內衣、長簡襪倒有可能放進挎包。但轉念想來,那東西隨便在哪兒都買得到,用不着特意帶走。

接着去浴室再次檢查化妝品抽屜。也沒有什麼明顯變化,裏面仍密密麻麻塞滿化妝品和飾物之類。我打開那個基督奧迪爾牌花露水瓶蓋,重新聞了聞。氣味一如上次,一股極有夏日清晨氣息的清芬。我又想起她的耳朵和白皙的背。

折回客廳,我歪倒在沙發上,閉目側耳傾聽。但除了時鐘記錄時間的音響,不聞任何像樣的聲籟,不聞汽車聲不聞鳥鳴聲。往下我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我拿起聽筒,撥動號碼盤,再次往她單位打電話。但想到仍會是那個女孩接電話,不由心裏沉沉的,遂中途作罷。但這樣一來,我就沒任何事可做了。唯一可做的就是死等下去。說不准她將我甩了——理由不得而知。總之這是能夠發生的事。問題是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她也不至於全然一聲不吭,久美子不是那種人。就算棄我而去,也該盡量詳盡地告訴我她何以如此。對此我幾乎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也可能走路時遭遇意外。被汽車撞倒送去醫院也未可知,且昏迷不醒而接受輸血。想到這裏,我胸口怦怦直跳。可是,她挎包里有駕駛證、信用卡和家庭住址。就算萬一發生這類事,醫院或警察也會往家裏聯繫。

我坐在檐廊里悵然望着庭院。其實我什麼也沒望。本打算想點什麼,但精神無法集中在特定一點上。我反反覆復回想拉連衣裙拉鏈時見得的久美子的背,回想她耳畔的花露水味兒。

1點多時電話鈴響了。我從沙發站起拿過聽筒。

「喂喂,是岡田先生府上嗎?」女子語聲。加納馬爾他。

「是的。」我應道。

「我叫加納馬爾他。打電話是為貓的事……」

「貓?」我怔怔地一聲,我早已把什麼貓忘去腦後。當然馬上想了起來。只是覺得彷彿遠古的事了。

「就是太太正找的那隻貓。」加納馬爾他說。

加納馬爾他在電話另一頭揣測什麼似地沉默有時。或許我的聲調使她察覺到什麼。我清清嗓子,把聽筒換到另一隻手上。

加納馬爾地道:「我想貓是再也找不到了,除非發生奇迹。最好還是別再找了,儘管令人惋惜。貓已經離去,恐怕一去不復返。」

「除非發生奇迹?」我反問。但沒有回答。

加納馬爾他長時間緘口不語。我等待她開口。可是無論怎樣側耳細聽,聽筒也連個呼吸聲都沒有。在我開始懷疑電話出故障的時候,她好歹開口了。

「岡田先生,」她說,「這麼說或許不無冒昧:除了貓,其他沒有什麼需我幫忙的嗎?」

對此沒辦法馬上回答。找靠牆握著聽筒。語句出口需要一點時間。

「有很多事還弄不清楚。」我說,「清楚的事還一樣都沒掌握,只是在腦袋裏想。總之我想老婆離家去了哪裏。」接着我把久美子昨天夜未歸宿和今早沒去上班的事告訴了加納馬爾他。

加納馬爾他似乎在電話另一端沉思。

「這想必是讓人擔心,」有頃,加納馬爾他說道,「此刻我還無可奉告。不過為時不久,很多事情就會逐漸明朗起來。眼下唯有等待。滋味是不好受,但事情本身有個時機問題,恰如潮漲潮落。誰都不可能予以改變,需等待時只有等待而已。」

「加納馬爾他小姐,貓的事嗯呷噴嚏給您添了不少麻煩。我也知道不該這樣講話——但我現在確實沒心緒聽堂而皇之的泛泛之論。總的說來,我已一籌莫展,真的一籌莫展。而且有一種不妙的預感。完全不知所措。我需要的是具體的事實,哪怕再微不足道。知道嗎?就是可看可觸的事實。」

電話另一端傳來什麼東西落地的動靜。不太重,大約是鋼球什麼的滾落地板的聲響。隨即又像有什麼東西在磨擦,很像手指挾一張繪圖紙猛然往兩邊扯拉。聲音距電話似乎不太遠也不很近。但加納馬爾他則好像對聲響沒特別介意。

「明白了。需要具體的對吧?」加納馬爾他以平板板的聲音說。

「是的,儘可能具體的。」

「等電話。」

「電話現在也一直在等啊。」

「大概一個姓名發音以『O』開頭的人馬上有電話打來。」

「那人可曉得久美子什麼消息?」

「我很難明白到那種地步。您不是說哪怕什麼都好只是想知道具體的么,所以才這麼說給您。還有一點:半月或許持續一段時間。」

「半月?」我問,「就是天上的月亮?」

「不錯,是天上的月亮。但不管怎樣,您總要等待。等待就是一切。好,改日再聊。」說罷,加納馬爾他放下電話。

我拿來桌面上的電話號碼簿、打開「O」字頁。上面寫着久美子端莊的小字,共有四個人的名字及其住址和電話號碼。打頭的是我父親——岡田忠雄。一個叫小野田,我大學時代的同學,一個性大爆的牙科醫生,再一個是大村酒店,附近賣酒的商店。

酒店可以首先排除,相距走路才十來分鐘,除偶爾打電話請其送箱啤酒上門,我們同那酒店不存在任何特殊交情。牙醫也不相干。我還是兩年前在那裏看過一次槽牙,久美子則一次也未去過,至少同我結婚以後,她就沒找過任何牙醫。小野田這個同學與我已好多年沒見面了。他大學畢業後進銀行工作,轉年被調往札幌分行,那以來一直住北海道。如今只有賀年片往來。他同久美子見沒見過我都記不起來。

這樣就只剩下我父親。但很難設想久美子同我父親有什麼深些的來往。母親去世父親再婚以後,我同父親從沒見過面,沒通過信,沒打過電話。何況久美子一次也沒見過我父親。

啪啦啪啦翻動電話簿時間裏,我再次認識到我們這對夫妻是何等與人寡合。結婚六年,除了和單位同事間的權宜性交際,差不多沒同任何人打交道,而僅僅兩人深居簡出地生活。

我又準備煮意大利麵條作為午餐。肚子其實不餓。不僅不餓連食慾都幾乎無從提起。可又不能總是坐在沙發上死等電話鈴響,而需要暫且朝着什麼目標活動活動身子。我往鍋里放水,打燃煤氣,水開之前一邊聽調頻收音機一邊煮番茄醬。調頻收音機正播放巴赫的無伴奏小提琴鳴奏曲。技藝爐火純青。但裏面似乎有一種令人浮躁的東西。至於原因在演奏者方面,還是在於聽的人自己此時的精神狀態,我卻弄不明白。總之我關掉收音機,繼續默默做菜。橄欖油加熱后,放大蒜進去,又投進切得細細的洋蔥炒了。在洋蔥開始着色的時候將預先切好榨去汁液的西紅柿推火鍋中。切切炒炒這活計不壞。這裏邊有實實在在的手感,有音樂,有氣味。

鍋水開了以後。放鹽,投一束意大利麵進去,把定時器調到10分鐘那裏,開始在洗碗地里洗東西。然而面對煮好的意大利式麵條時,竟絲毫上不來食慾。好不容易吃下一半,其餘扔了。剩下的番茄醬倒進容器放入冰箱。沒辦法,原本就沒有食慾的。

記得過去在哪裏讀過一個故事,說一個男的等待什麼的時間裏老是吃個不停。使勁想了半天,終於想起是海明威偽《永別了,武器》。主人公(名忘了)從意大利乘小艇越境好歹逃到瑞土,在瑞士一座小鎮上等待妻子分娩。等的時間裏不時走進醫院對面的咖啡館吃喝。小說情節差不多忘光,唯一清楚記得接近尾聲的場面:主人公在異國他鄉等待妻子分娩時接二連三地進食。我之所以記得這個場面,是因為覺得這裏邊含有強烈的真實性。較之因坐立不安而吃不下東西,食慾異乎尋常地洶湧而來反倒更有文學上的真實性,我覺得。一

然而真正在這冷冷清清的家中對着時鐘指針老實等起什麼來,卻是不同於《永別了,武器》,全然上不來食慾。如此時間裏,我陡然覺得,所以上不來食慾,很可能因為自己身上缺乏文學上的真實性因素。自己自身好像成了寫得差勁兒的小說情節的一部分,彷彿有人在指責我根本就不真實。實際上怕也的確如此。

電話鈴是下午決兩點時響的,我當即抓起聽筒。-

「是岡田先生府上嗎?」一個沒聽過的男子語聲。低沉而有贍氣,很年輕。「

「是的」我聲音不無緊張。

「是丁目26號的岡田先生吧?」

「是的」

「我是大村酒店,經常承蒙關照。這就想過去收款,不知您是否方便9』」

「收款!」——

「嗯。兩箱啤酒一箱果汁的款。」

「可以可以,還要在家待一會的。」我說。一我們的談話就此結束、-一

放下聽筒,我試着回想這幾句交談是否包含有關久美子的什麼信息。但無論從哪個角度,都無非酒店關於收款的簡短而現實的電話。我確實訂過啤酒和果汁,也確實是酒店送上門的。30分鐘后,酒店的人來了,我付給兩箱啤酒一箱果汁的欠款。

酒店這個年輕店員很討人喜歡。我遞過錢,他笑眯眯寫收據。

「岡田先生,今早站前出了事故,您知道嗎?今早9點。」

「事故?」我一驚,「誰出事故?」

「一個小女孩,給倒車的貨箱車碾了。傷勢像不輕。事故發生時我偏巧從那裏路過,一大早不願意看那場景。小孩子防不勝防——倒車時收不到後視鏡里去。站前那家洗衣店知道吧?就在那門前。那地方放着自行車堆著廢紙箱、看不清路面。」

酒店的人回去后,我再也無法在家中困守下去。家中好像突然變得悶熱、幽暗,窄小得讓人透不過氣。我穿上鞋,先出門再說。鎖沒上,窗沒拉,廚房燈沒關。我口含檸檬糖在附近漫無目的地游來轉去。但在腦海中再現同酒店那個店員交談內容時間裏,忽然想起一直放在站前洗衣店沒取的衣服。是久美子的襯衫和裙子。取衣單在家裏,但我想去了總會有辦法。

街上看起來和平時有所不同。路上擦肩而過的人都好像有欠自然,帶有某種技巧性。我邊走邊觀察每一個人的面孔。他們到底算哪一類人呢?我想,到底住怎樣的房子,有怎樣的妻室,過怎樣的日子呢?他們是否同妻子以外的女人睏覺或同丈夫以外的男人上床呢?幸福嗎?知道本身在別人眼裏顯得不自然帶有技巧性痕迹嗎?

洗衣店前面仍活生生保留着事故現場。路面有大約警察划的白粉筆錢,幾個購物客聚在一起神情肅然議論事故。但店裏光景一如往日。那個黑色收錄兩用機照例演奏氣氛音樂,裏邊的老式空調機嗜咕叫着,熨斗的水蒸汽很壯觀地直衝天花板。樂曲是《退潮》,羅伯特-馬科思威爾的豎琴。去海濱該有多妙!我聯想到沙灘的氣息、海濤拍岸的聲響,想海鷗的姿影,想徹底冰鎮的易拉罐啤酒。

我對店主說:「這次忘帶取農單了,大約上周五或周六送來的襯衫和裙子……」

「岡田先生吧?岡田……」店主說着,翻動大學生用的筆記本,「晤,有的有的,襯衫裙子。不過,太太已經取走了喲,岡田先生。」

「是嗎?」我吃了一驚。

「昨天早上來取的。我直接交付的,記得很清楚。像是上班途中順便。還帶了取農單來。」

我一時語塞,默然看着他的臉。

「一會兒問太太好了,沒錯。」洗衣店主說。然後拿起收款機上的一盒煙,抽出一支銜在嘴上,用打火機點燃。

「昨天早上?」我問,「不是晚上?」

「早上。8點左右吧。您太太是早上第一位顧客,所以記得真切。唁,早上第一位顧客是年輕女子,不是很讓人心情舒暢的么?」

我不知做什麼表情好,發出的聲音也好像不是自己的。「可以了,不曉得老婆來取過。」

店主點下頭,瞥了我一眼,碾死剛吸兩口的香煙,繼續熨燙。看樣子他對我有點興趣,想向我說什麼,但終歸還是決定什麼也不說。作為我也有不少話想問他。例如久美子來取衣服時是怎麼個樣子,手裏拿着什麼等等。可是我頭腦混亂,嗓子渴得冒煙。得先坐在哪裏喝杯冷飲,不然好像什麼都想不成。

離開洗衣店,走進附近一家咖啡館,要了加冰紅茶。咖啡館涼涼爽爽,客人只我一個。牆上的小音箱正播放大型管弦樂隊用的披頭土《八天一星期入我重新回想大海。在腦際推出自己赤腳在沙灘上朝浪頭奔跑的光景。沙灘熱得發燙,風帶有濃重的潮水味兒。我深深吸了一口,仰望天空。向上張開雙手時,可以明顯感到夏日太陽的熱量。稍頃,波浪開始涼冰冰沖刷我的腳。

久美子去單位之前到洗衣店取走衣服——此事怎麼想都不正常。因為若是那樣,必須提着剛剛燙好的衣服鑽進滿員電車。而且回家時也勢必同樣提着衣服擠車。不方便且不說,特意拿去洗衣店打理的衣服還要被擠得皺皺巴巴。久美子一向對衣服皺紋和污痕很是神經質,不可能做此無意義的舉止。下班順便去杭衣店就可以了嘛!倘若下班晚,叫我取也就完事了。能設想的可能性只有一種:當時的久美子已沒有回家的打算。想必手提衫裙直接去了什麼地方。這樣地便暫且有了可替換的衣服,其他東西在哪裏買即可。她有信用卡,有銀行提款卡,有自己單獨的戶頭。想去哪裏都可以去,只要她喜歡。

並且,她可能同一個人——一個男的一起。此外她應該別無離家出走的理由。事態看來相當嚴重。久美子把衣服皮鞋置於不顧而奮無蹤影。她喜歡購置衣服,又精心愛護。對此全然不顧而幾乎光身一人離家遠去,那可是要下相當大的決心的。然而久美子毅然決然地——我以為——只拎襯衫裙子離家不見了。不,或許久美子那時根本沒把什麼衣服放在心上。我背靠咖啡館的椅子,半聽不聽地聽着嚴格消毒過的背景音樂。我想像久美子手提裝在洗衣店膠袋裏且仍帶有鐵絲衣架的衫裙正往滿員電車裏鑽的形象。想起她身上連衣裙的顏色,想起她耳後花露水的清香,想起她光潔完美的背。我好像很累很累,真怕一閉眼就往別的什麼場所踉蹌而去。2這一章里好消息一個沒有出得咖啡室,我仍在那一帶走來走去。走着走着,午後的炎熱弄得我心情漸漸不好受起來,甚至有一種發瘧疾感。我還是想回家。想到在靜悄悄的家中死等不知來不來的電話,卻又感到窒息得不行。能想得起來的活計,也就是去看看笠原MayO我回家翻過院牆,順衚衕走到她家後院,背靠一衚衕之隔的對面「空屋」。籬笆,眼望有石雕鳥的院子。站在這裏,笠原May應不久即可發現我。除了去假髮公司打工,她基本都在注意這衚衕動靜,無論是做日光浴,還是在自己房間。不料笠原May偏偏不肯露頭。天上一片雲也沒有。夏日陽光火辣辣灼着我的脖頸。青草氣息從腳下蒸騰而上。我一邊眼望石雕鳥,一邊回想前些天舅舅的話,準備就曾在那房子住過的人們的命運做一番思索。結果浮上腦海的只有大海。冷冷的藍藍的海。我做了好幾次深呼吸,覷了眼表。正當我灰心地想今天算是不行了的時候,笠原May總算亮相了。她穿過庭院,朝這邊珊珊走來。身上是粗斜紋棉布短褲和藍色港衫,腳上是紅色塑膠拖鞋。她站到我跟前,從太陽鏡裏邊遞出微笑。「你好,擰發條鳥。貓找到了,綿谷升君?」「哪裏,還沒有。」我說,「不過今天可是花了不少時間才出現的喲!」笠原May雙手插進粗布短褲袋,好笑似地環視四周。「喂喂,擰發條鳥,我就是再閑也不至於從早到晚瞪大眼珠一個勁兒監視這衚衕嘛。我也多少有我要做的事。也罷,就算我的不是。等了許久?」「久倒不是許久,問題是站在這裏極熱。」笠原May看我的臉看了半天,微微蹩起眉頭:「怎麼搞的,抒發條鳥?你這臉很不成樣子喲,好像在哪裏埋了很久好容易才扒出來似的。往這邊一點兒,在樹陰下歇歇不好么?」她拉起我的手,領去她家院子。把院裏一個摺疊椅搬到橡樹下讓我坐了。密密匝匝的綠樹枝投下透出生命芬芳的涼陰。「不怕的,家裏一個人也沒有,總沒有的,一點也不用介意。在這裏什麼也別想,好好休息一會兒。」「嗯,有件事想求你一下。」我說。「說說看。」「替我打個電話。」我從衣袋摸出手冊和圓珠筆,寫出委單位電話號碼,撕下那頁遞給她。塑料皮手冊給汗水弄得熱乎乎的。「往這兒打個電話,問叫岡田久美子的去沒去上班。如果沒去,再問昨天去了沒有。就求你辦這件事。」笠原May接過紙片,咬着嘴唇凝視,而後看着我說:「放心,交給我好了。你就把腦袋弄空在這兒躺着,不許動喲!就去就回。」笠原May走後,我按她說的躺下閉起眼睛。渾身汗水淋漓。每要想什麼腦袋深處就一剜一剜地痛。胃底好像有一團亂麻沉澱不動。不時有一股悶乎乎直要反胃的預感。四周國無聲息。如此說來,確有很長時間沒聽到擰發條鳥鳴叫了。我墓地心想,最後一次聽得是什麼時候呢?大約四五天前吧。記不準了。意識到時已經沒了擰發條鳥的叫聲。那鳥或許是隨着季節更替而遷移的。這麼說,聽得抒發條鳥的鳴唯也就是這一個月里的事。這期間擰發條鳥日復一日持續擰動我們所居住的這一小小世界的發條。那是抒發條鳥季節。10分鐘后,笠原May返回。她把手中大玻璃杯遞給我。遞時優卿恍卿有冰塊響。響聲彷彿來自遙遠的世界。我所在的場所同那個世界之間隔着若干扇門,而現在碰巧所有的門一齊敞開,響聲於是得以傳來。但那實在是一時性的,遲早都要關上。哪怕關上一扇,我就再也聽不到響聲。「水裏有檸檬片,喝吧!」她說,「喝了腦袋會清爽些。」我勉強喝了一半,把林還給她。涼水通過喉嚨,緩緩滑過我的全身。旋即劇烈的嘔吐感朝我襲來。胃中開始腐爛的亂麻分解開來,步步為營地直朝嗓眼進攻。我閉目合眼,勉強挺了過去。而一閉眼,手拎襯衫裙子上電車的久美子便浮上眼帘。也許吐出好些,我想。但沒吐。幾次深呼吸時間裏,嘔感漸漸減弱消失。「不要緊?」簽原May問。「不要緊。」我說。「電話打了。我說我是她親戚,合適吧?」「那人,是你太太吧?」「是「說是昨天也沒上班,」笠原May說,「跟單位也沒打招呼,反正就是沒去。單位的人也正傷腦筋呢,說她原本不是那類人。」「是的,不是連個招呼也不打就不上班那類人。」「昨天不見的?」我點頭。「可憐啊,擰發條鳥!」笠原May說,而且真像覺得我很可憐似的。她伸手放在我額頭,「可有什麼我能幫忙的?」「眼下什麼也沒有,我想。」我說,「總之謝謝了。」「曖,再問問可好?還是最好不問?」「向無所謂,能不能回答是另一回事。」「太太是跟男人一起出走的?」「不曉得,」我說,「不過或許是那樣的,那種可能性我想是有的。」「可你們不是一起生活的嗎?一直。一起生活怎麼會連這個都不曉得呢。」的確如此,我想。怎麼會連這個都不曉得呢?「可憐啊,擰發條鳥!」她重複道,「要是我能告訴你什麼就好了,遺憾的是我一竅不通,不明白婚姻是怎麼個玩藝兒。」我從椅上立起,竟費了好大勁兒才立起。「實在謝謝了,幫了大忙。差不多該回去了。」我說,「家那邊可能有什麼消息——說不定有人打電話來。」「到家馬上淋浴。首先淋浴,明白?再換件好看的衣服,然後刮刮鬍子。」「鬍子?」我用手摸摸下巴。果然忘了刮須。從早上到現在我還一次也沒想到什麼鬍鬚。「這類小事是比較重要的喲,擰發條鳥!」笠原May透視般盯住我的眼睛,「回家好好兒照照鏡子!」「照辦就是。」「再過去玩兒可好?」「好的。」我說,接着補充一句:「你來我很歡迎。」笠原May悄然點頭。回到家,我注視自己映在鏡中的臉。臉確實狼狽不堪。我脫去衣服,淋浴,仔仔細細地洗髮、刮須、刷牙、往臉上抹了護膚水,然後再次細細審視鏡中自己的臉。似乎比剛才好了一點兒,嘔吐感也收斂起來,唯獨腦袋有點兒發脹。我蹬上短褲,拿出一件新港衫穿了。而後在檐廊背靠柱子坐下,邊看院於邊等頭髮風乾。我試圖歸納一下這幾天自己身邊發生的事。先是間宮中尉打來電話,那是昨天早上——對,毫無疑問是昨天早上。繼之妻出走。我拉了她連衣裙後背拉鏈,發現了花露水包裝盒。接着間宮中尉來訪,講了一次奇特的遭遇——被蒙古兵捉住扔到井裏。間官留下本田先生送的紀念品,但那僅僅是個空盒。再往下久美子夜不歸宿。那天早上她在站前洗衣店取走衣裙,就勢無影無蹤。跟她單位也沒打招呼。這是昨天的事。只是,我很難相信這些事全部發生在同一天。發生的實在太多了。如此思來想去時間裏,困意洶湧而來。不是一般的困,其劇烈程度簡直近乎暴力。困意就像從一個放棄抵抗的人身上撕掉衣服一般撕去我的知覺。我什麼也不再想,進卧室脫去衣服,只穿內衣鑽進被窩。本想看一眼床頭鍾,但脖子無法歪向一邊。於是我閉起眼睛,急速滑進深不見底的睡眠中。睡夢中我給久美子拉連衣裙的拉鏈。眼前是白皙光潔的背。但拉到頂頭時,才知不是久美子,是加納克里他。房間里只有我和加納克里他。並且同是上次夢境中那個房間。賓館套房。桌上有CuttySa企瓶和兩隻玻璃杯。還有滿滿裝着冰塊的不鏽鋼冰筒。外面走廊有人大聲說話走過。聲音聽不甚真切,像是外國語。天花板垂著尚未打開的枝形吊燈,給房間照明的僅是若明若暗的壁燈。厚敦敦的窗帘依舊拉得嚴嚴實實。加納克里他身上是久美子的夏令連衣裙。天藍色,帶有接雕般的小鳥圖案。裙擺在膝蓋稍上一點。加納克里他一如往常化妝化得嚴然傑克琳-甘迺迪,左碗戴一對手閾。「喂,那連衣裙怎麼回事?可是你的?」加納克里他朝我轉過臉,搖搖頭。一搖頭,向上捲起的發尖很得意地顫抖起來。「不,不是我的。臨時借穿一下。不過你別介意,岡田先生。不會因此給誰添麻煩。」「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我問。加納克里他沒有答話。我仍像上次那樣坐在床沿,身着西裝,扎著帶有水珠形圖案的領帶。「什麼都不必想,岡田先生,」加納克里他說,「沒有任何可擔心的。放心,大家都做得滿順利。」她一如上次拉開我褲前拉鏈。不同的是這次她沒脫衣服,一直穿着久美子的連衣裙。我想動動身子。但紋絲動彈不得,身體像被無形的細繩捆住了。陽物頓時在她四中膨脹變硬。我看見她假睫毛在動,捲起的發梢搖搖顫顫。一對手閾發出乾澀的響聲。她的舌頭長而柔軟,纏繞似地難解難分舔着我。當我差點兒要射出的時候,她突然離開,開始慢慢地給我脫衣服。脫去上衣,解開領帶,拉掉褲子,剝去襯衫,退下三角褲,讓我一絲不掛地仰卧在床上。而她自己卻不脫光。她坐在床上,拉過我的手,悄悄引到連衣裙裏面。她沒穿內褲。「我說,綿谷升馬上就來這裏的吧?你不是在這兒等他么?」我問。加納克里他並不應聲,手輕輕放在我額頭。「您什麼也不用考慮,一切由我們負責,交給我們好了!」「我們?」我問。但沒有回答。她騎一樣跨到我身上,天藍色的連衣裙下擺與其腰身相呼應似地揀撫着我赤裸的腹部和雙腿。在我身上展開連衣裙的加納克里他渾似一株巨大而柔嫩的鮮菇,又如在夜幕下悄悄舒展纖維從落葉中偷偷探出頭來的陰花植物。她的那個部位溫暖而又爽涼,擁裹着我誘導着我同時又企圖將我擠壓出去。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一種超越性慾和性快感的感覺。彷彿她身上一種什麼。一種什麼特殊的東西正通過我的陽物一點點潛入我的體內。加納克里他閉目合眼,微揚下頓,做夢般靜靜前後搖晃腰肢。連衣裙裏面的胸部隨着呼吸忽而脹大忽而收縮。頭髮從額前垂下幾根輕拂我的額頭。我想像自己一個人漂浮在浩渺的海面正中。我閉上眼睛,側起耳朵,諦聽打在臉上的微波細浪的吟唱。身體如被整個沉浸在溫吞吞的海水中。潮水緩緩流移。我浮在上面,漂往某個地方。我決定按加納克里他說的什麼也不去想。眼睛閉上,全身放鬆,身體付予潮水。驀然回神,房間已漆黑一團。我環顧房間,幾乎一無所見。壁燈已不知何時被統統熄掉,只有加納克里他在我身上輕輕搖曳的藍色連衣裙猶如剪影依稀可辨。「忘掉!」她說。卻又不是加納克里他的語聲。「全都忘得一乾二淨——像睡覺,像做夢,像倒在暖融融的泥沼中。我們都是從暖泥中來的,當然還要返回。」這是電話女郎的聲音。騎在我身上正同我交歡的是那個謎一樣的電話女郎。她也身穿久美子連衣裙,在我迷迷糊糊時間裏將加納克里他取而代之。我想說什麼。又不知說什麼。反正我想說什麼。但我思緒亂作一團,出聲不得。嘴裏出來的,只是一塊塊熱的氣體。我毅然睜開眼睛,我要弄清我身上女郎的面孔。然而房間過於黑暗。女郎再不言語,她那綿軟的肉將我包攏起來,輕輕加壓,渾如自行其是的活物。我聽她背後傳來圓形門拉手轉動的聲響。錯覺亦未可知。黑暗中一道白光凜然一閃。或許是桌上冰筒反射走廊的燈光,也可能是鋒利刀具的一晃。我的思維能力已經癱瘓。旋即一瀉而出。我開淋浴沖罷身體,手洗沾了精液的內褲。我暗暗叫苦。何苦偏在這焦頭爛額的時刻來什麼遺精呢!我重新換上衣服,重新坐在檐廊打量庭院。太陽光在密密匝匝的綠明裏躲躲閃閃地跳耀。一連幾天的雨,使得鮮綠鮮綠的雜草到處一陣瘋長,給院子投下頹廢與停滯的微妙陰輟。加納克里他也不是個玩藝兒!不長期間竟使我遺精兩次,兩次對象都是這加納克里他。而我想同其睏覺的念頭原本一次也沒有過的,哪怕一閃之念。然而我總是在那房間同她雲雨。不知何以如此。中途同加納克里他換班的那個電話女郎又究竟是誰呢?女郎認得我。還說我也認得她。我開始逐個回想迄今為止同自己有性關係的對象。但電話女郎不屬其中任何一個。儘管這樣,我心裏仍有不盡釋然之處。這使我浮躁不安。似乎某個記憶想從我腦海中顯露頭角。我可以感覺到什麼東西正蠢蠢欲動。只消一個啟示即可。只消拉出那條線,一切即可迎刃而解。我正等其開解。問題是我無法找到那條線。稍頃,我放棄了思索。「全都忘得一乾二淨——像睡覺,像做夢,像倒在暖融融的泥沼中。我們都是從暖泥中來的,當然還要返回。」直到6點也沒等著一個電話。只是笠原May來了。她說想嘗嘗啤酒,我從冰箱裏取出冰鎮的,兩人對半喝着。又覺得餓,把火腿和葛筍挾在麵包里吃起來。看見我吃,笠原May也提出想吃同樣的東西。我給她如法炮製一個,兩人默默吃三明治喝啤酒。我不時瞥一眼掛鐘。「這屋裏沒電視?」笠原May問。「沒電視。」我說。笠原May輕輕咬了下唇邊,說:「我就多少有這感覺,覺得這房子裏可能沒電視。討厭電視?」『煙也不特別討厭,只是沒有也沒什麼不便。」笠原May就此沉吟一會兒。「你結婚幾年了?」「六年。」我說。「就是說一直沒電視過了六年?」「是啊。一開始沒有買電視的余錢,後來過慣了沒電視的生活。靜,不壞。」「肯定很幸福是吧?」「何以見得廣笠原May皺下眉,說:「我沒電視一天都活不了嘛!」「因為不幸?」簽原May沒有回答。「可久美子阿姨不回家了,所以你已經不那麼幸福。」我點頭喝口啤酒,說:「是那麼回事吧。」她銜支煙,以訓練有素的手勢擦火柴點燃。「曖,希望你怎麼想怎麼說:覺得我丑是嗎?」我放下啤酒杯,重新端詳笠原May長相。原本一邊同她說話一邊怔怔想別的事來着。她穿一件鬆鬆垮垮的開胸式黑色短袖衫,眼睛稍一下移,即可瞧見那小小隆起的富有少女韻味的乳房上半部。「你半點也不醜,的確不醜。為什麼特意問這個呢?」「跟我交往的男孩常這麼說來着:你真箇是醜小鴨,胸都鼓不起來。」「就是騎摩托出事的那個男孩?」「嗯」我望着煙從笠原May目中徐徐吐出。「那個年紀的男孩總好那麼說話。因為沒有辦法恰如其分地表達自己的心情,就故意說出或做出根本不着邊際的事,無謂地傷害別人,抑或傷害自己。反正你丁點兒不醜,我認為非常可愛,不騙你也不是恭維你。」笠原May就我的話沉思好一會兒。她把煙灰彈進啤酒罐。「太太長得漂亮?」「怎麼說呢,我不大清楚。有人那麼說,有人不那麼說。屬於喜好問題。」笠原May「晤」一聲,用指甲尖百無聊賴似地「嗑嗑」敲了幾下玻璃杯。「對了,你那個摩托男友怎麼了?再不見他了?」我詢問。「再也不見。」笠原May說。她用手指輕輕按了下左眼旁邊的傷疤,「再也不會見他了,百分之二百,賭右腳趾都行。不過現在懶得談那個。怎麼說好呢,有的話一出口聽起來就像謊言是吧?不知這個你懂不懂?」「我想我懂。」說着,我不經意瞥一眼電話。電話在桌子上裹着沉默的外衣,活像裝出無生物樣子伏在那裏靜等獵物通過的深海動物。「暖,擰發條鳥,遲早我會跟你講那男孩的事,等我想講的時候。現在不成,一點兒都沒那個情緒。」隨後她看了眼表,「懊,該回家了。謝謝你的啤酒。」我把笠原May送至院牆那裏。一輪接近圓滿的明月把粗粗的光粒子瀉到地面。看見滿月,我想起久美子月經期將近。不過歸根結底,或許那已經同我不相干了。如此一想,一股猶如自己體內充滿未知液體的奇異感觸朝我襲來。那大約類似某種悲涼。笠原May手扶院牆看着我說:「擰發條鳥,你還喜歡久美子阿姨吧?」「我想是的。」「即使太太有了情人跟情人一起跑了你也喜歡?要是太太說還想回到你這裏,你仍可能接受?」我嘆息一聲,「這問題複雜啊。只能果真那樣時再考慮了。」「或許我多嘴,」笠原May輕咂下舌頭,「你可別生氣。我純粹是單想了解一下太太突然離家出走究竟是怎麼回事。略,我有一大堆不明白的事哩。」「沒生什麼氣。」說罷,我又抬頭眼望月亮。「那,打起精神,擰發條鳥!但願太太回來,一切一帆風順。」言畢,笠原May驚人輕捷地翻過院牆,消失在夏日的夜色中。笠原May走後,我又變得形單影隻。我坐在檐廊里,思索笠原May的提問。假如久美子有了情人同其一道出走,我難道還能重新接受她嗎?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我也有一大堆不明白的事。突然,電話鈴響了。我幾乎條件反射地伸手拿起聽筒。「喂喂,」女子的聲音,是加納馬爾地。「我是加納馬爾他,屢屢電話打擾,十分抱歉。是這樣,明天您可有什麼安排嗎廣什麼安排也沒有,我說。我沒有什麼好安排的,總之。「那麼,如果可以,我想明天中午時分見您一下。」「同久美子的事有什麼關係嗎?」「有那樣的可能性。」加納馬爾他字斟句酌地說,「綿谷升先生恐怕也將在座。」聽到這裏,聽筒險些脫手掉下。「就是說,我們三人一起聚會?」「大約是那樣的。」加納馬爾他說,「眼下需要那樣做。電話中很難說得具體。」「明白了,可以的。」我說。「那麼,1點鐘還在上次碰頭的老地方如何?品川太平洋賓館的咖啡屋。」1點鐘在品川太平洋賓館的咖啡屋,我復誦一遍,放下電話。10點笠原May打來電話。沒有什麼事,只是說想找人聊聊。兩人聊了一會不咸不淡的話。最後她問:「曖,擰發條鳥,後來可有什麼好消息?」「好消息沒有,」我回答,「一個也沒有。」3綿谷升的話下流島上的下流猴

到了咖啡屋,儘管距約定時間尚有十幾分鐘,綿谷升和加納馬爾他早已在座位上等我了。正是午飯時間,咖啡屋裏擁擠混雜,但我一眼就看出了加納馬爾他。天氣晴好的夏日午後戴一頂紅塑料帽的人,這世上可謂為數不多。倘若她不是收集有好幾頂同一式樣和顏色的塑料帽,那應該同第一次見面時的是同一頂。打扮也一如上次,颯爽而不失品位。白色的短袖麻質夾克村,裏面是圓領布襯衣。夾克和襯衣都雪白雪白的,無一道招痕。沒有飾物,沒有化妝。唯獨紅塑料帽與這裝束無論氣氛還是質地抑或其他什麼全都格格不入。我落座后,她迫不及待摘下帽子置於桌面。帽旁放有黃色的手袋。她要的大約是奎寧水樣的飲料,仍舊一口未動,飲料在細細高高的平底杯里渾身不自在似地徒然泛著小泡。

綿谷升戴一副綠色太陽鏡。我落座后他即摘下,拿在手上盯視鏡片,俄爾戴回。身上是藏青色棉質長褲棉質夾克,裏面套一件白色港衫,新得嚴然剛出廠。面前放了一杯加冰紅茶,也幾乎沒有碰過。

我點罷咖啡,喝口冷水。

一時間誰也沒開口。綿谷升彷彿連我的到來也沒注意到。為確認自己並非透明體,我將手掌數次伸向桌面數次抽回。片刻,男侍走來在我前面放了咖啡杯,從壺裏注入咖啡。男詩走後,加納馬爾他像試麥克風似地低聲清了清嗓子,但一音未發。

首先開口的是綿谷升。「時間不多,儘可能簡潔地坦率地說好了。」他說。初看上去他像在對着桌子正中間的不鏽鋼冰筒說話,但其發話對象顯然非我莫屬、他是姑且利用介於二者中間位置的冰筒。

「你要簡潔地坦率地說什麼?」我坦率地問。

綿谷升這回總算摘下太陽鏡在桌面折好,之後注視我的臉。最後一次見他已是三年前的事了,但現在這麼坐在一起竟全無闊別之感。想必因為我不時在電視雜誌看到這副尊容的緣故。某種信息的存在,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希求也罷不希求也罷,反正就是要如煙如霧地鑽進你的意識你的眼睛。

不過面對面認真看去,發覺這三年時間裏他面部印象已有相當變化。以前那種粘粘糊糊的類似無可言狀的淤泥樣的貨色已被他打入深宮,而代之以瀟灑而富於技巧性的什麼物件。一言以蔽之,綿谷升業已弄到一副更為洗鍊更為時髦的假面具。它的確製作精良,喻為一層新的皮膚亦未嘗不可。但無論那是假面具也好皮膚也好,我——就連我——都不能不承認其中有一種大約可稱為扭力的風采。我不由感嘆,簡直是在看電視畫面。他像在電視熒屏上那樣說話,像在電視熒屏上那樣動作。我覺得我與他之間無時不隔着一層玻璃。我在這邊,他在那邊。

「「關於說什麼,你恐怕也心中有數——久美子的事!」綿谷升道,「也就是你們今後何去何從,你和久美子。」

「這何去何從,具體說是怎麼一碼事呢?」我拿起咖啡杯,餵了一口。

綿谷升以近乎不可思議的無表情眼神盯住我:「怎麼一碼事?你也不至於就這樣長此以往吧?久美子另找個男人走了,剩你光身一個了,就這碼事嘛。這對誰都無益處。」

「找了個男人?」我問。

「喂喂喂,等等清等等,」加納馬爾他此時插嘴進來,「事情總有個順序,二位還是請按順序說吧!」

「我不明白,本來就沒什麼順序可言,不是嗎?」綿谷升冷冷地說道,「到底哪裏存在順序呢?」

「讓他先說好了,」我對加納馬爾他道,「然後大家再適當排順序不遲——假如有那玩藝兒的話。」

加納馬爾他輕咬嘴唇看一會我的臉,微微點下頭。「也罷,那就先請綿谷升先生講吧。」

「久美子除你另有個男人,並區和那男人一道出走了。這已毋庸置疑。這樣,你們的婚姻再持續下去就沒有意義了,對吧?所幸沒有孩子,鑒於諸般緣由亦無交涉精神賠償費的必要,解決倒也容易,只消脫離戶籍即可。在律師準備好的文件上簽字蓋章就算完事。出於慎重我還要告訴你:我所講的,也是綿谷家最後的意見。」

我合攏雙臂,就其所青略加思索。『市若干疑點想問。第一,你何以曉得久美子另有男人呢?」

「從久美子口裏直接聽來的。」綿谷升回答。

我不知如何應對,雙手置於桌面默然良久。久美子居然向綿谷升公開這種個人秘密,未免有些費解。

「大約一周前的事了,久美子打電話給我,說有事要談。」綿谷升道,「於是我們見面談J。久美子明確告訴我她有交往中的男人。」

我好久沒吸煙了想吸支煙。當然哪裏都沒煙可吸。便代之喝口咖啡,爾後把杯放回托碟,「咪卿」,聲音又響又脆。

「因而久美子出走了。」他說。

「明白了。」我說,「既然你這麼說,想必就是這樣。久美子有了情人,並就此找你商量,對吧?我固然還難相信,不過很難設想你會為此特意向我說謊。」

「當然沒說什麼謊。」綿谷升道,嘴角甚至漾出一絲笑意。

「那麼,你要說的就結束噗?久美子跟男人走了,要我同意離婚?」

綿谷升像節約能源似地微微點下頭:「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我當初就不贊成久美子同你結婚。之所以沒積極反對,是因為事不關己。如今想來,不無後悔未堅持己見。」說着,他喝口水,把杯子靜靜放回桌面,繼續下文:「自第一次見面時起,我就對你這個人不懷任何希望,認為你這個人身上根本就不存在成就一樁事業或把自身鍛煉成為有用之才的積極向上的因素。自己原本不發光,又不能使別人發光。你的所作所為無一不將半途而廢,終歸一事無成。事實恰恰如此。你們結婚六年過去了。這期間你到底幹了什麼?什麼也沒幹,對吧?六年時間裏你唯一乾的就是把工作丟掉和把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顛三倒四。眼下你既無工作,又沒有想做什麼的計劃。一句話,你腦袋裏幾乎全是垃圾和石碴。

「我至今還不理解久美子為什麼和你結合一起。也許她對你腦袋裏裝的垃圾和石碴樣的玩藝兒發生了興趣。然而歸根結底垃圾總是垃圾,石碴總是石碴。一句話,一開始就屬陰差陽錯。誠然,久美子也存在問題。她由於種種情況自小性格就多少有點乖戾。唯其如此,才被你一時吸引,我想。但這個也已告終。總之事已至此,還是速戰速決為好。久美子的事由我和家父考慮,你不必再插手。久美子在哪也不必找。這已不屬於你的問題。你出頭只能使事情複雜化。你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開始適合於你的人生好了!這對雙方都有利。」

為表示話已結束,綿谷升喝乾杯里剩的水,又叫男侍續上。

「此外沒什麼想說的了?」我詢問。

綿谷升再次漾出笑意。這回把頭往一旁偏了偏。

「那麼,」我轉向加納馬爾他,「那麼這話到底哪裏有順序呢?」

加納馬爾他從手袋取出小小的白手帕,抹了抹嘴角。然後拿起桌面上的紅塑料帽放在手袋上。

「此事我想對岡田先生是個打擊。」加納馬爾他說,「即使對我們來說,面對面談這件事心裏也分外痛苦。我想這您能理解。」

綿谷升覷眼表,以確認地球正在自轉,寶貴時間正在流失。

「明白了,」加納馬爾他說,「開門見山地、簡明扼要地說吧:您太太見了我,找我商量來着。」

「我介紹的,」綿谷升插嘴,「久美子問我如何找貓,我就把兩人引見了。」

「在我見你之前,還是之後呢?」我問加納馬爾他。

「之前。」加納馬爾他說。

「這就是說,」我對加納馬爾他道,「如果整理順序,應該是這樣的吧:久美子以前就通過綿谷升先生得知你的存在,並就貓的丟失找你商量。事後——什麼原因我不知道——隱瞞自己已先見你的事沒說,而又叫我去見你。我就在同一地點同你見面交談。簡言之是這樣的吧?」

「大體如此。」加納馬爾他顯得有些難以啟齒,「最初純粹是為了找貓。但我察覺裏邊有更深一層的東西,所以想見見您,想直接跟您談談。這樣,我就必然要再見一次您太太,詢問各種更深一層的個人情況。」

「於是久美子對你說自己有了情人。」

「們單說是那樣的。更詳細的從我的角度不大好說……」加納馬爾他道。

我一聲唱嘆。唱嘆亦無濟於事,卻又不能不嘆。「如此說來,久美子同那男人很久以前就有交往了?」

「大約有兩個半月了,想必。」

「兩個半月,」我說,「長達兩個半月我怎麼一點也沒察覺?」

「那是因為您對太太毫不懷疑。」加納馬爾他說。

我點點頭。「確實如你所說,我一次、甚至半次都沒懷疑過會有這種事。我不認為久美子會在這方面說謊,現在也難以相信。」

「結果如何且不論,能全面相信一個人畢竟是人的一項地道素質。」

「實非常人可為。」綿谷升道。

男待走來往我杯里倒進新咖啡。鄰桌有年輕女子高聲浪笑。

「那麼,我們湊在一起本來的主題究竟是什麼呢?」我轉問綿谷升,「我們三個人是為了什麼湊在這裏的呢?是為了叫我答應同久美子離婚?還是有什麼更深的用意?你們說的乍聽上去似乎頭頭是道,但關鍵部分卻含糊不清。你說久美子有了男人因而離家出走,訪問離家去了哪裏?在哪裏在幹什麼?獨自去的?還是同那男的一起?久美子為什麼全然不同我聯繫?若是另有男人,自是奈何不得。但我要從久美子口裏聽取的一切,在聽此之前一概不予相信。聽清楚:當事人是我和久美子,問題應由我們兩人協商解決,無須你指手畫腳。」

綿谷升將尚未碰過的加冰紅茶推向一邊。「我們出現在這裏,是為了向作語告。加納來是我請的。我想有第三者參加總比兩人單獨談要好。至於久美子的那個男人是何人物,現在何處,我可不曉得那麼多!久美子也是大人,行動有她的自由。也許縱使知道在何處也無意告訴你。久美子不和作聯繫,是因為不願和你說話。」

「久美子到底對你講了什麼,據我理解,你們兩人關係似乎並不怎麼親密嘛。」我說。

「久美子要是跟你甚是親密,為何同別的男人睏覺呢?」綿谷升道。

加納馬爾他低低咳嗽一聲。

「久美子說她同別的男人發生了關係,說想徹底了結各種事情。我提議離婚算了。久美子說想想看。」綿谷升說。

「就這些?」我問。

一除此還有什麼,到底片

「俄仍然費解,」我說,「坦率地說,很難認為久美子專為這點事找你商量。這麼說或許不太合適——若是這個程度的事,根本不會找你商量。她會自己動腦筋思考,或直接跟我說。說不定有什麼別的事,有什麼必須你同久美子單獨見面商量的事情…-」

綿谷升沁出一絲微笑。這回是猶如黎明空中懸浮的月牙般淡淡冷冷的微笑。「所謂不打自招,嗯?」他用低沉然而透澈的聲音道。

「不打自招。」我試着前南有聲。

「不是嗎?老婆給別的男人睡了,又出走了,自己竟然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我還從未聽過如此寡廉鮮恥的怪事!我也不是願意來而來這裏的,迫不得已而已。純屬消耗!簡直是往髒水溝里扔時間!」

他如此說罷,接下去是深深的沉默。

「知道下流島上下流猴的故事嗎?」我問綿谷開。

綿谷升興味素然地搖頭道聲「不知道」。

「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個下流島。沒有島名,不配有島名。是個形狀非常下流的下流島。島上長著樹形下流的椰子樹。樹上結著味道下流的椰子果。那裏住着下流猴,喜歡吃味道下流的椰子果,然後拉出下流屎。屎掉在地上滋養下流土,土上長出的下流椰子樹於是重下流。如此循環不止。」

我喝掉剩的咖啡。

「看見你,我就不由想起這個下流島故事。」我對綿谷升說,「我想表達的是以下意思:某種下流因子,某種沉澱物,某種陰暗東西,以其自身的能量以其自身的循環迅速繁殖下去。而一旦通過某個點,便任何人都無法阻止——縱令當事人本身。」

綿谷升面部未現任何錶情一類表情。微笑不知去向,焦躁亦無蹤影,唯見眉間一道細小皺紋——大約是皺紋。至於這皺紋是否原先即在那裏,我沒有印象。

我繼續說下去:「聽着,我完全清楚你實際是怎樣一個人物。你說我像什麼垃圾什麼石碴,以為只要自己有意即可不費吹灰之力把我打癟砸爛。然而事情沒那麼容易。我之於你,「以你的價值觀衡量也許真箇如垃圾如石殖。但並沒有你想的那麼愚昧。我清楚地知道你那張對着電視對着公共的滑溜溜的假面具下面是什麼貨色,知道個中秘密。久美子知道,我也知道。只要我願意,我可以將假面具撕開,讓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也許花些時間,但我可以做到。我這人或許一文不值,可至少不是沙囊,而是個活人。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點你最好牢記別忘!」

綜谷升一聲不吭,以無表情的面孔定定看着我。面孔嚴然懸在空中的一塊石頭。我所說的幾乎全是虛張聲勢。我根本不曉得綿谷升的什麼秘密。其中應有某種嚴重扭曲的東西我固然想像得出,而具體是何物則無由得知。但我似乎說中了什麼,我可以真切地從其瞼上察覺出他內心的震撼。綿谷升沒有像平日在電視討論會上那樣對我的發言或冷嘲熱諷或吹毛求疵或巧妙地乘機反駁。他差不多紋絲不動,死死地默然不語。

繼而,綿谷升面部開始約略出現奇妙的變化:一點點變紅,且紅得不可思議,幾處紅得不可再紅,幾處沒得不可再減,其餘部位則莫名其妙白里泛青。這令我聯想起多種落葉樹和常青樹肆意交織因而色彩一片斑斕的暮秋山林。

不久,綿谷升默默離座,從衣袋掏出太陽鏡戴上。臉色仍那麼離奇地一片斑斕。那斑斕說不定在他臉上永遠定居下去。加納馬爾他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兀自坐在那裏。我佯裝不知。看樣子,綿谷升想向我說什麼,但終歸轉念作罷。他悄然離桌消失。

綿谷升走後,我和加納馬爾他好一會沒開口。我極端地累。男傳走來問我換杯咖啡如何,我說不必了。加納馬爾他把桌上的紅帽拿在手上,盯視兩三分鐘,放在身旁椅子上。

目中一股苦味。我喝口杯里的水,想把苦味衝掉,但無濟於事。

片刻,加納馬爾地開口了:「情緒這東西,有時是需要向外釋放的。不然會在體內沉澱下來。想說的傾吐一空,心裏暢快了吧?」

「夠多少少。」我說,「但什麼也沒解決,什麼也沒完結。」

「您是不喜歡綿谷升先生吧?」

「跟這小子說話,每次都搞得我失魂落魄,周圍無論什麼都顯得虛無縹緲,大凡眼睛看到的,全都好像沒了形體。而自己又很難用語言準確述說何以如此。由於這個緣故,我往往說出不應是我說的話,做出不應是我做的事,事後心裏窩囊得不行。如能再不同這小子見面,實在謝天謝地。」

加納馬爾他連連搖頭:「遺憾的是,往後您恐怕要和綿谷升先生見面不止一次。這是不可迴避的。」

想必如她所言。同此人怕是很難一刀兩斷。

我拿過桌面上的杯,又喝了口水。那股不好的味道不知從何而來。

「不過有一點我想問問:在這件事上,你是站在哪一邊的呢?綿谷升那邊,還是我這邊?」我這樣向加納馬爾他問道。

加納馬爾他兩肘支在桌面,雙手合在臉前。『咽邊也不妨。」她說,「因為這裏沒有可稱為『邊』的東西。不存在那種東西。不屬於分上下、有左右、分表裏那類問題,岡田先生。」

「活像說禪。以思維方式而言自然有趣,但這本身等於什麼也沒說。」

她點下頭,把合在臉前的雙手約拉開5厘米,角度稍稍斜向我這邊。手的形狀很好看。「不錯,我說的是叫人摸不著頭腦,你生氣也理所當然。問題是我現在即便告訴你什麼,現實中恐也毫無用處。不但無用,還可能弄巧成拙。這件事,只能以你自身的力以你自己的手取勝。」

「野生王國。」我微笑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正是,」加納馬爾他說,「完全如此。」言畢,簡直像回收什麼人遺物似地輕輕抓起手袋,戴上紅塑料帽。而一戴帽,加納馬爾他便漾出時間就此告一段落那樣不可思議的氛圍。

加納馬爾他離去后,我半想不想地一個人久坐不動。因為起身也全然想不出該去哪裏。但又不能永遠在此呆坐下去。大約二十分鐘后,我付罷三個人的賬款走出咖啡屋。兩人終歸誰也沒付賬。4失卻的寵幸意識娼婦

回家窺看信箱,裏面一封厚厚的信。間宮中尉來的。信封照例是一手考究的毛筆字,黑黑地寫着我的姓名住址。我先換衣服去浴室洗把臉,進廚房喝兩杯冷水,喘口氣,然後剪開信封。

薄薄的信箋上,間官中尉用自來水筆滿滿寫着小字。一共怕有10張。我啪啪啦啦翻了翻,又裝回信封。要讀這麼長的信是有點太累了,也沒了注意力。眼睛從一行行親筆字大致一掃,竟憂憤一群奇形怪狀的藍色小爬蟲。且腦袋裏再次微微迴響綿谷升的語聲。

我躺在按發上,不思不想合起眼睛。所謂不思不想,對此時的我來說並非什麼難事,只消對各種事情各想一點,各想一點之後直接棄置空中即可達此目的。

決心閱讀間宮中尉的來信,已是傍晚快5點的事了。我靠柱坐在檐廊,從信封取出信箋。

第一張滿紙是時令寒暄和對日前來訪的謝意,以及坐了那麼長時間說了那麼多廢話等一大堆道歉文字。間官中尉這人極其注重禮節,畢竟是從禮節占日常生活很重要一部分那一時代活過來的。這部分我一眼帶過,轉人下負。

「開場白過於冗長,尚希見諒,」間宮中尉寫道,「這次所以不揣冒昧不顧打擾給您寫這封信,目的在於想請您理解我日前所說的那些,既非無中生有,也不是老年人添枝加葉的舊話重提,而是每個細節都無不確鑿無誤的事實。如您所知,戰爭已過去很多歲月了,記憶這東西也自然隨之變質。猶如人將變老,記憶和情思亦會老化。然而其中有的情思是絕不至於老化的,有的記憶是絕不至於褪色的。

「直至現今現在,除了您我還沒對任何人提起這段往事。在世間大多數人聽來,我的這段往事也許帶有荒唐無稽胡騙亂造意味。因為多數人總是將自己理解範圍以外的事物統統作為不合情理作為無考慮價值的東西嗤之以鼻以至抹殺。甚至作為我,也但願這段往事純屬荒唐無稽的胡編亂造,但願那是自己的誤會或僅僅是臆想是夢幻。我所以苟且活至今日,便是因為總是這樣地一廂情願。我三番五次地試圖說服自己,告訴自己那是想入非非是某種誤會。可是每當我力圖將這段記憶強行推入黑暗之時,它卻一次比一次更頑強更鮮明地捲土重來。進而猶癌細胞一般在我的意識中紮根並深深侵蝕我的肌體。

「至今我也能歷歷如昨地記起每一個細節。甚至可以抓把沙草嗅其氣味,可以想出天空浮雲的形狀,可以在臉頰感覺出挾帶沙塵的干風。對我來說,其後自己身上發生的種種事情倒近乎似夢非夢的荒誕臆想。

「堪可稱為我自身屬物那樣的人生莖幹,早已僵凍和焚毀在無邊無際無遮無攔的外蒙荒原之中。那以後我越過國境線在同攻來的蘇軍坦克部隊展開的座戰中失去一隻手臂,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收容所里飽嘗了超出想像的艱辛,回國後作為一名高中社會課教員供職三十餘載。之後躬耕田城,孤身至今。然這些歲月於我竟如一幕幕幻景。這些歲月既是歲月又不是歲月。我的記憶總是瞬間跨越這些徒具形骸的歲月而直返呼倫貝爾草原。

「我的人生所以如此失落如此化為空骸,原因大約潛於我在那口井底目睹的光照之中,即那僅僅射入井底10或20秒的輝煌的陽光里。光一日僅來一次,突如其來而至,修忽之間逝去。然而恰恰在那稍縱即逝的光之洪流中,我見到了窮盡畢生精力也無法見到的景物,而見之後的我便成了與見之前的我截然不同的人。

「那井底所發生的究竟意味什麼呢?對此即使時過40年的今天我仍未能把握準確。所以,下面我述說的無論如何只是我的一個假設。沒有任何可以稱為理論根據的要素。但現階段我認為這一假設有可能最為接近我所體驗之事的實相。

「我被外蒙士兵扔進蒙古荒原正中的一口黑洞洞的深井。摔傷了肩、腿,沒吃沒喝,只能坐以待斃。那之前我目睹了一個人被活活剝皮。在那種特殊情況下,我的意識業已被高度濃縮,加之瞬間強光的照射,使得我直上直下地滑入自身意識的內核那樣的場所——我想大概會是這樣。總之我看見了那裏的存在物。我四周籠罩在輝煌的光照中。我置身於光之洪流的正中。眼睛什麼也看不見。我徹頭徹尾被光整個包攏起來,但那裏可以看見什麼。有什麼正在我暫時性失明時間裏熔鑄其形體。那就是那個什麼,就是有生命的那個什麼。光照中,那個什麼恰似日蝕一般黑趨趨浮現出來。可是,我未能真切看出其形體。它準備朝我這邊靠近,難備給我以某種寵幸。我渾身戰慄地等著。不料那個什麼不知是中途轉念,抑或時間不夠,總之沒有來到我跟前,而在形體完全鑄成前的一瞬間倏然解體,重新隱沒在光照中。光漸次淡薄——光射入的時間結束了。

「這一情形持續了兩整天,重複得一模一樣。流溢的光照中有什麼正欲呈現其形體,卻未果而中途消失。我在井中又餓又渴,痛苦絕非一般可比。但這在至根至本上並不是大不了的問題。我在井中最痛苦的是未能徹底看清光照中的那個什麼。那是未能看見應該看見之物的飢餓,是未能知曉應該知曉之物的乾渴。假如能夠真真切切目睹其形體,我寧可就那麼餓死渴死。我真是那麼想的。為了看那形體,我絕對萬死不辭。

「然而那形體被永遠從我眼前奪走了。其寵幸未能賦予我便不復存在了。前面我已說過,從井裏出來后的我的人生,徹底成了空殼樣的東西。所以戰爭最後階段蘇軍攻入滿洲的時候,我自願奔赴前線,在西伯利亞收容所里我有意識地儘可能將自己置於惡劣情況下,卻無論如何也沒死成。如本田伍長那天夜裏預言的那樣,命運使我返回了日本,使我壽命驚人之長。記得最初聽得時我很高興。然而莫如說那句預言更近乎咒語。我不是不死,而是未死成。本田伍長說的不錯,我還是不知曉那種事為好。

「原因在於,我失卻憬憧和寵幸之時,也就失卻了我的人生。自己曾經擁有的生命體,因而具有若干價值的東西在那之後蕩然無存,毀盡死絕。它們在銳不可當的光照中全部化為灰燼。也可能是那憬悟那寵幸釋放的熱能將我這個人的生命之核徹底燒盡,我不具有足以抵抗其熱能的力。因此,我不畏懼死,迎接肉體的死對我毋寧說是一種解脫。死可以使我從我之所以為我的痛苦中,從無望獲救的囚車中永遠解放出來。

「話又說長了,請原諒。但我真正想告訴您的是:我是因某種偶然機會失卻自己的人生並且同這失卻的人生相伴度過四十餘年的人。作為處於我這種境地的人,我以為人生這東西要比正在其游渦中的人們所認為的有限得多。光芒射入人生這一行為過程的時間是極其短暫的,僅有十幾秒亦未可知。它一旦過去,而自己又未能捕捉其所提供的憬悟機微,便不存在第二次機會,人就可能不得不在無可救藥的深重的孤獨與懺悔中度過其後的人生。在那種黃昏世界裏,人再也等不到什麼。他所能抓到手上的,無非本應擁有的東西的虛骸。

「不管怎麼說,我很高興見到您並得以訴說這段往事。至於對您是否多少有用,我很難預知。但我是覺得自己因說出這段往事而得到了某種慰藉。儘管這慰藉微不足道,但即使微不足道的慰藉於我也貴如珍寶。而且我也同樣有賴於本田先生的指點。對此我不能不感受到命運之絲的思存。默默祝願您日後人生幸福。」

我把信再次從頭慢慢看了一遍,裝回信封。

間宮中尉的信神奇地撥動了我的心弦。儘管這樣,它帶給我的只是遠處撲朔迷離的圖像。我可以相信並接受間宮中尉這個人,也可以作為事實接受他一再稱為事實的一切。然而諸如事實及真實這類字眼本身對現在的我並無多大說服力。他信中最能強烈打動我的,是字裏行間蘊含的焦躁——那種想要描寫卻描寫不好想要說明卻說明不成的焦躁感。

我進廚房喝罷水,在房子裏到處轉了一圈,然後走進卧室坐在床沿眼望立櫃中排列的久美子的衣服,思索自己迄今為止的人生究竟為何物。我可以充分理解綿谷升的話。給他說時固然心懷不平,但事後想來其言果然不差。

「你們結婚六年過去了。這期間你到底幹了什麼?六年時間裏你唯一乾的就是把工作丟掉和把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顛三倒四。眼下的你既無工作,又沒有想做什麼的計劃。一句話,你腦袋裏幾乎全是垃圾和石碴」——綿谷升這樣說道。我不能不承認其說法是正確的。客觀地看,這六年時間我的確幾乎沒幹任何一件有意義的事,腦袋裏也的確裝的是垃圾和石碴。我是零。誠哉斯言!

可我果真將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顛三倒四了么?

我久久望着她立櫃中的連衣裙、襯衫和西服裙。這些是她留在身後的影子。影子失去主體,有氣無力垂在那裏。接着,我走進洗臉間,從抽屜拿出人家送給她的基督奧迪爾花露水瓶。一聞,發出同久美子出走那天早上我在她耳後聞到的一樣氣味兒。我把瓶中物全部慢慢倒進洗臉池。液體滴入排水孔,強烈的花香(我怎麼也想不起花名)像狠狠攪拌我記憶似地充滿整個洗臉間。我便在這撲鼻的氣味中洗了臉,刷了牙。之後,決定去一下笠原MayB6里。

我像往常那樣站在衚衕宮脅家的後面等笠原May出現,但左等右等也不露頭。我靠着籬笆,含着檸檬糖,望着石雕鳥,想着間宮中尉的信。如此一來二去四下漸漸黑了下來。我已差不多等了30分鐘,只好作罷。大概笠原May去了外面哪裏。

我重新順衚衕回到自家房后,翻牆進屋。家中靜悄悄鋪滿夏日藍幽幽的夕暉。加納克里他在裏面。一陣錯覺襲來,以為自己在做夢,然而是現實的持續。房間仍微微蕩漾着我倒的花露水味兒。加納克里他坐在沙發上,雙手置於膝部。我走近她也凝然不動,彷彿時間在她身上停止了。我打開房間燈,在對面椅子坐下O

「門沒鎖,」加納克里他說,「就擅自送來了。」

「沒關係,進就進來,我出門時一般都不上鎖的。」

加納克里他身穿花邊白襯衫,翩翩然的淡紫色裙子,耳上一對大大的耳環。左腕套著兩支手閾。手閾使我心裏一震。因為形狀幾乎同我夢見的毫無二致。髮型和化妝一如往常。頭髮仍像從美容院出來直奔這裏似地用髮膠固定得齊齊整整。

「時間不多,」加納克里他說,「要趕快回去,但有件事怎麼也得跟您說。今天見了我姐姐和綿谷升先生了吧?」

「不過話不投機。」我說。

「那,可有什麼想問我的?」

一個接一個有人前來,一件又一件問我問題。

「想多了解綿谷升這個人。我覺得必須了解他。」

她點下頭:「我也想了解綿谷升先生。想必姐姐說過了,那個人很早以前就站污了我,在這裏今天很難說明白,早晚講給您就是。那是違背我意願進行的。因我本來就被安排同他交情,所以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強姦。然而他站污了我,而且在多種意義上大大改變了我這個人。我好歹從中振作起來。或者說我由於那次體驗而將自己——當然有加納馬爾他幫助——提升到更高的境地。但無論結果如何,都改變不了當時我是被綿谷升先生強行姦污這一事實。那是錯誤的,是十分危險的,甚至含有永遠迷失自己的可能性。您理解嗎?」

我當然不理解。

「當然,我也同你交合了。但那是在正確的目的下以正確的方法進行的。在那樣的交合中我不至於被法污。」

我像注視局部變色的牆壁注視一會兒加納克里他的臉。「同我交會了?」

「對。」加納克里他說,「第一次只用嘴,第二次交合了,兩次都在同一房間。還記得么?頭一次沒多少時間,不得不匆匆了事。第二次才多少充裕些。」

我不好應對。

「第二次我穿您太太的連衣裙來着,藍色的連衣裙,左手腕戴着和這個一樣的手閾。不是嗎?」她朝我伸出戴一對手滾的左腕。

我點頭。

加納克里他道:「當然事實上我們並沒有交合。射精時您不是射在我體內,是射在您自身意識里。明白嗎?那是人工構築的意識。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共同擁有了交合這一意識。」

「這是何苦?」

「為了了解。」她說,「為了更多更深的了解。」

我嘆息一聲。不管誰怎麼說都太離譜了。但她-一說中了我夢中的場景。我用手指摸嘴角,許久地注視着她左腕上的一對手鐲。

「或許我腦袋遲鈍,很難說我充分理解了你說的內容。」我談談說道。

「第二次出現在您夢境,正當我和您交合時被一個不認識的女子替換下來。我不知那女子是誰,但那應該給您以某種暗示。我想告訴您的就是這點。」

我默然。

「同我交合您不必有什麼負罪感。」加納克里他說,「跟您說,岡田先生,我是娼婦。過去是肉體娼婦,如今是意識娼婦。我是得以過來的人。」

隨即,加納克里他離開沙發跪在我身旁,抓住我的手。手不大,柔軟,溫煦。「嗯,岡田先生,就在這抱住我!」加納克里他說。

我抱住她。老實說,我實在不知該怎麼做。不過此刻在此抱加納克里他我覺得絕對不屬於錯誤行為。解釋不好,總之這樣覺得。我以起舞般的感覺將手臂摟在加納克里他苗條的腰身。她個子比我矮得多,頭只及我下顛往上一點。乳房緊貼在我胃部,臉頰靜靜靠在我胸口。加納克里他不出聲地哭了。我的T恤給她的眼淚打得暖暖的濕濕的。我看着她齊整整的短髮微微搖顫不已。像在做一場甚是完美的夢,但不是夢。

如此姿勢一動不動保持了許久許久。之後她突然想起什麼似地撒開身子,順勢後退,從稍離開些的地方注視我。

「很感謝您,岡田先生,今天這就請讓我回去。」加納克里他說。儘管哭泣相當厲害,但化妝幾乎沒亂。現實感正奇異地失去。

「你什麼時候還會出現在我夢裏?」我問。

「那我不知道。」她輕輕搖頭,「我也不知道。但請相信我,無論發生什麼也請您別嚇唬我戒備我。好么,岡田先生?」

我點頭。

加納克里地旋即離去。

夜色更濃了。我的T恤胸口濕成一片。這天夜裏我直到天亮也沒睡。不困,又怕睡過去。覺得睡過去后說不定被流沙樣的水流沖走,一直衝往另一世界,再也無法重返這個天地。我在沙發上邊喝白蘭地邊思索加納克里他的話,直到翌日清晨。加納克里他的存在感和基督奧迪爾花露水味兒天亮時仍留在室中,渾如被囚禁的影子。5遠方街市的風景永遠的彎月、固定的繩梯

剛剛睡去,電話鈴便幾乎同時響起。起始我試圖不理什麼電話接着往下睡。但電話彷彿看透我的心思,10遍20遍不屈不撓地鳴叫不止。我慢吞吞睜眼看了下床頭鍾,早上6點多一點,窗外天光大亮。有可能是久美子的電話。我跳下床,進客廳拿起聽筒。

我「喂喂」兩聲。對方卻一言不發。喘息告訴我另一端有人,但對方不肯開口。我也吞聲不響,只管耳朵貼著聽筒,靜聽對方微微的呼吸。

「哪位呀?」

對方仍不言語。

「如果是常往家裏打電話的那個人,稍後一會再打來好么?」我說,「早飯前沒心緒談性交什麼的。」

「誰?誰常往你家打電話?」對方突然出聲。原來是笠原MayO「喂,你要跟誰談性交啊?」

「誰也不是。」我說。

「是昨晚你在檐廊摟抱的那個女人?和她在電話里談性交?」

「不不,不是她。」

「擰發條鳥,你身邊到底有幾個女人呀?太太以外?」

「稅起來話長,很長很長,」我說,「畢竟才早上6點,昨夜又沒睡好。反正你昨晚來過我這兒是吧?」

「而且撞見你正和那女人抱作一團。」

「實際什麼事也沒有。怎麼說好呢,就像一種小小儀式什麼的。」

「用不着跟我辯解什麼,擰發條鳥,」笠原May冷冷地說,「我又不是你太太。不過有一句話要跟你說:你是有什麼問題的。」

「可能。」

「不管你眼下遭遇多麼嚴重的不幸——我想應該是嚴重的不幸——那恐怕也都是你自作自受,我覺得。你存在一種根本性問題,它像磁石引來各種各樣的麻煩。因此,多少心眼靈活的女人,都想趕快從你身旁逃走。」

「或許。」

笠原May在電話另一頭默然良久。而後假咳一聲,「你么,昨天傍晚來衚衕了吧?一直在我家房後站着了吧?活像獃頭獃腦的小偷。我看得一清二楚。」

「那為什麼不出來?」

「女孩子也有不樂意出去的時候,擰發條鳥。」笠原May說,「有那種存心捉弄人的時候。既然等,就讓你一直等下去好了——有時就有這樣的念頭。」

「噢」

「不過到底過意不去,後來特意去你家一次,傻乎乎的。」

「結果我正和那女人抱在一起。」

「跟你說,那女人是不是有點不正常?」笠原May說,「如今可沒有誰那麼打扮那麼化妝喲!如果不是時光倒流的話。她恐怕最好還是去醫生那兒檢查檢查腦袋瓜,是吧?」

「這你不必介意。腦袋也沒什麼不正常。人之愛好各有不同罷了。」

「愛好倒各隨其便。只是,一般人就是再愛好我想也不至於到那個地步。那個人,從腦瓜頂到腳趾尖——怎麼說呢——活脫脫跟好多年好多年前的畫報上走下來的一般,不是么?」

我不作聲。

「曖,抒發條鳥,和她睡了?」

「沒睡。」我遲疑一下答道。

「真的?」

「真的。沒有那種肉體關係。」

「那幹嗎摟摟抱抱?」

「女人有時候是想讓人摟抱的。」

「也許。不過那樣的念頭可是多少有點危險的喲!」笠原May說。

「確實。」我承認。

「那人叫什麼名字?」

「加納克里他。」

笠原May又在電話另一方沉吟一會說:「這不是玩笑?」

「不是玩笑。」我說,「她姐姐叫加納馬爾地。」

「不至於是真名吧?」

「不是真名,職業用名。」

「這兩人莫不是相聲搭檔什麼的?或者說和地中海有什麼關係?」

「和地中海稍稍有關。」

「姐姐那人打扮可地道?」

「基本地道,我想,起碼比妹妹地道許多。倒是經常戴一項同樣的紅塑料帽……」

「另一個好像也算不上怎麼地道。你幹嗎非得跟這些腦袋缺根弦的人來往呢?」

「這裏有很長很長的過程。」我說,「早晚等各種事情穩定一些后,或許可以跟你解釋明白。現在不行,腦袋裏一團亂麻,情況更是一團亂麻。」

「噢。」笠原May不無狐疑地暗了一聲,「反正太太是還沒回來吧?」

「嗯,沒回來。」我說。

「喂擰發條鳥,你也老大不小了,就不能多少動腦筋想想?要是太太昨天晚上回心轉意回來時看見你正和那女人緊緊抱作一團,你以為她會怎樣想?」

「這種可能性當然也是有的。」

「要是剛才打電話的不是我是你太太,而你又提起什麼性電話來,你太太到底會作何感想廣

「的確如你所說。」

「你還是相當有問題的。」笠原May說着,嘆口氣。

「是有問題。」我承認。

「別那麼什麼都痛快承認,別以為只要老實認錯道歉就萬事大吉。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錯誤那東西終歸還是錯誤。」

「言之有理。」我說。百分之百言之有理。

「你這個人!」笠原May不勝驚愕地說,「對了,昨晚你找我有什麼事?你是有事相求才來我家這兒吧?」

「那已經可以了。」我說。

「可以了?」

「嗯。就是說,那事——已經可以了。」

「抱了那女人就跟我沒事了?」

「哪裏,不是那樣的。那只是一時心血來潮……」

笠原May再不說什麼,放下電話。罷了罷了!笠原May。加納馬爾他、加納克里他、電話女郎,加上久美子。確如笠原May所說,最近我周圍女人數量是叫人覺得未免多過頭了。而且每個都有莫名其妙的問題。

但我終究太困了,沒辦法再思維下去。當務之急是睡覺。這回醒來可就有事幹了。

我折身上床,睡了過去。

醒來后,我從壁櫥里拿出簡易背囊。背囊是應急用的,裏面有水壺、咸餅乾、手電筒和打火機,是搬來這裏時害怕大地震的久美子從哪裏成套買回來的。但水筒早已空了,咸餅乾潮乎乎地發軟,手電筒電池已經沒電。我往水壺灌了水,咸餅乾扔掉,給手電筒換上新電池。然後去附近雜貨店買來火災逃命用的繩梯。我想了想此外是否還有必備的東西。除檸檬糖再想不出一樣。我原地轉身環視一遍家中,關上所有窗戶,熄掉燈盞,門鎖上后又轉念作罷。或許有誰前來找我,久美子也可能回來,何況家裏邊沒有什麼怕渝的東西。我在廚房餐桌上留一個字條:

「出去一些時日,還回來。」

我想像久美子回來看見字條的情景。他看了將作何感想呢?我撕掉字條,重新寫道:

「因要事暫時外出,不日回來。請等我。」

我身穿棉布褲和半袖港衫,背起簡易背囊,從檐廊下到院子。四下望去,端的是不折不扣的夏天,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完完全全的夏天。太陽的光線,天空的色調,風的氣息,雲的形狀,蟬的鳴聲,一切一切無不在宣告貨真價實的美好夏日的光臨。我背上背囊,翻過後院圍牆,跳下衚衕。

小時候曾離家出走一次,恰好也是在這樣一個晴朗朗的夏日清晨。離家出走的原因已經記不起來了。大概對父母有口氣咽不下去吧。總之也是同樣背起背囊,把攢的錢放進衣袋離開家的。對母親謊說要和幾個同學一塊兒去郊遊,讓母親做了盒飯。家附近有幾座適合郊遊的山,因此光是幾個小孩子去那兒爬山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一出家門,我便乘上事先想定的公共汽車,坐到終點。對我來說,那是「遠方的陌生街市」。在那裏又轉乘別的公共汽車,到了另一處「遠方(更遠的)的陌生街市」。在這連名字都不知曉的街市下得車,我只管漫無目標來迴轉來轉去。那地方沒有可以稱為特徵的特徵。比我住的街市多少熱鬧些,也多少臟些。有商業區,有電車站,有小工廠,有條河,河邊有座電影院。電影院廣告板貼著西部片廣告。到了中午,坐在公園長椅上吃盒飯。我在那街市待到傍晚,但隨着暮色越來越暗,心裏忐忑起來。這已是返回的最後時機,我想,再暗下去,恐怕就回不去了!於是我乘上來時坐的公共汽車。回到家已快7點了。誰也沒覺察出我的出走,父母以為我和同學一塊兒爬山去了。

此事我早已忘去腦後。但在背着背囊翻越院牆的一瞬間,當時的心情——孤身站在陌生的街頭、陌生的人們、陌生的人家之間眼望夕陽漸次失去光色那種莫可言喻的寂寥感——忽然復甦過來。旋即我想起久美子,想起只帶挎包和從洗衣店取出的衣裙不知遁往何處的久美子。她已經錯過了可以返回的最後時機。此刻恐怕形影相弔地位立在遠方陌生的街頭。想到這裏,我很有些坐立不安。

不,她未必形影相弔,我想,說不定同那男的一起,這樣想要合乎情理得多。

我就此打住,不再去想久美子。

我穿過衚衕。

腳下雜草已失去梅雨時節方可見到的那種水靈靈的鮮綠氣勢,現已完全換上夏日荒草特有的死皮賴臉的遲鈍樣子。移步之間,草中不時有藍螞炸一躍而起。青蛙也時而躥出。眼下衚衕是這些小東西的領地,我成了擾亂它們常規生活的入侵者。

來到宮脅家空屋跟前,我打開木門徑直進入院子,分開荒草往院裏走去,走過依然凝望天空的髒兮兮的石雕鳥,繞到房側。但願這一過程別給笠原May看見。

到得井前,我搬下井蓋上的石頭,把兩塊半月形蓋板拿開一塊,往裏扔了顆石子看底下是否仍舊沒水。石子一如上次「咕」一聲乾巴巴的聲響,沒有水。我放下背囊,從中掏出繩梯,一頭繫於附近樹榦。然後猛勁拉了幾次,確認會不會脫扣。再慎重也不為過。萬一不巧脫扣,可就甭想返回地面了。

我抱起一團繩梯,慢慢垂入井中。長長的繩梯全部放進去后,仍沒有到底的手感。繩梯相當長,無論如何也不至於不夠長。井確很深,直上直下往裏打手電筒也弄不清繩梯是否到底,光束中途即被黑暗吞噬。

我坐在井邊側耳傾聽。幾隻蟈蟈簡直像在比賽誰聲響誰肺活量大似地在樹間拚命鼓噪,鳥聲卻是不聞。我懷念起擰發條鳥,或許擰發條鳥懶得同蟈蟈們競爭而遷往別處了。

接着,我手心朝上接太陽光。手心當下變熱,彷彿每條皺紋指紋都有陽光侵入。百分之百光的王國。周圍一切一切無不盡情沐浴陽光,閃耀夏日的光彩,甚至時間和記憶等不具形體的存在也在享受夏日光照的恩惠。我把一塊檸檬糖扔進嘴裏,在井邊一直坐到糖徹底融化。之後為慎重起見再次用足力氣拉I拉繩梯,得知它確實被牢牢固定。

順着軟柔的繩梯下井,要比預想的辛苦。繩梯是棉與尼龍的混紡,結實程度自然沒有問題,但腳下甚是不穩,網球鞋底稍用力一踩就「吱溜」滑開。因此手心必須緊緊摟住繩梯,直摸得手心作痛。我一格一格小心翼翼向下爬去。卻怎麼也不到底,似乎永遠下降不完。我想起小石子碰到井底的聲響。不怕,有底!無非爬這不爭氣的繩梯花費時間。

不料數至第20格時,一陣恐怖感襲來。恐怖感猶電流不期而至,使我的四肢立時變僵。筋肉硬如五,渾身冒汗,雙腿不住發顫。無論如何這並也太深了,哪有這麼深的井呢!這裏畢竟是東京中心,就在我住的房子後頭。我屏息側耳,然而一無所聞。蟬鳴也不聞。唯獨自己心臟大起大落的聲音在耳中迴響。我喘口粗氣,在這第20格處緊貼繩梯,既上不去也下不得。井內空氣涼颼颼的,一股土腥味。這裏是同夏月太陽朗朗普照的地面兩相隔絕的世界。抬頭上望,井口變得很小。圓形井口恰好被餘下半塊的蓋板從正中間削去半邊。從下面看去宛如夜空懸浮的半月。半月或許持續一段時間,加納馬爾他說。她是在電話中這樣預言的。

我心中叫苦。而一叫苦,身上憋的勁兒消了一點,筋肉開始放鬆,似有一股硬邦邦的氣從體內排出。

我再次使出渾身力氣順梯下爬。我鼓勵自己說再下一點兒再下一點兒,別怕,反正有底。數到第23格時,終於到達井底,腳踩在土上。

黑暗中,我仍手抓梯格不放——以便有什麼情況可隨時逃離——同時用腳尖草審劃了劃地面。沒水,也沒有莫名其妙的物體。如此確認完畢,才落腳立於地面。我放下背囊,摸索著拉開拉鏈,從中取出手電筒。手電筒發出的光束將井底情景照得歷歷在目。地面既不甚硬,也不很軟。好在土是乾的。有幾塊大約什麼人扔下的石子。此外有一個裝炸薯片的空膠袋。手電筒照射下的井底,令我想起過去在電視上看到的月球表面。

井壁本身是普普通通的水泥,平扁扁的,斑斑點點生著青苔樣的東西,如煙囪一般筆直向上拔起,最頂端閃出半月形光孔。直直地仰面望去,不由再度切實感到井的深邃。我再次用力拉了下繩梯,仍有實實在在的手感。不要緊,只要梯在,隨時都可返回地面。我深深吸口氣,略帶霉氣味兒,但絕不算壞。對並找最擔心的就是空氣。井底容易積澱空氣。尤其枯井,往往有毒氣從土層中冒出。過去我曾從報紙上看到掏井工因沼氣中毒在井底喪命的報道。

我噓口氣,弓身坐在井底,背靠井壁。然後閉上眼睛,讓身體習慣這一場所。懊,我想,自己此刻如此位於井底!6遺產繼承、關於水母的研究近似乖戾感的感覺

我坐在黑暗中。頭頂被蓋板齊刷刷切成半月形的光依然什麼標記似地孤單單懸浮着,但地上的光深不到井底。

隨着時間的推移,眼睛逐漸適應黑暗。可以湊近看見——儘管影影綽綽——手的形狀了。周圍諸多物件開始慢慢現出依稀的輪廓,恰如膽怯的小動物一點點對對手放鬆警惕。但是,就算眼睛習慣了,黑暗終究是黑暗。每當我要定睛看清什麼的時候,它們便倏忽間隱身斂形,悄然化人無明。或許不妨以「幽暗」稱之。然而幽暗亦有幽暗的濃度。在某種情況下,反而比完全的黑暗更含有深刻的內涵,於中既有所見,又一無所見。

就在這內涵奇特的幽暗中,我的回憶開始帶有未曾有過的強大力度。那些每遇時機便在我心中喚起種種圖像的記憶斷片,此時竟是那般鮮明真切,幾乎可以巨細無遺地捧在手中。我閉起眼睛,回憶差不多八年前第一次見到久美子的情景。

碰見久美子,是在神田一所大學附屬醫院的患者家屬休息室里。我當時因一樁遺產繼承事項每天每日去見一位在此住院的委託人。委託人六十八歲,是一位擁有主要分佈在千葉縣的很多山林土地的有產者,名字曾一度出現在巨額納稅人排名欄里。傷腦筋的是其嗜好之一(之二之三我自然無由得知)是定期改寫遺囑。看情形他從此種繁瑣至極的行為中覓得了常人無可估量的樂趣。事務所的人全給此人的為人和怪痛弄得有些不勝其煩。但對方畢竟是數得上的富家,且每改寫一次都有一筆絕不為少的手續費進來,加之遺囑改寫手續本身又不特別難弄,所以作為事務所不便說三道四。於是直接負責的差事就落到我這個剛進所的新手頭上。

當然,因我不具有律師資格,所謂負責也比跑腿學舌強不多少。專業律師聽取委託人所希望的遺囑內容,從法律角度提出務實性建議(正式遺囑有固定格式和規定,如不合乎有可能不被承認為遺囑),決定主要條目,據此將遺囑草稿打印成文。我則將其拿到委託人那裏朗讀。若無異義,這回由委託人將遺囑親筆重寫一遍,簽名蓋章。所以如此,是因為本人寫的遺囑法律上稱為「親筆目征遺囑」。如這名黨所示,全文必須由本人親自筆書。

順利寫畢,裝入信封加封,我如獲至寶地拿回事務所。事務所放入保險櫃保存。按理至此即告結束。然而此人卻沒這麼簡單。因其卧病在床,一次寫不了多少,且遺囑又長,寫完要一個星期左右。這期間我須天天去醫院答疑(我也算是基本學過法律之人,常識範圍內的可以回答)。回答不出的,每次便給事務所打電話請示。此人性善嚶孩,對小事百般計較,甚至一個個字眼都糾纏不休。儘管這樣,每天多少總有進展。而只要進展,這令人生厭的作業便總有完的希望。豈料,每當好歹熬到透亮當口,此人篤定想起前面忘說了什麼什麼,抑或一舉推翻前面業已定好的事項。若是細小變更,不妨以附錄形式處理;而若事關重大,勢必重新折騰。

總之就是如此過程永無休止的周而復始。加之在此期間又有手術又有檢查等等,即使按約定時間去了醫院,也未必能馬上同他見面商談。甚至有時他吩咐幾時見時前去,而去了之後又說心清欠佳叫改時再來。等兩三個小時方得見面亦無足為奇。這麼着,兩三周時間裏我差不多每天都必須死死坐在醫院的住院患者家屬休息室的椅子上打發彷彿永不消逝的時光。

我想任何人都不難想像,醫院休息室絕非溫情脈脈的場所。沙發的塑料皮面硬如恆屍,吸口空氣都覺得不出片刻就會大病一場。電視上總是不三不四的節目。自動售貨機里的咖啡一股煮報紙味兒。人人都一副陰沉沉死板板的面孔。倘若蒙克為卡夫卡小說插圖,料想必是如此場景。但我反正在此見到了久美子。久美子為照料住院做十二指腸潰瘍手術的母親,每天利用大學課間課餘時間來醫院一次。她大多身穿藍色的牛仔褲或爽快利落的稍短些的裙子,一件毛衣,梳着馬尾辮。時值11月初,有時穿風衣有時不穿。肩上一個挎包,總挾著幾本大約是大學教材和素描冊樣的書本。

自我第一次去醫院那天下午,久美子就已經在那裏了。她坐在沙發上,並著穿低跟鞋的腳專心看書。我坐在她對面,每隔5分鐘看一眼表,等待同委託人會面時間的到來。不知何故——何故不至於告訴我——拖延了一個半小時。久美子幾乎沒從書上抬起眼睛。記得她的腿異常漂亮。看見她,我心情多少開朗一點。年輕,長相也給人以好感(至少顯得非常聰穎),又有兩條動人的腿——我不由暗想,這些將給她帶來怎樣的心境呢?

幾次見面之後,我同久美子開始聊些輕鬆的日常閑話,交換自己看過的雜誌,分吃多餘的探病水果。說到底,兩人都百無聊賴,需要年齡相近而又地道些的談話對象。

久美子問我可是自己親人在這裏住院,於是我開始綿綿不斷向她述說遺囑委託人乖戾扭曲的脾性。我對這工作早已忍無可忍,早就想找個人一吐為快。話很長,色調又全是灰的,但久美子靜靜聽着。偶爾自己擔心對方聽得無聊而突然止住時,她便浮起安詳的微笑,意思像是在說沒關係聽着呢接着講好了。

「他太太去世六年了,四個子女。兒子兩個女兒兩個。四個子女哪怕有一個像那麼回事的也好,偏巧個個都壓根兒提不起來。長子遲早繼承父業,但這人簡直好滑透頂,腦袋裏除錢沒別的。不知是氣量小,還是光是小氣,因幾個小錢馬上火躥頭頂。性格怕最像老子。可父子兩個又冰火不同爐,動不動就吵得對抓起來。在醫院倒沒大動干戈,到底顧忌外人笑話。

「第二個兒子搞不動產交易。光是嘴巴說得天花亂墜,最喜歡沾尖取巧。五年前惹出一起詐騙案,鬧到警察署,老子用錢壓住而不了了之。可眼下仍不幹正經勾當。大概跟地產方面的地痞無賴不清不渾,總有一天蹲四面牆。不料不知什麼緣故,子女裏邊好像只這個兒子最合老頭子的意。

「大女兒十六歲時跟父親手下一個男的私奔了。當時把老頭子的錢偷去許多。如今在橫濱經營兩家美容院,活得有滋有味。論經營才幹四兄妹裏邊倒好像首屈一指。五年前偷的錢也還了,總算同父親言歸於好。不知受的什麼家庭教育,別人不願聽的話她硬是大聲喋喋不休。小女兒不到三十歲,獨身一人,在夏威夷買了房子,高爾夫球成天打個沒完。除了買衣服打高爾夫球,腦袋裏什麼也沒有。這麼說或許不禮貌,長相個個一塌糊塗。倒也不一定是丑,總之屬於看着叫人心情晦暗那種類型。」

「四個你都見了?」

「因為事關遺產繼承,全都正兒八經地領着老婆孩子前來探望。要是不常來報到,遺囑上寫的什麼就不曉得了嘛。來時趕上我在場,老頭子就特意把我介紹一番,說我是法律事務所里的,好讓子女們神經緊張,還告訴說眼下正修改遺囑。」

「病情怎樣?遺囑一定得那麼火急火燎的?」

「怎麼說呢——,詳細的我不知道。聽說是肝臟不好,像是切除了什麼的。心臟也怕不大正常,心律不齊。不過,以我的預感,此人至少還能再活20年,遺囑估計要改寫150遍左右。」

「有錢倒也夠折騰人的。」

「因人而異,」我說,「有錢過靜心日子的人也有,那些人可不怎麼到法律事務所來。」

我們在醫院附近簡單吃了幾次飯。離開醫院不能太久,所以吃飯也無非在麥當勞吃漢堡包或比薩餅之類。但總比醫院食堂里渾如死屍的烤魚好得多。起初她很沉默,很少開口。但在我半開玩笑地講過幾個趣聞之後,開始一點點放鬆下來。每當我長長地說完一攬,她便回報似地談幾句自己的事。她在東京一所女大讀書,學的是社會學專業,愛好是繪畫。參加了學校里的美術沙龍,較之油畫更喜歡線條畫和水彩畫。可能的話,想搞服裝設計什麼的。

「我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手術。」一次久美子邊用刀削蘋果邊興味索然地說,「十二指腸潰瘍也是很小一塊,不過是及早切除為好那個程度。問題是生來第一次住院,本人就像死到臨頭似的。所以我哪怕一天不露面都大發脾氣。媽一大發脾氣,爸就跟着大動肝火,我只好每天都來這兒一次。她屬完全護理,大凡需要的無不齊全,我來也沒什麼可干,況且眼下正忙着應付考試。」

但她對自己的家庭不願再多談下去。我問起什麼,她總是浮起模稜兩可的微笑,支吾過去。那時我在久美子家庭方面得到的知識,僅知她有個哥哥,父親是官員,以及她無論對父親還是對母親都抱有一種較之采情更近乎一種無所謂的心情。、我想像她大概是生活相當充裕的富家女兒。因為她衣着總是那麼整潔得體,母親(沒見過)住的又是單人病房。聽人說這家醫院的單人病房是要相當一筆費用和門路才住得進的。

我和久美子之間,一開始就好像有某種息息相通之處。那不是一見面就麻酥酥強烈感受到的那種衝動性的、強有力的東西,性質上要安穩平和得多。比方說吧,就像兩個微小的光點在無邊的黑暗中並排行進時雙方都不由自主漸漸向一起靠攏那樣的感覺。隨着同久美於見面次數的增多,去醫院便不再那麼難以忍受了。意識到這點,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感覺上較之碰到一個新朋友,更像是同夢繞魂索的老朋友不期而遇。

我時常心想,要是兩人不老是在醫院這種場所利用什麼間隙零敲碎打地說話,而是到別的地方慢慢單獨暢談一番該有多妙!一天,我鼓足勇氣試請久美子赴約。

「我們是不是需要換換空氣什麼的啊?」我說,「兩人逃離這裏,換個地方!哪裏都行,只要沒有病人沒有委託人就行。」

久美子略一沉吟:「水族館?」

那便是我們的初次約會。星期天早上久美子把母親的替換衣服送來醫院,在休息室和我會齊。那天風和日麗,久美子身穿式樣較為簡練的連衣裙,被一件淡藍色對襟毛衣。那時她就在打扮上有令人讚歎的表現。哪怕很平常的衣服,她只要稍加一點點創意,或在袖口的折挽、領口的翻卷上稍加改變就能馬上給人以煥然一新之感。對這類訣竅她很是得心應手。而且對自己的衣服極為珍視,充滿愛意。每次同久美子見面,我都達同她並肩行走邊欣賞她的衣着。襯衫一道褶也沒有,衣線總是那麼模子豎直,白色的總是白得剛買來一般,皮鞋一塵不染。看到她身上的衣服,我腦海里每每浮現出衣箱中角對角疊得整整齊齊的襯衫,毛衣以及套著膠袋掛在立櫃中的半身格和連衣裙(實際上婚後我也目睹了如此光景)。

那天我們在上野動物園的水族館度過了一個下午。難得一個好天氣,我覺得還是去動物園悠然漫步更為愜意,便在去上野的電車中略微暗示一下。但她似乎一開始就走下要去水族館。當然,既然她想去,我也並無異議。正趕上水族館有水母特別展,我們便逐個看起了從全世界搜集來的珍稀水母。小到指致大小的絨絨毛狀物,大到比1米傘徑還大的怪模樣,委實種類紛繁,均在水槽中飄搖起舞。雖是星期日,但水族並沒多少人,甚至稱得上空空蕩蕩。如此大好天氣,想必任何人都選擇在動物園看大象和長頸鹿,而不在水族館看哪家子水母。

對久美子找自是沒說,其實我頂頂討厭水母。小時候在家附近海里游泳被水母蜇過好幾回。一個人往海里游時還鑽進水母群當中一次,等注意到對周圍已全是水母。當時水母那滑溜溜涼股颶的感觸至今仍記得真真切切。我在水母漩渦的核心感到一陣劇烈的恐怖,像被拖進黑洞洞的深淵。不知為什麼,身體倒未被蜇。但倉惶中嗆了好幾口水。由此之故,如果可能,我很想跳過水母特時展去看金槍魚比目魚等普通魚們。

然而久美子卻好像給水母迷得如醉如痴。在每一個水槽前停住腳,探長脖子看個沒完沒了,時間都像志去了腦後。「暗,瞧這個!」她對我說,「世上居然有紅得這麼鮮亮的水母,游得多好看啊!這些『人』一輩子都在世界所有的海里這麼飄飄忽忽的——嗯?你不覺得這樣好極了?」

「是好極了。」我說。但在無可奈何陪她逐一逼視水母時間裏,我漸漸變得胸悶起來。不覺懶得開口,心神不定地反覆數點衣袋裏的硬幣,不時掏手帕抹一下嘴角,暗暗祈禱水母槽快快結束。不料水母卻一個接一個層出不窮。全世界的海里也的確有花樣繁多的水母。忍了半個小時,由於緊張的關係腦袋暈乎起來。最後靠扶手站着都覺困難,獨自走到近處椅子頹然坐下。久美子來我身旁擔心地問是不是心裏不舒服,我如實告訴她對不起這水母看着看着腦袋就眩暈起來。

久美子認真盯視一會我的眼睛。「真的,眼神恍恍惚惚。難以相信,看看水母人就成了這樣子!」久美子大為驚愕地說。不過總算拉起我的胳膊,把我從潮乎乎陰暗暗的水族館領到陽光下。

在公園坐了將近10分鐘,慢慢大口呼吸,意識開始一點點恢復正常。秋天的陽光很讓人舒坦地閃閃照着,干透了的銀杏樹葉在風中搖曳著低吟淺唱。良久,久美子問我要不要緊。

「怪人!那麼討厭水母,一開始直說不就成了,用不着非忍到心裏難受不可嘛。」

天高氣爽,微風輕拂,周圍往來度周日的人們全都顯得心曠神怡。一個身段苗條的漂亮女孩在確一隻長毛大狗,頭戴禮帽的老人看着盪鞦韆的孫女,幾對情侶和我們同樣坐在長椅上,有人在遠處練習薩克斯管音階。

「你怎麼那樣喜歡水母?」我問。

「是啊,光是覺得可愛吧,大概。」她說,「不過,剛才盯看水母時候,我忽然這麼想來着:我們如此目睹的光景,不過是世界極小極小一部分。我們習慣上認為這便是世界的世界,其實並不是的。真正的世界位於更深更暗的地方,大部分由水母這樣的生物佔領着,我們只是把這點給忘了。你不這樣想?地球表面三分之二是海,我們肉眼所看見的僅僅是海面這層表皮。而表皮下面到底有什麼,我們還基本不知道。」

之後我們散步很長時間。5點鐘,久美子說得去醫院,我把她送到醫院。「今天謝謝你了。」分別時她對我說。從她的微笑中,我享受到以前所沒有過的溫暖。這使我得知今天一天裏自己得以朝她靠近了一步。大約是托水母的福,我猜想。

那以後我同久美子約會了幾次。她母親平安出院,我的委託人遺囑騷動告一段落,再無須去醫院之後我們也每周六見一次。看電影,聽音樂,或一味散步。隨着見面次數的增多,我們越來越適應了對方的存在。和她一起我很快樂,身體哪怕偶一接觸胸口都怦怦直跳。周末臨近時甚至工作都做不踏實。作為她,也無疑對我懷有好感。要不然根本不會每周都見我。

但我不想把兩人的關係過快深入下去。因為她總給我一種好像對什麼感到迷惘的印象。我問起什麼,回答也有時慢一兩拍,出現極短暫的停頓。而在一瞬間的停頓中,我不能不察出其中有一種什麼「陰影」。

秋去冬來,新的一年開始了。我們繼續每周見面。我一句也沒問起那「一種什麼」,久美子也隻字未談。兩人見面,去哪裏轉,吃飯,無關痛癢地閑聊。

「嗯,你怕有個戀人或男朋友吧?」一天,我一咬牙問道。

久美子注視了一陣子我的臉,問道:「這話怎麼說?」

「總有那樣的感覺。」我說。兩人那時走在冬日寥無人影的新宿御苑。

「具體地說?」

「你好像想說什麼。要是能說的話,就對我說好了。」

我看出久美子臉上泛起輕微的漣漪。的確輕微,輕微得幾乎捕捉不到。她可能有點困惑。但結論一開始就很明確:「謝謝。不過沒有什麼要重新說的,總之。」

「你還沒有回答我最初的問話。」

「我有什麼男朋友或戀人什麼的?」

「m司」

久美子止住腳步,摘下手套,塞進風衣袋。然後抓住我沒戴手套的手。她的手又熱又軟。我輕輕回捏一下,她呼出的氣似乎更小、更白了。

「這就去你住處可以么?」

「當然可以。」我不無愕然,「去是一點問題也沒有,只是不是什麼可炫耀的地方。」

我當時住在阿佐谷。僅一個房間,附帶小廚房和廁所和公共電話亭大小的淋浴室。房間朝南,二樓,窗外是一家建築公司的建材堆放場,因此陽光充足。房間的確不怎麼起眼,好在有採光好這一項優點。我和久美子許久地並排坐在那片陽光下。

那天我是第一次擁抱久美子。但現在我仍認為,那天是她在期待我抱她,在某種意義上是她主動的。倒幣是具體說了什麼表示了什麼,只是當我把手搭在她身上的時候,我感覺得出她早就希望我這樣。身體軟綿綿的,沒有抵觸感。

對於久美子是第一次性體驗。事完后久美子好久好久沒有開口。我幾次試着搭話都不應答。她沖罷淋浴,穿上衣服,又在那片陽光中坐下。我不知說什麼好,便也挨她坐下,就那麼始終默默坐着。太陽移動,我們也隨之一點點移動。黃昏時分,久美子說該回家了,我送她回去。

「你是有什麼想說吧?」電車中我再次問。

久美子搖搖頭,低聲道:「可以了,那個。」

以後我再未重提。歸根結底久美子選擇由我抱她,縱然她內心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事,隨着時間的推移也會自然化解。

那以後我們仍每周約會一次。差不多都是她來我宿舍,在那裏親熱。相互擁抱愛撫時間裏,她開始一點一點談起自己。關於自己本身,關於這個經歷的種種事物,以及對那些事物的感受和想法。我因之得以逐步理解她眼睛捕捉到的世界姿影,並得以向她慢慢講述自己眼中世界的樣態。我深深愛上了久美子,久美子也說不願意離開我。等她大學畢業,我們就給了婚。

婚後,我們生活得很幸福,沒有發生任何可以算是問題的問題。儘管如此,有時我還是不能不感到久美子心裏像有一塊我不得進入的僅屬於她自己的園地。例如,本來兩人一直很正常或很起勁兒地說着話,久美子不知何故突然陷入沉默。就是說在沒有什麼特殊原因(至少我沒意識到有什麼使之如此的原因)的情況下交談陡然中斷。沉默本身固然時間不長,但之後她好半天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而且需經過一定時間後方能恢復過來。向她說什麼她也只是無可無不可他應付隻言片語,如「晤是啊」、『物確」、「就算是吧」等等。每當她那樣時我就問她「嗯怎麼了、』因我對她深感困惑,生怕自己哪句話刺傷她。恆久美子每每菀爾一笑,說一聲「沒什麼的」。過一些時候后,她又恢復如初。

記得第一次進入久美子體內的時候,我便有與此相似的奇妙的困惑感。久美子初次感覺到的應該只有疼痛。她覺得痛,身體始終硬邦邦的。但我感到困惑的緣由則不止於此。其中似有一種異常冷靜的東西。很能表達確切,但確有一種乖戾感。自己摟抱的身體會不會是同剛才並坐親切交談的女子不同的另外什麼人呢,會不會在自己沒注意的時候換成另外一個人的肉體呢——便是這麼一種奇怪的念頭征服着我。抱她的過程中我一直用手心在她背部撫摸。小巧而光滑的背。這一感觸使我忘乎所以。但同時又恍做覺得這背位於遠離自己的場所。似乎久美子儘管在我懷中,卻又在遙遠的地方正考慮別的什麼。我甚至覺得自己此刻摟抱着的,不過是臨時位於此處的權宜性肉體。或許由於這個原因,儘管我很衝動,但到射出仍費了相當一些時間。

不過,產生這種感覺僅限於第一次交合。從第二次開始,她的存在便開始給我以親切感了,肉體也開始做出敏感的反應。於是我明白過來,那時我之所以有乖戾感,大約是由於那對她是初次。

如此追溯記憶過程中,我不時伸手抓繩梯猛地一拉,確認是否脫扣。我一直懷有恐懼,怕繩梯萬一因為什麼脫扣。而一想到脫扣,我在黑暗中便極度惶惶然,心跳得幾乎自己都能聽到聲音。但在拉過幾次——大約二三十次后,我心裏漸漸踏實下來。繩梯牢牢控在樹上,不可能輕易脫開。

看錶,夜光針即將指向3:00。下午3時。頭上懸浮着半月形光板。井外地面應該灑滿夏日絢麗的陽光。我可以在腦海中推出光閃閃流淌的小溪,隨風搖顫顫的綠葉。就在這可謂彌天盈地的光的腳下,竟存在如此種類的黑暗。只消順繩梯往下移動一點點即可,即可置身於如此濃重的黑暗中。

我再次拉一下繩梯,繩梯仍固定未動。我頭靠井壁閉起眼睛。俄頃,困意猶緩緩上漲的潮水朝我漫來。7關於妊娠的回想與對話有關痛苦的實驗

一覺醒來,半月形井口已變成夜幕降臨時分的黛藍。時針指在730。晚間7時30分。這麼說,我在此睡了4小時30分。

井底空氣涼颼颼的。剛下來時,也許興奮的關係,沒顧上什麼溫度。而現在則明顯感到四下冷氣襲人。我用手心搓著裸露的雙臂,心想背囊里若塞進一件可系在T恤外面的衣服就好了。竟全然忘記了井底與地面的溫差。

此刻,濃重的黑暗包攏了我。怎麼凝眸也什麼都看不見,連自己的手腳在哪都搞不清。我把手貼於井壁,摸索著抓到繩梯,拉了拉。繩梯仍好端端固定在地面。黑暗中我動一動手,都好像黑暗也微微隨之搖顫。單單是眼睛的錯覺也未可知。

無法以自己的眼睛看見自己應該位於此處的身體很有些不可思議。在黑暗中如此靜止不動,自己存在於此的事實難免漸漸變得難以令人認同。所以我時不時乾咳一聲,或用手心摸下自己的臉。這樣,我的耳朵便得以確認自己聲音的存在,我的手便得以確認自己面孔的存在,我的面孔便也得以確認自己手的存在。

但無論怎麼努力,自己的軀體都猶如水中流沙一點點失去密度和重量。好比我內部正在舉行激烈的拔河比賽,我的意識正將我的肉體步步拉入其自身地界。是黑暗將原來的平衡弄得亂七八糟。我不由想道,所謂肉體云云,歸根結底不過是為意識而將染色體這種符號適當重新編排而成的一時性空殼而已。一旦這符號被再次重新編排,這回我便可能進入與上次截然不同的肉體。加納克里他曾說她是「意識娼婦」。現在我可以順利接受這一說法了。我們甚至能夠以意識交情而在現實中射精。的確,黑暗中所有怪事都將成為可能。

我晃晃頭,力圖把自己的意識重新收回到自己的肉體。

我在黑暗中齊刷刷合攏十指。拇指對拇指,食指對食指。我以右手五指確認左手五指的存在,復以左手五指確認右手五指的存在,然後緩緩做深呼吸。別再想意識了,想更現實些的好了,想肉體所屬的現實世界好了!我是為此而下到這裏來的,為了思考現實。我覺得思考現實最好儘可能遠離現實,譬如下到井底這類場所。「該下之時,找到最深的井下到井底,」本田先生說。我依然背靠井壁,徐徐吸了口帶有霉味兒的空氣。

我們沒舉行婚禮,兩人經濟上不具有那種實力,又不願意家人幫忙。較之形式上的東西,我們首先是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開始兩人單獨的生活。星期天早上去區政府周日辦事窗口,按鈴叫醒仍在睡夢裏的值班幹部,遞交了結婚申請。之後走進平時不大敢進的一家高級法國餐館,要瓶葡萄酒,吃了一道全套西餐,權作婚禮。對我們來說此即足矣。

結婚時兩人幾乎沒有存款(去世的母親倒是給留下一點錢,我決定不動用以備不時之需),也沒有像樣的傢具,就連前景也不夠明朗。我不具備律師資格,在法律事務所幹下去前途沒什麼保證;她上班的地方是家名都無人知曉的小出版社。若久美子願意,大學畢業時憑她父親的門路不愁找不到理想些的工作。而她不喜歡那樣,工作是靠自己力量找的。但我們並無不滿,兩人只要能活下去就別無他求了。

話又說回來,兩個人一切從零構築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我具有獨生子常有的孤獨疾,真要幹什麼的時候喜歡自己單幹。較之向別人-一說明以取得理解,還不如獨自悶頭做來得痛快,即使費時費事。而久美子呢,自從姐姐去世便對家人關閉了心扉,也是差不多單槍匹馬生活過來的。天大的事也不找家裏任何人商量。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兩人可謂物以類聚。

儘管如此,我和久美子還是為「我們的家」這個新天地而相互將身心同化起來。反覆訓練兩人一道思考什麼感受什麼。盡量將各自身上發生的種種事情作為「兩人的東西」予以接受和共有。自然,有時順利有時不順利。但我們莫如說將那些摸索過程中的差錯視為新鮮事物而感到津津有味。其間縱使出現暴風驟雨,也能在兩人擁抱當中忘個精光。

婚後第三年久美子懷孕了。因一直小心翼翼注意避孕,所以對我們——至少對我——簡直是晴天霹靂。大概是哪裏疏忽了。想固然想不出,但此外別無解釋。問題是無論如何我們不具有養育孩子的經濟能力。久美子剛剛適應出版社工作,可能的話打算長期幹下去。畢竟出版社很小,沒有所謂產假那麼堂皇的制度。若有人想生孩子,只有辭職了事。那樣一來,一大段時間裏必須靠我一人的工資養家湖口,而這在實際上幾乎是不可能的。

「懊,這次怕是只有人工流產了吧?」去醫院問過檢查結果后,久美子有氣無力地對我說。

我也覺得此外恐無法可想,無論從哪個角度這都是最穩妥的結論。我們還年輕,完全沒有生兒育女的準備。我也罷久美子也罷都需要自己的時間。首先要打好兩人的生活基礎,這是當務之急。生孩子機會以後多的是。

說心裏話,我並不希望久美子做流產手術。大學二年級時我曾使一個女孩妊娠過一次。對方是在打工那裏認識的比我小一歲的女孩。性格好,說話也合得來。不用說,我們互相懷有好感,但一來算不得戀人關係,二來將來如何也無從談起。只是兩人都很寂寞,不期然地需求別人的擁抱。

懷孕的原因很清楚。同她睡時我次次使用避孕套,但那天不巧忘了準備。就是說沒有備用品了。我這麼一說,女孩遲疑了兩三秒,說:「晤,是么,今天不怕的,或許。」然而一發即中,她懷孕了。

自己是沒有使誰「懷孕」的實感,但怎麼考慮都只有人工流產一條路。手術費我設法籌措了,一起跟去醫院。兩人乘上電車,前往她熟人介紹的干葉縣一個小鎮上的醫院。在名都沒聽說過的那個站下的車,沿徐緩的坡路走去。一眼望去,到處櫛比鱗茨擠滿商品住宅樓,是近幾年為在東京買不起住房的較年輕工薪階層開發的大規模新興住宅群。車站本身也嶄新港新,站前尚剩」有幾片農田。走出收票口,眼前一流大得見所未見的水塘,街道上觸目皆是不動產廣告。

醫院候診室果然全是抱着大肚子的孕婦。大半是結婚四五年好歹以分期付款方式在這郊區買得一個小套間,在裏面安頓下來準備生孩子的婦女。平日大白天在這種地方轉來轉去的年輕男人大約只找一個,更何況是婦產科候診室。孕婦們無不饒有興味一閃一閃打量我,很難說是友好的視線。因為在任何人眼裏我的年齡都不會大於二年級大學生,明顯是誤使女友懷孕而陪着前來做流產手術的。

手術結束后,我同女孩一起返回東京。時候尚未黃昏,開往東京的電車空蕩蕩沒幾個人。車中我向她道歉,說是自己不慎使她受此委屈。

「沒關係的,別那麼放在心上。」她說,「至少你這麼一起跟來醫院,錢你也出了。」

那以後,我和她雙方都不約而同地沒再見面。所以不曉得她後來怎麼樣了,在哪裏幹什麼。只是手術后相當長的時間裏,在不再見她之後我也仍一直感到心神不寧。一回想當時,腦海便浮現出擠滿醫院候診室的臉上充滿自信的年輕孕婦,屢屢後悔不該使她懷孕。

電車中她為了安慰我——為了安慰我——詳細地告訴我那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手術。「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時間不長,又不怎麼疼。只是脫去衣服,躺在那兒不動就行了。說不好意思也是不好意思,幸好醫生是好人,護士也都客氣。倒是告誡我以後可一定小心避孕來着。別放在心上!再說我也有責任。不是我說不怕的么,是不?所以嘛,打起精神來!」

然而在坐電車去千葉縣那個小鎮又坐電車返回時間裏,在某種意義上我變成了另一個人。把她送到家門口,回自己住處一個人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望着望着,我豁然明白了我的變化——我認識到,位於這裏的我是「新的我」,而再不會重返原來的場所。位於此處的我已不再純潔了。那既不是道德意義上的負罪感,也不屬於自責之念。我明白自己是在什麼地方犯了錯誤,卻又無意因此責咎自己。那是超越自責與否的「物理性」事實,我必須冷靜而理智地與之面對。

得知久美子妊娠時,我腦海中首先浮上來的便是擠滿婦產科醫院候診室的年輕孕婦形象。那裏蕩漾著一股獨特的氣味兒。到底是何氣味兒,我則不得而知。或者並非具體的什麼氣味兒,而僅僅是氣味兒似的什麼也有可能。護士叫到名時,那女孩從硬邦邦的塑料面椅子上慢慢立起,徑直朝門口走去。起身前她瞥了我一眼,嘴角沁出想說而又中途作罷那樣一絲淺淺的微笑。

我對久美子論,生小孩是不現實的這點自己當然知道,但難道就沒有免作手術的辦法么?

「這個我們不知說過多少次了,眼下就生小孩兒,我的工作也就干到頭了。為了養活我和孩子,你勢必到別的什麼地方找工資更高的工作才行。而那樣一來,什麼生活上的寬裕等等可就完全破滅了,想乾的事也統統幹不成了。就算我們往下要做什麼,成功的可能性也被現實擠壓得微乎其微——這樣難道你也無所謂?」

「我覺得好像無所謂。」我回答。

「當真?」

「只要想干,工作我想總還是找得到的。例如舅舅就缺人幫忙,要開新店,但因物色不到可靠的人還沒開成。那裏工資估計比眼下高得多。同法律工作倒沒了關係,可說到底,現在也並不是想幹才乾的嘛。」

「你經營餐館?」

「也沒什麼幹不了的吧!再說實在不行,還多少有母親留下的存款,總不至於餓死。」

久美子默然良久,眼角聚起細細的皺紋沉思。我喜歡她這般表情。「你莫不是想要孩子?」

「說不清楚,」我說,「你懷孕這點我清楚,但沒有自己可能當父親的實感。實際有了孩子後生活上將有怎樣的變化我也不清楚。你中意現在這份工作,從你手中奪走工作我也認為似乎不對。有時覺得我們恐怕更需要眼下這樣兩口人的生活,同時又有時覺得有了孩子可以使我們的天地變得更廣闊。至於哪個對哪個不對我不清楚,只是單純在心情上不希望你做流產手術。所以我什麼都不能保證。既沒有堅定不移的信心,也沒有一鳴驚人的妙計,只是心裏那麼覺得罷了。」

久美子想了一會兒,不時用手心摸下自己的肚子。「哎,怎麼會懷孕呢?你可有什麼預感?」

我搖頭道:「在避孕上我始終很注意,就怕出事後這個那個煩惱個沒完。所以我沒有過預感,想不出為什麼會這樣。」

「沒以為我跟別人亂來?沒想過那樣的可能性?」

「沒有。」

「為什麼?」

「很難說我這人直感怎麼好,不過這點事還是知道的。」

久美子和我那時坐在廚房餐桌旁喝葡萄酒。夜深了,萬籟俱寂。久美子眯細眼睛,望着杯中約剩一口的紅葡萄酒。平時她幾乎不喝酒,但睡不着時往往喝上一杯,只一杯便能保證人睡。我也陪着喝。沒有葡萄酒杯那麼乖巧的玩藝兒,用附近小酒店送的小啤酒杯來代替。

「和誰睏覺來着?」我墓地警覺起來,試探道。

久美子笑着搖幾下頭:「何至於。怎麼會做那種事呢?我只是純粹作為可能性問題提一下罷了。」隨後,她神情嚴肅起來,臂肘拄在桌面上:「不過,說老實話,有時候我有很多事情搞不清楚——什麼是真的什麼不是真的?什麼是實際發生的什麼不是實際發生的?……有時候。」

「那麼,現在是那有時候噗?」

「……算是吧。你沒有這樣的時候?」

我思索一下,說:「一下子想不出很具體的。」

「怎麼說呢,我認為是現實的同真正的現實之間存在着誤差。有時我覺得自己身上什麼地方似乎潛伏着一點什麼,就好像一個小偷溜進家來直接躲在了壁櫥里,而又時不時跑出來擾亂我本身的各種順序和思路什麼的,如同磁場弄得儀器失靈。」

「一點什麼?小偷?」我問,旋即笑道:「你說的太籠統了啊!」

「是籠統了,實際上。」久美子說着,喝乾杯里剩的葡萄酒。

我注視一會久美子的臉。「那,你莫不是認為自己這次懷孕同那一點什麼之間有連帶關係?」

久美子搖搖頭,說:「不是說有沒有關係,而是說我有時候搞不清事物的順序。我想說的只是這一點。」

久美子話語中開始漸漸挾帶焦躁。時針已過1點。是收場時候了。我伸出手,隔桌握住她的手。

「我說,這件事讓我拿主意可好?」久美子對我說,「當然這是兩人間的重大問題,我也完全知道。但這次還是希望讓我來決定。我沒有辦法明確表達自己所想的和感覺到的,我也覺得很抱歉的…-」

「總的說來是你有決定權,我尊重你這項權利。」

「大概下個月內就必須正式決定怎麼辦了,我想。這段時間兩人一直在談論這個,你的心情我大體理解了,所以往下讓我來考慮,暫時就別再提這個了。」

久美子做流產手術時我在北海道。原本我這樣當下手的很少被派去出差,但當時人手奇缺,便安排我去。由我把文件裝進公文包帶去,簡單交待一下,再把對方文件帶回。文件至關重要,不能郵寄或託付他人。札幌至東京的班機甚是緊張,只好在札幌的商務旅店住一晚。久美子便在此時間裏一個人去醫院做了流產手術。夜間10點多給我住的旅店打來電話,告訴我下午做了手術。

「先斬後奏,是我不對。不過一來安排得較為突然,二來我想你不在時由我獨自決定處理或許雙方都好受些。」

「不必介意,」我說,「既然你認為那樣合適,那就是合適。」

「還有話想說,現在說不出來。我想我是有話必須向你說的……」

「等回東京慢慢說吧。」

放下電話,我穿上大衣走出旅店房間,在札幌街頭信步踱去。時值3月初,路旁高高堆著積雪。寒氣隨人肌膚,行人呼出的氣白白地泛起轉而消失。人們裹着厚墩墩的大衣,戴着手套,圍巾一直纏到嘴巴,十分小心地在冰凍的路面上行走。輪胎帶有防滑鏈的計程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往來駛過。當身上冷得受不住時,我走進閃入眼帘的一家酒吧,干喝了幾杯威士忌,爾後繼續上街行走。

走了相當一些時間。時而有雪花飄零,小小的輕輕的,彷彿如煙的記憶。我走進的第二家酒吧位於地下,裏邊比門口印象寬敞得多。酒櫃旁邊有個不大的舞台,一個戴眼鏡的瘦男人在台上彈著結他唱歌。那歌手翹著二郎腿坐在塑料椅上,腳下放着結他盒。

我在櫃枱前坐下,邊喝酒邊半聽不聽地聽他唱歌。間歇時歌手介紹說這些歌曲均由他自己作詞作曲。他二十五六歲,一張平庸的臉上架著茶色塑料邊眼鏡。藍牛仔褲,系帶長筒皮靴,法蘭絨花格便衫,社援露在褲外。很難說是什麼歌,若在過去,大約近似所謂「日本土造西餐叉」。單調的和音,單一的旋律,不成不淡的歌詞,不是我喜歡聽的那類。

若是平時,我怕不至於聽這樣的歌,喝罷一杯便付款轉身離去。但這天夜晚我簡直冷徹骨髓,在徹底暖和過來之前,無論如何我不想出門。我喝乾一杯純威士忌,馬上又要一杯。好半天我都沒脫大衣,也沒解圍脖。侍者問我是否要下酒物,我點了乳酪,吃了一小片。我想思考點什麼,但頭腦運轉不靈,就連應思考什麼都把握不住。身體彷彿成了一座四壁蕭然的空屋,音樂在裏邊發出空洞洞乾巴巴的回聲。

男子唱罷數曲,顧客劈里啪啦地拍手。拍得既不怎麼熱情,又不儘是應付。酒吧里不是很擠,顧客我想一共也就是匕人吧。那歌手從椅子立起致意,說了一句類似玩笑的話,幾個客人笑了。我叫來侍者要了第三林威士忌。然後解下圍脖,脫掉大衣。

「我的歌今晚到此結束。」歌手說。停頓一下后,轉身環視一圈道:「不過,諸位裏邊可能有哪位認為我的歌枯燥無味。下面我就為這樣的客人表演個小節目助興。平日我是不搞的,今天算是特別表演。所以,今天得以在此觀看的諸位可說是大有眼福。」

歌手將結他輕輕放在腳邊,從結他盒裏拿出一支蠟燭,蠟燭很白很粗。他用火柴點燃,往碟上滴幾滴燭液立定。隨後以嚴然希臘哲學家架勢擎起碟子。「把燈光調暗些好么?」他說。於是酒吧一個人把房間照明調暗。「最好再暗一點兒。」於是房間變得更暗,可以真切看到他擎起的燭火。我一邊把威士忌杯攏在手心取暖,一邊望着他手裏的蠟燭。

「諸位知道,人生途中我們將體驗多種多樣的痛苦,」男子以沉靜而宏亮的聲音道,「有肉體痛苦,有心靈痛苦。以前我也經受了各種形式的痛苦,想必諸位也不例外。然而痛苦的實際滋味在大多情況下是極難用語言告訴別人的。有人說人只知曉自身的痛苦。難道果真如此嗎?我不這樣認為。舉例來說,假如眼前出現某人深感痛苦的情狀,我們也是可以感同身受的。這就是共感力,明白吧?」他止住話,再次轉身環視一圈。「人之所以歌唱,就是因為想擁有共感力,想脫離自身狹窄的硬殼,而同更多的人擁有痛苦和歡樂。但事情當然不那麼簡單。所以我想在此做一個實驗請諸位體會簡單的物理共感。」

究竟要發生什麼吧?眾人屏息注視舞台。沉默當中,那男子像引而不發或像集中精神力似地一動不動凝視虛空。繼之,將手心默默放在蠟燭火苗上,並一點又一點地向火苗逼近。一個客人發出既非呻吟又非嘆息的聲音。須臾,可以看到火苗在燒灼他的手心,甚至聽得見「滋滋滋」聲音。女客發出低促的驚叫。其他顧客僵挺挺看着這光景。那男子急劇扭歪了臉,耐受着痛苦。這到底算什麼呢?!我心想,何必干這種毫無意義可言的愚蠢勾當呢?我感到口中沙沙拉拉乾渴得不行。持續五六秒后,他將手慢慢從火苗移開,把立有蠟燭的碟子放在地板上。之後將右手心和左手心貼也似地合在一起。

「諸位看到了,火燒人體是不折不扣的痛苦。」男子說,聲音同剛才毫無二致,沉靜、清冽而有張力。臉上完全沒有了痛苦痕迹,甚至浮起隱約的微笑。「而諸位感同身受地體驗到了相應的痛苦。這就是共感力。」

他緩緩鬆開合在一起的雙手,從中取出一塊薄些的紅手帕,抖給大家看,然後大大張開雙手對着顧客席。手心全然不見火灼痕迹。一瞬的沉默。旋即人們吁口長氣似地熱情鼓掌。燈光復明,人們從緊張中解放出來,開始卿卿喳喳交頭接耳。歌手什麼事也沒發生似地將結他收入盒中,走下舞台消失到什麼地方了。

付款時我問酒吧一個女孩,問那歌手是不是常在這裏唱歌,除了唱歌是否不時表演那把戲。

「不大清楚。」女孩回答,「據我知道的,那人在這裏唱歌今天是頭一回,名字都第一次聽說。至於唱歌外還表演什麼絕招奇術,根本就沒聽說過。不過真是厲害!里達到底有什麼名堂呢?有那兩下子,上電視怕都不成問題。」

「是啊,活像真在燒似的。」我說。

走回旅店,我倒在床上,睡意像正等我一樣湧來。即將睡過去的剎那間我想起久美子。但覺得久美子離我很遠很遠,而我又什麼都思索不成。墓地,燒手心男子浮上腦際。活像真在燒似的,我想。隨即墮入夢鄉。8慾望之根208房間、破壁而過

天亮前在井底做了個夢。卻又不是夢。只是偶然以夢的形式出現的什麼。

我一個人往那裏行走。寬敞的大廳中央放一台大屏幕電視。熒屏推出綿谷升的臉,其講演剛剛開始。駝絨西裝,條紋襯衣,藏青色領帶,雙手在桌面合攏——綿谷升正面對攝像機就什麼煤蝶不休。身後掛一巨幅地圖。大廳人數100有餘,無不泥塑木雕神情肅然傾聽他的講話。嚴然他即將發佈希么足以左右人們命運的重大事項。

我也駐足往電視看去。綿谷升面對數百萬未得入其眼帘的民眾以指揮若定且異常誠摯的語調振振有詞。直接同他見面時感覺到的那種令人深惡痛絕的什麼早已遁往縱深處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講演方式具有獨特的說服力。他通過片刻的間歇、聲調的抑揚和表情的變化而使其話語產生一種神奇的現實性——大約是現實性。看來,綿谷升正作為演說家日新月異地向前推進。我不情願承認,卻又不得不面對這一事實。

「知道么,大凡事物既是複雜的,同時又是極其簡單的,這就是支配這個世界的基本規律。」他說,「不能忘記這點。縱使看上去複雜的事物——當然實際上也是複雜的——其動機也是十分單純的。它在追來什麼,僅此而已。動機乃是慾望之根。關鍵就是要摸出這條根,就是要掘開現實這層複雜的地面,鍥而不捨地深挖下去,直到挖出這條根的最長根須為止。這樣一來,」他指著身後地圖繼續道,「一切就馬上昭然若揭,這便是世界的實相。蠢人則永遠無法從這表面的複雜性中掙脫出來,於是他們在全然把握不住世界真相的情況下徘徊在黑暗之中,沒等摸到出口便走到人生盡頭,恰如在茂密的森林中或在深深的井底下一籌莫展。所以一籌莫展,是因為他們不懂得事物的法則。他們腦袋裏裝的僅僅是垃圾或石碴。他們渾渾噩噩,甚至何前何后何上何下何南何北都懵懵懂懂,因而不可能走出黑暗。」

說到這裏,綿谷升停頓一下,讓自己的話語慢慢滲入聽眾的意識,爾後再度開口:

「讓我們忘掉這些人吧!一籌莫展的人,就讓其一籌莫展好了。我們有我們首先要做的事情。」

聽着聽着,我心中漸漸湧起一股怒氣,直氣得透不過氣。他擺出一副面對全世界講話的假象,其實只針對我一個人。毫無疑問,這裏邊有着極為陰暗和扭曲的動機,但所有人都渾然不覺。惟其如此,綿谷升才得以利用電視這一強大系統向我一個人傳遞暗號艙的口信。我在衣袋中緊緊握起拳頭,但我無處發泄自己的憤怒。而這裏任何人都不可能與我分擔自己心中憤怒這一事實,又給我帶來深重的孤立感。

我穿過滿滿擠著惟恐聽漏一字綿谷升講演的男男女女的大廳,沿着通往客房的走廊大步前行。那裏站着上次那個沒有面孔的人。待我走近,他以沒有面孔的面孔看着我,不聲不響擋住去路。

「現在不是時候,你不能在這裏。」

但綿谷升帶給我的重創般的疼痛正一陣緊似一陣。我伸手將他推開,他像影子一樣搖搖晃晃閃在一旁。

「我是為了你好。」無面人從身後說道。他發出的一字一字如鋒利的玻璃片猛刺我的後背:「再往前走,你可就別想回來了!那也不怕嗎?」

然而我仍兀自快步前進。我已無所畏懼。我必須掌握情況,不能永遠一籌莫展下去!

我在這似曾相識的走廊里走着。原以為無面人會從後面追來阻攔,但走一會回頭看去卻一個人也不見。拐來拐去的走廊里排列著一模一樣的門。雖每扇門標有房號,但我已記不起剛才跟人進來的房間是多少號了。本來記得好好的,卻怎麼也想不起,又不可能每扇門都打開一遍。

於是我在走廊里盲目走來走去。稍頃同負責房間服務的男侍走個碰頭。男侍擎著一個托盤,盤上放着未開封的CuttySark酒瓶、冰筒和兩個玻璃杯。讓過他后,我悄悄尾隨其後。擦得送亮的銀色托盤在天花燈光下不時燦然一閃。男侍一次也未回頭。他收緊下巴,邁著正步朝某處徑自前行。他時而吹一聲口哨,吹的是《賊喜鵲》序曲,開頭鼓點連擊那部分。口哨水平甚是了得。

走廊雖長,尾隨時間裏卻誰也沒碰見。不久,男侍在一房間前站定,輕敲三下J人數秒鐘后,有人從裏面將門打開,手擎托盤的男侍進入門去。我躲在那裏一個大大的中國式花瓶後面,緊貼牆,等待男侍從裏邊出來。房間號是208,對,是208,怎麼偏一直想不起來呢!

男侍久久都不出來。我覷了眼表。殊不知錶針早已不動。我端詳花瓶每一枝花,噴了嗅花香。花簡直像剛從庭園裏折來,枝枝都那麼新鮮,色香俱全。它們大概尚未意識到自己已被從根部切斷。花瓣厚墩墩的紅玫瑰芯里鑽有一隻小小的飛蟲。

約五分鐘后,男侍終於空手從房間退出。他仍同來時一樣收斂下顛,沿原路走回。待他在拐角消失后,我站在那門前,屏息斂氣傾聽裏面有何動靜。但什麼動靜也沒有,一片沉寂。我當即果斷敲門,像男侍那樣輕敲三下。無迴音。稍候片時,略重些復敲三下。仍無反應。

我悄悄擰動球形拉手。隨着拉手旋轉,門無聲地朝內側打開。裏面漆黑一團,唯獨厚厚的窗帘縫隙有一線光瀉進。凝目細看,隱約辨出窗、茶几和沙發的輪廓。一點不錯,正是上次同加納克里他交滴的房間。套間,一分為二,迎門是客廳,裏邊是卧室。客廳茶几上放着的CuttySark酒瓶和冰塊也可模糊認出。開門時銀色的不鏽鋼托盤在走廊燈光下如鋒利的刀刃凜然一閃。我步入黑暗,後手輕輕帶門。室內空氣溫暖,蕩漾著濃郁的花香。我大氣不敢出地四下打量。左手一直握住球形拉手,以便可隨時開門。房間里應該有人,所以才會通過房間服務要來威士忌、冰塊和酒杯,並開門讓男侍進來。

「別開燈。」一個女子語聲告訴我。語聲來自裏面房間。我立即聽出是誰。是幾次打來奇妙電話的那個謎一樣的女郎。我鬆開門拉手,躡手躡腳往語聲方向緩緩移步。裏面房間比前面的更黑。我站在兩房之間的隔板處,往黑暗中定睛細看。

有急急舅舅的床單聲傳來,黑暗中依稀有黑影晃動。

「就那麼黑著。」女郎道。

「放心,不開燈就是。」我說。

我的手緊緊抓着隔板。

「你一個人來這裏的?」女郎以疲憊的聲音問。

「是的。」我說,「料想來這兒可以見到你,或者不是你而是加納克里他。我必須了解久美子下落。知道么?一切都是從你那個電話開始的。你打來莫名其妙的電話,從此就像打開魔術盒似的,怪事一個個接連不斷,後來久美子也無影無蹤了。所以我一個人來這裏。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但你有一把什麼鑰匙。對吧?」

「加納克里他?」女郎聲音甚為謹慎,「沒聽過這個名字。那人也在這裏廣

吸口氣,仍有濃郁的花香。空氣滯重、渾濁。想必房間放有花瓶,那些花在黑暗的地方呼吸並扭動身體。在這混雜着強烈花香的黑暗中,我開始失去自己的肉體,恍惚成了一條小蟲。我是蟲,正往肥碩的花瓣里爬。粘粘的花蜜、花粉和柔柔的絨芯等着我。它們需要我的入侵和媒介。

「跟你說,首先我想知道你是誰。你說我知道你,但我怎麼也想不起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我到底是誰呢?」女郎鸚鵡學舌。不過口氣沒有諷刺意味。「想喝酒,做兩個加冰威士忌好么?你也唱的吧?」

我折回客廳打開未啟封的威士忌,往杯里放冰塊,做了兩個加冰威士忌。由於黑暗,這點事竟費了不少時間。我拿着酒杯返回卧室。女g卜H我放在床頭柜上,並讓我坐在靠近床腳的椅子上O

我按她吩咐,把酒杯一個放在床頭櫃,另一個自己拿着坐在稍離開點的布面扶手椅上。眼睛似較剛才多少習慣黑暗了。黑暗中我看到她慢慢地動,像是從床上欠起身子。聽得冰塊喳喳作響,知她在喝酒。我也喝了口自己這份威士忌。

這時間裏女郎一聲未響。而沉默時間一長,花的香氣彷彿愈發濃郁起來。

女郎開口了:「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誰?」

「我是為此來這裏的。」不料黑暗中聲音竟帶有一種令人不快的迴響。

「你是為了解我的名字才來這裏的?」

我清了清嗓子代替回答。清嗓子聲聽起來也有點莫名其妙。

女郎搖幾下杯里的冰塊。「你想了解我的名字,遺憾的是我不能告訴你。我清楚地了解你,你也對我一清二楚。但我不了解自己。」

我在黑暗中搖頭道:「你說的我很費解。猜謎我早已猜夠了,我需要的是具體線索,需要可觸可摸的事實,需要代替撬很撬開門扇的事實。」

女郎發自肺腑似地深深嘆口氣,『「岡田先生,找出我的名字來。不不,用不着特意找,你完全知道我的名字,只消想起來就是。只要你能找出我的名字,我就可離開這裏。那一來,我就可以幫你找到太太,找到岡田久美子。你如想找太太,就請想法找出我的名字。這就是你的行根。你沒有時間左顧右盼。你遲一天找出我的名字,岡田久美子就又遠離你一步。」

我把酒杯放在地板上。「告訴我,這裏究竟是哪裏?你什麼時候開始在這裏的?你在這裏搞什麼名堂?」

「你這是離開這裏吧,」女郎彷彿恍然大悟,「萬一那個男的發現你,事情可就麻煩了。那個男的比你想的可怕得多。很可能真要你的命,他完全乾得出來。」

「那男的究竟是什麼人?」

女郎不答。我也不知道往下說什麼好。方向感好像徹底喪失。房間一片寂靜。沉默深不可測,且粘糊糊令人窒息。我的頭開始發脹,恐是花粉關係。空氣混雜的微小花粉鑽進我的腦袋,使我的神經偏離正軌。

「哎,岡田亨先生,」女郎道。其語聲開始帶有另一種韻味。不知什麼緣故,聲音忽然間發生質變,同料糊糊的空氣完全渾為一體。「我問你,可想什麼時候再抱抱我?可想進到我裏邊去?可想舔遍我的全身?跟你說,你對我怎麼樣都成,我也什麼都能為你做。包括你太太岡田久美子不肯做的都能做給你,任憑什麼都行,可以讓你舒服得忘不掉。要是你……」

敲門聲陡然響起。聲音很實,像往什麼硬物上敲釘子,黑暗中發出不吉祥的回聲。

女郎黑暗中伸過手,拉起我的胳膊。「這邊來,快!」聲音很低。此刻她語聲恢復了正常。敲門聲再度傳來,以相同力度連敲兩下。我想起來了:自己沒把門鎖按上。

「快快,你必須離開這裏,方法只有從這裏出去。」女郎說。

我由她領着摸黑前進。身後傳來球形門拉手緩緩旋轉的聲音,聲音無端地使我脊背掠過一道寒氣。我幾乎與走廊光線倏地射進房間同時滑進牆壁。牆壁猶巨大哈哩冷冷的稠稠的。我須緊閉嘴巴以防它進入口中。我暗暗稱奇,自己竟破壁而過。我是為了從某處移往某處破壁而過的。但對破壁而過的我來說,破壁而過彷彿極為順理成章的行為。

我感到女郎舌頭深入自己口中。舌頭熱乎乎軟綿綿的,在我口中舔來舔去,同我的舌頭攪在一起。令人窒息的花瓣香撩撫我的肺葉。胯間懶懶地漲起射精欲,但我緊緊閉目克制自己。稍頃,右臉頰一陣劇烈地發熱。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觸,不伴隨苦痛,只覺得熱在彼處。甚至熱來自外部還是從我自身內部湧起我都渾然不覺。但一切很快過去了——舌頭也好花瓣香也好射精欲也好臉頰熱也好。我穿過了牆。睜開眼睛時,我在牆的這邊——深深的井底。9井與星繩梯是怎樣消失的

清晨5點多鐘,天空雖已透亮,但頭上仍可見到幾顆殘星。間宮中尉說的不錯,從井底白天也能見到星星。被整齊切成半月形的一小片天宇,嵌著宛如珍稀礦石標本般淺靨動人的星星。

小學五六年級時,一次跟幾個同學登山野營,目睹過滿天數不勝數的繁星,直覺得天空好像不堪重複,眼看就要裂開塌落下來。那以前沒見過那般絢麗的星空,以後也沒見過。大家睡着后,我仍難以入睡,爬出帳篷,仰面躺下,靜靜觀看美麗的星空。時而有流星曳著銀線掠過。但望着望着,我漸漸害怕起來。星斗數量過於繁多,夜空過於寥廓過於深邃。它們作為居高臨下的異物籠罩、圍攏着我,使我感到不安。以前我以為自己站立的這個地面是永無盡頭和牢不可破的。不,壓根兒就沒這樣特意想過,也沒必要想。但實際上地球僅僅是懸浮於宇宙一隅的一塊石頭,以整個宇宙觀之,無非一方稍縱即逝的踏腳板而已。只消一點點力的變化,一瞬間光的閃耀,這個星球明天就將裹着我們被一忽兒吹得了無蹤影。在這漂亮得令人屏息的星空底下,我深感自己的渺小,險些眩暈過去。

而在井底仰望黎明星辰,較之在山頂仰視滿天星斗,則屬於另一種特殊體驗。我覺得自己這一自我意識通過這方被拘圍的窗口而被一條特製繩索同那些星星緊緊維繫在一起。於是我對那些星星產生強烈的親切感。這些星星恐怕僅僅閃爍在置身井底的我一個人眼中。我將它們作為特別存在接納下來,它們則賦我以力量和溫暖。

時間不停流移,天空瀰漫夏日更明亮的晨光,那些星星隨之一個接一個從我的視野中消失。那般幽靜的星星忽然不見了。我定定守視星們消逝的過程。然而夏日的晨光並未將所有的星星從天空抹去,幾顆光芒強勁的星仍留在那裏。即使太陽升得再高,它們也不屈不撓地堅守不動。對此我很是欣慰。除去不時過往的提雲,星星便是我從這裏看見的唯一物象。

睡着時出了汗,汗開始一點點變涼。我打了好幾個寒戰。汗使我想起賓館那個黑洞洞的房間,和房間里那個電話女郎。滯重而隱微的花香仍殘留在鼻腔里。綿谷升仍在電視屏幕上慷慨陳詞。這些感覺的記憶全然沒有隨時間的過去而漸趨依稀。因為那不是夢,記憶這樣告訴我。

醒來后仍覺右臉頰有發熱感。現在又摻進了輕度的痛感,被粗砂紙打磨后那樣的痛。我用手心從變長的鬍鬚上按了按那個部位,熱感和痛感怎麼也不撤離。而在這沒有鏡子什麼也沒有的漆黑井底,臉頰發生了什麼又沒有辦法確認。

我伸手觸摸井壁,用指尖摩挲壁的表面,又用手心貼住不動。然而仍舊只是普普通通的水泥壁。我又握拳輕輕敲了敲。壁面無動於衷,硬邦邦且有點潮濕。我清楚記得從中穿過時那種稠乎乎粘乎乎的感觸,幾乎同穿過哈幄無異。

我摸索著從背囊掏出水壺喝了口水。整整一天我差不多沒吃沒喝。如此一想,頓覺飢腸輸輸。又過一會兒,空腹感漸漸變弱,而併入猶中間地帶的無感覺之中。我再次用手摸臉,看鬍鬚多長。下巴生出一口量的鬍鬚。無疑過去了一天。但我一天的不在,對誰都不至於有影響吧?注意到我離去的大概一個人也沒有吧?縱令我徹底消失,世界也將無痛無癢地運行不誤吧?情況誠然極為複雜,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我已不為任何人所需要」。

我再次抬頭看星。看星使得我心跳多少平緩下來。我忽然想起繩梯,黑暗中伸手尋摸理應垂於井壁的梯子。竟沒摸到。我仔細地、認真地大範圍貼摸井壁,然而還是沒有。應該有繩梯的地方卻沒有。我做了個深呼吸,停了一會兒。然後從背囊取出手電筒按亮;繩梯不見了!我起身用手電筒照地面又往頭頂井壁照去,大凡能照到的地方全部照了一遍,然而哪裏也沒有繩梯。冷汗活像什麼小動物從腋下兩肋緩緩下滑。手電筒不覺脫手掉落地面,震得光也滅了。這是一種暗示。我的意識頃刻四濺化為細小的沙塵,而被四周黑暗所同化所吞噬。身體如被切斷電源停止了一切功能,不折不扣的虛無將我劈頭打翻。

但這只是幾秒鐘的事。我很快重振旗鼓。肉體功能一點點恢復。我弓身拾起腳下手電筒,敲打幾下推上開關。光失而復明。我要冷靜地清理思緒。驚慌失措也無濟於事。最後一次確認梯子是什麼時候?是昨天後半夜即將入睡之前。是確認之後才睡的。這沒錯。梯子是入睡當中不見的。梯子被拉上地面,被劫掠而去。

我熄掉手電筒,背靠井壁,閉上眼睛。首先感覺到的是肚子餓。飢餓感如波濤由遠而近,無聲地沖刷我的身體,又悄然退去。而其去后,我的身體便如被剝製成標本的動物,裏面空空如也。但最初壓倒一切的恐慌過去之後,我再也感不到驚懼,也沒有了絕望感。這委實不可思議,我繼而感覺到的分明類似一種達觀。

從札幌回來,我抱着久美子安慰她。她顯得相當困惑迷亂,出版社沒去,說昨晚通宵沒睡。「碰巧那天醫院安排和我的日程對上號,就一個人決定做了手術。」

「已經過去了。」我說,「這件事我們兩個已談了不少,結果就是這樣,再多想也沒有用,是吧?如果有話想跟我說,現在就在這兒說好了,說完把這件事徹底忘掉。是有話對我說吧?電話中你說過來着。」

久美子搖搖頭:「可以了,已經。也就是你說的那樣。都忘掉好了!」

那以後一段時間裏兩人有意避開大凡有關流產手術的話題。但這並非易事。有時正談別的什麼,談著談著雙方陡然悶聲不響。休息日兩人常去看電影。黑暗中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在銀幕上,或考慮同電影毫不相干的事情,抑或索性什麼也不考慮只管讓大腦休息。我不時察覺出久美子在鄰座別有所思,氣氛在這樣告訴我。

電影放罷,兩人找地方喝啤酒,簡單吃點東西。然而總有時候不知說什麼好。如此光景持續了六個星期,實在是長而又長的六個星期。第六周久美於對我說:「曖,明天不一塊兒休假外出旅行一下?今天周四,可以連起來休到周日,不好么?偶爾這樣恐怕還是有必要的。」

「必要我當然知道,只是我還真不清楚我們事務所有沒有休假這麼好聽的字眼。」我笑道。

「那就請病假好了,就說是惡性流感什麼的,我也這麼辦。」

兩人坐電氣列車到了輕井澤。久美子說想在靜寂的山林里找個能盡情散步的地方。於是我決定去輕井澤。4月的輕井澤自然還是旅行淡季,旅館沒什麼人住,店鋪也大都關門。這邊對我們倒是難覓得的清靜。兩人只是每天在那裏散步,從清晨到黃昏,差不多不停地散步。

整整花了一天半時間,久美子才得以放鬆自己的心情。她在旅館房間椅子上哭了近兩個小時。那時間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靜擁着她的身體。

然後久美子一點一點、時斷時續說了起來——關於手術,關於她當時的感受,關於深切的失落感,關於我去北海道時自己是何等孤單,關於只能在孤單中實施手術。

「倒不是說我後悔,」久美子最後道,「此外沒有別的辦法,這我很清楚。我最難受的是不能向你準確表達我的心情和我感到的一切一切。」

久美子撩起頭髮,露出小巧的耳朵,搖了搖頭,「我不是向你隱瞞那個,我一直想找機會向你講清楚,恐怕也只能對你講。但現在還不能,無法訴諸語言。」「那個可是指過去的事?」「不是的。」「要是到你能有那種心情時需花費些時間,那就花費好了,直到你想通為止。反正時間綽綽有餘。往後我也一直在你身邊,不用急。」我說,「只有一點希望你記住:只要是屬於你的,無論什麼我都願意作為自己的東西整個接受下來。所以——怎麼說呢——你不必有太多的顧慮。」「謝謝,」久美子說,「和你結婚真好。」然而當時時間並未綽綽有餘到我設想的程度。

久美子所謂無法訴諸語言的到底是什麼呢?會不會同她這次失蹤有某種關係呢?說不定那時倘若強行從久美子嘴裏挖出那個什麼來,便可避免使我如此失去久美子。但左思右想了一陣子,最後覺得縱然那樣恐也無濟於事。久美子說她還無法將其訴諸語言。不管那個是什麼,總之都是她所無力控制的。「喂,擰發條鳥!」笠原May大聲呼fig我。我正在似睡非睡之中,聽見也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但不是夢。抬頭看去,上邊閃出笠原May/J』/J』的臉龐。「曖,擰發條鳥,是在下面吧?知道你在。在就答應一聲嘛!」

「在。」我說。

「在那種地方到底子什麼呀?」

「思考問題。」

「還有一點我不明白:思考問題幹嗎非得下到井底去呢?那

「可是很費操辦的,不嫌麻煩?」

「這樣可以聚精會神地思考嘛。又黑,又涼,又靜。

「常這麼干?」

「不,倒也不是常干。生來頭一遭,頭一遭進這井底。」我說。

「思考可順利?在那裏難道非常容易思考?」

「還不清楚,正在嘗試。」

她咳了一聲,咳嗽聲誇張地傳到井底。

「唆擰發條鳥,梯子不見可注意到了?」

「呢,剛剛。」

「知道是我抽走的?」

「不,不知道。」

「那你猜是誰幹的來着?」

「怎麼說呢,」我老實說,「說不好,反正沒那麼去猜,沒猜是誰拿走的。以為僅僅消失了,說實話。」

笠原May默然一會。「僅僅消失了,」她以十分小心的聲音說,彷彿我的話里設有什麼複雜的圈套。「什麼意思,你那個僅僅消失?莫不是說一下子不翼而飛了?」

「可能。」

「曖,擰發條鳥,現在再重複也許不大好:你這人的確相當地怪,像你這麼怪的人可是不很多的喲!明白?」

「我不認為自己有什麼怪。」

「那,梯子怎麼會不翼而飛呢?」

我雙手摸臉,努力把神經集中在同笠原May的對話上。「是你拉上去的吧?」

「就是嘛,還用說!」笠原May道,「稍動腦筋不就明白了?我乾的嘛,夜裏悄悄拉上來的。」

「這是何苦廣

「昨天去你家好幾次,想找你再一塊兒打工。可你不在,廚房留個字條,讓我等得好苦,怎麼等也不回來。我就靈機一動,來到空屋院裏。結果井蓋開了半邊,還搭著繩梯。不過那時還真沒以為你會在井底,以為是施工的或其他什麼人來搭的。還不是,世上哪有人下到井底老實坐在那裏思考問題的呢!」「倒也是。」我承認。「半夜裏我又偷偷出門到你家去,你還是沒回來。我轉念一想,說不定是你在井底。在井底幹什麼自然猜不出。對了,可你這人不是有點怪么,就又來到井旁,把梯子拉了上來。嚇壞了吧?」「是啊。」我應道。「水和吃的可帶了?」「水有一點,吃的沒帶。檸檬糖倒還有三粒。」「什麼時候下去的?」「昨天上午。」「肚子餓了吧?」「是啊。」「小便什麼的怎麼辦?」甲「適當湊合。沒怎麼吃喝,不算什麼問題。」「曖,擰發條鳥,知道么?你可是能因我一個念頭就沒命的喲!知你在那兒的只我一個,我又把繩梯藏起來了。明白?我要是直接去了哪裏,你可就死在那裏樓!喊也沒人聽見,而且誰都不至於想到你會在井底。再說你不見了怕也沒人察覺。一沒班上,二你太太也逃了。遲早倒可能有人察覺你不在報告警察,可那時你早已玩完兒,屍體肯定都沒人發現。」「一點不錯,你一轉念就可讓我死在井裏。」「你會是怎麼樣的感覺呢?」「怕。」我說。「聽不出來。」

我又用雙手撫摸臉頰。此乃我的手,此乃我的臉頰,我想。雖黑乎乎看不見,但我的身體仍在此處。「大概是因為自己都還沒上來實感。」「我可上來實感了。」笠原May說,「殺人那東西我想比想的容易。」「改換於殺法。」「容易著哩,只要我再不管你就行了么!什麼都不用做的。你想像一下嘛,擰發條鳥,在黑暗中又飢又渴地一點點死去,可是難受得不得了的喲!沒那麼痛快死的。」「是吧!」我說。「曖,擰發條鳥,你不具信吧?認為我實際上不會那麼殘忍是吧?」「說不清楚。既不相信你殘忍,也不相信你不殘忍。只是覺得,任何可能性任何情況都會發生。」「我不是跟你說什麼可能性,」女孩用冷冰冰的聲音說,「告訴你,我剛剛想出一個好主意——既然你特意下井裏思考什麼,那就讓你更能集中精力思考去好了!」「怎麼樣地?」「這樣地。」言畢,她把敞開的那一半井蓋也嚴嚴實實地蓋上。無懈可擊的、完美無缺的黑暗於是壓來。10笠原May關於死與人的進化的研究別處製作的東西

我蹲在這完美無缺的黑暗底部。眼睛能捕捉到的唯無而已。我成了無的一部分。我閉目合眼,談聽自己心臟的鼓動,諦聽血液在體內的循環,諦聽肺葉猶風箱般的收縮,諦聽光溜溜的腸胃扭動着索要食物。在這深重的黑暗中,一切動靜、一切振顫無不誇張得近乎造作。這便是我的肉體。但在黑暗中它是那樣地生機蓬勃,作為肉體是那樣地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我的意識則一步步從肉體中脫殼而出。

我想像自己變成一隻擰發條鳥,穿過夏日的天空,落在一株大樹上擰動世界這棵發條。倘若擰發條鳥真的沒有了,那麼該由誰來接替它的職責,需有誰代替它擰世界這棵發條。否則,世界這棵發條勢必一點點鬆緩下去,世界精妙的系統不久也將徹底停止運作。然而除了我,還無人覺察到抒發條鳥的消失。

我試圖從喉嚨深處發出類似擰發條鳥叫的聲音,但未成功。我所能發出的,僅僅是不倫不類莫名其妙的聲音,猶不倫不類莫名其妙的物體的對磨。想必擰發條鳥的鳴聲唯獨擰發條烏方能發出。能充分擰好世界這棵發條的,非發條鳥莫屬。

但我還是決定作為不能擰發條的不叫的抒發條鳥在夏空飛翔一陣子。在天上飛實際並非什麼難事。一度升高之後,往下只要以適當角度翩翩然扇動翅膀調整方向和高度即可。不覺之間,我的身體便掌握了飛天技術,毫不費力地在空中自由翱翔起來。我以抒發條鳥的視角眺望世界。有時飛膩了,便落在哪裏的樹枝上,透過綠葉空隙俯視家家戶戶的屋脊和街巷,俯視人們在地表疲於奔命蠅營狗苟的景觀。遺憾的是我無法以自己的眼睛看到自己的身體。畢竟我從未看過擰發條鳥這一飛禽,不曉得它長有怎樣的形體。

很長時間裏——不知有多長——我得以一直是擰發條鳥。然而身為擰發條鳥一事本身未能把我帶往任何別的地方。變成擰發條鳥在空中翱翔固然洋洋自得,但又不能永遠洋洋自得下去。我有事須在這漆黑的井底完成。於是我不再當發條鳥,恢複本來面目。

笠原May第二次出現已經3點多了。午後3時多。她把井蓋挪開半邊,頭上立時豁然,夏日午後的陽光甚是炫目耀眼。為避免損傷已習慣於黑暗的眼睛,我暫時閉起雙眼,低頭不動。只消想到頭上有光存在,我都覺得眼睛有淚花沁出。

「喂,抒發條鳥,」簽原May說,「你可還活着,擰發條鳥?活着就應一聲呀!」

「活着。」我說。

「餓了吧?」

「我想是餓了。

「還我想是傻了?餓死可還需要很長很長時間喲。餓得再厲害,只要有水人就怎麼也死不了的。」

「大概是吧!」我說。我的聲音在井下聽起來甚是飄忽不定。想必聲音中含有的什麼因反響而增幅的關係。

「今早去圖書館查過了,」笠原May說,「有關飢餓與乾渴方面的書我看了好多。曖,知道嗎,擰發條鳥,除了喝水什麼都沒吃而存活21天的人都有!是俄國革命時候的事兒。」

「嘔」

「那一定很痛苦吧?」

「痛苦的吧,那。」

「那個人得救是得救了,但牙齒和頭髮卻都沒有了,掉個精光。那樣子,就算得救怕也再活不出什麼滋味吧?」

「想必。」我說。

「沒牙齒沒頭髮不要緊,只要有像樣的假髮和假牙,怕也可以像一般人那樣活下去。」

「晤,假髮假牙技術比俄國革命那時候大大進步了嘛,應該多少活得有滋味些。」

「喂擰發條鳥,」簽原May清了下嗓子。

「什麼?」

「假如人永遠只活不死,永不消失不上年紀,永遠在這個世界上精神抖擻地活着,那麼人還是要像我們這樣絞盡腦汁思這個想那個不成?就是說,我們或多或少總是這個那個想;沒完沒了吧?哲學啦心理學啦邏輯學啦,或者宗教、文學等等。如果不存在死這個玩藝兒,這些呷佩的思想呀觀念呀之類,也許就不會在地球上出現,是的吧?也就是說——」

笠原May在此突然打住,沉默下來。沉默時間裏,唯獨「也就是說」這句話猶被猛然拉斷的思維殘片,靜靜地懸在井內黑暗裏。或許她已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打算,也可能需要時間考慮下文。總之我默默等待她重新開口。她依然偏偏不動。墓地,一個念頭掠過我的腦際——笠原May若想馬上結果我,一定輕而易舉。只消從哪裏搬來大些的石頭,從上面推落即可。連推幾塊,必有一塊打中我的腦袋。

「也就是說——我是這樣想的——正因為人們心裏清楚自己遲早沒命,所以才不得不認真思考自己在這裏活着的意義。不是么?假定人們永遠永遠死皮賴臉地活着不死,又有誰會去認真思考活着如何如何呢!哪裏有這個必要呢!就算有認真思考的必要,大概也不着急,心想反正時間多的是,另找時間思考不遲。可實際不是這樣。我們必須現在就在這裏就在這一瞬間思考什麼。因為明天下午我說不定給卡車挑死,第四天早上你擰發條鳥說不定在井底餓死,是吧?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所以,為了進化,我們無論如何都需要死這個玩藝兒。我是這樣想的。死這一存在感越是鮮明越是巨大,我們就越是急瘋了似地思考問題。」說到這裏,笠原May略一停頓。「暖,擰發條鳥!」

「什麼?」

「你在那裏在一團漆黑中,可就自己的死想了很多很多?例如自己大約在那裏怎麼樣地死去廣

我沉吟一下,「沒有,」我說,「我想我沒怎麼想過死什麼的。」

「為什麼?」笠原May一口深感意外的語氣,嚴然對一個先天不足的動物說話,「喂,為什麼沒想過?你現在可是百分之百地面對死亡喲!不開玩笑,真的!上次來不是說過了么,你是死是活全憑我一念之差。」

「還可以推石頭。」

「石頭?什麼石頭?」

「從哪裏搬來大石頭,從上面推下來。」

「那種方法也是有的。」笠原May說。但對此計她好像興趣不大。「不說這個了!擰發條鳥,首先你肚子餓了吧?往下可餓得更厲害喲!水也要沒有的。難道那你也能不考慮死?不考慮才不正常哩,不管怎麼說!」

「也許真不正常。」我說,「不過我始終在考慮別的事情。肚子要是更餓,也可能考慮自己的死。可你不是說離死還有兩三個星期嗎?」

「前提是有水。」笠原May說,「那個俄國佬能喝到水。他是個大地主什麼的,革命時被革命軍扔進礦山一個廢棄的豎井裏,好在有水滲出,他才舔著水好歹保住一條命。和你一樣周圍也一團漆黑。你沒帶那麼多水吧?」

「只剩一點點了。」我實話實說。

「那,最好留着點,一丁點一丁點地喝。」笠原May說,「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地思考,關於死,關於自己的死。時間還綽綽有餘。」

「你怎麼老是叫我考慮死呢?我不明白,莫不是我認真考慮死對你有什麼好處?」

「何至於!」笠原May到底始料未及,「對我能有什麼好處呢!我怎麼會認為你思考自身的死對我有好處呢!那畢竟是你的性命,跟我毫無關係。我不過是出於興趣。」

「好奇心?」我問。

「晤——,是好奇心。人怎麼樣地死啦,死的過程什麼滋味啦。是好奇心。」

笠原May止住話頭。而一旦止住,深深的靜寂便迫不及待朝我湧來。我想抬頭上看,想確認能否看見笠原May在那裏。然而光線太強,難免損傷我的眼睛。

「喂,有話想跟你說。」我開口道。

「說說看。」

「我的妻有了情人。」我說,「我想是有的。原先一點也沒意識到。其實這幾個月時間裏,她雖和我一塊生活,卻一直在跟別的男人睡覺。起始我琢磨不透,但越想越覺得必是那樣無疑。如今回想起來,很多小事都可以從這上面找到解釋。如回家時間逐漸變得沒有規律,以及我一碰手她就總是嚇一跳似的等等。可惜當時我沒能破譯這類信號。這是因為我相信久美子,以為久美子不可能在外面胡來,根本沒往那方面去想。」

笠原May「噢」了一聲。

「這麼着,我的妻一天早上突然離家出走。那天早上我們一起吃的早飯,然後她以跟平時上班一樣的打扮,只帶一個手袋和洗衣店打理過的襯衫裙子直接去了哪裏。連聲再見也沒說,字條也沒留就消失了。衣服什麼的全扔在家裏。久美子恐怕再不會回到這裏回到我身邊來了,至少不會主動地。這點我想明白了。」

「可是同那男的一塊走的?」

「不清楚。」說着,我緩緩搖下頭。一搖頭,四周空氣好像成了無感觸的重水。「不過有那個可能吧!」

「所以你就灰心喪氣下井去了?」

「是灰心喪氣,還用說!不過下井倒不是因為這個,不是想逃避現實。前面說過,我需要可以一個人靜靜聚精會神思考問題的場所。我同久美子的關係到底是在什麼地方破裂的?是怎樣誤人歧途的?這我還沒弄明白。當然也不是說以前就什麼都一帆風順。畢竟是具有不同人格的男女年過二十偶然在一個地方相識進而一同生活的。完全沒有問題的夫婦哪裏都不存在。但我覺得我們基本上是一直風平浪靜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算有我想也可以隨着時間的推移而自然化解。然而事與願違。我想我是看漏了一個大問題。那裏邊應該存在根本性錯誤。我就是想思考這個。」

笠原May一聲未吭。我吞口唾液。

「知道嗎?六年前結婚的時候,我們是想兩個人建設新的世界來着,就像在一無所有的空地上建新房子。我們有明確的藍圖,知道自己需求什麼:房子不怎麼漂亮也不要緊,只要能遮風擋雨只要能兩人相守就可以,沒有多餘物反而是好事。所以我們把事情想得極為容易和單純。哎,你可這樣想過——想去別的什麼地方變成與現在的自己不同的自己?」

「當然想過。」笠原May說,「常那樣想。」

「新婚時我們想做的就這麼一件事。想從過去的自己自身當中解脫出來。久美子也是如此。我們想在那嶄新的世界裏獲取與原本的自己相符的自身,曾以為自己可以在那裏開拓更適合自己自身的美好人生。」

動靜告訴我,笠原May似乎在光束中移了移身體重心,像是等我繼續下文。但我已再沒什麼好說的了,已再想不起什麼。水泥井筒中迴響的自己語聲弄得我很覺疲勞。「我說的你可明白?」我問。「明白。」「你怎麼看?」「我還是個孩子,不曉得結婚是怎麼回事。」笠原May說,「所以,當然不曉得你太太是以怎樣的心情跟別的男人發生關係,並扔下你離家出走的。不過從你的話聽來,覺得你好像一開始就有點把什麼想錯了。暖,抒發條鳥,你剛才說的這些恐怕誰都沒辦法做到——什麼建設新的世界啦,什麼塑造新的自己啦。我是這麼想,即使自己以為幹得不錯,以為習慣於另一個自己了,在那表層下也還是有你原來的自己——每有機會他就冒頭跟你打招呼,道一聲『你好啊』。你怎麼還不明白,你是別處製作的,就連你想對自己脫胎換骨的意念,也同樣是別處製作的。喂,抒發條馬,這點事我都明白,你這個大人怎麼倒不明白呢?不明白這個的確是大問題。所以你現在肯定是因此受到報復。報復來自各個方面,例如來自你想拋棄的這個世界,來自你想拋棄的你自身。我說的你可明白?」

我不作聲,兀自注視包圍自己腳前腳后的黑暗。我不知說什麼好。「曖,擰發條馬,」女孩用沉靜的聲音說道,「想想,想想,再想想!」旋即再次將井口嚴嚴實實地蓋住。

我從背囊取出水壺晃了晃,「吧卿吧卿」的輕響在黑暗中盪開。估計也就剩四分之一左右了。我頭靠牆壁閉起眼睛。笠原May或許是正確的,我想。歸根結底,我這個人只能是由別處製作的。一切來自別處,又將遁往別處,我不過是我這個人的一條通道而已。

喂擰發條鳥,這點事我都明白,你這個大人怎麼倒不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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