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公牛萬歲

第八章 公牛萬歲

玫瑰瘋狂者--第八章公牛萬歲

第八章公牛萬歲

1

他感到有些眩暈,然而,當骯髒可恥的黑鬼格特向他撒尿時,一切都發生了變化。現在他的腦袋不再像氣球一樣飄忽不定,而像被強壯的大手拋向湖面的一塊扁石,不是旋轉,而是跳躍着前進。

他仍然無法相信這個黑胖的雜種究竟對他做些了什麼。是的,他知道,但知道和相信有時是兩碼事。

他記得當他從洗手間後面搖搖擺擺地站起來時,臉上好幾處傷口流着血,他那本來已經堵了一半的鼻子現在完全透不過氣來了。重達三百磅的黑鬼格特壓在他身上,使他的筋骨和內臟疼得直哆嗦。那把輪椅的反覆碰撞又使疼痛傳到了全身每一根神經上。儘管他本來能夠忍受這一切——甚至比這更多的痛苦,然而她的汗水、臭味、尿液,而且是一個女人的尿液,最終使他徹底喪失了理智。一想到她對他乾的一切他就想尖叫,這個世界已經完全瘋狂了。不過,假如他不必穿着條紋獄衣坐在鐵窗後面,每日以難以下咽的垃圾充饑的話,他其實仍然需要這個世界。

抓住她,抓住她。為了她所做的一切,你必須掉轉頭去抓住她並且殺了她,只有這樣你才能安枕無憂,也只有這樣你才能恢復正常思維。當他沿着柵欄步履蹣跚地掙扎著前進時,他不停地想着。

然而心裏有某種聲音在提醒他:現在最好的選擇不是去抓她,而是自己跑掉。於是他開始跑。

臟鬼格特也許會以為是漸漸逼近的吶喊聲把他嚇跑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他的肋骨傷得很厲害,連呼吸都感到困難,腹部疼痛難忍,睾丸那種令人絕望的極度疼痛只有男人才知道箇中滋味,因此他才跑了。

疼痛並不是他逃跑的惟一原因。他更擔心的是疼痛後面的東西。如果再打下去,臟鬼格特就不僅僅是和他打個平手,她將會遠遠勝他一籌。他沿着寬闊的柵欄東倒西歪地疲於奔命,儘管如此,格情的聲音仍然像一個幽靈般嘲弄地在他身後緊追不捨:「她的腎臟通過我的腎臟帶了個口信兒給你……一個小小的口信兒,諾曼……你瞧,這就是……」

這時飛躍發生了,這是思維上的某種短暫的飛躍,掠過現實的表層向上飛去,又一次飛離了大腦。當他的思維又回到他自己身上時,已經過去大約四十五秒左右了。這時他正沿着中央大道向遊樂場跑去,像一隻無頭的野牛一樣毫無意識地到處亂竄,越跑越遠。他正向著碼頭方向和湖邊跑去。在那裏孩子們圍着他,用汽水瓶打倒他,等他剛剛站起來,又一次將他打倒,反覆了好幾次,以此取樂。

這時,他的腦海里響起了父親雷·丹尼爾斯正在尖叫的聲音:居然被一個女人打倒!在一個婊子面前你怎麼能保持童貞呢,諾曼?他的父親真夠得上是個世界頂級惡棍。

他把這個聲音從腦海里擠了出去。這個老頭兒在他有生之年已經對他吼得夠多了,既然他已經死了,諾曼就不必再聽這些屁話。他能對付格特,也能對付羅絲,他對付得了這兒所有的人,但是他必須在當地的警察開始搜尋一個滿臉淌血的光頭男人之前跑出這個地方。已經有太多的人在盯着他看了,為什麼不呢?他滿身尿味兒,臉上像被野貓抓過一樣。

他拐進影視長廊和南海路之間的小道,漫無目標地奔跑,一心只想趕快離開途中的那些貨攤,他曾經在那兒抽過獎。

長廊的側門打開了,裏面走出了一個人。諾曼猜想他是個孩子。實際上很難準確判斷。

他個頭像小孩兒,穿着也像個小孩兒——牛仔褲、銳步鞋,上身穿一件麥克爾·邁克德莫特牌體恤衫,上面寫着:我愛一位名叫雨水的女孩,不知那句話有什麼該死的含義。他的整個腦袋上套著一隻橡膠面具,面具上畫的是公牛費迪南德。它面帶寬容而快樂的微笑,犄角上還裝飾著花環。諾曼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一把將那隻面具從小孩子的頭上揪下來,捎帶扯下了一大撮該死的頭髮。

「嗨!」男孩兒尖叫起來。摘掉面具后,他看上去約十一歲光景。他的聲音與其說害怕不如說是憤怒。「還給我,那是我的,我贏來的!你以為你是誰——」

諾曼又一次伸出手,一把抓住男孩兒的臉,用力向後摔了出去。南海路的馬路邊是篷布。孩子一個跟頭翻到了帳篷頂上,昂貴的旅遊鞋飛上了天。

「你要是告訴別人,我就回來殺了你。」諾曼沖着仍在不停地起伏的篷布說了一聲,然後把公牛面具套在了自己的頭上,迅速向前走去。面具發出橡膠的惡劣氣味兒,夾雜着它原先的主人頭髮上的汗臭味兒。這些氣味對諾曼來說都無所謂,然而面具很快將散發出格特的尿味兒的想法才真正令他惱火。

他的思維又發生了一次跳躍,有一會兒工夫,他消失在形形色色的氣味中。這一次回來后,他向新聞大街盡頭的停車場全速地跑去。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就用一隻手撐在右邊的肋骨上。他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面具裏面的確已經聞到了格特的尿味。他把面具拿了下來,在寒冷的空氣中愉快地呼吸著。空氣中沒有尿味兒。他低下頭看了看面具,不禁打了個哆嗦,那張乏味的笑臉使他汗毛直豎。這是一個鼻子上套著鼻環、犄角上裝飾著花環的公牛,一個帶有野獸般的微笑的公牛,一個已經被掠奪了某樣東西、而自己卻一無所知的畜生。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要把這個該死的東西扔掉,但他剋制住了,必須考慮到停車場的服務員。如果他能清楚地記得有個戴費迪南德公牛面具的男人駕車離開的話,他不會立即將這個人和警察追蹤的那個人聯繫起來。如果這副面具能帶給他更多一些時間的話,那就值得繼續戴下去。

他坐到「加速度」的方向盤後面,把面具扔進座位,打着了點火線。襯衫里散發出濃烈的尿味兒,他的眼淚都被刺激了出來。他在深層大腦中又聽見格特那彷彿從地獄里發出的格格笑聲。「羅西說你是個對腎臟有偏愛的男人……」她這樣對他說着。現在他十分擔心她總是這樣出現在他的腦海里,好像自己不僅被她強姦,她還留給他一個畸形的嬰兒。

你是那種不喜歡離開面具的害羞的小夥子。

不,他想,快停下來,別再這樣想下去了。

「她的腎臟通過我的腎臟帶了個口信給你……」然後她的尿液澆得滿臉都是,那種散發着惡臭的、小孩兒發燒時才會有的滾燙的尿液。

「不!」這一次他大聲地驚呼起來,一拳打在了擋泥板的墊子上,「不,她不能這樣!她絕對不能這樣對待我!」他抽回拳頭,又猛擊了一拳,砸在了後視鏡上,玻璃鏡從鐵桿上掉下來,打在擋風屏上后彈了起來,最後落到了地上。他把自己的手打傷了,手指上戴的那枚警校戒指被他打裂,看上去像一個巨大的問號。他終於控制住了自己的理智,準備發動車輛了。他抬起頭看了一眼,發現停車票貼在這陽板上,他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停車票上,使自己恢復正常狀態。

諾曼想起還有些錢,便從衣兜里掏出錢夾,抽出一張五元的鈔票。他把費迪南德面具重新戴在頭上,決心忍受這個臭烘烘的玩意兒,將車緩緩地開向收費站。他把身子探出窗外,從面具的眼眶裏注視着收費員。收費員搖搖晃晃地扶著收費站的門框,當他伸出手來接錢時,諾曼意識到了一件絕妙的事情:這傢伙喝醉了。

「公牛萬歲!」停車場收費員笑着說。

「對,」公牛斜靠着福特「加速度」說,「為偉大的公牛歡呼吧。」

「一共兩塊五……」

「不用找錢了。」諾曼說着,將五元鈔票遞給他。

開過半個街區,他把車停到路邊,意識到如果再不把這該死的面具摘掉,他就要嘔吐了,這樣事情會更糟。他抓住面具,惶恐地把它扯了下來,好像揪下了一隻吸在臉上的水蛭。這一切都發生在很短的時間裏。這時他又發生了一次跳躍,他的思維像一枚導彈般飛離了現實的層面。

當他又變成自己時,他正赤裸著胸膛坐在方面盤後面等候綠燈。在遠遠的街角處,銀行的鐘錶在閃爍著,時間是下午兩點零七分。他向四周看了看,他的襯衫平放在車內的地板上,旁邊扔著後視鏡和偷來的那副公牛面具。骯髒的費迪南德看上去扁平且又古怪。它那空洞的眼睛看着諾曼,諾曼透過它看到了行人路的地面。公牛快樂、燦爛的笑容收縮成了一團皺紋,這已經很不錯了,至少這該死的東西已經離開了他的腦袋。他想打開收音機,才發現旋鈕已經被他扭掉,很難再打開,所幸的是他設法又打開了它。還是那個陳舊的電台,湯米·詹姆斯和桑德爾斯正在唱着《小花招》,諾曼跟着唱起來。

在另一條小路上,一個看上去像個會計師的男人坐在一輛凱瑞車的方向盤後面,帶着謹慎的好奇心打量著諾曼。開始諾曼有些不明白這個男人究竟對什麼發生了興趣,很快他便想起自己的臉上仍然血跡斑斑,他用手摸了摸,大部分都凝成了血塊;此外他還赤裸著上身。他必須儘快處理這些事,然後……

他彎腰拿起面具,一隻手伸進去,將它舉到車窗上,用指尖捏著橡膠嘴唇使它活動起來,隨着音樂節奏,費迪南德在跟湯米·詹姆斯和桑德爾斯一起唱歌。他前後左右不停地活動着手腕,費迪南德好像在演奏著一曲瘋狂的爵士樂。那個長得很像會計師的男人坐在那裏,脖子伸得長長的,簡直看呆了,由於太專註,一下子撞在了行人路旁的車門上。

諾曼竊笑着。

他把面具扔到地板上,在赤裸的胸口擦了擦雙手。他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很古怪,而且十分愚蠢。但如果穿上那件帶有尿味的襯衫情形會更加糟糕。摩托夾克就在他旁邊的座位上,至少夾克的村裏是乾淨的。諾曼穿上了皮夾克,將拉鏈一直拉到了下巴上。這時交通燈已經變成了綠色,旁邊的那輛凱瑞車像子彈出膛一樣從十字路口竄了過去。諾曼也開動了汽車,隨着收音機里的音樂悠閑自得地唱起了歌:「我看見她沿小路離去……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見她,漂亮的女孩兒,獨自一人……嗨,寶貝兒,我能帶你回家嗎?」這首歌使他想起了高中時代,那時的生活無比美好。是這個可愛的小羅絲搞糟了一切,給他帶來了所有這些麻煩。至少在他大學高年級以前還沒有這麼多麻煩。

你在哪兒,羅絲?他想。為什麼你不來參加這個婊子們的野餐會,你他媽的到底在哪兒?

「她參加她自己的野餐會去了。」公牛在耳語,這聲音既陌生又熟悉——就像是沒有經過思索而說出的簡單但無可爭辯的預言。

諾曼把車開到路邊,沒有注意到「禁止停車裝載」的標誌牌。他把面具從車箱地板上揀起來,它又一次摩擦着手上的皮膚。這一次他把面具轉過來對着自己,從空洞的眼眶裏看到了下面自己的手指,而這眼眶看上去也正在以某種方式注視着他。

「她自己的野餐會,你是什麼意思?」他嘶啞著嗓子問。

他用手指摸著公牛的嘴巴,雖然摸不到,但是能看到它的嘴巴在動。他猜想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但聲音並不像他自己,也不像是來自他的喉嚨裏面;而是來自那嬉皮笑臉的橡皮嘴唇之間。

「她喜歡他吻她的方式,」費迪南德說,「你不知道嗎?她也喜歡他用手撫摩的方式。她希望在他們回來之前,他能對她玩一些小小的花招。」公牛好像在嘆氣。它的橡皮腦袋以某種奇怪的國際大都會式的姿態在諾曼的手腕上晃來晃去。「這些都是女人所喜歡的,對嗎?小花招。骯髒的爵士樂,整整一夜。」

「誰?」諾曼沖面具咆哮道,太陽穴的血管突了起來,「誰吻了她?誰摸了她?他們在哪兒?告訴我!」

面具沉默了,或許它剛才根本沒有說過話。

「你該怎麼辦呢,諾曼?」諾曼知道,這是父親的聲音。屁股上有些疼,但並不可怕,而剛才那個聲音才可怕。即使那是他自己的聲音,同樣令他感到恐懼。

「找到她,」他低語着,「我要找到她並教會她怎麼玩花招,以我的方式。」

說得不錯,但你怎麼才能找到她呢?

他首先想到的是位於杜漢大街的女子機構,那兒肯定有羅絲住所的記錄。但這不是個好主意,那地方是個經過改裝的堡壘。他需要某種鑰匙卡,也許跟被她偷走的那隻信用卡差不多,用那種玩意兒才能進入。而且可能還需要一些其他工具,以保證報警器不會報警。

如果那裏有人怎麼辦?沒關係,必要的時候他可以用槍掃射,殺死一部分人,把剩下的人嚇跑。他服役時使用的左輪手槍藏在旅館房間的保險櫃里,這樣乘公共汽車時會方便些,開槍通常是最差的解決辦法。假如她的地址儲存在計算機里該怎麼辦?現在人人都使用這玩意兒。很可能他在周圍轉悠並抓住其中一個女人,等她說出密碼和文件名時,警察已經出現在眼前,朝他的屁股開槍了。

這時,另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像香煙般忽明忽滅地從記憶中浮現出來:「……很遺憾我會錯過音樂會,假如我想要那輛車的話,我不能拒絕……」

這是什麼聲音?它的主人不能拒絕的是什麼東西?

他很快想出了第一個問題的答案。那是金髮女孩兒的聲音,那個長著大大的眼睛、誘人的臀部的金髮女孩兒。她真正的名字叫波爾之類,在白石旅館工作,很可能認識他那到處遊盪的小羅絲。波爾不能拒絕的是什麼東西,她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當你把打獵帽戴在頭上,用獵手般的聰明腦袋認真思考一下這個問題時,答案就不難得出了,難道不是嗎?如果你想要那部汽車,你惟一不能拒絕的東西就是超時工作的額外報酬。既然她要錯過的音樂會即將在今晚舉行,她很可能現在已經在旅館里。即使現在不在,也不會等太久。

假如她知道的話,她會說出來的。那個把頭髮染成旁克搖滾髮式的下賤的婊子沒有說出來,那是因為他沒有足夠的時間跟她進一步討論。而現在的時間對於他來說要多少就有多少。

他要把一切都弄個一清二楚。

2

黑爾上尉的搭檔約翰·格斯塔森載着羅西和格特·肯肖向第三街區的湖濱警察局開去。比爾駕駛着他的哈利車緊隨其後。羅西頻頻地轉過身以便確定他仍在後邊。格特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沒有發表任何評論。

黑爾把格斯塔森介紹為「我更好的那一半」;而格斯塔森把黑爾叫做阿爾法狗。當羅西看到這兩個人在一起時就看出了這一點。格斯塔森就是用這種眼神注視着他,甚至也是用這種眼神目送黑爾進入沒有標記的卡普雷斯射擊中心。羅西過去在自己家裏曾多次見到過這種情形。

他們經過一座銀行大鐘——正是諾曼在不久前經過的那一座,羅西抬起頭看了看,上面的時間是下午四點零九分,這一天就像加熱的太妃糖一樣變得很長。

她回過頭看了一眼,擔心比爾會離開她。在她心靈深處某個地方,她確信比爾一定會離她而去。然而他並沒有離開,他沖她咧嘴一笑,迅速地向她揮手致意。她也揚起頭,揮揮手以示回答。

「他看上去像個好人。」格特說。

「是的。」羅西同意道,但她不想談論比爾。前排的兩位警察毫無疑問在傾聽她們的每一句話。「你應該住進醫院裏檢查一下,看看是否被電擊槍打傷。」

「胡說,這種事對我來說有好處。」格特咧著嘴說。她穿着一條醫院浴室的大號藍白條浴衣,遮住了那件撕裂的無袖套頭衫。「自從1974年我在浸禮會青年營失去童貞以後,我就感到自己徹底清醒了。」

羅西儘力想露出與之相應的表情,結果只擠出了一絲慘淡的苦笑。

「哦,我猜他是在進行一次夏季旅行,對嗎?」她問。

格特迷惑地看着:「你是什麼意思?」

羅西低頭看了看自己那隻早已握成拳頭的左手,並沒有感到吃驚。「我的意思是指諾曼,野餐會上那個該死的混蛋。」聽到「該死的」這個詞從她嘴裏說了出來,她幾乎不相信是自己說的,尤其是當她坐在一輛警車的後座上,前面還有兩名偵探。她突然左手握拳斜著打了出去,砸到了車門的窗框上,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

格斯塔森在方向盤後面嚇了一跳。黑爾毫無表情地回頭看了看,又扭過頭正視着前方。他可能對他的搭檔低聲說了句什麼。羅西不能肯定,也並不在乎。

格特握着她顫抖的手,儘力安慰着她,扳開了她那隻緊握的拳頭。「一切都沒事了,羅西。」她溫和地對她說,聲音低沉地轟嗚,就像一輛掛空檔的大卡車。

「不,不!」羅西叫道,「不是的,你別這樣說!」眼淚溢出了她的眼眶,但她已經不在乎了。這是她成年以後第一次不是因為害羞或害怕,而是因為憤怒在流淚。「他為什麼不走開?為什麼不離開我?他傷害了辛西婭,他毀了野餐會……該死的諾曼!」她又開始使勁兒砸車門,但是格特抓住了她的拳頭。「該死的雜種諾曼!」

格特點着頭:「是的,該死的雜種諾曼。」

「他就像一個……胎記!你越想擦掉它,它就變得越黑!混蛋諾曼!雜種,該死的,惡棍諾曼!我恨他!我恨他!」

她停下來喘著粗氣,佈滿淚水的面頰在抽搐著,然而她的感覺並沒有糟糕到極點。

比爾!比爾在哪兒?

她轉過頭,以為他早走了。然而他還跟在後面。他揮了揮手。她也揮了揮手,又把臉轉過來,情緒平靜了一些。

「羅西,你簡直要瘋了,不過——」

「哦,沒錯,我是瘋了。」

「——不過他並沒有毀掉我們的聚會。」

羅西眨着眼睛:「你說什麼?但是在發生這一切之後,他們怎麼能繼續進行下去呢?」

「在他毆打了你這麼多次之後,你怎麼還能繼續生活下去呢?」

羅西只是搖著頭,並不領會。

「一部分是因為我們能夠容忍,」格特說,「另一部分我猜想是由於我們堅韌。但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們要告訴這個世界,我們沒有被嚇倒。你以為這是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情嗎?哦,不。諾曼的確是最壞的,但他不是最早的。當這個可惡的傢伙出現在野餐會上並且作惡多端時,你需要做的就是等著來一陣大風把他吹走,然後繼續野餐。他們也許正在艾丁格碼頭這樣做。我們的活動繼續進行,因為我們必須讓自己相信,我們沒有被生活打垮……我們有生存的權利。哦,我猜她們中有些人,例如拉娜·克萊恩和她的病人可能會離開,但剩下的人將重新開始聚會。我們一離開醫院,康蘇洛和羅賓就趕回了艾丁格碼頭。」

「你們幹得真不錯!」黑爾上尉在前排座位上說道。

「你怎麼能讓他跑掉呢?」羅西責怪地問他,「上帝,你難道不知道他是怎麼跑掉的嗎?」

「嗯,嚴格地說,不是我們,」黑爾溫和地說,「而是碼頭警衛隊那些傢伙放走了他。第一批市區警察趕到的時候,你丈夫早已跑掉了。」

「我們認為他偷了一個小孩兒的面具,」格斯塔森說,「是那種可以套住整個腦袋的玩意兒。戴上它就完全無法辨認了。他很走運。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

「他總是很走運。」羅西痛苦地說。他們現在正拐進警察局的停車場,比爾仍然跟在他們的後面。羅西對格特說:「現在你可以放開我的手了。」

格特放開了,羅西的拳頭立刻又砸在了車門上。這次手疼得更厲害,但她身上某種剛剛覺醒的東西減輕了她的疼痛。

「他為什麼不離開我?」她又一次自言自語地問道。一個來自她心靈深處的甜蜜而沙啞的聲音回答了她。

你應該和他離婚。那個聲音又說了一遍,你應該和他離婚,勇敢的羅西。

她低頭看了看胳膊,上面已經起滿了雞皮疙瘩。

3

當那個性感的婊子瑪莉連·麥考爾開始唱歌時,諾曼的思緒又向上飛起,漸漸離開了他的心智。當他又到自己的頭腦里時,他正在悠閑地開着「加速度」進入另一個停車場。他並不確切地知道自己在哪兒,他猜想可能是離白石旅館半個街區遠的地下停車場,他曾經在這裏停泊過「加速度」。當他彎下腰熄火時,順便看了一眼汽油表,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指針一直指向F的位置。經過最後一個街區時他一定是停下車來加過了汽油。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因為汽油並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東西,他自言自語地說。

他又彎下身子,打算在後視鏡里看看自己的模樣。這時才想起後視鏡已經掉進車箱的地板上。他撿起來,仔細地打量著自己。臉擦傷了,好幾處地方都腫脹起來;顯然他曾經搏鬥過,但血跡已經看不見了。在一個加油站的休息室里,當自動油泵緩緩地給「加速度」加油的時候,他就已經把那些血塊擦乾淨了。現在上街已經不成問題——只要不再遇到更加不幸的事件。

熄火時,他想知道大概幾點了,然而無法判斷,他沒有戴錶,這輛垃圾「加速度」上沒有表,而他正在地下停車場里。這要緊嗎?會不會——

「不會,」一個熟悉的聲音輕輕地說,「沒有關係,時間已經整個打亂了。」

他往四面看了看。橡膠面具在車後座的地板上盯着他:空洞的眼睛,焦慮地皺起眉頭的笑臉,可笑的裝飾著花環的犄角。他頓時感覺到自己需要它。它很愚蠢,他討厭犄角上的花環,討厭它單調乏味而毫無生氣的笑容,甚至……但它可能會帶來好運。當然,面具並沒有真正說話,所有這些只是他腦子裏的念頭。但如果沒有這個面具的話,他絕不可能逃出艾丁格碼頭,這是確定無疑的。

好吧,他想,為公牛先生歡呼吧。他彎腰撿起面具。

從時間上看好像並沒有過去多久,他猛撲過去,用手臂緊緊抱住金髮女孩兒的腰部,使勁兒地壓住她,使她叫不出聲來。金髮女孩兒剛剛推着手推車從一個寫着「客房部」的房間里走了出來。他大概在外面等了她好一會兒了。但現在這已經不重要,因為他們就要回到客房部去,就只有他們三人:波爾,她的新朋友諾曼和偉大的公牛先生。

金髮女孩兒猛踢他的小腿,然而她腳上穿着一雙旅遊鞋,諾曼幾乎感覺不到她在踢他。他放手鬆開了她的腰,迅速走進房間,並從裏面鎖上了門。他很快掃視了一下四周,確信這裏除了他們兩人之外沒有別人。星期六下午,周末已經過去了一半,這裏本來應該是……房間長而狹窄,房間的另一頭立着一小排衣櫃。空氣中瀰漫着美妙的氣味——是那種乾淨的、剛剛熨燙過的亞麻布發出的清香。諾曼想起他還是個孩子時,每逢家裏洗衣眼的日子就有這種香味兒。

簡陋的小床上擺着一大摞摺疊得整整齊齊的床單。洗衣簍里裝滿了鬆軟的浴巾。枕套堆在架子上。一堆床罩靠牆堆放着。諾曼將波爾一把推進被罩堆里。波爾的工作服短裙翻到大腿上,諾曼毫無興趣地看着。他的性衝動在假期里就已經消失了,或許永遠進入了「退休」狀態,而這樣也許會更好些。他的寶貝兒在過去的年月里已經給他帶來夠多的麻煩了。這個來自地獄的東西,一個人在一生中有十二年都不曾注意過它,然而在接下來的五十年甚至六十年裏,它會像某個瘋狂的塔斯馬尼亞禿頭惡魔一樣迫使你圍着它轉。

「不許叫,」他說,「不許叫,波爾,否則我就殺了你。」這個威脅對她不起任何作用,至少現在如此,但她並不知道。

波爾深深地吸了口氣,又無聲地吐了出來。諾曼稍許放鬆了一些。

「請別傷害我。」她說。

「我不想傷害你,」他溫和地說,「我當然不會。」什麼東西拍打着他的后褲兜,他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橡膠,是那個面具,他並不吃驚。「波爾,只需要你告訴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然後我們就各走各的。」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他只是用聳聳肩膀回答了她,這使人想起了審訊室。這動作說明他知道許多事,這只是他的工作。

她坐在那堆倒下的深栗色床罩上,她的裙子已經滑下來遮住了膝蓋。這床罩與十九層他床上的那條很像。她的眼睛裏有一種特別的藍色,一滴淚珠在左眼瞼上顫抖著,終於從臉頰上滑落下來,留下了一條睫毛膏的痕迹。

「你要強姦我嗎?」她問。她用那雙很特別的、孩子般的藍眼睛看着他(波爾,你想用這樣的眼睛來勾引男人嗎),但是這雙眼睛裏並沒有他想看到的東西:那種在審訊室里看到的眼光。你用了一個整天和半個晚上的時間,用各種問題折磨一個傢伙,直到他徹底崩潰時,從他的眼睛裏流露出的就是那種恭順的、懇求的目光,那目光告訴你,他將說出一切,只求你放了他。而在波爾的眼睛裏他並沒有看到這些。

現在還沒有。

「波爾——」

「請彆強奸我,請你千萬不要,如果你非干不可,請戴上避孕套。我害怕傳染上愛滋病。」

他獃獃地看着她,突然失聲大笑起來。他笑得胃都疼起來了,胸隔膜更是疼得厲害,臉上的傷口尤其疼痛難忍,但他就是停不下來。他告訴自己不要再笑了,某個旅館服務員甚至老闆可能會從這裏經過,聽到笑聲就會進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然而沒有用,他仍然停不下來,最後終於在傷口上引起了一陣劇痛。

金髮姑娘起初吃驚地看着他,然後她自己也試探性地笑了笑,她充滿希望地笑着。

諾曼最後設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的眼裏充盈著淚水。當他能夠不再笑而使說出的話顯得真誠時,他才說道:「我並不打算強姦你,波爾。」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她又一次問道。這一次她的聲音比原先有力了一些。

他把面具掏出來,把手伸進去,就像愚弄坐在凱瑞車裏的會計師那樣操縱着面具。「波爾——波爾——法那——佛——費摩——米克——尼克。」他前後左右搖晃着面具,讓它唱歌。他並沒有任何理由要喜歡這該死的東西,但事實上他確實有點喜歡它。

「我也有點喜歡你,」公牛費迪南德說着,用它那空洞的眼睛看着諾曼,然後轉向波爾,隨着諾曼活動着它的嘴唇說:「你有問題嗎?」

「不,不,不。」她說。她的目光里仍然沒有出現諾曼所期待的眼神,不過情況有了好轉,她開始怕他——怕他們,這一點是肯定的。

諾曼蹲下來,兩隻手搖擺着垂在大腿兩側,費迪南德的橡皮犄角指向了地面。他真誠地看着她:「你希望看到我走出這所房間,並走出你的生活,是嗎,波爾?」

她有力地點點頭,頭髮在肩頭拍打着。

「好吧,我也這麼想,那對我也有好處。只要你告訴我一件事,我就會像一股冷風一樣吹走,這很容易。」他向她靠了靠,費迪南德的犄角碰到了地上。「我想知道的是羅絲在哪裏。羅絲·丹尼爾斯,她住在哪兒?」

「哦,我的上帝。」波爾面頰上原來的那兩塊腮紅消失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彷彿就要從眼眶中摔出來,「哦,上帝,原來是你,你是諾曼。」

他大吃一驚,而且十分惱怒——他應該知道她的名字,然而她並不應該知道他的——後來的每件事都因此而繼續著。當諾曼仍在想着她的嘴裏說出他的名字這件事時,她已經站了起來,離開那堆床罩,幾乎要完全離開了。諾曼在她身後跳了起來,伸出右手去抓她,手裏還攥著面具。他聽見自己含糊不清地說,她哪兒都不能去,他想跟她談談,離得很近地談。

他卡住了她的喉嚨。她驚恐地發出尖叫聲,竭盡全力地掙扎著。要不是因為那個面具的話,本來他是能夠抓住她的。面具滑到他汗津津的手上,她掙脫了他的控制,向大門掉過去,雙手向兩邊伸出著。起初諾曼並不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

先是很大的一聲爆響,像是香檳酒瓶突然被打開時的聲音。波爾開始瘋狂地敲打着房門,腦袋僵硬地向後挺著,保持着一種奇怪的角度,就像在莊嚴肅穆的愛國儀式上向國旗行注目禮似的。

「呵!」諾曼說,歪掛在他手上的費迪南德也抬起眼睛。費迪南德看上去很興奮。

「哎呀!」公牛說。

諾曼把面具從手上猛拉下來,塞進口袋裏。他聽見下雨似的滴答聲,諾曼低頭尋找那個聲音。波爾左腳上的旅遊鞋不再是白色,已經完全變紅了。血在她的腳旁聚積起來,又向門邊流去,形成一道長長的血跡。她的手仍在顫抖,諾曼覺得那雙手看上去就像是一對小鳥。

諾曼往前走了幾步,這才發現波爾幾乎被釘在了門上。門後有一個衣鈎。她掙脫他往前沖時,一頭碰到了衣鈎上,衣鈎戳進了她的左眼。

「哦,波爾,你這該死的蠢貨。」諾曼說,他感到既憤怒又沮喪。他盯着公牛愚蠢地張開的嘴,聽見它不斷地在說着「哎呀」,就像華納兄弟公司卡通片中的某個角色。

他把波爾從衣鈎上拉出來,這動作弄出了一陣嚇人的動靜。她那隻未被損傷的眼睛帶着無聲的恐懼注視着他。諾曼覺得比原先更藍了。

她張開嘴巴凄厲地尖叫了起來,諾曼絲毫沒有料到她會這樣大聲喊叫,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臉頰,巨大的手掌在她那線條精緻的下巴底下只一扭,便發出了尖銳的斷裂聲——就像腳踩上杉木板時發出的聲響。她倒在他的手臂上。她死了,她所知道的有關羅絲的一切都隨着她的死而不復存在了。

「哦,你這傻女孩兒,」諾曼喘著氣,「竟然把自己釘在那該死的衣鈎上,瞧你有多愚蠢!」

他用胳膊搖晃着她。她的腦袋像沒有骨頭似的軟弱無力地搭拉着,來回晃了幾下,她的白制服浸泡在血泊中,就像圍着一個濕透了的紅色圍裙。他把波爾抱回到床罩那裏放下來。她兩腿分開躺在地上。

「你這骯髒的婊子,」諾曼說,「即使死了也別想逃脫,你說對嗎?」他跨過她的雙腿。她的一隻胳膊從膝蓋上掉下來,落在了床罩上。他看見她的手腕上有一個編結的紫色手鐲——看上去很像是用短短几截電話線扭在一起做成的,手鐲上掛着一把鑰匙。

諾曼看了這玩意兒一眼,然後轉身向房間另一頭一隻帶鎖的衣櫃那裏走去。

你不能去那兒,諾曼,他的父親在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只要你走近位於杜漢大街附近的那個地方,那你就是個傻瓜。

諾曼笑了。如果你去那兒你就是個傻瓜。這話想想都覺得可笑。此外,如果不去那裏還能去哪裏呢?除了那個地方,還有什麼事情值得一試呢?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身後所有的退路都被毀掉了。

「時間搞亂了。」諾曼·丹尼爾斯念叨著,從波爾的手腕上揪掉了那隻掛有鑰匙的手鐲。他徑直走到衣櫃前,用牙齒咬住手鐲,留出足夠的長度,以便將公牛面具固定在手背上。然後他舉起費迪南德。讓它瀏覽一遍衣柜上的標籤。

費迪南德說:「就是這個。」用它那隻橡膠腦袋輕輕點了點標著「波爾·哈沃弗特」的衣櫃。衣柜上的鎖被打開了,裏面有一條牛仔褲,一件體恤衫,一件運動胸衣,一隻浴袋,還有一隻波爾的皮包。諾曼把皮包舉到一隻洗衣籃上,將裏面的東西倒入籃子裏鋪着的一條毛巾上。他舉著費迪南德,讓他巡視房間里所有的東西,手裏就像舉著一隻奇怪的間諜衛星。

「就在這裏,大男孩兒。」費迪南德低語着。

諾曼從化妝品、面巾紙和紙張中抽出一張薄薄的灰色塑料卡片,它肯定能夠打開她們那個機構的大門。這一點毫無疑問。他挑出了這樣東西后,正準備走開——

「等一下。」公牛先生低語着說,這聲音傳進了諾曼的耳朵,用花環裝飾的犄角在上下晃動着。

諾曼點了點頭。他再一次從滿是汗水的手上扯下了面具,放進衣兜里,然後又向波爾皮包里倒出的那堆東西彎下腰去。這一次他檢查得非常仔細,就像在「作案現場」進行偵察時一樣。區別只是在於,他現在只能用手指頭做這件事了,而不能像通常在作案現場那樣使用鋼筆或鉛筆的筆尖。

現在指紋絕對不是個問題。他想到這一點不由得笑了。不會再是個問題了。

他把她的錢包拿到一邊,從那堆東西裏面又挑出了一本印有「通訊錄」字樣的小紅本。他在「口』字頭下尋找姐妹之家,沒找到他所需要的東西。又往前翻了幾頁,在波爾隨手畫下的一些眼睛和蝴蝶結周圍寫着大量的數字,看起來全都像電話號碼。

他翻到最,這裏也同樣,有着更多的電話號碼。眼睛、蝴蝶結……在最中間,整齊地畫着一個方框,在方框的兩邊各注著一個星號。

「哦,夥計,」他說,「拿上你的卡片,帶上你的人。我想咱們要成功了,對嗎,波爾?」

諾曼把最紙從波爾的小冊子上撕下來,塞到上衣前兜,踮着腳尖走到門口。他聽了聽,外面沒有人。他長出了一口氣,摸了摸裝進兜里的那張卡片:正在這樣做的時候,他的思維又跳入了另一個空間,有那麼一會兒工夫,一切事物都不復存在了。

4

黑爾和格斯塔森帶領着羅西和格特來到了很像是一排對話室的一個房間里,這裏的傢具已經十分陳舊,但看上去很舒服,而且裏面沒有專供偵探們使用的辦公桌。他們坐在一張褪色的綠沙發上,它位於飲水器和咖啡機之間。咖啡機上沒有貼吸毒者或者愛滋病人凄慘的圖片,而是貼著瑞士旅遊廣告。偵探們既冷靜又極富同情心,談話是低調而又充滿尊重的。但是,無論他們的態度或者周圍非公事公辦的氣氛都不能對羅西有所幫助。她仍然怒火中燒,比她一生中任何時候都更感到憤怒,但是她也有些害怕,畢竟是在這種地方。

在訊問進行的過程中,有好幾次她幾乎要失去控制了,每當這時,她就將目光投向房間外面,尋找站在寫有「警察公務,非公莫入」的橫欄外面耐心等待的比爾。

她知道自己應該走到他身邊,告訴他不要再繼續等下去了——他可以先回家,明天再給她打個電話。但她就是做不到。她需要他在那兒等候,就像偵探們驅車帶她們來的路上他始終騎在「哈利」車上緊緊相隨一樣;她需要他,就像一個想像力過於豐富的孩子在午夜醒來的時候需要燈光一樣。

問題在於,她的頭腦中在不斷地轉着瘋狂的念頭。她知道這些念頭是瘋狂的,可就是剋制不住地要去想。只有當她簡單地回答他們的問題的時候,這些念頭才會消失,然後它們又回來了。她彷彿看見他們將諾曼帶到了地下室,把他藏在了那裏。一定是這樣的,執法機構就像個大家庭,警察們都是兄弟,無論是為了什麼原因,他們也不會允許警察的老婆出走,去過自己的生活。諾曼一定是被安全地隱藏在一間很小的地下室里,在那兒即使你喊破了嗓子,也不會有人聽到。那個地方有潮濕的水泥牆,有一隻光禿禿的燈泡從入口處用繩索吊了下去。當這場毫無意義的訊問結束以後,這些偵探就會把她帶到他那裏,帶她去見諾曼。

你瘋了。她抬起頭,看到比爾站在低低的橫欄外面注視着她,等待她被問訊完畢之後用哈利車帶她回家,想到此,她便明白這些想法太瘋狂了,但是她無法制止自己這樣想。

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反覆訊問著,一會兒由格斯塔森發問,一會兒又輪到黑爾,這時羅西還沒有意識到這兩個人一個在扮演好警察,另一個扮演壞警察。她希望這些偵探趕快結束這場無休止的問話,讓她們離開。也許只有當她走出這裏以後,這些介於強制和恐嚇之間的令人心力交瘁的問題所產生的挫折感才會減弱一些。

「肯肖女士,請你再說一遍,為什麼正巧你的錢包里有張丹尼爾斯先生的照片?」格斯塔森說,他面前放着剛剛完成了一半的報告。他可怕地皺着眉頭,在羅西看來,他更像是一個孩子在參加一場期末考試,考卷上的題目他從來沒有學過。

「我已經跟你說過兩遍了。」格特說。

「這是最後一遍。」黑爾平靜地說。

格特看着他:「以偵探的名義?」

黑爾得意地笑了——一種獲勝者般的笑容——並且點着頭,「以偵探的名義。」於是她再次告訴他們,她和安娜如何嘗試着將諾曼·丹尼爾斯和殺死彼得·斯洛維克的兇手聯繫起來,又是如何通過傳真得到了諾曼的照片。從這兒開始,她又講述了她是如何在售票處的人喊那個坐輪椅的男人時注意到他的。儘管羅西對這個故事已經耳熟能詳,格特的勇氣仍然使她感到着迷。她像背誦購物單一樣不厭其煩地將她與諾曼在洗手間後面的打鬥故事又講述了一遍,羅西托起她的大手,緊緊地握著。

格特說完時,揚起眉毛看着黑爾說:「怎麼樣,好了嗎?」

「是的,」黑爾回答說,「非常好,辛西婭·史密斯欠你的救命之恩。假如你是個警察,我會發給你榮譽證書的。」

格特哼著鼻子說:「我通不過體格檢查這一關,我太胖了。」

「沒有關係。」黑爾說,面色嚴峻地迎着她的目光。

「好吧,我欣賞這次訊問,但我真正想聽到的是你們將會抓住那個傢伙。」

「我們會抓住他的。」格斯塔森說,語氣中充滿了自信。然而羅西卻在想,你不了解我的那位諾曼,警官先生。

「咱們之間的事情辦完了嗎?」格特問。

「你的問題已經問完了,」黑爾說,「我還有一些問題要問麥克蘭登女士……你還能堅持一會兒嗎?不行的話可以讓他們等一等。」他停頓了一下,「不過真的不該讓他們再等了,其實我們都知道這一點,對嗎?」

羅西閉了一下眼睛,又張開。她朝比爾看看,他仍然站在橫欄外面,背朝着黑爾。

「你想問什麼就問吧,」她說,「不過請儘快結束,我想回家。」

5

這一次當他的思維回到他自己的大腦中時,他正在一條靜謐的街道上從「加速度」中邁步出來。他幾乎立刻就意識到這已經是杜漢大街了。他把車停在距離這所野貓宮殿一個半街區遠的地方。天還沒有完全黑透,但已經逐漸暗下來了,樹蔭濃密而舒適,散發着一股好聞的氣味。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意識到在離開旅店之前他肯定回過一趟自己的房間。他的皮膚散發着香皂味兒,而且換了身衣服。對於他的工作來說,這身衣服就算很不錯了:一件白色的圓領體恤衫和一件藍色制服襯衫,下擺放在褲子的外面。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周末上門檢查煤氣管道或其他這類問題的傢伙。

「或者去檢查報警器。」諾曼屏著氣說,咧嘴笑了,「老奸巨猾的丹尼爾斯上尉——」

一陣恐懼突然像晴天霹靂般襲擊了他。他下意識地拍了拍褲子左後兜,那裏除了隆起的錢包什麼也沒有。他又摸了摸右褲兜,當手碰到那隻柔軟的橡膠面具時,他長長地出了口氣。他顯然忘記了他的左輪手槍還留在房間的保險櫃里,但他沒有忘記帶上面具。現在面具似乎比手槍更為重要。這種想法幾近瘋狂,但確實如此。

他站在行人路上觀望着街對面的251號,如果那裏只有幾個婊子的話,他就會把她們全部抓起來當做人質。如果人多的話,他也要儘可能多抓幾個——也許五六個,把剩下的人趕到小山坡上。然後開始向她們開槍。一個一個地來,直到有人說出羅絲的地址。如果她們中沒有人知道,她就把他們全都打死,然後開始尋找有關的文件……但他不認為他需要等那麼久。

假如警察在那兒,你該怎麼對付,諾曼?他頭腦中父親的聲音緊張地問。假如里裏外外佈滿了警察,為了防止你闖入,他們把這地方全部保護了起來?

他不知道,也不關心。

他經過245號、247號、249號。在行人路與最後一幢房子之間有一個村籬,他走到樹籬的盡頭時突然停住,用謹慎而懷疑的目光緊盯着251號。如果看到這裏已經採取了各種防備措施,他無疑會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但是這裏居然沒有絲毫動靜,這令他感到意外。

姐妹之家坐落在又窄又深的草坪盡頭,三層樓的影子投射在依然散發着熱氣的地面上。這裏就像廢墟一樣寧靜,門廊左邊的窗戶沒有掛窗帘,裏面黑洞洞的,沒有任何移動的人影。門廊上沒有一個人,車道上也沒有一輛車。

他想,我不能就這樣站在這裏,於是又開始移動起來。他經過這座建築物,向後面的庭院看了看。他來偵察時曾在這兒看見過兩個婊子——他在洗手間後面抓住的便是其中之一。今晚庭院裏空蕩蕩的,他能看見後院也空無一人。

這是個圈套,諾曼,他的父親說。你了解這種事情,對嗎?

諾曼快步向前走,一直走到257號大門前,然後轉過身,彷彿閑逛一般沿着行人路又走回來。他知道這雖然看上去像是一個圈套,父親也許是對的,但是不知怎麼,他感覺到它不是。

公牛費迪南德像一個漂亮的橡膠精靈出現在他眼前——諾曼早已把它從后褲兜里拿出來並套在了手上,只是他自己沒有意識到。他知道這不是個好主意:任何站在窗口向窗外觀察的人都會對這個腫著臉的大個子竟然會和一個橡膠面具說話而感到好奇……並且他還擺弄著面具的嘴唇,讓它回答他。不過這些都沒關係,生活已經變得非常……哦,簡單化了。諾曼有些喜歡這種生活。

「不,這不是圈套。」費迪南德說。

「你肯定?」他問,他幾乎又走到了251號前面。

「是的。」費迪南德說,並晃動着它那裝飾著花環的犄角,「她們恰巧去參加野餐會了,就是這麼回事。現在他們也許都圍坐在烤蜀葵旁邊,一些把自己穿成老祖母似的同性戀者正在唱着《風中之燭》呢。對於他們來說,你只不過是生活中的一場小小的風波而已,並不意味着更多東西。」

他在通向姐妹之家的小路前停住了腳步,低頭看了看面具,公牛的這番話令他大為震驚。

「嗨,夥計,對不起,」公牛先生略帶歉意地說,「但你知道,這些消息並不是我編造出來的,只是向你如實反映情況而已。」

諾曼痛苦地發現,有些時候你的感覺簡直和老婆拿走信用卡並離家出走同樣糟糕,那就是在你遭到冷落的時候。

遭到一群女人的冷落。

「好吧,那就教育她們別這麼做了,」費迪南德說,「給她們個教訓。干吧,諾曼,讓她們知道你是誰,好讓她們這輩子也忘不了這個教訓。」

「她們這輩子也忘不了這個教訓……」諾曼喃喃地重複着它的話,面具在他手中鼓勵地點了點頭。

他又把它放回了后褲兜,同時邊往前走,邊用手指從左前胸襯衣口袋裏夾出波爾的鑰匙卡和從她通訊錄上撕下來的那張紙條。他沿着門廊的台階走上去,同時漫不經心地(他希望看上去如此)掃了一眼安在門上的攝像機鏡頭。他雖然把鑰匙卡貼在了腿上,但眼睛卻仍然可能被人監視到。不管運氣如何,他得牢牢記住:費迪南德僅僅是個橡膠面具,諾曼·丹尼爾斯的手才是它的大腦。

密碼鎖的鑰匙孔正是在他想像的那個地方,旁邊有個語音箱,上面有小小的標記,指示來訪者可以按下按鈕后說話。

諾曼按下了按鈕,身體向前傾斜著說:「我是中部煤氣公司,來檢查104號煤氣管道泄漏情況。」

他鬆開按鍵等待着,並往頭頂上看了一眼攝像機鏡頭。如果是黑白攝像機,就顯不出他的臉腫得很厲害……他希望如此。他笑了笑以表明自己毫無敵意,而在這同時,他的心像一隻馬達一樣嘭嘭地跳,好像要蹦出胸膛。

沒有回答。什麼也沒有。

他又接了一下按鈕:「煤氣公司。有人在家嗎?」

他等著,慢慢地數到20。他的父親在他耳邊低語着:這是個陷階,正是他自己在此情景下也會設計的那種陷阱。讓這個混蛋進來,讓他相信此地空無一人,然後,把他像一堆磚一樣放倒。是的,這正是他自己也會玩的那種詭計……但是這兒一個人也沒有,他幾乎可以肯定。整個地方像被扔掉的啤酒罐一樣空空如也。

諾曼把鑰匙卡插入鑰匙槽,發出一聲清脆的咔噠聲。他抽出卡片,轉動門把手,走進了姐妹之家的大廳。左邊傳來低沉、持續的畢撲——畢撲——畢撲的聲音。是防盜警報器,它的信息屏上一亮一滅地顯示著「前門」二字。

諾曼看了一眼手中的紙條,暗暗祈禱這上面的數字就是他此刻所需要的,然後按下了D471四個數字。警報器仍舊畢撲——畢撲地響了一兩聲,隨後停了下來。諾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關上了大門。他想也沒想就重新設置了警報器,這是任何一名警察在工作時出於本能都會做的事情。

他打量著四周,發現樓梯通往二樓,他沒有上樓,而是走進了大廳。他把頭伸進右邊第一間房子,它看來像是一間教室,椅子圍成了一圈,房間盡頭有一塊黑板,黑板上寫着「尊嚴、責任和信念」。

「智者之言,諾曼。」費迪南德說。它好像有魔法一樣又變回到諾曼手中。「智者之言。」

「你真是這麼認為的嗎?要我說純粹是狗屎。」他左右看看,提高了嗓門。在這種惱人的靜謐中大聲喧嘩好像是一種褻瀆,但是一個男人就得干他想要乾的事。

「嗨,有人嗎?我是中部煤氣公司!」

「喂!」費迪南德在他手臂上喊道。它用空洞的眼孔快活地打量著四周,它的語調中帶有一種滑稽的德國口音,有點像諾曼的父親喝醉酒後說話的語調。「喂,這裏有人嗎?」

「住嘴,你這白痴。」諾曼低聲道。

「遵命,上尉先生。」公牛先生答道,它立刻安靜下來。

諾曼慢慢轉身進入了大廳。旁邊還有一些別的房間——客廳、餐廳,還有一間看上去好像是小型圖書館的房間——但到處都是空無一人。大廳盡頭的廚房裏面也是空蕩蕩的。他想到了一個新問題:他要去什麼地方尋找什麼東西?

他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他需要思考一下,同時也想制止住試圖捲土重來的頭痛。他想吸支煙,但不敢點燃,因為這裏很可能裝有煙霧探測器,煙一點着它就會尖叫起來。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直送進肺部的最底層,他終於辨出了這裏的氣味——不是塵土味兒,而是女人味兒,是那種長期自我堅守。把自己用正義的保護罩包裹着躲開現實世界的女人的味道。是夾雜着罪孽和狂迷的血液、盥洗、香粉、除臭劑和香水氣味兒的混合體,是她們喜歡吃的蔬菜和喜歡喝的果茶的氣味兒,是某種像酵素一樣無法徹底清除的氣味兒,是沒有男人的女人的氣味兒。這味道一下子就充滿了他的鼻孔、喉嚨、心臟,他的頭直發暈,幾乎要被它窒息了。

「兄弟,堅持住!」費迪南德銳聲說,「你聞到的所有氣味兒其實不過是昨天晚上的意大利麵條醬汁味兒!」

諾曼呼出一口氣,又吸進一口氣,睜開眼睛。意大利麵條中的那種醬汁,是的,紅得像血似的醬汁,但是真的是醬汁的氣味。

「抱歉,我剛才有點昏昏然了。」他說。

「是呀,誰又不是呢?」費德說。它空洞的眼孔好像在表達着同情和理解。「畢竟這是個女妖把男人變成豬狗的地方。」面具在諾曼手腕上旋轉,用它空洞的眼孔掃視着周圍。「是的,正是這個地方。」

「你在說什麼?」

「我什麼也沒說。請別介意。」

「我不知道該怎麼走。」諾曼說着,也掃視着周圍。「我必須儘快找到,可是上帝,這兒這麼大!看上去至少有二十多個房間。」

公牛的犄角朝廚房對面的一扇門點了點。「試試那一間。」

「哦,那可能只是一間餐具室。」

「我可不這麼想,諾曼。我想她們不會把私人用房的牌子掛在餐具室的門上,你覺得呢?」

是有點道理。他穿過大廳,把面具塞進兜里,同時注意到,在洗滌槽旁的擱架上放着一隻煮意大利麵條用的濾鍋,正在那裏晾乾水分。他敲敲門,沒有回答,又試着轉了轉把手,很容易便打開了,他把手伸進裏面,在門的右側摸到了一個開關,啪地一聲打開了大燈。

吸頂燈照亮了一隻巨大的書桌,桌上堆滿了各種雜物,其中最上面有一隻金色鏡框,寫着「安娜·史蒂文森」和「上帝保佑這個傻瓜」的警句。牆上掛着一幅鑲鏡框的合影照片,上面的兩個女人諾曼都認識。其中一個是已經死去的偉大的蘇珊·蒂,另一個白髮女人看上去像是安娜。她倆用胳膊摟着對方,相視而笑,就像一對真正的女同性戀者。

房間另一頭排列著文件櫃,諾曼走過去,彎下一條腿,開始查看標有「D—E」字母的抽屜,但他很快停了下來。羅西不再使用「丹尼爾斯」這個姓了,他記不起來這是費迪南德還是他自己的直覺告訴他的,但可以肯定,她已經重新開始使用婚前姓名了。

「你到死都是羅絲·丹尼爾斯。」他說着,走到標有字母「M」的抽屜前,猛拉了一下。沒用,它上了鎖。

這是個問題,但不算太難。他得去廚房找件工具把它撬開。他轉身打算走出房間時,忽然看見桌角上有一隻柳條籃,便停住了腳步。籃子的提手上插著一張卡片,上面印着古老的花體字「小小的信兒去吧」,籃子裏放着一堆像是要寄出的郵件,在一張有線電視節目的賬單底下,他看見兩行露出一半的字跡:

——蘭登

——藤街

——蘭登?

該不是麥克蘭登吧?

他眼中露出瘋狂和貪婪的神情,一把將信抓了出來。籃子翻倒了,信件全部散落在地板上。

沒錯,是麥克蘭登,以上帝的名義,正是羅西·麥克蘭登!恰恰就在這名字底下,清晰而規範地打印著諾曼為了找到它而搜遍了整個世界、甚至下了一趟地獄的那個地址:春藤街897號。

在一堆文件中露出一把裁紙用的長把不鏽鋼刀。諾曼一把抓起來,迅速打開了信封,然後幾乎想也沒想就把刀插進了后褲兜中,同時掏出面具,套在了手上。信里只有一頁紙,信紙的頂部用大字印着「安娜·史蒂文森」和稍微小一些字體的「姐妹之家」。

諾曼飛快地掃了一眼這個私人印章,將面具舉到信紙上方,讓費迪南德為他讀這封信。安娜·史蒂文森的字體大方得體,甚至顯得有些傲慢。諾曼汗濕的手指顫抖著,在費迪南德的腦袋裏面盡量握緊,舉着它一行一行送了下去。橡膠面具在讀信的時候,不斷地顫抖、畏縮甚至斜眼。

親愛的羅西:

我只是想給你的新「窩」送一張字條,我知道這最初幾封信有多麼重

要!這些信是為了告訴你,你來到姐妹之家,我們能給你幫上一點兒忙,

我感到由衷的高興!我還想說,我為你的新工作而高興——我覺得你住在

春藤街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每一個來到姐妹之家的婦女都使其他所有人的生命得到了新生——那

些和她一起度過最初恢復期的人們,以及那些在她離開後到達的人們,因

為每一個人都給後來者留下了她的經歷、她的力量和她的希望。羅西,我

希望你能常來,不僅因為你的全面康復是一條漫長的路,你的一些情感問

題(我想主要是憤怒)還沒有得到很好的處理,還因為你有責任把在這裏

學到的東西傳遞下去。我也許沒有必要跟你說這些。但是——

雖然是一聲輕輕的咔噠聲,在靜寂中卻顯得很響。接着是另一種聲音:畢撲——畢撲——畢撲——畢撲。

是報警器。

諾曼有伴兒了。

6

安娜根本沒注意到停在離姐妹之家約一個半街區遠的路邊那輛綠色的「加速度」。她深深地沉浸在純屬私人性的幻想之中,這種想入非非她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治療師。她保留着這些幻想是為了對付像今天這樣的恐怖日子。在幻想中她被登上了《時代》周刊,成為封面人物。但那不是她的照片,而是一幅有着深藍色背景的、栩栩如生的油畫,深藍色是最合適她的顏色,而且有助於淡化她近幾年來開始粗起來的腰圍。她面部向左看去,讓畫家畫出她最好看的側面,她的頭髮搭在右肩上,像雪花一樣飄揚起來,十分性感地飄揚著。

油畫下面是一行簡單的標題:美國婦女。

她轉上機動車道,很不情願地放棄了剛剛進入一半的幻想(她剛剛進入了這裏,文章作者寫道:「雖然她使一千五百名受盡摧殘的婦女獲得了再生,安娜·史蒂文森如今仍然謙虛樸素得令人驚訝……」)。她關閉了通向虛無世界的發動機,在汽車裏休息了一會兒,仔細地按摩着眼睛底下的皮膚。

彼得·斯洛維克,在他們離婚前她有時叫他大彼得,有時叫他瘋狂的馬克思主義者,他在世時是個思維混亂、滔滔不絕的傢伙,她的朋友們好像僅僅記住了這一點。在他生前的那些聚會中,談話一直持續不斷,每一段「紀念性的恭維話」都比前一段更要長(她真想用機槍掃射這些整天沉浸在構思恭維話的政治靶心上),直到四點鐘才終於決定吃些東西、喝點酒,如果那天輪到彼得採購,一定是國產的烈性酒,她常坐的那把摺疊椅一挨屁股就會嘎吱作響。然而她從未想過在吃一小塊三明治、抿一口酒之後一個人悄悄地溜走。人們會觀察並評價她的舉止。畢竟她是安娜·史蒂文森,一個在本市享有重要政治地位的女人,在正式儀式結束后她必須和一些人談話,這些談話也是故意為了讓別人看見才進行的,因為這正是這些狂歡和聚會的最終目的。

她費了好大勁才把胡思亂想的念頭趕走。今天,她希望沒有人在野餐會上過於疲倦,沒有誰家的孩子被馬踢中了腦袋,而最重要的是,她希望羅西的丈夫別露面。然而她懷疑他已經出現了,他對那兒的情況太了解了。

她邁出車門,鎖上車,心想即使在這樣治安良好的社區也該多加小心。她走上了門廊台階,用鑰匙卡打開了前門,想也沒想就關掉正在畢撲——畢撲——畢撲不停喧叫着的安全系統。甜蜜的白日夢片斷仍然在她頭腦中迴旋。

「你好,我的房子!」她喊了一聲,走進了大廳。

正如她所想像的那樣,只有靜謐回答了她的問候……讓我多享受一會兒這種靜謐。幸運的話,在晚上格格的笑聲、嘩啦的淋浴聲、嘭嘭的關門聲和嘀咕的說話聲到來之前,她還能享受兩三個小時寶貴的寧靜時光。

她走進廚房,心裏盤算著要不要悠閑、從容地洗個澡,把一天的晦氣衝掉。然而她停下來,皺起了眉頭,她的書房門半開着。

「見鬼,」她喃喃地說,「真是活見鬼!」

她最討厭自己的私隱被人侵犯。她的房門沒有裝鎖,因為她不相信自己虛弱到需要鎖門的地步。無論如何這是她的地盤。那些姑娘們和女人們能來這裏全都多虧了她的大度和恩准。她不需要在門上裝鎖,她有非請莫入的願望已經足夠了。

大多數情況下確實如此,但總會有某個女人認為自己真的需要從安娜這裏找份文件;真的需要使用安娜的複印機(它跟台階下那間屋裏的複印機相比,不需要那麼久的預熱時間),真的需要蓋章等等,干是這個失禮的傢伙就闖了進來,在不屬於自己的領地里走來走去,隨便翻看別人的東西,於是,空氣中充滿了廉價的香水氣味……

安娜的手在書房門把手上停留了一下。這個房間在她還是個小姑娘時曾經做過餐具室。她的鼻翼扇動了一下,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什麼地方飄過來一股氣味,但絕不是香水味兒。這氣味兒讓她想起那位瘋狂的馬克思主義者。這是……

「我們的人要麼穿英國皮衣,要麼就什麼也不穿。」

我的天!耶穌基督!

她的胳膊上起滿了雞皮疙瘩。她是一個為自己的職業自豪的女人,但是她輕而易舉地想像出彼得·斯洛維克的鬼魂在書房裏等着她的景象,想像著一個噴灑着他常用的那種科隆香水的可笑而虛幻的幽靈……

她的目光落在黑暗中的一個光亮上:是應答器。紅燈在不停地閃爍,好像城裏的每一個人今天都打來過電話。

她頓時明白,一定是出事了。可能就在艾丁格碼頭。有人受傷了。哦,上帝,別讓這種事情發生——

她邁步走進房間,手指在門旁摸索著電燈開關。開關是開着的,她迷惑不解地停下來。既然開關已經打開,吸頂燈應該亮着才對,但是房間里卻一片黑暗。

安娜把開關上下扳動了兩次,正要扳第三次時,一隻手落在了她的右肩上。

她剛剛感覺到那隻重重壓下來的手就發出了尖叫,聲嘶力竭的瘋狂叫聲立刻衝出了喉嚨,就像恐怖片中的女主角發出的聲音。當另一隻手緊緊鉗住她的左臂並把它擰到背後時,她從廚房映出的燈光下看到了那人的黑影,她又尖叫了起來。

一直站在門后等待着她的那東西並不是個人。它頭上長著奇怪的、像腫瘤一樣膨脹的犄角。它是——

「為公牛歡呼吧。」一個空洞的聲音說道。她明白了:這是一個戴面具的男人,但這並沒有讓她覺得好受些,因為她已經十分清楚這個男人是誰了。

她拚命從他的控制中掙脫出來,向寫字枱退去。她仍然能夠聞到英國牛皮的味道,但現在也聞到了一些別的氣味兒:熱橡膠味、汗昧,還有尿味。是她的尿嗎?她難道尿在自己身上了嗎?她不知道。她的下半身已經完全麻木了。

「別碰我。」她的聲音顫抖著,完全不同於平日那種平靜而帶有權威性的語調。她在身後摸索報警器的按鈕,它就在這裏什麼地方,但是被一大堆文件蓋住了。「你不許碰我,我警告你。」

「安娜——安娜——吧哪——法那……」戴着有角面具的那個怪物用一種沉思的語調說着,在身後關上了門。現在他們已經完全處於黑暗之中。

「別碰我。」她說,沿著書桌慢慢移動着。如果她能走進浴室里,鎖上門——

「費摩——嗎哪……」

從左側過去。接近了。她又沖向右側,但慢了一步。一雙強有力的胳膊抱住了她,她又想發出尖叫,那雙胳膊攥得更緊了,她只能無聲地喘息著。

假如我是苦兒卡思黛,我會——她正在想時,諾曼的牙齒已經咬到了她的喉嚨上。他用鼻子在她臉上嗅着,就像一隻在情人街圈養的小羚羊。接着他的牙齒咬進了她的喉嚨里,一股熱呼呼的東西噴到她胸前,慢慢流了下來,她不再想了。

7

當問完最後一個問題,並在所有的陳述上籤了字以後,天早已黑了。羅西腦袋暈乎乎地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就像剛剛參加了一場高中時經常參加的那種全天考試。

格斯塔森像捧聖餐一樣在胸前捧著一堆文件,去準備他的案頭工作。羅西站起來向比爾走去,他已經站起來了。格特去找洗手間。

「麥克蘭登女士?」黑爾坐在那裏叫她。

羅西的倦意頓時被突如其來的恐懼嚇跑了。比爾離得太遠,聽不見黑爾可能要對她說的任何事情。他會用一種低沉的、神秘的語調告訴她,趁著一切還來得及,為了她自己的前途,她應該馬上停止對丈夫所乾的一切蠢事;除非是他們問她,她應該在所有警察面前牢牢閉上嘴巴。他會提醒她這裏發生的是一宗家庭內部糾紛,這種事情——

「我一定會抓住他,」黑爾溫和地說,「我不知道能不能使你相信我,但無論如何,我要你聽我說。我一定會抓住他。我向你保證。」

她張開嘴看着他。

「我要抓住他,因為他是個殺人犯,瘋子,他很危險。我這麼做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不喜歡你看着這個房間的神氣,無論什麼地方有聲響你都會跳起來,甚至我動一動胳膊你都好像受到了驚嚇。」

「我沒有……」

「你就是這副樣子。你無法掩飾自己,遲早會表現出來。不過沒關係,因為我知道你為什麼會這樣。如果我是個女人,經歷了你所經歷的這些事以後……」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用探詢的目光看着她。「你是否想過,你能活下來是多麼幸運?」

「是的。」羅西說。她的腿在發抖。比爾站在門口,帶着明顯的關切看着她。她對他擠出一點笑容,豎起一根手指:再等一分鐘。

「你真夠幸運的。」黑爾說。他注視着這間房子,羅西跟隨他的目光看去。在一張書桌上,一個警察正在給一個穿着中學生夾克、正在哭泣的男孩兒作記錄。在另一張緊挨落地窗的辦公桌旁,一名穿制服的警察正在和一個偵探翻看一堆照片,兩個人頭靠得很近。那位偵探脫掉了夾克,腰上露出一把0.38口徑的警察專用手槍。在一排監視器前,格斯塔森正和一位穿藍色套裝的年輕人研究他的報告。在羅西看來,這個年輕人不過十六歲左右。

「你對警察知道得不少,」黑爾說,「但你所知道的大多數都是錯誤的。」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句話,沒有關係,他好像並不要求她回答。

「你想知道我要抓住他的最大動機是什麼嗎,麥克蘭登女士?」

她點點頭。

「我要抓住他就因為他是個警察,以上帝的名義,他是一個警察英雄。但是他的嘴臉再一次出現在家鄉報紙的頭一版時,他將會是『已故的諾曼·丹尼爾斯』,或者以身穿橘紅色囚衣的形象出現在公眾面前。」

「謝謝你說的這些,」羅西說,「它對我很重要。」

他把她帶到比爾面前。比爾向她伸出了雙臂。她緊緊擁抱着他,閉上了眼睛。

黑爾叫她:「麥克蘭登女士?」

她睜開眼睛,看見格特回到房間,在向她揮手。她有些害羞、但毫不恐慌地看着黑爾,說「你要是願意,就叫我羅西吧。」

他露出一個簡短的微笑:「你想不想聽到一些消息,也許它能夠轉變你對這座城市的不太友好的反應?」

「我想……也許。

「讓我來猜猜,」比爾說,「你們跟羅西家鄉的警察之間有了麻煩。」

黑爾抑鬱地笑了:「確實如此。他們不太樂意把他們所掌握的關於丹尼爾斯的血液化驗資料,以及指紋資料傳真給我們。我們不得不跟警方律師打交道——那些警察的辯護師們!」

「他們要保護他,」羅西說,「我知道他們會的。」

「至今為止還是這樣。這是一種本能反應,就像當一個警察被人繳了槍械以後本能會告訴他放棄一切嘗試,服從兇手一樣。當他們經過認真思考以後,就會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你相信這一點嗎?」格特問。

他仔細想了想,然後點點頭:「是的,我相信。」

「讓警察來保護羅西,直到這件事過去,這行得通嗎?」比爾問。

黑爾再次點頭:「羅西,我們已經在春藤街你的住處外面佈置了崗哨。」

她依次看看格特、比爾和黑爾,沮喪和恐懼又一次傳遍了全身。形勢始終對她不利,她開始感到被人操縱了,她將會遭到來自另一個方向的打擊。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知道我的住址,他也不可能知道!因此他才會去野餐會找我,他覺得我會去那裏。辛西婭沒有把我的住址告訴他,對吧?」

「她說沒有。」黑爾強調了」說」字,但這區別太輕微,羅西沒有意識到。格持和比爾感覺到了,他們交換了一個眼色。

「你瞧,果然如此!格特也沒有說,對吧,格特?」

「沒有,夫人。」格特說。

「好吧,就算是這樣,我仍然希望做得更安全一些。不談這個問題了。我已經在你的樓前安排了我們的人,住宅區一帶至少有兩輛汽車備用。我不是想讓你再受一次驚嚇,但是當一個瘋子同時又是一名警察的時候,他便不是一般的瘋子。最好別靠運氣。」

「如果你真的這樣認為,只好如此。」羅西小聲說。

「肯肖女士,你要去哪兒,我派人送你——」

「艾丁格碼頭。」格特說着,整了整身上的長浴衣,「我要在音樂會後舉行一場時裝發佈會。」

黑爾吃吃地笑着,把手伸向了比爾:「史丹納先生,很高興認識你。」

比爾握着他的手晃了晃:「我也一樣。感謝你所做的一切。」

「這是我的工作。」他的目光從格特轉向羅西,「晚安,姑娘們。」他又迅速地看了看格特,臉上煥發出輕鬆的笑容,使他看上去年輕了十五歲。「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着,大笑起來。格特想了一下,跟他一起笑了起來。

8

門外的台階上,比爾、格特和羅西互相擁在一起。空氣是潮濕的,湖上瀰漫着霧氣。霧很稀薄,並不比路燈周圍的塵埃和石子路上空的煙霧更加濃厚。但羅西猜想,再過一個小時它們就會厚得可以用刀切了。

「今晚你想回姐妹之家嗎,羅西?」格特問道,「還有兩個多小時他們才能從音樂會回來,我們可以享用所有的爆米花。」

羅西不願意回到姐妹之家去,她轉身問比爾:「如果我回家,你能跟我一起去嗎?」

「當然,」他迅速地回答,並握住了她的手,「我非常樂意。住的問題不用擔心——我能夠在任何沙發上睡覺。」

「你還沒有見過我的沙發。」她說。她明白沙發不是個問題,因為她不會讓比爾睡在那上面。她的床是一張單人床,這就意味着他們將擠一擠,但是她想他們會相處得很好,狹小的空間可能會給她的生活增添更多的內容。

「再次感謝你,格特。」她說。

「沒關係。」格特簡短有力地抱了抱她,然後轉過身,在比爾的面頰上很響地吻了一下。這時一輛警車掉過車頭停了下來。

「照顧好她,朋友。」

「我會的。」

格特向汽車走去,又停下來指著比爾那輛停在標有「警察公務專用」停車區的哈利車說道:「該死的霧,別開你那玩意兒了。」

「我會小心的,夫人,我保證。」

她彎起一隻巨大的拳頭,假裝生氣。比爾半閉着眼睛,伸出下巴,臉上裝出一副受苦受難的樣子。羅西大笑起來。她從沒有想到過她居然會站在警察局的台階上放聲大笑,但今天發生的許多事情都是她始料不及的。

許許多多的事情。

9

儘管已經發生了那些令人不快的事,羅西覺得能重新回到春藤街就像今天早上去鄉村時的感覺一樣好。她緊靠着比爾穿過街道,哈利車通行無阻地行駛在濃霧中,最後三個街區就像駕車通過了用棉花鋪就的夢中世界。哈利車燈那一束籠罩着霧氣的雪亮光束像探照燈一樣射入了漫天大霧的世界。比爾最終開上春藤街時,大街上的建築物如幽靈般影影綽綽,布萊茵特公園像一張巨大而空曠的白紙。

黑爾上尉已如約將車停泊於897號樓前,車身上寫着「提供服務和保護」。車前有一片空地,比爾把摩托車駛入空地,掛上空檔,關掉了發動機。「你在發抖。」他扶她下了車。

她點點頭,她說話的時候盡量努力使自己的牙齒不哆嗦。「潮濕比寒冷更糟糕。」她想這兩種都令人不舒服,只是不清楚哪個更糟糕一些。

「好吧,讓我帶你到一個既乾燥又暖和的地方去。」他收起頭盔,鎖好哈利,把鑰匙裝進兜里。

「真是個絕妙的主意。」

他拉着她的手,沿着行人路走到一所公寓樓前的台階上。當他們經過警車時,比爾向車裏面的警察揮了揮手。警察從車窗后懶洋洋地向他們致意,街頭微弱的路燈照在他的指環上,反射出幽暗的亮光。他的搭檔顯然已經睡著了。

羅西從錢包里掏出鑰匙,插入門鎖打開前門。她隱隱約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的良好感覺已經消失了,最初的那種恐懼感像巨大的鐵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胃部沉甸甸的,頭痛加劇了,她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她剛才肯定看到了某種東西,某種異樣的東西。那會是什麼呢?她的注意力如此集中地考慮著這個問題,以至於沒有聽到警車的前門輕輕地打開又關上的聲音,也沒聽見在他們身後的行人路上微弱的腳步聲。

「羅西?」

比爾的聲音從黑暗中傳過來。他們站在門廊里,但她完全看不見掛在右邊牆上的油畫,也看不見黃銅底座的衣帽架和上面的黃銅衣鈎,儘管它就立在樓梯邊。為什麼這裏這樣黑呢?

當然是因為吸頂燈關掉了。她在考慮另一個更讓她困惑的問題:為什麼警車上坐在乘客座位上的那個警察保持着那樣不舒眼的姿勢,卻能睡得那樣香。他的下巴抵在前胸上,把帽子拉過眼睛,活像30年代電影里的一名利客。為什麼他在值班的時候睡得像頭死豬,置重大責任於不顧?他所監視的對象隨時可能出現。要是黑爾知道了一定會非常生氣,他會立刻跟那個穿制服的警察談談。

「羅西?出了什麼事?」

他們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急。

她將思緒重新倒回去,像放錄像帶那樣重新播放了一遍。她又看見比爾站在警車後面向車裏的人招手,無聲地跟他打招呼,車裏的警察也向他們揮揮手,手上的指環在路燈下發出微弱的亮光。她距他有一段距離,看不清上面的字,但她突然意識到那是什麼了。她曾經多少次看到這指環上的字印到她傷痕纍纍的皮膚上,就像美國食品衛生檢查機構的封印蓋在食品上一樣。那就是「服務,忠誠,公眾利益」。

他們身後的腳步越來越急,房門砰地一聲關上,有人在黑暗中急喘著粗氣,羅西聞到一股英國皮革的味道。

10

諾曼的思維變成了一片空白。他脫光上衣,在姐妹之家廚房的水槽邊清洗著臉上和胸前的鮮血。他抬頭從掛竿上取下毛巾,這時落日的餘暉發出橘黃色的光芒,照射着他的眼睛。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了外面。沒過多久天色完全暗了下來。他又把那頂白色的球帽戴在頭上,身穿一件英國防霧外套。天知道他從哪兒弄來這件外套,不過倒很合時宜,因為很快濃霧就會籠罩整個城市。他用手摩擦這件昂貴外套的防雨布面,很喜歡這種質感,這是件做工精細的衣服。他試着回憶自己是怎麼搞到它的,但實在想不起來。是不是又殺了什麼人?某個鄰居或者朋友?有可能。一個人在度假時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他打量著春藤街。在霧氣籠罩的街頭,一輛被人們稱為「查里——戴維」的警車正停在他的活動範圍內,離兩條大街的交叉路口很近。他把手伸進外套的左兜——真是件好衣服,有些人對服裝的確很有品味——他的手觸到某種橡膠似的有彈性的東西,他愉快地微笑着,彷彿在同一位老友握手,「萬歲,公牛,」他低聲道,「你好。」他又摸了摸另一邊的衣兜,並不想發現什麼,僅僅是為了確定他所需要的東西就在兜里。

他用中指的指尖輕輕地觸了觸它,很快縮回手指,最後小心翼翼地把它掏出來。這是一把不鏽鋼刀,是從安娜的辦公桌上拿來的。

她尖叫得很兇,他回憶著,手裏握著刀子冷冷地發出笑聲。刀刃在路燈映照下寒光閃閃。是的,她恐懼得放聲大叫……但不消一會兒,她就徹底解脫了。

但是現在,還有一個難題必須解決:警車裏有兩個穿警眼的人,他們都全副武裝,而他只有一把不鏽鋼刀,他必須儘可能毫無聲息地幹掉他們。這真是個難題,直到現在他還一點主意都沒有。

「諾曼。」一個耳語般的聲音從右兜傳來。

他從兜里掏出面具,它那空洞的眼睛注視着他,似乎面帶冷笑。

「什麼?」他心懷鬼胎地低聲說道。

「假裝心臟病發作。」公牛先生仍然用耳語的聲音說。他開始照着它說的做,步履蹣跚地走向停在路邊的巡邏警車,並越走越慢。他低着頭用餘光警惕地注視着警車。車裏的人即使再遲鈍也應該已經看見他了,因為整條街上他是惟一活動的物體。他希望他們能看見這個低着頭一步步往前蹭的男人,他們會認為他是個喝得醉醺醺的酒鬼或者突然犯病的病人。

他把右手伸進衣服里,揉了揉胸口,他可以感覺到手裏那把刀的鋒利刀刃,因為它已經將他的襯衫劃破了一個小口。他跌跌撞撞地走向目標,然後停下來站在原地,低着頭,盡量不讓身體晃動。這樣一來,他們就不會認為他是從酒吧出來的醉漢,歪歪斜斜地滿街尋找回家的路;他現在看上去更像是一位遇到了其他麻煩的人。他希望他們迎着他走來;除非萬不得已,他只好向他們走過去,儘管這樣做很容易被他們識破。

他又走了三步,不是向警車而是向離他最近的門廊走去。他緊緊抓着又濕又冷的鐵欄桿,耷拉着腦袋,使自己看起來像一個心臟病突發的病人,而不是衣服里藏着致命武器的危險分子。

就在他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犯了個嚴重錯誤的時候,警車的車門開了,傳來兩個人迅速向他跑來的聲音。這聲音真令人高興。他冒險睜開眼偷偷地打量了一下,看看這兩個警察之間相距多遠。如果兩人前後拉開了,形勢對他來說就非常不利,甚至會有危險,因為在這種情形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有可能跑回巡邏車請求援助。

好在他們是典型的查理——戴維組合,老手在左,新手在右。諾曼覺得那個新手很面熟,好像在電視上見過。他們兩人靠得很近,幾乎是肩並著肩,真是太好了。

「先生,」左邊那個年長者問道,「要幫忙嗎?」

「痛得不得了。」諾曼喘息著說。

「怎麼個痛法?」年長者繼續問,關鍵時刻已經來臨,幾乎到了危險的邊緣。年長的警察本可以叫他的搭檔返回車裏用無線電台聯繫救援,那他就完了。而現在他們距離諾曼還有些距離,還不到下手的時候。

自從開始實施這個冒險行動以後,諾曼覺得只有在這一刻他才更像他自己:冷靜、清醒、洞察一切。從路邊鐵欄桿上凝結的露水,到排水溝旁深灰色的鴿子毛、以及一隻裝過土豆條的皺巴巴的紙袋。他甚至可以聽出警察平緩而輕微的呼吸聲。

「在這兒,」諾曼喘息著,他用右手伸進衣服裏面,緊緊貼著胸部,不鏽鋼刀的刀鋒劃破了他的襯衣和皮膚,他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疼,「我的胸口感到有些刺痛。」

「最好讓我去叫一輛救護車來。」年輕的警察說。諾曼突然想起來,原來這個年輕的警察很像傑瑞·馬薩斯,那位在電視連續劇《留給比沃》中扮演比沃的演員。在二頻道重播這部片子時,他幾乎每集都看了,有的還看了五六遍。

可是年長的警察看上去並不像比沃的哥哥沃利,他想。

「等一下。」年長的警察說着,向他走來,「讓我來看一下,我原來在軍隊里當過醫生。」

「外套……鈕扣……」諾曼說着,並用眼角的餘光監視着「比沃」的舉動。

老警察又向前走了兩步,正好走到諾曼面前,「比沃」也跟來了。老警察開始解開諾曼風衣上的扣子,第一顆、第二顆,當他解到第三顆的時候,諾曼突然抽出小刀刺向他的喉嚨,鮮血當即便噴了出來,濺到制服上,在昏暗的霧色中看上去就像牛排上的澆汁。

要解決「比沃」並不難,他由於驚恐而獃獃地站着,與此何時,他的搭檔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無力地向空中揮手,想拔出刺入喉嚨的刀子,就像在無可奈何地驅趕着吸附在身上的水蛭。

「比沃」在震驚中彷彿沒有意識到諾曼對已經倒在地上的搭檔幹了些什麼,這並不使諾曼感到奇怪,他以前也見過類似的情況。這個警察驚愕得像個十歲的孩子,而根本不像老練的比沃,他把自己變成了活靶子。

「艾爾出事了!」「比沃」說着。諾曼太了解這類剛入警察行的年輕人了,他以為自己在大喊,但其實他只不過是在小聲地咕噥著。「艾爾出事了!」

「是的。」諾曼隨即就是一拳,向年輕警察的下巴打去。如果對手厲害,這一招可能會給他帶來危險。幸虧「比沃」不難對付。接二連三的重擊將年輕的警察逼到了諾曼半分鐘前還抓過的欄桿上。「比沃」並沒有像諾曼所希望的那樣很快斷氣,但他的眼睛已經暗淡無光,應該沒什麼問題了。他的帽子掉在地上,露出剪得短短的頭髮。諾曼抓住他的頭髮,用膝蓋猛擊他的頭部,聽上去就像是用榔頭在重重敲擊一袋瓷器。

「比沃」像根木頭似地倒在地上。諾曼向周圍看了看,想找到他的搭檔,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的搭檔不見了。

諾曼用眼睛到處搜索,發現他正沿着街道慢慢地走,雙手平舉在胸前,像恐怖電影中的殭屍那樣。諾曼一動不動地觀察著,看看這出「喜劇」還有沒有其他觀眾。從公園裏傳出孩子們喧鬧的聲音,他們在濃霧中玩捉傻瓜的遊戲,跟這裏發生的一切毫無關係。迄今為止幸運之星一直在高照着他,再過四十五秒,頂多一分鐘,他就可以安安穩穩地坐在家裏了。

他追着老警察跑上前去,老警察現在已不再試圖拔出插在喉嚨上的不鏽鋼刀了,他掙扎著走了大約二十五碼。

「警官!」諾曼用低沉又蠻橫的語調叫道,碰了碰他的臂膀。

警察痙攣著轉過頭,他的眼睛從眼眶中凸出來,目光遲滯。諾曼想,這雙眼睛有點像某些旅館牆上掛的那種獸頭上的眼睛。他的制服從領口到膝蓋浸透了鮮血。諾曼感到奇怪,一個人受了如此的重創竟然還能活着而且有知覺,真是咄咄怪事。

「烏鴉!」警察急促地說,「呸,討厭的烏鴉!」這聲音像哽噎住了似的,但還很響亮,諾曼聽得很清楚。他犯了一個新手才會犯的錯誤,但諾曼認為,能對付這樣一個強壯的傢伙是他的驕傲。當警察說話的時候,插在他喉嚨上的刀柄上下抖動着,彷彿舞獅子的人在擺弄獅子腦袋上的嘴巴一樣。

「好吧,我去報告後援,請求幫助。」諾曼真誠而急切地說。他抓住警察的一隻手腕,「但是現在,我們得先回到車裏去,過來,從這兒走,警官!」他想叫他,但不知道他的姓名。他制服上的銘牌已被鮮血弄得模糊不清,叫他艾爾好像不大合適。他輕輕拉着這個警察的胳膊,讓他慢慢地開始走動。

諾曼扶著這個喉嚨上插著刀、不斷流血的警察回到黑白警車裏去。他以為濃霧中會冷不丁走過來一個去買啤酒,或是看完電影回家的人,也許是剛剛離開熱鬧的聚會往家走的孩子們,不管是誰,只要遇上他便註定得死。一旦開始殺人就很難停手,這就像在池塘里投入一顆石子會激起一片漣漪一樣。

街上沒有一個人,只有模糊的喧鬧聲從公園那邊傳來。這真是個奇迹,就像艾爾警官還能走路一樣。儘管他看上去像一頭已被宰殺的豬似地渾身淌血,滴在路上的血跡正在逐漸變深變稠,在路燈下很像灑在路面上的機油。

諾曼拾起「比沃」掉在台階上的帽子。當他們走到警車的車窗前時,他側過身體,從打開的車窗里拔出發動機上的一串鑰匙,又將「比沃」的帽子扔在前座上。鑰匙很多,就像小孩子蠟筆畫上的太陽光一樣向四面伸展。諾曼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把開行李箱蓋的鑰匙,打開了行李箱。

「過來,」他輕聲說道,「到這兒來,只有幾步路,好了,就快有人來幫助了。」他心裏一直希望這個警察倒下去,可他並沒有倒,雖然他已經放棄了從喉嚨上拔出刀子的努力。

「當心台階,警官,小心!」

警察走下路階,他的一隻鞋掉進排水溝里,脖子上的傷口由於震動,像魚鰓似地向外翻著,流出了更多的血。

現在我是一個警察殺手了,諾曼想。他希望打消這個念頭,但是它無論如何也揮不掉,也許是因為在他大腦更深層、更明智的部分中,他知道這事不是他乾的,他並沒有殺死這個優秀的、頑強的警察,是其他什麼人、什麼東西乾的。可能性最大的是他的公牛。諾曼越想越覺得就是這麼回事。

「堅持住,警官,我們到了。」

警察在車後站住,諾曼用鑰匙打開行李后蓋,裏面有一個光禿禿的備用輪胎(像嬰兒屁股般光滑,他想)、一件夾克、一雙靴子、一個油跡斑斑的防彈背心、一個工具箱以及警察專用無線電發射機。這是個很完備的行李箱,就像他所見過的任何一輛警車的行李箱一樣。正如同所有的警車行李箱一樣,它總會有剩餘的空間。他將工具箱向一側挪了挪,又將發射機推到另一邊。警察搖搖晃晃站在他身邊,目光似乎注視着遠方的某處,彷彿看見了一段新旅程的起點。諾曼折好夾克放到備用輪胎後面,看了看他收拾出來的空間,又看了看警察,這塊地方是專門為他預備的。

「好了,不過我要借用你的帽子,你不介意吧?」

警察什麼也沒說,只是站立不穩地前後搖晃着。諾曼的母親常說的口頭禪是「沉默就是同意」,他認為這句話比他父親常說的那句「要是他們會自己撒尿了,他們就長大了」要聰明得多。諾曼摘下警察的帽子戴到光頭上,把他自己的棒球帽扔進行李箱。

「血。」警察一邊說一邊將他那沾滿了鮮血的手伸向諾曼,遊離的目光中看不到憤怒。

「是的,我知道你流血了,都怪該死的公牛。」諾曼說着,把他一把推進了行李箱。他癱倒在裏面,一條腿僵硬地伸了出來,諾曼用手彎下了他的膝蓋,把這條腿推進行李箱中,嘭地一聲蓋上了后蓋。接着他回來找另一個警察,這個年輕的警察正試圖坐起來,儘管從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他還沒有恢復知覺,他的耳朵仍在淌血。諾曼單膝跪下,用雙手掐他的脖子,這年輕人又倒下了,諾曼坐在他身上繼續掐,「比沃」終於一動不動了。諾曼彎下腰將耳朵貼近他的胸口,聽見幾聲無規則的心跳,像魚在岸上掙扎時發出的那種聲音。諾曼嘆了口氣,又把手放在他的脖子上,用大拇指猛壓他的氣管。現在可能會有人過來,他想,一定會有人過來。但沒人出現。從布萊茵特公園的空地上傳來什麼人的喊聲,還有尖銳的笑聲,那是只有醉鬼和傻瓜才會發出的喧鬧聲。諾曼又俯身傾聽這年輕人的心跳,他現在像道具般僵硬,諾曼不希望這個道具重新復活。

除了「比沃」的手錶在嘀答響以外,什麼聲音也沒有。

諾曼拖起年輕警察的屍體,走到警車旁,把他放在司機旁邊的座位上,將他的帽子戴得很低,這孩子的臉看上去扭曲得像個怪物般斜靠在車門上。現在諾曼渾身上下的肌肉都在抽疼,但最疼的地方是牙齒和下頜。

安娜,他想,這全都要怪安娜。

他想不起來他對安娜做了些什麼,這讓他非常高興。當然,這些事不是他乾的,是偉大的公牛先生乾的。尊貴的上帝,他全身疼到了這種地步,彷彿他是一件被從裏到外拆散的機器,零件和螺絲全被拆開了。

「比沃」的身體慢慢倒向左邊,他的眼睛向外凸著,像死魚眼睛一樣。「不,別這樣。」諾曼說着,把他的身體又扶得端端正正,從他身後拉出安全帶,將他牢牢地綁在座椅上。這是個小把戲,諾曼退後一步又看了看他的安排,覺得自己幹得不錯。「比沃」現在看上去只是在抓緊時間小睡四五十分鐘罷了。

諾曼小心地靠着車窗,盡量不碰到「比沃」的身。他打開車前儀錶板下放手套的小貯物箱,希望這裏貯存着一些急救藥品,果然不錯。他拔開一瓶落滿灰塵的阿司匹林瓶蓋,倒出五六粒葯吃下去,這葯吃起來有種刺鼻的苦澀味兒,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這時他的思維又發生了一次跳躍。

當他回到他自己時,嘴巴和喉嚨里的阿司匹林味兒嗆得他直皺眉頭。他現在已經站在她公寓的門廳里,把頂燈的開關打開又關上,但是不起作用,小屋裏還是一片漆黑。他剛才肯定在燈上做了手腳,很好。他手裏有一支警察的槍,他手握著槍管,剛才他大概是用槍管砸過什麼東西,也許是保險箱?他去過地下室嗎?也許!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燈都亮不了。

這是間出租公寓,還不錯,但是僅此而已。從室內飄出的微波爐廉價食物的氣味就可以說明這一點。這種味道已經滲透到牆縫裏面了,沒有辦法除去它們。現在是夏季,再過兩三個星期這種味道會更大。這裏有一種出租房屋所特有的聲音:許多窗戶上都安裝着吱吱作響的風扇,試圖使房間涼快些,但在八月的天氣里,房子裏還是熱得像只烤箱。她用她原先那套舒適的住宅替換了這套狹小的公寓實在令人奇怪,但現在的首要問題是要弄清楚這棟小樓里住了多少人,其中多少人會在星期六的晚上提早回家?也就是說,給他添麻煩?

從諾曼的新外套里傳出了一個柔和的聲音:「沒人會成為你的麻煩,因為你已經根本不在乎以後會發生的一切,這就使事情簡單多了。不論是誰,只要妨礙你,儘管幹掉他好了。」

他轉身回到門廊,順手關上門廳的大門。他想,門是他撬開的,撬鎖對他來說並非難事,但心裏總有一種煩惱,如果她有可能單獨回來,為什麼他還要費力去殺別人呢?目前他怎麼能確定她不是已經回來了呢?

第二個問題很簡單,公牛已經告訴他說她不在,他相信這話。至於第一個問題,她或許不是獨自一個人。格特可能和她在一起,或者,公牛好像說過關於她的男朋友的事,諾曼很難相信公牛的話,但它曾經說過「她喜歡他吻她的方式」。這個蠢貨,她根本不敢……不過,謹慎一些並沒有壞處。

他走下台階,打算回到警車裏,溜到後座上等待她的出現。就在這時,他的思維出現了最後一次旋轉,這一次是旋轉而不是跳躍,像球賽開始前裁判用來給兩隊猜發球用的硬幣一樣地旋轉。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他正在用力關上公寓走廊的大門,在黑暗中衝進房間里,用手緊緊地掐住羅西男朋友的脖子。他不知怎麼知道這男人就是羅西的男朋友,而不是護送她回家的便衣警察,但這無關緊要。他確實知道,這就足夠了。他的整個身心都因為憤怒而顫抖起來。他看見這男人進門之前吻羅西了嗎?他吻着她的時候,是否不僅摟着她,還順手摸了她的屁股?他想不起來,他不願意想,也沒有這個必要。

「我跟你說過,」儘管怒火中燒,公牛的聲音仍然十分清晰,「我跟你說過的,對不對?這就是她的朋友們教她的,真棒!簡直是妙極了!」

「我要殺了你,雜種,」他恨恨地對羅西的男朋友那張模糊的面孔說道,把他逼到門廊的牆上,「雜種,如果上帝允許的話,我會讓你死兩遍!」

他那雙掐住比爾·史丹納脖子的手開始用力。

11

「諾曼!」黑暗中羅西尖叫着,「諾曼,放開他!」

在羅西取鑰匙開門時比爾一直輕輕地扶着她的胳膊。突然他的手離開了她,黑暗中她聽見有人重重地跌倒,緊接着聽到了重物撞到牆上的碰撞聲。

「我要殺了你,雜種,如果上帝允許的話——」

「我會讓你死兩遍。」他還沒說完,她在心裏已經替他說了,這是諾曼最喜歡的口頭禪,當電視里的裁判對他所喜歡的隊員不利時,或者堵車時有人超車,他總是這樣說。她聽見了噎住的咋咋聲。諾曼強有力的大手正在奪走比爾的生命,那是比爾在垂死掙扎時發出的聲音。

羅西不像以往那樣為諾曼的暴行而恐懼,她在黑爾的汽車裏和警察局中體驗到的那種怒火又在心中熊熊燃燒起來,這一次幾乎將她吞沒。「放了他,諾曼,把你那該死的手拿開!」

「閉嘴,你這婊子!」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她從諾曼的語氣中聽到了驚訝和憤恨。他們結婚多年來,她還從來沒有以這種命令的口吻跟他說過話。

就在距離比爾用手扶她的地方靠上面一點兒,她感覺到一個發燙的物體——是臂環,那個穿玫瑰紅短裙的女人送給她的一隻金色臂環。羅西的心裏彷彿聽到她在對自己怒吼,別再像只愚蠢而可憐的小羊那樣咩咩叫了!

「住手,我警告你!」她一邊對諾曼大喊,一邊向那種被噎住的咋咋聲走去。她緊咬着嘴唇,像盲人一樣向前伸出雙手。

你不能掐死他,她想,我決不能容忍,你早該滾蛋了,諾曼,快滾開,趁你還有機會,趕快離開我們。

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從黑暗中傳來軟弱無力的踢牆聲,她可以想像出諾曼正猙獰地咧著嘴笑着,並掐著比爾的脖子,把他往牆上撞,剎那間她的身體好像變成了一隻裝滿慘淡的可燃液體的玻璃器皿。

「你這狗屎,沒聽見我的話嗎?我命令你,把他放下來!」

她伸出像鷹爪般強健有力的左手,臂環彷彿在燃燒,她隔着比爾替她租來的那件夾克和襯衫似乎看到了藍色的火苗,但她手臂上並沒有灼熱的感覺,只有令人畏懼的振奮。她抓住那個向她施暴長達14年的男人的肩膀向後猛拉,力氣大得令她震驚,然後隔着他的防雨布外套使勁扭他的胳膊,在黑暗中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她聽見他摔倒時跌跌撞撞的聲音,然後砰的一聲,是玻璃摔碎的聲音,牆上的卡爾·克里茲或是什麼人的畫像掉到了地上。

她聽到比爾連喘帶咳的聲音。她張開手指,摸到了比爾的肩膀,便把雙手搭了上去。他彎著腰,每吸進一口氣,都馬上劇烈地咳嗽出來。羅西並不感到奇怪,她知道諾曼有多強壯。

她擔心自己的左手會傷到比爾,便用右手摸索著托起了他的左臂。她能感覺到左手凝聚著某種令人震撼的力量,她非常喜歡這種感覺。

「比爾,來吧,跟我走。」她低語着。

她必須幫他上樓,她不知道為什麼不可以這樣做,毫不懷疑地認為事情本來就應該這樣。但他站在原地,對着自己的雙手不停地咳嗽,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聲音。

「快點兒,真該死。」她急促地低語道,她本想說:「快點兒,你這該死的。」她知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誰,即使在如此絕望的環境下她心裏也一清二楚。

他終於開始移動了,這在目前意味着一切。羅西像導盲犬般自信地帶領他穿過了門廊,儘管他一直在咳嗽,但他畢竟能走動了。

「站住!」從黑暗的角落裏傳來諾曼的聲音,儘管他用了警官的口氣,但是聲音里充滿了絕望,「站住,否則我開槍了!」

羅西想:不,你不會開槍的,這會掃你的興,但他的確開槍了,是那位死去的警察的點45口徑手槍,子彈斜著射入天花板,在門廊封閉的狹窄空間里顯得格外刺耳。空氣中的火藥味嗆得人想流眼淚。子彈明亮的軌跡消失后,她眼前留下了一串光斑。她想,他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看一看周圍的佈局,弄清她和比爾處在什麼位置。實際上他們就在樓梯底下。

比爾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整個靠在她身上,將她擠到了樓梯一側的牆壁上。她掙扎着想使自己站穩些,這時她聽到了諾曼匆匆的腳步聲,他正向他們走來。

12

她抱着比爾走上了兩級台階,他步履蹣跚地想幫她,也確實幫上了一點兒忙。當羅西上了兩層台階后,用左手放倒了衣帽架當做路障。諾曼撞到衣架上,嘴裏在咒罵着。比爾絆了一下,但沒有倒下,她鬆開了手,她能感覺到他又彎下腰喘息起來,想讓自己呼吸得順暢一些。

「堅持住,」她說,「再堅持一會兒。」

她邁上兩級台階繞到了他的另一側,這樣可以用左手扶住他。她用胳膊摟住比爾的腰,這樣走起來就容易多了。她拖着他上樓梯,呼吸急促,身體向右邊傾斜,就像一個拖着重物、竭力保持平衡的人盡量不使自己顯得氣喘吁吁、膝蓋打彎一樣。如果必要,她覺得自己能把比爾一直拖上樓。比爾的腳不時踩一下樓梯,想幫她一把,但他的腳尖頂多掠過台階上的地毯。當羅西數到第十層,也就是一半時,他已經能幫更多忙了。樓下不遠的地方有什麼東西被壓垮的聲音,那是衣帽架被諾曼約二百二十磅的體重壓碎了。她又聽見了他上樓的聲音,但不是腳步,而是用手和膝蓋爬樓梯的聲音。

「你別想斗過我,羅西。」他喘著粗氣說。她不知道他現在有多遠,儘管那個衣帽架把他拖住了一會兒,但他不像羅西,還拖着一個受傷的。神志不清的男人。「站在那兒別跑了,我只想和你談一談——」

「滾開!」第十六級,第十七級,第十八級台階,這裏所有的燈都是黑的,一扇窗戶也沒有,黑洞洞的像只礦井。她晃了一下,伸出去尋找第十九級台階的腳踩空了,原來前面是平地。顯然只有十八級台階,而不是二十級。這太棒了,她們比諾曼先上樓,儘管費了不少力氣,但是成功了。

「滾開,諾——」

一個念頭突然閃出來。這念頭如此恐怖,好像有人猛地擠壓着她的胃,她丈夫名字的后一個音節在她嘴邊僵住了。

鑰匙在哪兒?難道遺忘在大門的鎖孔上了嗎?

她鬆開比爾,左手在皮夾克的兜里摸索著。就在這時,諾曼的手從後面抓住了她的小腿,像一條蛇一樣只是糾纏它的獵物,並不急於毒死它們。羅西想也沒想,用另一隻腳向後有力地蹬去,帆布膠底鞋重重地踢在諾曼已經受傷的鼻子上。諾曼痛苦地嚎叫了一聲,他想抓住樓梯扶手,但是劇烈的疼痛使他沒抓住,順着台階又滾了下去。他接連摔了兩跤,因為她聽到了兩次跌撞聲。

「摔斷你的脖子!」她輕聲地尖叫着,這時她的手碰著了衣兜里的鑰匙環,立刻寬慰了許多。感謝基督,感謝上帝,感謝天堂中所有的天使!但願摔斷他那隻臭烘烘的脖子,讓一切就此結束在黑暗之中,從此不再出現。」

然而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她又聽到他爬起來開始上樓梯的聲音,而且邊走邊罵着所有他想得起來的髒話:婊子、妓女、同性戀者、雜種。

「我自己能走,」比爾突然說,他的聲音極其虛弱,但她還是滿心歡喜。「我能走,羅西,咱們去你的房間,那個瘋子快要跟來了。」

比爾又咳嗽起來,諾曼在他們後面不遠的地方笑着說:「對極了,小傢伙,這個瘋子快要趕來了,這個瘋子會把你的眼球挖出來塞進你的腦袋裏,讓你吃下去,我真想知道它們是什麼滋味兒!」

「走開,諾曼2」羅西尖叫着,在漆黑中帶領比爾走過二樓走廊。她左臂摟着比爾的腰,伸開右手的手指在牆上摸索,尋找房門的位置。她的左手緊緊挨着她新生活中所積累的全部財富——樓門、信箱和房門的鑰匙,一共三把,她緊緊地握着它們。「滾開,我警告你!」

在她身後的一片漆黑中,諾曼在高樓梯口不遠的地方發出暴跳如雷的吼聲:「你敢嚇唬我?你這婊子!」

牆上凹進去的地方就是她的房門了,她鬆開比爾,挑選房門的鑰匙,她房門上的鑰匙不像樓門的鑰匙,頭是正方形的,她在黑暗中尋找著門鎖。她聽不見諾曼的聲音了,他還在上樓梯嗎?還是進入了走廊里?或者已經順着比爾的聲音摸到了他們身後?終於摸到門鎖了,她用手指摸著鎖孔,用鑰匙往裏插,但是無論如何都插不進去。她心急如焚,緊張得直發抖。

「插不進去,」她驚慌失措地對比爾說道,「鑰匙是對的,可就是插不進去!」

「再試一次,鑰匙可能插反了。」

「嘿,這裏發生了什麼事?」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在樓上走廊中迴響,像是從三樓的樓梯口發出的,緊接着是一連串毫無用途的扳動開關的啪喀聲,「燈為什麼不亮?」

「站在那兒別動,」比爾大喊了一聲,立刻咳嗽起來,他試圖清理嗓子,喉嚨里發出了可怕的咕嚕聲,又喊:「站在那兒別動!別到樓下來!給警察打……」

「我就是警察,傻瓜。」一個低沉的、問聲悶氣的嗓音就在他們身邊,帶着迫不及待的。滿足的語調嘟噥著。當她終於把鑰匙插進鎖眼裏面時,比爾突然被人從她身邊拽走了。

「不!」她尖叫着,用左手在黑暗中摸索,她戴在大臂上的那隻臂環從來還沒有這樣熱,「不,放開他,放開他!」

她抓到了光滑的皮革,是比爾的夾克,但從她手中滑脫,又聽到可怕的吸不進去空氣的咋咋聲,彷彿什麼人的喉嚨里被塞滿了沙子。諾曼低沉地、門聲悶氣地笑着,羅西伸出雙臂摸索著朝笑聲走去。她摸到比爾夾克衫的肩膀,繼續往上摸著,她摸到一樣模糊不清的東西——像死魚一樣的東西,凸凹不平的……橡膠的……

是橡膠。

他戴着一副面具,羅西想。是某種動物的面具。

突然,她的左手被抓住,塞進溫暖的潮濕之中。當她意識到那是諾曼的嘴時,他的牙齒已經向她的手指上咬了下來,一口咬進了骨頭裏。

她忍受着難以想像的疼痛。但是又一次,她的反應不再像從前那樣恐懼和絕望地放棄,讓諾曼為所欲為。現在她全身像瘋了一般燃燒着憤怒的火焰。她並沒有試圖把手從他那正在咀嚼的嘴裏拉出來,相反,她將手指彎曲起來,狠狠地擠壓着他的牙齦,又用那隻強有力的左手抓住他的下巴,用力一拉。

她手中發出奇怪的斷裂聲,像一塊木板被膝蓋骨壓斷。她感到諾曼退縮了回去,在他痛苦的嚎叫聲中只能聽得見母音:「啊……」他的下頜像文件柜上的抽屜似地撅了出來,已經和下巴上的關節脫節。他恐懼地尖叫着,羅西趁機將血淋淋的手指從他嘴裏拿了出來。她想:這就是你咬人的好下場,你這畜生,讓你在再咬人。

她從他的呻吟中聽出他正在後退,順着襯衫與牆壁的摩擦聲摸索過去,心想,他現在該開槍了,一邊轉回身去找比爾。黑暗中看到他的黑影斜靠在牆上,絕望地咳嗽著。

「嘿,夥計們。玩笑開夠了,該收場了。」是樓上那個男人在說話。他聽起來是個性情急躁的人,聽起來好像已經下樓,遠遠地站在走廊里。羅西用鑰匙開門時心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大喊起來,聽上去完全不像她的聲音。

「離開那兒,你這白痴,他會殺了你,別——」

槍響了,她向左邊看去,剎那間像是噩夢般,她看到了諾曼,他曲膝跪在地上,子彈閃過得太快,根本不可能看清他頭上戴着什麼東西。然而她卻看見了:那是一副齜牙咧嘴的公牛面具,張開的嘴邊有一圈鮮血——那是她的血。透過它空洞的眼孔,她能看到諾曼邪惡的目光正在盯着她,那眼神像原始穴居人即將發起一場聖戰一樣可怖。

羅西把比爾拖進房間,撞上了房門。剛才還在抱怨的那個房客尖叫着。路燈從窗口投射進來,儘管濃霧將光線變得一片模糊,但是同門廊、走廊和樓梯相比,這裏已經十分明亮了。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那隻臂環,黑暗中它從床頭燈的底座旁發出幽暗的亮光。剛才是我自己乾的,她想。她是那樣驚奇,簡直要感到自己愚蠢了。全都是我自己乾的,只要認為是它給我以力量就足夠了——

當然,她內心那個理智的聲音回答了她。當然是你自己乾的,臂環根本沒有魔力,魔力總是來自你自己的體內,力量——

不,不,她絕對不願意沿着這條思路繼續想下去了。正在這時,她的注意力被諾曼瘋狂的撞門聲轉移了。廉價的木板在他的重擊下裂開了,合頁在呻吟著。遠處樓上那個羅西從未見過面的鄰居開始痛哭起來。

快點兒,羅西,趕快!你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該去什麼地方——

「羅西……打電話……給……」比爾說到這裏,劇烈的咳嗽使他無法繼續下去。她沒時間聽這個愚蠢的主意,以後這可能會覺得不錯,但現在他們惟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設法不被殺掉,她要照顧他,保護他……這就意味着必須帶他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對於他們都安全的地方。

羅西飛快地拉開壁櫃的門,希望發現裏面藏着一個陌生的未知世界,就像當她被雷聲驚醒時充滿了卧室牆壁的那個未知世界。陽光會傾瀉進來,使他們那已經適應了黑暗的眼睛感到眩暈。

但它只是個潮濕而密閉的狹窄空間,裏面除了兩件她經常穿的衣物:一件襯衫和一雙膠底帆布鞋以外,什麼也沒有。哦,對了,還有一幅油畫,靠在牆上,是她自己放在那裏的。這幅鏡框有些破損的油畫是那種很普通的人物畫,在任何一家古董店、跳蚤市場或當鋪里都可以見到。

門外走廊里,諾曼又開始撞門了,這次聲音更大了,是木頭的斷裂聲和地板的嘎吱聲。只需再有兩三下,門就會被撞開,出租房屋的門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它決不是普通的油畫!」她喊道,「它是專門為我而來的,它決不是一幅普通的油畫!它曾經進入過另一個世界,我知道它去過,因為我拿到了她的臂環!」

她回頭看了看那隻臂環,然後跑過去,從床頭柜上抓起它,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重,而且在發熱。

「羅西,」比爾說,她看到他把雙手放在喉嚨上,她想他嘴裏一定在出血,「羅西,我們得叫——」剎那間,明亮的光線射進了房間裏面,比爾大喊了一聲……然而這不是她所期盼的夏日陽光,這是月光,它從壁櫃外面開放的空間射進來,灑滿了整個地板。她轉身走向比爾,手裏握著臂環。她往壁櫃里看了看,在原來是壁櫃后牆的地方她看見了小山頂,青草在微風中輕輕搖擺,山腳下幽暗的神廟輪廓在暮靄中閃閃發光,但最美妙的還是月亮,它像一面銀盤似地掛在紫黑色的夜空中。

她想起他們今天見過的那隻雌狐在一千年以前也是這樣地欣賞月光,當它的小寶貝們在斷裂的樹榦下酣睡時,它便用那雙黑色的眸子迷戀地注視着月亮。

比爾顯得很迷茫,月光照在他臉上似乎給他鍍了層銀鉑。「羅西……」他憂慮地低聲說。他嘴唇動了動但再沒有說出什麼。

她拉起比爾的胳膊:「跟我來,比爾,我們得走了。」

「發生什麼事了?」傷痛和迷茫使他看上去十分虛弱,他的表情和羅西形成鮮明的對比,羅西對他那種遲鈍的反應感到發瘋和焦灼不安,強烈的愛——不僅僅是肉體上的——點燃了她胸中的火焰。她要保護他,保護他遠離死亡,假如這種事情真的發生的話。

「別管發生了什麼事,」她說,「你要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能駕駛摩托車一樣,跟我走,我們現在必須離開。」

她用右手拉着比爾往前走,臂環像一隻金色的面圈似地掛在左手上,他遲疑片刻,這時諾曼又在外面踢門並高聲叫罵起來。隨着一聲憤怒和恐懼的尖叫,她換了一隻手,一把將比爾推進壁櫃,一起進入壁櫃外邊那個一望無垠的月光世界。

13

從那個婊子把放在樓梯前的衣帽架推倒后,事情就開始變得糟糕起來。諾曼不知怎麼被絆住了,一個銅製的衣鈎恰巧穿進了襯衣的扣眼裏面——簡直是本星期以來玩得最完美的一個把戲。另一個鈎子鈎住他的褲兜,就像一個笨拙的小偷在偷他的錢包。第三個比較鈍一些的銅鈎刺中了他的下身,他詛咒著,不停地晃着身體,試圖擺脫困境,然而討厭的衣帽架仍然不依不饒地糾纏着他,使他無法脫身。從後面把它拖開看來也不可能,又一個衣鈎像鐵錨般莫名其妙地鈎住了樓梯旁的欄桿。

他必須趕快上樓,在這之前,他不希望被她鎖在門外,單獨和那個穿套頭衫的傢伙在密室里幽會。只要有必要,他毫無疑問會砸爛那扇門。

在他的警察生涯中不知有多少次破門而入的經歷,有時需要對付的傢伙相當兇悍。不過現在,時間是個必須考慮的因素。

他不想開槍,用這種辦法解決他那到處遊盪的羅西未免過於迅速、簡便了,但是如果他現在所做的一切不能儘快奏效的話,開槍將是他惟一的選擇,這將是個多麼大的恥辱!

「戴上我,頭兒!」從襯衣兜里傳出公牛的喊叫聲,「我曬得很黑,很結實,我休息好了,我準備好了!」

哦,真是一個絕妙的主意。

諾曼從衣兜里取出並聞了聞帶有小便和橡膠氣味的面具,把它戴在頭上。氣味並不壞,事實上,當你把它們混在一起的時候,它們變得很美妙,令人感到愜意。

「公牛萬歲!」他高喊著。扭動着,舉著槍又向前挪了一步,在他還沒把別住左腿的衣鈎弄掉之前,諾曼幾乎沒有發現,該死的衣帽架突然在身體下面斷開了。他藏在面具後面的臉咬牙切齒地獰笑着,發出一種重重的咔噠聲,就像子彈互相碰撞發出的聲音。

「你難道不想跟我玩一玩,羅絲?」他一邊把掛住腳和膝蓋的衣帽架從身子下面抽出來,一邊說,「快停下來,別躲了,我只想和你談談。」

她沖他大喊,不停嘴地說了一大堆毫無意義的句子。他儘可能迅速而安靜地往前爬著。他終於感覺到她就在前面,伸出手抓住她了的左腿,用指甲掐進肉里的感覺真令人愉快!抓住你了!我的上帝!,抓住——

她的腳突然像鉛頭棍一樣從黑暗中踢來,踢中了他的鼻子,它整個兒被踢歪了。他感到疼極了——好像有一群非洲蜂在大腦里狂蜇一氣。她掙脫了他,但諾曼幾乎沒有感覺到,他已經向後仰倒,手碰到了欄桿卻沒能抓緊,身體順着欄桿向下滑去。他滾到了衣帽架下,抓槍的手指遠離扳機,免得在自己身上穿個洞……他在一堆亂糟糟的東西上面躺了一會兒,搖搖頭,抖掉撒滿腦袋的碎片,試圖再一次站起來。

這一次,他的思想沒有發生跳躍,意識也沒有完全中斷,但他一點也不記得他們在樓梯上沖他喊了些什麼或者他自己回答了些什麼。他的鼻子疼得要命,別的什麼也顧不上了。

但他知道有人想插進來干擾這次聚會,似乎是個無關的房客,羅西的男朋友讓他離遠點。這事對他大有幫助,因為他可以藉此確定羅西的男朋友所在的位置。諾曼摸到他的位置,那傢伙正在這裏。他用手勒住他的脖子,這回要把活兒幹得乾淨點。然而就在這時,羅西的一隻手摸到他臉上……摸到了他的面具上。它產生了一種類似於注射了諾佛卡因后被撫摩的快感。

是羅西。羅西正在撫摩他,她就在這兒。

自從她拿着他那隻該死的信用卡逃走後,這還是第一次撫摩他。

她現在就在這兒,諾曼對那個男朋友失去了興趣,他抓住她的手,塞進面具上被稱做嘴的圓孔里,一口咬了下去。

這感覺真令人心馳神往,只是——

只是正在這時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某種十分糟糕的事情。某種可怕的事情。

她好像把他的下巴拽下來了。疼痛飛快地傳到腦袋兩側,他尖叫着從她身上縮了回來。

這個臭婊子,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把她從一個聽話的女人變成了一頭惡魔?

那個無辜的過客尖叫起來,諾曼斷定自己曾經向他開了槍。反正他已經朝別人開過槍了。人要是發出這樣的叫聲,不是身上中了槍彈就是著了火。

他接着把槍口掉轉到羅西和她的男朋友所在的方向,卻聽見有扇門咣一聲關上了。

那個雜種終於把他關到門外了。

然而、此時此刻這已經不重要了。

現在他的下巴代替鼻子成了疼痛的焦點。她到底對他幹了什麼?他的下半個臉似乎不僅被撕裂,而且大大地神長了,牙齒已經不在原位,它在界尖前遠遠的某個地方晃悠。

「別傻了,諾米,」他父親低聲說,「她只是把你的下巴弄脫臼了而已。你知道該怎麼辦,那就快乾吧!」

「閉嘴,老傢伙。」諾曼想回答,但是從癟下去的面具底下僅僅發出一連串沒有任何含義的詞。

他放下槍,將手指伸進面具的邊沿(自從戴上面具后他就沒有摘掉過,這倒使一切變得簡單了),重新弄好了面具,然後輕輕地用手掌摸著下巴,好像要安裝掉出底座的滾珠軸承一樣。

他強忍疼痛,用手在下面滑動了一點兒,托住下巴往斜上方猛推上去。

一陣劇痛,因為只有一邊回到了原位,另一邊臉扭曲著,像一隻沒有進入滑軌的抽屜。

「扭得太久,就無法恢復原狀了!」他母親在他腦子裏說——這昔日的詛咒他記得太清楚了。

諾曼又一次向上猛推右邊的下巴,他聽到從腦袋深處傳來「咔噠」一聲,下巴複位了。然而他覺得整個肌鍵都被拉鬆了,短期內恢復不了彈性,他有一種十分古怪的感覺,要是他打個呵欠,下巴就很可能會掉到皮帶扣上去。

「面具,諾米,」他父親又在低聲說話,「面具能幫你一把,最好把它戴好。」

「說得對。」公牛說。它現在被卷在諾曼上半部臉上,因此聲音含糊不清,但諾曼完全聽得懂。

他小心仔細地把面具拉下來,一直套到下巴骨底下。這確實有用,它就像體操教練保護運動員一樣托住了他的臉。

「好啊,」公牛說,「乾脆把我當成個下巴托。」

諾曼深深吸口氣,掙扎著站起來,同時把那把點45式手槍別進褲腰裏。真酷,他想,這是男人的世界,女人不該插手。他甚至覺得通過面具的眼孔看世界,要看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楚,似乎他的視力也提高了。這無疑只是他的想像,但它的確起了點兒作用,使他感覺良好,並建立起了自信心。

他背靠在牆上,猛地往前一跳,撞在那扇羅西和那位變態狂朋友走進去的大門上。他的下巴在面具緊繃之下仍然疼得發抖;但他毫不猶豫地又一次全力撞了上去。門框嘎吱作響,一長條銀色的木板從門框上掉落下來。

他突然發現自己渴望哈里·畢辛頓也在這裏。他們兩人只需要撞上一次就可以把門撞開,然後讓哈里對付他的老婆,他自己對付她的男朋友。和羅西干一次是哈里一生中無法說出口的一個最大的願望,儘管諾曼不能理解,但每當他來做客時諾曼都能從他眼睛裏看到這種慾望。

他再一次向那扇門撞去。

記不清已經是第六次還是第七次了,門鎖終於被撞開,諾曼順着慣性衝進了房屋。她就在這兒,他們只能在這兒。

可是他一個人也看不見,汗水流進眼睛,霎時視線變得模糊了。屋子裏好像是空的,但是不可能。

他們沒有從窗戶出去:窗戶關着,上了鎖。

他藉著從外面射進來的籠罩着霧氣的昏暗燈光搜遍整個房間,腦袋來迴轉動着,費迪南德的犄角伸向空中。

她在哪兒?雜種!以基督的名義,她究竟到哪兒去了?

他看見房間遠處有個敞開的小門,裏面有個關得緊緊的小衣櫃。

他走過去,用目光掃視着整個浴室。浴室是空的,除非——

他拔出槍,對着浴簾連開兩槍,在印花塑料浴簾上打出了一對驚奇的黑眼睛。他把浴簾拉到一邊,浴缸是空的。

子彈在瓷磚上打出了兩個洞,這就是全部的破壞範圍。

也許這樣更好,無論如何他並不想殺了她。

但是她究竟到哪兒去了呢?

諾曼轉身回到房間,跪在地上(由於怕疼縮了一下,其實並沒有真正感覺到疼),用槍在床底下來回掃了一遍。

什麼也沒有。

他氣得向地上猛擊一拳。

他向窗口走去,因為這是惟一漏掉的地方,至少他暫時還這樣以為,儘管眼睛早已告訴他那兒沒什麼線索。

直到他看到了像是月亮的光線從另一扇打開的門中瀉入,他才發現第一次搜索時漏掉了這扇門。

月光?你真的以為你看到了月光嗎?你真傻,諾曼,難道你忘了,外面是大霧的天氣,兒子,漫天大霧。而且即使今晚真是本世紀最美好的月圓之夜,這也只是個壁櫃而已。準確些說,它只是二層樓上的一隻壁櫃。

它也許是,但他身上的汗味、油膩的頭髮……一切都足以使他確信,一個父親未必掌握著世間的真理。諾曼知道,月光從二樓的壁櫃中瀉入純粹是無稽之談……但這恰恰是他看到的東西。

諾曼垂下拿槍的手,慢慢往那扇門走去,停在反光的地板上。

他透過面具的眼孔(奇怪的是,似乎他的兩隻眼睛始終是從一個眼孔中觀察事物的)掃視壁櫃。

壁櫃兩邊都有衣架,空蕩蕩的衣架懸在金屬棍上,但這個壁櫃的后牆不見了,在本應是后牆的地方,現在是一片灑滿月光的山坡,山上長滿鬱鬱蔥蔥的青草。

董火蟲在昏暗模糊的樹影間閃爍。飄過天空的雲彩靠近或遮住月亮時像一盞盞頂燈。還不是滿月,但月亮也快圓了。

山腳下是一座廢墟,諾曼覺得它看着像一個荒廢的農場,或者是一座廢棄的教堂。

我真的瘋了,他想。要不就是她把我打得喪失了意識,這一切只是一場夢。

不,他不接受這個結論,也不願接受。

「回來,羅絲!」他在壁櫃里喊……嚴格地說,它已經根本不是壁櫃了,「回來,你這雜種!」

沒有回應,只有那不真實的景色……一陣微風吹過,送來青草和野花的芬芳,證明它並不是諾曼古怪而完美的幻覺。

甚至還有別的:蟋蟀的鳴叫聲。

「你偷了我的信用卡,你這雜種。」諾曼用低沉的聲音說。

他走近壁櫃,抓住一個掛在壁柜上的衣架,就像拉着吊環乘坐地鐵的乘客一樣。他身外是那個怪異的月光世界,但是這一刻里,他所有的恐懼都被淹沒在憤怒中了。「你偷走了它,我要和你談談這件事情……離近點兒談……」

他低頭走進壁櫃,繞開金屬棍,幾個衣架被他碰落在木地板上。然後,他直起腰在原地站了片刻,注視着展現在他面前的另外一個世界。

他繼續往前走。

好像有一種往下走的感覺,就像在一幢高低不平的古老的房間里走路,但是僅此而已。只走了一步,他就已經走出了壁櫃。他正站在草地上,帶有花香的夜風從四面八方吹拂着他,從面具的眼孔吹進去(現在面目上只有一隻眼孔,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是自從邁出這一步以後,他對此已不再覺得奇怪),使他那紅腫的皮膚感受到一股清新的空氣。他抓住面具的邊緣,想把它摘下來,讓整個面孔都享受一會兒清爽的夜風,但是面具摘不下來。它長在了他臉上,一點兒都動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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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瘋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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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公牛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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