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化雨--莎莉文老師的故事

春風化雨--莎莉文老師的故事

馬車駛過放牧山,他們走在陌生的鄉間小道上。

安妮心裏哼著:「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就要走了。我不在乎哪裏是我的家……」

再過幾分鐘,她就要離開這個家,乘着馬車,再轉搭火車,遠離而去。多麼令人興奮啊!

安妮知道乘馬車、搭火車這種事對於別人來說是家常便飯,但對於她——安妮·莎莉文——一個小女孩卻是一件不平凡而具有特殊意義的事。她只坐過一次馬車。轆轆滾動的軸輪在腳下顫震,馬兒們向前飛馳……那種奔騰的感覺,真是令人激動不已。而那一次卻是在她母親葬禮的傷心時刻,馬車向著母親將安息的墓園路上奔跑着。

今天的情況迥然不同。

她不知道她將去何方,但她一點也不介意。她只知道那個地方,比鄰鎮西鄉更遠、更遠。她父親曾帶她去過離此地5里路的西鄉,不過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安妮知道今天的路程十分遙遠,而且永遠不會回來。既然如此,何處是棲身之地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是一條單行道,不許回頭,只有勇往前進。世界是光明的,將來應更有希望,好好努力吧!她把此時此刻無限感觸深藏心中。

安妮坐在馬車前座,環顧四周。空寂的碧綠原野,芳草如茵,乳白的農莊與紅色的穀倉相映成趣,烘煙葉的氣息隨風縷縷飄散。

寧靜安詳的村莊,祥和樸實的家宅,但畢竟都不是她的家。她只是一個暫住此地,寄人籬下,不受歡迎的人。安妮·莎莉文,父親是個酒鬼,母親已經去世,她的親戚們也都不要她。

他們留下她只是為了面子和僅有的一點責任心。安妮真開心今天她就要擺脫一直壓得她喘不過氣的生活陰影了。

如果馬車不來怎麼辦?沒有馬車,她就走不了。怎麼還不來呢?安妮目不轉睛地眺望着馬路,全神貫注,望得兩眼發疼了還不見馬車的蹤影。

她先揉揉左眼,再揉揉右眼。有時候,這樣做可以看得清楚一些。果真不錯?景物清晰了一點,但路上還是空空蕩蕩,連馬車的影子都沒有。

安妮決定閉上眼睛許願,數到100,到那時馬車一定會出現的。她開始數,小心翼翼,慢慢地數着,生怕數漏了,因為這樣一來,她又得從頭開始。這是她自己立下的許願規矩。

不出幾秒,蘇達希堂嫂就出現,重重地敲門,大聲喊道:「原來你在這裏。從早餐時就一直找你,躲到哪兒去啦?」

安妮不理不睬,繼續數着「23,24,25……」堂嫂的叫喊聲打斷了她的數目,剎那,她又回復心思,聚精會神地期盼。蘇達希愛嘮嘮叨叨、聒噪些沒意義的話,安妮置之不理。

「今天要乖一點,聽話一點。乖一天吧!這個要求不會太過分吧,安妮!」

安妮沒有回答,蘇達希也並沒有期望她的回答。安妮一向沉默不語的。

「今天要聽話一點,乖一點,安分一點……不要撒野,聽到了沒有?」

「我得告訴你,弟弟吉米還小,聽愛蓮說,他臀部的瘡還沒有好。你帶着他著時要背他,幫他拿東西,要好好照顧他……」

蘇達希遲疑了一下,接着說:「還有一件事……」安妮沒有注意。「我們是一家人,大家一向都很容忍你。你要好好對待那位好心的湯姆斯先生。」

「別忘了,他與我們非親非故,人家可不欠我們什麼,卻老遠跑來帶你去坐火車。」蘇達希嘰嘰喳喳說過不停。「在他面前要表現得體些,不要把咱們的臉都丟光了。還有……」蘇達希喋喋不休,而安妮默數着。她們各忙各的,根本沒有注意到遙遠處傳來的馬蹄聲。

「98,99,100!」安妮急急地睜開眼睛。馬車正好在大門口煞住。

「好靈驗。」安妮低聲自語。

神奇地驀然出現的馬車,懾住了安妮神魂,她獃獃佇立在門口。「安妮,安妮,我在這兒!」她沒有注意到從車廂里探出一個小男孩的頭,熱切地叫喊。

「安——妮——」吉米再一次高喊。親情涌滿心頭,哽住她的喉嚨。自從家破人亡,離散以後,已經有好幾個月他們姐弟倆都不曾相見了。

有一個人大步走上大門台階,堂哥約翰·莎莉文也同時出現在門口。

「湯姆斯先生,你好。」

「莎莉文先生嗎?」

兩人握手寒暄后,約翰將安妮的小包袱交給湯姆斯。那是安妮僅有的一點財產。

這時,蘇達希堂嫂突然做了一個異乎尋常的動作。她有力的手托住安妮下巴,將安妮的臉往上扳,安妮無法逃避,只好直視蘇達希。蘇達希淚水汪汪,安妮不喜歡這種親昵的表現。蘇達希用另一隻手攬住安妮的腰,拉攏她。

安妮想:「她要親我。」連忙把頭甩開。她猜測蘇達希堂嫂的真正心意,為什麼她要親我呢?

為什麼要為我流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哼,最後一天,你總該聽話一點吧!」堂嫂不屑地數落起來。

聽到這熟悉的語調,安妮心裏才覺得落實了些。像演戲似的,搞得她渾身不自在。她自我保護的戒意慢慢鬆懈下來。

莎莉文堂哥告訴安妮:「這位湯姆斯先生就是來接你和吉米的。」

安妮朝他看了一眼,這人正含笑看着她,安妮微笑點頭。

堂嫂說:「安妮,給這位先生請個安呀!」蘇達希總愛攪局。這些毫無意義的話常惹得安妮執拗,像只武裝了全身的刺蝟。

湯姆斯準備和安妮握手。她偏垂下目光,滿不在乎地走過去,爬上馬車,坐到吉米旁邊。哼,誰稀罕!安妮才不跟陌生人握手呢!

「安妮,你好。」陌生人很有修養的和她打招呼。

安妮不理不睬,側向弟弟。「吉米,吉米,真是太棒了。」她激動得喘不過氣來。

善感的吉米體會到姐姐的感受。他微笑着,輕輕拍了拍旁邊的座位。

她再也不要回來了!安妮·莎莉文挺起胸膛,踏上了不歸路,頭不回,臉不轉,奔向人生的新旅程。

片刻,馬車駛過放牧山,他們走在陌生的鄉間小道上。

吉米興奮不已,不時叫安妮東看西望。「安妮,你看!那邊湖中的天鵝,它們在水裏不冷嗎?快看那房子!那個紅磚房子,有4個煙囪!安妮,看到沒有?每個角落都有個煙囪。」

多半的時候安妮都會焦急地喊著:「在哪兒?快告訴我。」她的眼睛不好,視力時而同常人一樣,影像清楚,時而又一片模糊。今天的視力真是令人失望。遠遠望去一層雲霧,朦朦朧朧,看不清東西。她的眼睛有嚴重的毛病,幾乎要瞎了。

她聚精會神,一心觀望卻還是視野茫茫,只能從吉米的讚歎聲中想像錦繡的河山。

可惜馬車跑得太快,還未來得及欣賞沿路風景,他們就到了春田火車站。

「統統下車。」湯姆斯先生開心地催促他們下車。

身材高大的湯姆斯微笑着輕而易舉地用一隻手抱下吉米,安妮則自己躍下馬車。

然後,湯姆斯去買了一長串車票。

吉米好奇地問:「都是我們的車票嗎?」

「那是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湯姆斯告訴吉米,「你要不要保管火車票?」

「好哇!」吉米開心地伸出小手抓住身旁魁偉大漢的手。一個大男人帶着一個小男孩,手牽着手走下車站的月台,安妮緊跟在後。

開始坐火車時的確有趣,但時間一久,興緻慢慢消散了,周圍情景就變得平淡乏味了。

安妮望着窗外,看久了覺得兩眼熱辣刺痛,於是她閉上眼睛。

吉米開始低聲呻吟:「姐,好痛,好痛喲!」湯姆斯問:「怎麼回事?」

安妮迷迷糊糊幾乎睡著了,猛醒過來回答他:「你應該看看他的屁股,長了一個碗大的腫瘤。他們說那是『結核』。」她毫不含糊地說出那可怕的病名。「你知道嗎?我媽就是生這種病死的。」說完又閉上眼睛。

湯姆斯頓時同情起這兩個小孩來。可憐的小男孩,長了致命的瘤瘡,幾乎癱瘓了。瘦巴巴的小女孩幾乎成了瞎子。一想到他們要去的那個地方更是讓人憐憫。唉!老天知道那是怎麼樣的一個地方。

他由衷地為男孩難過,但是這女孩……他皺了眉頭,不覺厭煩地看了安妮一眼——冷冷的一眼。

安妮一點也不在意,即使也看穿了湯姆斯的心思,她的心也早披鎧穿甲,不會輕易受到傷害了。誰要人們自作多情,同情她?誰叫人們愛管閑事,管到安妮·莎莉文頭上來?

當列車員巡迴叫着:「德士堡到了,請準備下車。」已是日落時分了。他們3個人蹣跚地拖着疲憊的步履走下火車。

車站上幾乎無人,遙望遠處才看到一輛馬車停在那裏。湯姆斯帶着兩個疲勞已極的小孩往前走過去。

那是一輛破舊不堪的馬車,黑色車廂懸在長滿鐵鏽的高輪子上,搖搖欲墜。它沒有窗戶,真是令人狐疑不安。安妮注意到車廂頂蓋留了些氣孔,一把鏈鎖牢牢拴住車廂后的一扇窗戶上。雖然安妮對馬車沒有一點知識和概念,但也感到這輛馬車不同尋常,氣氛陰森詭異。

湯姆斯先生拿起一把鑰匙打開門,說道:「進去。」

安妮看到裏面邊,有兩排木板長凳。安妮不喜歡它,它令人毛骨悚然,她猶猶豫豫不願意進去,兩個小孩子都不肯動。

湯姆斯吆喝道:「上去!難道要我抱上去?」他走向吉米。小男孩嚇得躲到安妮後面,緊緊抓住安妮裙擺,簌簌發抖。

「你們統統過來。」湯姆斯先生想着家裏擺在桌上等着他的晚餐要涼了,開始有些不耐煩了。「聽着!我得走了,我把你們交給老丁了。你們不用怕,」他指著馬車夫說,「他會帶你們去的。」

臉上佈滿皺紋的丑老頭,向安妮和吉米點頭招呼,他露出煙草熏黃稀稀疏疏的大鋼牙笑着。

看到淳樸善良的笑容,安妮忐忑不安的心才安定下來。

除了上車外,別無他法,到此安妮只好認命了。她爬上馬車,湯姆斯把吉米抱到她身旁。「再見。」湯姆斯用力砰然關上車門。

湯姆斯眉頭深鎖,目送馬車駛去。身為政府官員,他依法執行任務,但他不忍心看着兩個天真無辜的小孩坐「黑瑪麗」。「黑瑪麗」是專載醉漢、小偷、殺人犯等的囚車。錢、錢、錢,凡事都要錢,只怪政府沒有經費!好在這兩個小孩並不知道馬車的來歷。想到此,湯姆斯才稍感安慰,掉頭離開了。

光線難以透入馬車氣孔,寒氣卻絲絲襲來。安妮和吉米無心注意,他們全神貫注使自己坐穩在滑溜溜的板凳上。馬車在德士堡鎮崎嶇的馬路上顛簸,一不小心就會從凳上摔下來。

不久,馬車奔向一個大門。大門吱嘎而開,車子駛進,停在裏面一個院落里。老丁從座位上躍下打開了車門,兩個小孩跌跌撞撞地下了馬車。

安妮揉揉眼睛,四周暮色蒼茫昏暗,黃色大門徐徐而關——將安妮·莎莉文關在裏面,與世隔絕。

老丁挪轉安妮身子,牽着吉米的小手放在她手中。安妮茫然望着老丁。「帶他一起進屋,喏,就是最靠近我們的這一棟。」

看到安妮一臉凄迷、絕望,老丁慈祥地加了一句,「我先去把馬兒們放回馬廊,馬上就回來。」

安妮與吉米走上石板台階。這一天是華盛頓生辰紀念日:1876年2月12日。安妮·莎莉文走完一段旅程,來到人生的一個中轉站。

他們將寄身何處?

這個地方是馬薩諸塞州的德士堡鎮。收容他們的機構的正式名稱是馬薩諸塞救濟院,多半人乾脆叫它:貧民救濟院。

莎莉文一家幸福快樂,雖然他們還是很窮,沒有多餘的錢儲蓄,但已不再挨餓了。

安妮和吉米匆匆走過前院的一扇大門,來到一間燈光幽暗的大廳。有個人坐在屋子的那頭,忙着在寫筆記。看到他們開心地叫起來:「乖,過來一點,過來一點,讓我看看你們。」

他的聲音和瘦小的身材活像一隻蟋蟀,一隻不折不扣快活的英格蘭蟋蟀。

他不停地翻本子,直到空白的一頁才停手。

「你們是莎莉文姐弟,對嗎?」

安妮和吉米點頭,背後傳來馬車夫老丁的腳步聲,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過頭。此時人生地疏、無依無靠,片刻前才見面的老丁彷彿是他們的百年知己。

「老丁,來得正好。」那人在桌子後面興高彩烈地招呼,「你們見過老丁了吧!」

安妮和吉米再度點頭。

「我叫郭蘭傑。先讓我提出幾個問題,再安排你們的房間和床位。」

郭蘭傑端詳了安妮一會兒然後拿起筆。

「先從你開始。你叫安妮·莎莉文,對嗎?」

「是的。」安妮回答。

那人寫了一陣,又問:「你多大歲數?」

郭蘭傑等了半天,沒有回答,屋裏一片寂靜。「幾歲?」還是同樣的問題。「你多大了?生日是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生的?」

安妮回答:「7月4日。」

安妮臉不紅心不驚地撒著自己編織的謊言。7月4日是美國開國紀念日,是一個象徵幸福快樂,充滿希望的佳節。這一天總是洋溢着興奮,爆竹煙火劈啪慶祝,小孩嬌嫩地歡笑,嘴裏雪糕緩緩融化,沁出濃郁的甜香……她根本不知自己生辰何時。假設7月4日沾個光又何妨?

郭蘭傑記下。

「哪一年的7月4日?安妮,你到底幾歲?8歲、9歲、10歲?」她應該知道自己幾歲的。這一次回答沒有順口溜出。

「快10歲了嗎?」郭蘭傑自言自語,「就是大小姐了!老丁,你說呢?」

老丁搖搖頭看着懷錶。

「我想8歲吧!」這些對答都一一記載到那個大本子上。

郭蘭傑猜錯了。依她的年齡,安妮顯得又瘦又小,其實再過兩個月,4月14日,她將滿10歲。

「好,你的資料齊全了。我們問完小弟弟的幾個問題就一切完備了。」

郭蘭傑轉向老丁,感慨萬分地說道:「這麼小小的年紀就到德士堡來,真叫人心疼。這兒除了收容的那些棄嬰,他們兩個年紀是最小的,真可憐!」

郭蘭傑最後看了看記載安妮和吉米的那一頁。名字、籍貫、出生年月日。「該寫的都寫了。信不信,除了命運,誰又能安排這兩個小孩千里迢迢來到這裏呢?」他心中默默地想。

這一切都緣於安妮未出生以前。她的父母是愛爾蘭人,那年頭,愛爾蘭鬧飢荒,有20多年五穀不收,遍地荒蕪。貧困的小佃農家只好把家裏東西一樣一樣地賣掉。賣田、賣地,賣到最後無立錐之地,窮得三餐不繼,饑寒交迫。他們只剩下兩條路:留下來等著餓死,或遠離故鄉,飄泊異地另謀生路。

1860年,逃荒者像澎湃的海浪般湧進美洲新大陸。年初,莎莉文家族的托馬斯和愛麗絲夫婦逃離故鄉愛爾蘭,移民到新大陸。托馬斯務農,他帶着妻子到馬薩諸塞州的小農村——食祿崗落腳。他聽說此地工作機會較多,容易餬口,並且很快在附近農莊找到了打短工的工作。開始時莎莉文夫婦還感到孤單寂寞,不久后,愛爾蘭人一批接一批,陸陸續續移民到該地。他們覺得此地雖然不是故鄉愛爾蘭,日子卻比故鄉好過得多。

1866年4月14日,他們生下了第一個孩子。牧師給小孩子洗禮時問給嬰兒取什麼名字時,愛麗絲虛弱地微笑低語:「簡。」「簡」是受洗名,但從一開始大家都喊她「安妮」。

莎莉文一家幸福快樂,雖然他們還是很窮,沒有多餘的錢儲蓄,但已不再挨餓了。

黃昏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安妮開始咿呀學語,托馬斯便天天講故事給她聽。晚飯後,他拉開椅子,把她抱到膝上,說:「今天要聽些什麼故事?」

父親講的每個故事她都喜歡聽,其中以《小紅帽》為最。其他愛爾蘭的神仙故事、民謠、詩歌……她也都很喜愛。

哄安妮上床睡覺前,托馬斯常把安妮高高舉在頭上,盪鞦韆般地搖晃着;在屋內快步繞圈,逗得女兒咯咯歡笑。這個時候,他總會大聲對着安妮說:「我的小安妮,我們莎莉文家多麼幸運!我們有愛爾蘭好運保佑,誰敢來欺負我們!」

安妮的新義母——霍布金太太,是一位慈祥孤獨的女人。她守寡多年,和獨生女兒一直住在鱈魚角的一間小房子裏。婚後不久,孩子剛剛出生,丈夫就去世了,她含辛茹苦獨自挑起了撫養女兒重擔,盼望女兒快快長大。母女倆相依為命,女兒成了他的精神支柱、生活的依託。

女兒17歲時,長得亭亭玉立。然而人世無常,突然生了一場急病去世了。多麼年輕、多

么快樂的豆蔻年華,疾病如同風來花謝,使母女無法再相聚。霍布金太太心痛欲絕,常常孤獨地徘徊在鱈魚角的海灘,思念悲傷。有一天,一群在海灘上玩耍的盲童引起了霍太太的好奇心。他們是誰呢?經過打聽才知道這些孩子是柏金斯學校的學生,來此地遊玩。他們引起了她的同情與興趣。1883年秋天,她向該校申請義務工作——當孩子們的義母。

霍布金太太和安妮是兩個性格極其不同的人。霍布金太太甜美、溫柔,凡事容易緊張。她永遠無法了解安妮。安妮快樂時情感奔放,痛苦時排山倒海,不加壓抑地傾泄情緒,還有鑽牛角尖的執拗脾氣及豐富的想像力。其實這些都無關緊要,霍布金太太需要的是施愛的對象。安妮和她逝去的女兒年齡相仿,才華四溢,又處於惡劣的生存環境下,十分惹人愛憐。

於是,安妮有了假期可以回的「家」了。夏天一到,霍布金太太就來接安妮去鱈魚角那棟風吹日晒的灰色房屋。在這裏,安妮得到了夢寐以求「家」的溫馨和自由。無憂無慮,充滿蓬勃生氣地享受她的青春。在晚年安妮的回憶中,那是一段繽紛燦爛、生命閃爍發光,並且不可言傳的美好時光。只是日子過得太快、太快了。

過了幾個心曠神怡的寒暑假后,轉眼安妮已19歲。這是她在柏金斯的最後一年。日子在勤奮用功讀書和一連串考試中飛逝而過,接着就是畢業典禮,在1886年的8名畢業生里,安妮的成績遙遙領先,獨佔鰲頭。大家公推安妮在畢業典禮上,代表全體畢業生致辭。

畢業典禮那一天,清晨一起床,安妮的心就咚咚急跳。匆匆忙忙吃完早餐,她奔回房間,看到一件嶄新的高雅亮麗的禮服掛在衣櫥上。這是她的長禮服,全世界最美麗的衣裳!

霍布金太太急急忙忙地走進房間,看到安妮高興得紅通通的小臉,微笑着說道:「快穿衣服吧!安妮,待會兒還得卷頭髮,還要花許多時間哩!」

安妮從衣架上取下衣服緊緊抱在懷中,百感交集。白色上好的布料薄如蟬翼,兩袖長及手腕;沙沙作響的輕柔絲織篷襯裙,撐著長短合宜的圓裙;袖口和裙裾鑲了三圈蕾絲花邊,三圈豪華雅麗的花邊!

這一襲禮服,是霍布金太太為安妮的畢業典禮親手縫製的,針針愛心,線線關懷。想到這些,安妮心情愉悅不由自主地踏着幼年時依稀記憶的輕快舞步,拖地的白色衣裳像浪花一樣起伏。

「傻丫頭,小心一點。」霍布金太太笑着,「冷靜一點好不好?不要這麼興奮,演講還沒有開始哩!過來,我來幫你打扮打扮。」

安妮靠近慈祥的老婦人,披肩長發隨着她的笑臉搖動。

「媽媽,你不知道我是多麼的快樂!」安妮說,「為了我的畢業典禮,您為我縫製了禮服,又為我買了白皮鞋。」一雙高貴的白皮鞋!一雙意味非凡的白鞋。小時候,安妮就一直認為白鞋子是為童話里的仙女們特別訂做的,只上天上有,人間能有幾個幸運兒穿?紅塵凡人只配穿黑鞋、褐色鞋子。而現在這雙白皮鞋是專門為安妮·莎莉文訂做的,還有一襲白色禮服配它!

「你不知道我有多麼快樂!」她喃喃重複。

「我當然不知道了!」霍布金太太故意調笑她。就是安妮的這一股率真和奔放不羈令霍布金太太忐忑不安。霍布金太太笑笑,其實她有什麼必要去懂得安妮?只要幫安妮穿戴好,讓她從容愉快地去赴生命中的大宴,不就是盡了母親的心意和責任了嗎?

整個早上她精心地裝扮安妮。洗澡是第一件事,為了這個盛大的日子,霍布金太太在安妮身上灑了幾滴清雅芬芳的香水,也灑在花了她幾天幾夜縫製的花邊禮服和白色絲襪以及白色小山羊皮皮鞋上。然後花很長時間卷頭髮、梳頭髮,最後從安妮頭上套穿完禮服才算大功告成。

「好了,還有一件東西要給你。」

「還有東西?已經這麼多了。」安妮深深感激霍布金太太,「媽媽已經給我太多、太多了。」

霍布金太太不言不語,走出房間。她回來時手上捧著一條粉紅色的寬柔的絲帶,那是霍布金太太最幸福日子的痕迹。她的女兒曾經活潑健康地系著這條美麗絲帶,參加高中畢業典禮。

「還是您留着吧!」安妮脫口說出,她知道霍布金太太珍藏絲帶,常常懷念著女兒。

霍布金太太默默地用絲帶系住安妮的細細纖腰,仔細端詳著說:「多可愛!」

安妮輕快地走到鏡子前面,看到一個氣質高雅,衣飾純凈的窈窕少女。「真的是我嗎?簡直令人無法相信。」

霍布金太太提醒說:「該走了。」她們走過波士頓街道,到達畢業典禮會場——德雷蒙教堂。

柏金斯盲人學校,由山姆·郝博士和他的朋友始建於1832年。當時的盲人們無法接受教育,多半淪為乞丐、流浪漢或成為拖累家人的殘廢,社會摒棄他們,他們也自暴自棄。郝博士立下志願要教育他們,使他們能夠參與正常健康的社會生活。自從郝博士成功地教育盲、聾、啞的蘿拉后,聲譽遠揚,名震全國。從此各界社會名流爭相支援,贊助柏金斯盲人學校,使它歷久不衰。因此每每遇到學校畢業典禮,波士頓的重要人士們都要在百忙之中趕來參加。

安妮看到人潮擠滿了會場,座無虛席,倒抽了一口氣,她沒有料想到竟有這麼多來賓,她一直以為只要向幾位老朋友和愛護她、教導她的師長們聊表謝意就夠了。她愣住了,腦袋裏一片空白。本來背得爛熟的演講詞,竟然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貴賓席設在高了幾個台階的講台上,中間有一空位留給畢業生代表,霍布金太太帶着哆嗦發抖的安妮走向講台。

「媽媽,我好害怕。」安妮的上下牙齒格格打顫。

「沒有什麼好怕的。」

「我連演講詞都想不起來了。」

「不用怕,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已忘得光光了。」安妮絕望地搖頭。

她們走到台階,看到莫老師站在那兒,她看着安妮。

「安妮,祝福你,我們都以你為榮。」莫老師將粉紅色的玫瑰花別在安妮胸前。安妮微笑着,謝過了恩師。安那諾斯先生也在那兒,他伸出手,挽著安妮走向台上。

安妮走向人生的新舞台。在來賓熱切的注視下,安那諾斯校長挽著安妮走向講台中央為她保留的貴賓席上,雖然他們曾經預演過,但安妮依然緊張得全身僵硬,好像校長要拖她上斷頭台。

安妮已經無路可逃,但她還是想不起來演講詞。怎麼辦呢?真是丟臉。人們會交頭接耳:「喏,她就是慈善機構出來的貧寒學生,見不了大場面。」哦,不!絕對不能讓人貽笑大方。

典禮開始了,馬薩諸塞州州長站起來做了一個簡短的致辭,就轉向安妮說:「讓我們大家鼓掌,歡迎安妮·莎莉文小姐代表畢業生致辭。」

聽到州長說「安妮·莎莉文小姐」,安妮如同電擊,該輪到她了。她站了起來,向前邁了一步,可是好像被釘在椅子上,抖得站不起來。

州長走過來微笑着鼓勵,似乎向她說:「不要怕,我們都一樣。」聽到他再度叫「安妮·莎莉文小姐」,安妮從座位掙扎站起,腦中一片空白,機械地走向講台中央。

州長開始鼓掌,台上台下來賓也熱烈地回應起來。如雷的掌聲震得安妮如夢初醒,短短的幾秒中,她恢復了鎮靜,重拾了自信。

掌聲稍歇,安妮吞了口水,迸出「各位貴賓」幾個詞。一開口,她便如釋重負,記起了她的演講辭,她昂頭挺胸面對着聽眾。

「我們就要踏進忙碌的社會,參與創造更美好的、更快樂的世界……」她滿懷信心,演講如流水般潺潺而下,娓娓動聽。

「個人的修養雖然只是小我的進步,推而廣之,可以影響整個國家,美化整個世界。我們不能停住腳步;我們要時時刻刻充實自己,好為盡善盡美的明日奉獻出我們努力的成果。」

她以簡潔的「謝謝各位光臨」結束,所有來賓都起立鼓掌和讚賞。

接着是一連串握手、讚美和酒會。傍晚典禮結束時,安妮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如痴如醉,心中充滿了快樂與興奮的回憶,但願這個輝煌燦爛的時刻永駐。無奈光陰似水,將來成為現在,現在成為過去,永流不息。

曲終人散,安妮坐在床邊久久不動,她輕輕地撫摸腰上的粉紅絲帶。「何時再穿這些?」她小心翼翼,解下絲帶疊好,脫下美麗的白鞋,用乾淨的軟布擦拭,再放進盒中。她撫摸著上衣的每一顆珠扣,戀戀不捨地解開,把綉滿花邊的襯裙攤在床上仔細欣賞。

「這些都是霍布金太太的精心傑作。她是多麼呵護我,多麼疼我,花了多少心血,多少時間,多少錢!」

錢!錢把安妮拉回到現實世界裏。她現在已從柏金斯盲人學校畢業了,不再是學生身份,不再是受人照顧的未成年者。她已經長大,應該獨立賺錢養活自己了。

想到這些,安妮打個冷顫,趕緊套上厚重粗呢上衣,但還是覺得全身發冷。恐懼從腳底上升,從心窩外溢。

面對現實,她認真考慮自己的處境。幾個月以來,她也曾經想過這些現實問題,但人的惰性使她一拖再拖,不願面對,直到無法迴避此刻。她已經20歲了,沒有特殊謀生技能,沒有很高的教育程度,一個半盲的女孩,又能擔當些什麼樣的職務呢?

安妮垂頭喪氣,搖搖頭,自我安慰:天無絕人之路,何必先自尋煩惱?她不是全盲,可以讀一點、寫一點,還可以自己行動自如。雖說半盲,但是老天慈悲,還是賜與了視力。

目前最急迫的是要找一份工作來養活自己,否則……久久積壓在安妮潛意識裏的恐懼,突然潰堤泄洪。她痛苦起來:「我不要回那裏去,我不要回那裏去。」

晚餐鈴響,她心灰意冷地走向餐廳。德士堡的陰影一直困擾着她。在餐廳門前,她打起精神,強顏歡笑。朋友們祝福她,她怎麼忍心叫她們失望,為她的前途發愁呢?

畢業后,安妮和霍布金太太一起回鱈魚角過暑假。她的日子不再像往日那樣無憂無慮了,想到將來前途茫茫,她一籌莫展。秋天一到,霍布金太太又得回柏金斯當義工。柏金斯已無法收容安妮,該怎麼辦呢?

安妮心中掠過幾個念頭。她可以在波士頓的大飯店找個洗碗的工作。她的手靈巧得很,況且洗碗不需要太高的教育程度。但是,餐廳只請男工洗碗,她長嘆了一聲。

也許她可以做賣書的生意,挨家挨戶去賣書。也罷,她試着說服自己,一家家去散播文字的種子,去接觸不同形態的人們,不也是一件高尚而有趣的工作嗎?可是想到汪汪狂吠的狗,砰的一聲關門,讓你吃一鼻子灰的人們,傾盆的大雨……還有賣不掉書,賺不到錢的日子,又該怎麼辦?

到了8月底,眼看暑假即將結束,安妮天天煩惱得坐立不安。一天,她收到柏金斯校長安那納諾斯先生的來信。

親愛的安妮:

別來無恙?寄上凱勒先生的來信,請仔細看一看。凱勒先生為他又聾又啞又盲的小女兒

尋求一位女家庭教師。你有興趣應徵嗎?請來信告訴我。

請代問霍布金太太好!

祝快樂!

你的朋友安那諾斯

她竟忘了海倫又聾又盲,一直對着海倫喋喋不休。海倫慧黠靈巧,令人忘記她是聽覺、視覺全無的殘障小孩。

可憐的安妮!當她讀完了凱勒上尉的信后,感覺非常沮喪。她不喜歡這份工作,一點兒也不喜歡。呆在南方一個古老小鎮上,人生還有什麼希望和情趣可言呢?

安妮在房間里踱來踱去,輕彈手中的信。「誰要去當家教!」她不甘心,但又有什麼其他選擇呢?畢業以後,這是惟一能餬口的就業機會。第二天,她坐下來寫了一封回信。

「親愛的安那諾斯先生:謝謝校長的培育和關懷。經過慎重考慮后,我誠心接受您所提供的職位……」

去教那個又聾又啞又盲的學生之前,安妮要求回柏金斯一趟,她需要回去仔細研究蘿拉的學習資料作為參考。

整整一個秋天和冬天,她都忙於翻閱關於蘿拉所有的記錄,加以細心研究。收穫令她興奮不已,但她還是沒有信心去接受這個職位。她知道要與聾啞盲者溝通是一件困難無比的事,然而她並不十分清楚事實真的有多困難。

安妮深信郝博士是位天才,否則他不會取得成功。當時也有許多人試驗教類似蘿拉的殘障兒童,都告失敗了。她何必明知故犯,去自尋失敗的苦果呢?

記錄里有一段讓安妮讀得心寒,它記載了蘿拉早期的老師伯樂小姐的故事。伯樂小姐負起教導蘿拉的責任,日夜與蘿拉共處了3個月,日久生情,她非常喜歡蘿拉。有一天她去找郝博士,希望讓她不再教導蘿拉了,她說:「蘿拉真是個好女孩,但是我再也無法忍受那可怕的沉默了。」

讀到這一段,安妮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她自問:「我受得了嗎?」

1887年3月3日,阿拉巴馬州的一個小鎮塔斯岡比亞,火車站廣場停了輛馬車,兩個滿臉倦意的人坐在車子裏。他們是來接安妮·莎莉文的凱勒太大和她的繼子詹姆斯。

詹姆斯打破沉寂,「如果她根本沒來呢?」

「她會來的。」凱勒太太信心十足,「她來信說她要來。安那諾斯先生說她誠實可靠,她只不過遲了兩天罷了。」她嘆了一口氣,「也許她坐的火車出了毛病,唉!詹姆斯,她該來的……如果她不來,海倫怎麼辦?」

詹姆斯聽到遠處傳來隆隆的火車聲,他說:「6點半的火車要進站了,這是今天最晚班的火車了。」

凱勒太太緊張得喘不過氣,「上天保佑,」她在心中默默祈禱,「上天保佑她能來!」

車廂里走出幾個人,有一個人看起來好像就是那個年輕的女家庭教師。

「她像一隻落湯雞。」詹姆斯在心中對她品頭論足。

詹姆斯說的沒錯,安妮看起來的確狼狽不堪,3天3夜她穿同一件厚毛料衣服,歷盡折騰。她雙眼佈滿紅絲,精神萎靡不振,長途跋涉使得她困頓不已。

她買了直達快車票來此地,沒想到愚蠢的售票員划給她的票竟是從波士頓到塔斯岡比亞中間每站必停的慢車。終於到達了,她挺著胸,勉強擠出一絲職業性的笑容,對着面向她走來的年輕人。

他問:「莎莉文小姐嗎?」

他打招呼的口氣令安妮的微笑停住了,安妮一向善於察言觀色辨認別人的輕蔑語氣。她想:「我不會喜歡他的。」

她冷淡地回答:「是的。」

「請過這邊來,」他輕狂的語氣依舊,「我的繼母在馬車裏等着你。」

當安妮見到凱蒂·凱勒后才放下高懸半空的心,兩個年輕的女人相視微笑着。

「她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幾歲!好像很善良的。」她們一見如故。

幾分鐘后,馬車駛入凱勒家的莊園。這是一棟綠色窗帘點綴的白屋,屋前一片花園,百花錦簇。

安妮興奮萬分,根本沒有注意到眼前的大房子。她急切地問:「海倫呢?她在哪兒?」這時,凱勒上尉走過來。

「你好!安妮小姐,我是海倫的父親。」上尉和安妮打招呼。

安妮以點頭作答,繼續問:「海倫呢?」

「她在那裏。」他指著門口,「她覺察到這幾天大家都忙着一件非比尋常的事,惹得她發脾氣。」

安妮看到了海倫。海倫站在門口陰影處,綠色的爬藤遮住她,她的頭髮像黏成一把的干稻草垂在肩上,上衣鈕扣沒有一個扣對;咖啡色的鞋子沾染了塵土和泥巴,一雙骯髒的小手死勁地揪著藤葉,一片一片撕碎。

海倫感覺馬車開進門來。她全神貫注地等候,思量著從哪一邊跳上去。

「怎麼沒有人關心這個小孩?」這是安妮的第一印象,後來才知道海倫太調皮搗蛋了,根本不聽任何人的管教,只要有人靠近她,她便狂暴發怒。

安妮壓抑著心中的沮喪,踏上台階。她的腳一觸到台階,海倫馬上轉過身來,她知道有人從大門口向她走過來,她感覺穿過腳底增強的振動頻率。

海倫等待着媽媽!這幾天媽媽經常出門,海倫無法用言語表達她的喜怒哀樂,她張開雙臂,跳進懷裏,安妮接住了她。

不是媽媽!她像一隻被網羅的困獸,用力掙脫出陌生人的懷抱。安妮一緊張,把她環抱得更緊,這一下惹火了海倫。

「快放手!」詹姆斯大叫,「她會傷着你的。」安妮吃了一驚,趕緊鬆手,心有餘悸地問道:「為什麼?難道我做錯了?」

「不,安妮小姐,她不要人家抱她。」凱勒太太向她解釋,「自從病了之後,她就不曾親過人家,也不讓人家親她、抱她、哄她。」

「有時只讓她媽媽親一下。」凱勒上尉補上一句。

詹姆斯坐在台階上,幸災樂禍嘲弄著往下看着安妮。「現在你總該明白了吧!你是來教一

只小野獸,是一個小野獸的家教。」

「詹姆斯,閉嘴。」凱勒太太大聲地責備。

「說夠了沒?進去。」凱勒上尉嚴厲下令。

凱勒太太看出安妮疲憊困頓不堪,便說:「亞瑟,請先帶莎莉文小姐到她房間,其他的事待會再說吧!」

安妮感激地向凱蒂微微一笑,隨着凱勒上尉走上樓梯。

安妮在上尉的背後說:「海倫該不會受驚吧!我看她愣了一下,就想掙開,我想沒有嚇住她,看來……她好像天不怕,地不怕。」

「是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問題就出在這裏。」凱勒上尉苦笑地回答。

凱勒家騰出一個房間,粉刷裝潢成淡雅的白色,作為安妮的房間。上尉放下皮箱,「好吧!你慢慢整理。」他和藹地說。海倫一直跟着他們走上來,進到安妮房間。凱勒上尉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帶她走。

安妮說:「讓她留下來吧!她不會煩我的,我們遲早要互相認識的。」

安妮自顧自地打開皮箱,開始整理東西,她不去刻意討好海倫。海倫對這個陌生的客人的一切充滿了好奇,她的小手跟着安妮的動作上上下下,黏乎乎的臟手無數次打開又關上皮箱,安妮說:

「你真是頑強的小東西!」

海倫摸到安妮的旅行便帽,好像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她拿了帽子戴在頭上笨拙地在顎下打了結。她摸索著站到鏡子前面,昂頭、偏左、偏右側視,又上下打量。

安妮不禁大笑,「你這個小頑皮,學得可真不錯。你看過媽媽這樣照鏡子,是不是?」她忽然愣愣地停住笑聲。她竟忘了海倫又聾又盲,一直對着海倫喋喋不休。海倫慧黠靈巧,令人忘記她是聽覺、視覺全無的殘障小孩。

安妮犀利的眼光盯住正在解開帽子結的小手指,骯髒的小手已東抓西摸,另尋新的花樣去了。

「你已經學會了很多東西了,我敢打賭你能夠用你的手充當你的眼睛,你可以用手做很多事,是不是?哈!這些都是小意思,好戲在後頭哩!過幾個星期你就要用手學習讀和寫,你的手會幫你打開枷鎖,讓你自由。」

夜晚早早來臨,屋內寂靜,安妮筋疲力盡,一上床就睡著了。如同往常一樣,一下子進入了無夢的睡鄉。而在另一邊的主卧房裏,凱勒上尉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凱蒂被他吵醒了。

她問:「怎麼一回事?親愛的。」

他沉默片刻,說:「凱蒂,那個女孩這麼年輕,她擔當得起嗎?」

凱勒太太微笑着拍拍枕頭:「放心吧,亞瑟,她可以勝任!」

海倫小小的生命獨自在黑暗中探索,在空寂中奮鬥。她年幼無知,不懂得如何排遣無法與外界溝通的絕望感,只有用揮拳、踢腳、尖叫、躲避來發泄她焦急不安的情緒。

安妮離開波士頓時,柏金斯的學生們給安妮帶了一個洋娃娃。娃娃是大家共同出錢買的,由蘿拉縫製了一件漂亮的外衣,是孩子們送給海倫的禮物。它靜靜地躺在安妮的皮箱裏,海倫好動的手早就發現了它。

洋娃娃!多麼親切而熟悉的形象。在海倫房間里有一大箱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娃娃,海倫用力拉出娃娃抱緊它。

「好的開始!事半功倍。」安妮決定就地取材。她拉住海倫的手,在掌心中拼寫:「DOLL(娃娃)」。海倫馬上抽回她的手,她一向不喜歡人家摸她。但她的好奇心克制了厭惡感,當安妮再次拉着她的手時,也就任由安妮擺佈。

「娃娃」,安妮一次又一次,重複把這個字描畫在海倫的掌中,然後她讓這個迷惑的小孩子拍拍娃娃的頭,把娃娃放進海倫懷裏。安妮連續做了幾次拼字,拍撫娃娃的動作。海倫先是莫名其妙地站着,接着便聚精會神地感觸手掌中的描畫。

「你們倆在做些什麼好玩的遊戲?」凱蒂手上抱着滿滿一堆臟衣服,笑問安妮,「也讓我分享一點啊!我答應不吵你們。」

安妮報以微笑,人生真是有緣!從相見的第一眼開始,她們便十分投緣,進而友誼滋長。安妮心中有數,其他幾個人——凱勒上尉、詹姆斯及其弟幸聖第等都以請來的傭人相待,而沒有把她當成朋友。

「好吧!看着,」安妮舉起海倫的手,又把字拼到掌中。「我把字形寫到海倫手中,讓她熟習一些手語。」

安妮伸出自己的手,手指快速揮動,做出一連串動作。「我寫了『你好嗎?天氣很好,是不是?』」她向凱勒太太解釋。她又轉向海倫,「海倫只有一雙手可依靠,她的手就是她的眼睛,她的耳朵。」

「今天早上,我把『娃娃』拼寫在她手上,等她會拼這個字時,我就把注意力引到她手上抱着的洋娃娃身上,我要讓她心裏明白字和物體的相互關聯。」

「你看,她開始畫了,她寫出來一邊,好,再加一筆。」安妮彎下腰,情不自禁地幫着海倫摸摸索索的指頭並喃喃地說,「再加一畫。」她指引完成這個字。

安妮看到凱勒太太臉上閃過一線希望。

「我們才開始呢!她還不懂得字所代表的意義。」她趕緊解釋,「這個只是一種模仿動作,海倫寫出『娃娃』這個字,一定沒有想到這個字代表了娃娃的實體。字和物體中,來來回回,直到她自己能夠了解。海倫,你會了解的,是不是?」

安妮停了下來,她考慮下一句該說些什麼。她慢慢接着說:「學習一些字以後,要會利用它,這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不過我相信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

安妮回頭向海倫說:「好吧!讓我們多玩一會兒這個遊戲。」她伸手拿開娃娃,要海倫在她手中拼寫「娃娃」后,再把娃娃還給海倫,她要加強字和物的相關印象。

海倫並不了解這些,她只知道這個陌生人從她手裏拿走了娃娃。她因生氣而漲紅了臉,喉嚨里發出咆哮聲,緊握拳頭,轉瞬間狂怒、兇悍地撲向安妮。

安妮快速地推開娃娃,免得娃娃遭受池魚之殃。海倫的拳頭如雨而下,安妮好不容易抓住她的雙手,使盡全身力氣,握住揮動的拳頭。

「安妮小姐,安妮小姐,請把娃娃還給她吧!」凱勒太太央求。

「不,不行。」安妮回答,「她會得寸進尺,如果她常常這樣撒野,我又怎麼能教她?」

「不給她的話,她不會安定下來,會一直鬧下去的。」

「不行。」她一邊與海倫搏鬥,一邊拒絕,「她得聽話,她需要服從。」

「可是她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服從啊!我們沒有辦法教她懂得這些,安妮小姐,求求你給她吧!」

「看來我又多了一樣工作。第一步要先馴服她,然後才能教她學習。」

海倫和安妮不歇手,繼續扭斗,互不相讓,最後海倫癱在安妮懷中。

「哈!你總算放棄了。」安妮暗自稱快。

沒有這麼回事,當安妮舒了一口氣,鬆了手,海倫抽身飛快地逃出房間。安妮望着背影,憐憫之情油然而生。「好吧!這一次勝負暫且不必計較,也許我太心急,先要有堅定的信心,不能操之過急,不能用太強硬的手段。我需要一段時間,一步一步來!就是這麼簡單。」

海倫卻一點也不「簡單」。幾天過後,事實一一證明,安妮慢慢心領神會了。

第二回合功夫較量,安妮豁然開朗破涕微笑起來。「老天,我當她是誰?」她期盼海倫像蘿拉一樣溫柔、哀怨、蒼白,從黑暗寂靜的彼岸頻頻感恩。海倫不是蘿拉,她生龍活虎,像一頭小野獸,不時窺伺反擊的機會。

安妮知道她被寵壞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家裏每個人都同情她、呵護她、讓着她,5年來,盲目的憐憫、寵愛增長了海倫無往不勝的任性,她生起氣來儼然像個小暴君,大家都得乖乖聽從她。

海倫一直對安妮耍脾氣的另一個真正原因是出於懼怕,海倫對這個陌生人產生了畏懼,她感覺得出來,安妮慢慢蠶食了她5年來的生活習性。也許是微不足道的芝麻小事,但這是她惟一的生活方式,沒有人打開她的心扉,引導她走向黑暗世界外的燦爛、多采多姿。海倫小小的生命獨自在黑暗中探索,在空寂中奮鬥。她年幼無知,不懂得如何排遣無法與外界溝通的絕望感,只有用揮拳、踢腳、尖叫、躲避來發泄她焦急不安的情緒。

一天,凱勒太太交給海倫一疊乾淨毛巾,示意拿去給陌生人。海倫順從地拿了上樓,半途,她把毛巾丟在地上,自己爬上樓,躡手躡腳地跑到安妮的房間門口。

她知道陌生人在房間,海倫的小手摸索著門,哈!她摸到鑰匙插在鑰匙孔。

她很快地轉了鑰匙,拔出它,連奔帶跑下了樓,將鑰匙塞進大客廳里的一個抽屜下,然

后溜之大吉。

安妮在房中聽到門口的卡嚓聲,走到門邊探個究竟。遲了一步!厚重堅牢的門從外面被上了鎖,安妮在房裏大叫,凱勒太太和廚娘跑了過來。

「安妮小姐,發生什麼事?」凱勒太太從外面喊。

「她把我鎖在裏面了。」

站在門外的兩個女人,不用問也很清楚「她」是誰。

「她看起來挺乖的,怎麼會做這種事?」廚娘半信半疑。

「就是她。」安妮抑制怒氣,從房裡冷冷地回答,「這個小孩該好好管教管教,請問有沒有另外一副備用鑰匙?」她們只好派人把凱勒上尉找回來,凱勒上尉很不以為然。

「我們每個月付她25塊錢,她竟笨得把自己鎖在房裏。」

凱勒太太先緩和丈夫的火氣。「你說得對,亞瑟,先不要生氣,她的房間在三樓,現在我們應該想辦法把她弄出來?」

凱勒上尉從穀倉拿來長梯,爬到安妮房間窗口,他舉起安妮,把她扛在肩上,兩個人平平安安地下來了。

安妮羞得滿臉通紅,既尷尬又惱怒,院子裏擠滿了看熱鬧嬉笑的僕人和幫傭的莊稼漢。眾目睽睽之下,一位淑女像一捆棉花般從三樓被扛下來,未免太丟人現眼了。

事後經過一段時間冷靜下來,安妮心平氣和地想:「其實整個事情就像一幕鬧劇。」凱勒上尉想到安妮的窘態,忍不住嬉皮笑臉地問:「安妮小姐,你覺得海倫如何?」

「我想有一件我不必擔心。」安妮酸溜溜地回答。

「什麼事?」

「她的腦袋。凱勒上尉,不瞞你說,我剛來的時候,我還很擔心她的病有沒有燒壞她的腦袋。還好,小腦袋還是裝備齊全,如果不嫌她刁蠻頑皮,她一個人可以抵10個小孩。」

說完,安妮拔腿就跑,逃開凱勒上尉的戲謔取笑。

我知道海倫殘障、受挫折、自暴自棄、可憐……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她被寵得無法無天了。讓她這樣子下去,會毀了她。

安妮和海倫展開了鬥智斗勇。她們有時針鋒相對,有時各自保留,做些試探性的偷窺。安妮還是滿懷希望:「再給我一些時間,我相信她會有一點良性反應。」

然後來了一場大會戰,誰也不能再含糊裝傻,不計較成敗了。

飯廳是她們的戰場。在飯桌上,海倫向來沒有規矩。她明知如何使用刀叉和湯匙,卻不肯如法使用。她寧願用手去抓取食物,更糟的是,她也不肯安分守己,只抓自己盤子裏的東西。她先吃自己盤子裏的食物,然後站起來,繞着桌子巡迴各席。她的鼻子十分靈敏,能辨別他人盤子裏的不同菜肴的香味。對此安妮不得不佩服感嘆。但她看到海倫污穢的小手伸到別人盤中,恣意抓起自己所喜歡的菜時,覺得很不是滋味。如果海倫沒有侵犯她的盤子,事不關已,她也許不願惹是非。

一天早上,海倫走到安妮椅子旁邊,她聞到香腸誘人的香味從陌生人的盤子裏騰騰四溢。腸是海倫最愛吃的,但那是陌生人的盤子,她不敢貿然靠近。

海倫動一動鼻子裏繞了一圈,仔細聞一聞。嗅覺告訴她其他人的盤子,香腸已空,她又走到陌生人旁邊。香腸令人垂涎,令人無法抗拒,值得招惹陌生人嗎?她再嗅一嗅,戒心已經動搖,海倫飛快地伸出手。

啪的一聲,安妮按住海倫的手,嚇得她趕快抽回手。但為時已晚,安妮緊緊地把它按在桌上,無法動彈,安妮將海倫的手指慢慢地從香腸上剝開。

凱勒上尉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安妮冷冷回答:「我拿回我的香腸。」

「莎莉文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個可憐的殘疾孩子。我們總該有雅量容忍她一點吧!」凱勒上尉好像把安妮當作不通情理的白痴。

安妮深深吸了一口氣,鎮住將要爆發的怒氣。為什麼凱勒家裏的人老愛插手管事?

「凱勒上尉,我知道海倫殘障、受挫折、自暴自棄、可憐……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她被寵得無法無天了。讓她這樣子下去,會毀了她。」

凱勒上尉憤憤地站起來。「在我家裏,不準剝奪我孩子的食物。」

安妮非常生氣。她不甘示弱地頂回他:「我也不準在我管教下的小孩,亂動盤子裏的食物。」

詹姆斯忍住笑,向安妮投以讚賞的眼光。

「詹姆斯,你有話要說嗎?」凱勒上尉兇橫地問他。

「沒有。」這個年輕人縮著脖子回答。

凱勒上尉繼續打官腔。「莎莉文小姐,請你搞清楚,只要我在飯廳,不準任何人去干涉海倫。」

安妮冷笑道:「那——就請你迴避吧!」

「莎莉文小姐,我很抱歉……」凱蒂聽到丈夫威脅的口氣,趕忙丟下餐巾,站到他旁邊向他耳語:「親愛的,你答應過莎莉文小姐可以按照她自己的方式教育海倫的,是不是?我知道她很盡心地教、儘力地做,我可以保證。」

凱蒂明理的話,使得安妮不便再發作。凱蒂接着說:「其實這都是為海倫好,只是表面上看起來殘忍些,事實上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我們到門口去,讓我來向你解釋。親愛的,我們出去一會兒吧!詹姆斯也一起來。」她溫和地帶着家人走出餐廳。

一個陌生人,一隻小野獸留在餐廳,面對着面。

安妮起來鎖了餐廳的門,把鑰匙放進口袋。她跨過在地上發脾氣打滾的海倫,回到自己的座位。

當她拿起叉子,看到香腸,心中想:「簡直難以下咽。」為了讓海倫體會到,不管她發多大的脾氣都與別人無關,日子照樣得過,安妮只好慢條斯理地嚼著自己冰涼的早餐了。

半個小時過得真慢。安妮只顧自己吃,海倫繼續在地上打滾。海倫終於自覺無趣,突然想到其他人呢?為什麼大家都沒有理睬她,也沒有人像以前那樣哄她?好奇心起,怒氣稍歇,忘記了發脾氣。

海倫提起勁,走過去看看陌生人到底在幹什麼。「哇」,原來她在吃東西呢!海倫一手拍拍安妮的手臂,另一隻手偷偷伸到盤子裏。安妮把她的手推開。海倫飢餓難忍,又快速伸出手來,安妮又用力推開。

海倫生起氣來,伸手狠狠擰了安妮的胳臂。安妮馬上用力一巴掌打回去,一點也不客氣,閃電般反擊,使海倫倒抽一口氣,痛徹肺腑。她知道傳遍感官的痛楚,她再擰,安妮以牙還牙,又毫不猶豫地還擊海倫,火辣辣的一巴掌就從黑暗中飛了過來。

海倫改變戰略,繞桌子一圈,發現座位都是空的。她衝到門邊,用力拉了拉門,門一動也不動,她的手指摸索著尋找鑰匙,門被鎖上,鑰匙也被拿走了。她第一次體驗無依無靠,與陌生人獨立相處,筋疲力盡與敵人同困一室的感覺。

安妮看到癱在地上的海倫,不忍心地說:「哎!海倫,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只要安妮靠近一步,海倫就退縮一步。她的自衛本能使她也盡量與陌生人保持距離。

安妮痛苦地把頭埋在兩手中,嘆了氣。也許她不應該把門鎖住,也許期望值太高……不,不!不應該心軟。無論如何,應該要有堅定的信心。安妮做此決定后便裝腔作勢,重新拿起叉子繼續吃她索然無味的早餐。

片刻已過,海倫覺得很餓,陌生人依然坐在餐桌旁,她不敢靠近。又過了一會兒,海倫餓得無法忍受,站了起來,不敢靠近陌生人,繞道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開始用手抓麥片。

「不,不行。」安妮又嘆道,「頑強的東西,我以為一切就序,你又來這一招。其實你心裏有數,又故意來招惹我。我可不能放縱你,不!絕不輕易放棄。」安妮起身,拿了湯匙給她。

海倫拿了湯匙后,把它丟在地上。安妮把她從座位上揪起,押着她撿起地上的湯匙,讓她坐正。安妮的手剛強有力,不讓海倫掙脫,強迫她一口一口喝入口中。

一口……兩口,很好!安妮鬆了手。但是她太天真了。鬆手的一瞬間,海倫把湯匙擲向安妮。

安妮急忙閃開,湯匙落地,鏗鏘做聲,整個程序又得重來。海倫怒叫、踢打,安妮又得使用武力抓緊她,逼她規規矩矩地吃完早餐,最後安妮放手時,海倫才乖乖就範。她實在精疲力竭,餓得發昏,只好順從地儘快吃她的早餐。

安妮看着她幾乎吃完,心生盤算著:「快結束了,快結束了。」哪裏知道海倫桀驁不馴,舀完盤中的最後一口,用力拽下餐巾,把它丟在地上。

「老天,你可真刁蠻。丟吧!你倔強,我比你更倔強;你有力,我比你更有力,更有耐心。謝天謝地,我比你強一點。你恨吧,你怨吧!我們的成敗在此一舉,我還不能讓你這樣就過關,你還得撿起餐巾把它疊好。」

為了疊好餐巾,她們又經歷了一場耗去一個小時的奮戰。她們互不相讓,最後海倫一陣抽搐,軟癱不支了。

海倫的手指循着安妮的指揮,把餐巾對角摺一遍,又再摺一遍,終於把餐巾疊好。海倫長嘆一口氣跌回座位,她上完了最重要的一課。

「時候不早了。」安妮非常懊喪。

她打開鎖,帶海倫來到花園,太陽已高高升到頭上。「大好晨光就這樣耗費在餐廳里。」安妮聽到廚房裏傳來準備午餐的忙碌聲音。

「真是倒盡了胃口,那裏吃得下午飯?」安妮無精打采地坐在板凳上感嘆不已。

安妮留下了海倫,獨自走向屋裏,她拖着疲乏的腳步爬上樓梯走進房中,深深舒了一口氣,迫不及待地脫下裙子,一頭倒栽床上,涔涔淚流滿面。四周一片空寂,悄無聲息。

如果我們離開這裏,就會有轉機,會有點希望。如果繼續留在這裏,她有所依靠,會繼續和我爭鬥下去,然後她會懷恨我。

凱勒太太獨自坐在大門口的藤棚陰影下。她身旁擺着一籃舊襪子,可是心亂如麻,根本無心縫補。

整個早上,從飯廳傳出來的碰撞聲令她膽戰心驚。難道僱用安妮來教育海倫錯了嗎?難道她只能站在一旁,袖手旁觀可憐的海倫受盡折磨?

亞瑟說,他受不了餐廳傳出來的聲音,他坐立不安,不願呆在家裏,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她料定他回來后一定會說:「讓她走!」

好在詹姆斯並不跟他爸爸站在同一陣線上。安妮初來時,詹姆斯對她頗有偏見,他懷疑這個初出茅廬的女孩做得了什麼?如今他已另眼相看,重新評估這件事情了——她是管教海倫的最佳人選。只有安妮能挽救海倫,全家應該儘力留住她。

身為海倫的媽媽——凱蒂自己的想法呢?

「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凱蒂內心充滿了矛盾,十分絕望。整個下午都心不在焉,不知被縫針戳了幾百次。

當她把籃子推開一邊,安妮正好出現在門口。

「凱勒太太,我到處找你。我們可不可以談一下?」

凱蒂說:「好啊,我也正想和你聊一聊呢!」

安妮沒有耐心聽她的話,搶著說:「凱勒太太,我在房裏左思右想,要教海倫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海倫得離開家人,否則我幫不了忙,最後怕會兩敗俱傷。」

「你說什麼?」海倫媽媽嚇呆了。

安妮搜索枯腸,尋找溫和一點的話來表達自己的想法和做法。最後,逼得她沒辦法,只好實話實說。

「凱勒太太,在來這裏之前,我曾研究過蘿拉的病歷和學習過程。那時我太單純,以為一來就可以教誨海倫與人溝通的種種方法。來了以後才知道她像一匹脫了韁繩的野馬。現在最重要的工作是要好好收服她這5年來習以為常的刁蠻、任性、不講理的惡習,要馴服她的野性。」

不待凱蒂開口申辯,安妮繼續說下去:

「凱勒太太,我知道你們都覺得她很可憐,每次都讓着她、縱容她,不分青紅皂白,一切都聽她的。我很抱歉,這種方法是完全錯誤的。你們慣壞了她,這是她不聽長輩、撒潑不馴的原因。請您明白一點,你們這是害她。現在我要她服從,否則讓我從何教起?」

「像今天早晨這種事情,一定還會發生。現在有兩條路:一條是不管她、隨她去,她不明白我的用心,而我又要違背她的意願,她不再讓我接近。這樣子下去,她比一隻家畜好不了多少。她的存在,充其量像凱勒家的一匹不馴的馬罷了!另一條路是……」

凱蒂傷心地哭起來:「叫我怎麼辦?難道一點希望都沒有嗎?」

「凱勒太太,請不要灰心,她還有一線希望。」安妮柔聲說道,「如果我們離開這裏,就會有轉機,會有點希望。如果繼續留在這裏,她有所依靠,會繼續和我爭鬥下去,然後她會懷恨我。這樣子會毀掉她,我也只好捲起鋪蓋回老家了。」

「凱勒太太,請你答應我,讓我帶她離開家,單獨相處一陣,讓我和她能夠冷靜地互相溝通。讓她了解我、信賴我,事情就會有轉機。請你答應吧!」

安妮坐在椅子上,身體不自覺地往前挪,只差沒有跪下來懇求凱蒂。

凱蒂信疑參半,怔怔地看着她。

「凱勒太太,這是惟一的出路。」

最後,凱蒂勉強點頭答應。「好吧!」她綳著臉說,「海倫的父親一定不會同意的,一定會憤怒不平,由我來說服他吧!」

「謝謝你,凱勒太太,我保證一切順利。我們去哪兒住呢?」安妮興高采烈。

「也許可以住到花園裏的小屋子。就在附近,也很方便,雖然只有一間房子,但很整潔。」

「只要有一間就夠了,海倫和我可以同住一間。」

一如凱蒂所料,凱勒上尉聽到這個提議后非常不高興。他急急忙忙趕回家來,要開除這個頑固的北方女孩。

凱蒂一再重複安妮所說的:「這是最後的一線希望,這是惟一的一條出路……」她提醒丈夫別無他法。何況花園小屋環境幽靜,又近在眼前,讓海倫去住一陣子又有什麼關係呢?凱勒上尉雖然百般不願,但拗不過太太的勸說終於答應了。

「只准去住兩個星期,聽到沒有?以兩個星期為限。除此之外,要讓我們每天能夠見到海倫。」凱勒上尉堅持兩個星期之內要有成果。

安妮想:「兩個星期怎麼夠?」但她怕上尉變卦,不願拂逆他。

安妮和凱勒上尉同樣固執,各不相讓。最後,安妮通融凱勒家人可以每天偷偷觀看海倫,但不能讓孩子知道家人就在身邊。他們只能從小屋的窗戶窺望,不準走進屋裏。

第二天,新的實驗開始,乍看好像沒有什麼成果。每一回合,海倫都斗到精疲力竭才停下來養精蓄銳,準備下一場戰鬥。過了三四天後,模式稍有改變。海倫倔強的脾氣依舊,但發作的次數漸漸減少。她開始注意周圍的事物,同時每天模仿學一些字。有一天,竟然整天沒有發脾氣。安妮伸手撫摸她也沒有抗拒,這是多麼令人激動的事情啊!安妮的實驗總算有一點眉目。

凱勒上尉把一切看在眼裏。一天早上,他從窗外看進去,看到女兒在串一粒粒珠子。第一粒大而粗糙,接着兩粒小而光滑,第三粒有三個稜角。海倫依著順序串成串,小心翼翼絲毫不含糊。她興緻勃勃地串著,絲毫沒有一點錯誤。

「多麼安靜啊!」凱勒上尉感觸良多,「難道他太小看了這個北方女孩?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真的很有把握嗎?願上天保佑她!」

這個「小野蠻人」學會了服從。在學習過程中,海倫向前邁進一大步。安妮稍感寬慰,但沒有沾沾自喜。她們的目標移到第二個階段:引導海倫和外面的世界接觸,建立關係。

安妮坐到海倫旁邊,不斷地在海倫手裏拼字,時時日日,從不間斷。過後,海倫把這些字形重拼在等待着的安妮手掌中。海倫聚精會神一心一意地學習,終於能拼出21個字、18個名詞,加上3個動詞了。她會拼洋娃娃、杯子、釘子、水、帽子等等。她越學越快,只是不明白這些字眼有什麼特殊意義。

「快快學會吧!海倫,求求你。」安妮誠心祈求。花園小屋的兩周期限馬上就滿了,她多麼希望海倫能脫穎而出,學有所成啊。她渴望海倫能體會字中所含的意義。

花園小屋的最後一個下午很快來臨了,凱勒上尉走進屋裏。「安妮小姐,我們回家吧!動作快的話,我們還可以趕上晚餐的時間哩!」

海倫正在屋子另外一個角落的火爐旁邊玩耍。她突然感覺到空氣中不同的振動頻率,她抬頭嗅一嗅,那是爸爸的氣味!她驚喜地叫了一聲,縱身投到爸爸懷抱里。

爸爸將女兒緊緊摟着。海倫偏著頭來聞一聞,另一種她很熟悉的氣味。爸爸帶了他的獵狗來!

海倫在房中摸索,終於雙手抱住毛茸茸的一團——她的老朋友貝利。

安妮轉向凱勒上尉,懇求他:「請你再給我幾天吧!你看得出來她多麼愜意,你一定不能相信她學得有多麼快。讓她集中精神再學幾天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再說吧!」凱勒上尉不置可否。

安妮心中肯定,他會答應的!安妮愉悅地去分享父女重聚的歡樂。

這時凱勒上尉迷惑地問:「安妮小姐,她在幹什麼?」

海倫曲膝坐在地板上,把貝利的一隻前腳托在手上,她的另一隻手在狗掌上來回蠕動,原來她在貝利腳掌上一個接一個的拼着字。

安妮不停地笑說:「她正在教貝利拼字呀!」

凱勒上尉不禁開懷暢笑。「多麼可愛!狗怎麼學英文?」然後,他如夢初醒喟然嘆息:「你是說我們的海倫?」

他讓她們整理行李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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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給我三天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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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化雨--莎莉文老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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