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誰的魂 誰的血

第四章 誰的魂 誰的血

「濯彥,去見四王爺吧。」

一早,連陽光都還帶有幾分清冷。濯天已起了身,前來叩門。

藍濯彥混沌沌睜了眼,心跳得仍有些快,隱隱帶着撕撕拉拉似的痛。但只是隱隱的。低頭看去,左側胸口那黝黑的印痕竟轉為鮮血般的猩紅!不過,已不再似前兩日那樣疼得像被匕首一下下剜著皮肉一般。而且,門外濯天喊得又急,他也只能暫且視而不見,拉攏衣襟,起身開門。

「濯彥,怎麼日上三竿了還不起床?快,去換了衣衫出來,陪我去見四王爺!」

濯天瞪圓了一雙眼,不知何來的興奮。眼中映了藍濯彥的臉,滿面茫然與迷惑:「四王爺?怎麼好端端的想起要去見他?」

「我有事要問。」濯天答道,半沉了俏臉,一雙柳葉眉微微倒豎,似是不悅了。

「有什麼事非要問他不可?師父昨日不是說了,四王爺為了那小妖患了歇斯底里症,瘋瘋癲癲見人便砍,皇上已經下令百名禁軍看守王府,尋找神醫為他診治,閑雜人等一概不準入內啊。」藍濯彥只當濯天是在他面前又要起了小性兒,也沒有過於在意,只是軟下性子溫言勸說。

「總之我今日非要去見四王爺不可!你要是不陪我,我就自己去!我們平常連妖怪都不怕,禁軍又算得了什麼?大不了便使個障眼法,迷了他們的神志,自然能夠進入王府!」濯天開口又一番挾槍帶棒似的搶白。說罷,也不等藍濯彥答話,轉身便走。

「罷了,我陪你前去便是,你總要稍等片刻,容我換件衣衫,打理停當。」

藍濯彥無奈,心知濯天脾性倔強,若打定了主意便是無論如何也勸不得的,只好先將她安撫住,自己回到房中速速梳洗更衣,連早膳也沒來得及用,便被她急匆匆拉出國師府,直奔那四王爺的瑾王府而去。

國師府位於風都正中,幾乎與皇宮大內毗鄰;瑾王府則坐落在城南,隔了好一段距離。待二人趕到時,不想卻恰好有另一人也到了王府門前,身後還帶了大隊儀仗。

「是師父,快躲起來!」

濯天還在一心前行時,藍濯彥已一眼認出了那儀仗的陣勢,不等近前,連忙拉了濯天閃入路旁巷中,可還未開口,她卻好像既沒看到那大隊儀仗,也沒聽到他剛剛說了什麼似的,甩手頓足氣道:「濯彥!你拉我做什麼?你要是反悔了可以一個人回去,我說了,今日非要見到四王爺不可!」

「你一定要去見四王爺我也攔不住你,可至少要避開師父!」藍濯彥邊急急說道,邊在濯天面前擋了,免得她急性子上來,就這麼沖了出去。

直到此時,濯天才皺眉望了他,疑道:「師父?師父在這裏?」

「你看那邊王府門前的儀仗,不是師父還能是誰?」藍濯彥略側開身,讓濯天將身後景象看了個明白,隨後道:「師父向來敏銳,他在這裏,我們不可久留,先走了再說其它吧。」

濯天聞言,雖是不甘,可也無奈,只得隨藍濯彥一同穿過窄巷,遠離瑾王府。之後便一直對他不理不睬,漫無目的般在人群中穿梭。直到近了晌午時分,才逕自走到一家吃食攤邊坐了,要了一碗素麵,兩樣小菜,埋頭便吃,仍是一言不發。

藍濯彥幾次想要開口發問,但見她那心事重重的樣子,只好又將疑問吞回肚中,自己也隨便點了一份素麵和一盤牛肉,吃到一半便覺味同嚼蠟,左思右想之下,乾脆撂了手中竹箸,小心翼翼輕喚道:「濯天,我有事想要問你。」

之後,不見濯天反應,便又接連喚了兩三聲,才終見她抬了頭。

「血妖,嗜食血肉之羊也。曲角,身形碩大如猛獸,毛色各異,四足,趾端有利爪。性奸佞,見人則誘而食之,得陰陽經精二氣以修其妖力。名曰饕餮,亦名羅剎——天書中確是如此說的吧?那紫色血妖是他的同伴,那麼他呢?他也是血妖嗎?」

語畢,濯天的眼神再次迷離起來,可又在熠熠發光,璨如星辰。她輕輕蠕動着雙唇,不自覺地喃喃自語。她依舊扮著男裝,著了那淡青素雅的長衫。可是此時再不會有人把她當作一個男人,因為只有夢裏懷春的嬌客妙人才會擁有這樣濕潤動人的神情。

「誰是他?」藍濯彥如此開口問時已經知道「他是誰」。他知道,可還是開了口。

他盡量放柔了聲調,但面色依然嚴肅,甚至透出了一絲嚴厲。他不識情愛滋味,卻不代表他是一個不懂人情的傻子。外出時也會有姑娘如此看着他,嫣紅了粉面香頰。久而久之,縱使「無情」,他也自然明白了,這樣的目光名為『迷戀』。

短短兩三日,濯天好像脫眙換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只緣她動了心。那妖怪用了妖術,令她動了心。如同《天書》中所說的那般,『性奸佞,見人則誘而食之,得陰陽經精二氣以修其妖力』。

「沒什麼,他只是他而已,一個幻象虛影罷了。你就當我是被晌午這日頭曬的吧。」濯天低了頭,又搖頭,好像已經感覺到了某種無形的壓力、乃至是訓誡和指責似的,本能地避開了藍濯彥的目光。

「日頭?」藍濯彥一楞,本來只有尖端微微蹙了的眉鋒便立時皺成了一個死結。

日頭,哪有什麼日頭?今日一早起來的確是皓日當空的大好天氣,可是近了晌午時分便突然變了色,如今烏雲襲頂,一片陰晦,哪裏有什麼日頭!

「濯天,你……你可還好?」

情急之下,他忙伸出手去,便耍探濯天的額頭,不想『啪』的一聲脆響灌入耳中,兄妹倆俱是一怔。

「濯天?」藍濯彥半抬了被拍打撥開的手,好一會兒沒有放下。

濯天那一掌,是用姑娘家的手打的,而不是習武之人的手。打得不重,可還是疼。疼的不是手,是心。濯天剛剛推開的、抗拒的都是他的心!

「濯彥,男女有別。你我雖是雙生兄妹,可終究不是一個人……」濯天咬了下唇,略微猶豫,自面前桌上抓了血魂剛要起身,卻突然如遭雷擊般跌坐回那吃食攤的簡陋長凳上,一把捂住左胸,攥緊了胸口衣襟,攥得指節泛白,好像要將那布料生生扯破一般!

「濯天!」藍濯彥驚呼,卻也顧不得濯天剛剛說過的那些話,一把攏了她的雙肩道:「濯天,你怎麼了?快,我帶你去醫館!」說着,便轉了身半蹲下去,「上來,我背你!」

然後,聽濯天艱難地從牙縫中吐了幾個字出來:「不,不必……不妨事……」

不妨事?連聲音都是異常痛苦,又怎會不妨事?

藍濯彥猛回頭,只見濯天一張俏臉轉眼的工夫已經煞白如鬼!連那店家見了也不由得大驚失色,惶恐上前道:「客倌,客倌?這位客倌可是發了急病?小的院後有驢車一駕,若是客倌不嫌棄,小的這就把驢牽了出來,送客倌到街西李郎中處……」

藍濯彥聞言,自知那店家是怕無端牽連上人命惹來禍事,也不願與他為難,正要給了飯錢帶濯天離去,冷不防卻傳來「砰」的一聲巨響,竟是濯天一舉砸在桌上,沖那店家發狠道:「少羅嗦!姑奶奶今日就偏要在此歇息夠了才走!再來說些有的沒的,休怪我不客氣!」

「姑、姑奶奶?姑奶奶饒命!姑奶奶饒命!」那店家雖不明就裏,但見眼前之人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利劍已半截探出鞘外,也再想不了那許多,雙腿一軟,磕頭如搗蒜。

小小攤位上其餘客人見了,紛紛起身閃避,不消半刻已逃得一個不剩,可憐那店家也只得叫苦不迭。

藍濯彥見濯天呼吸漸平,慢慢安穩下來,卻也放了心,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給那店家,當作損失賠償,餘下的便給他壓驚,好容易勸他回院后避了,只留自己靜伴在濯天身邊。

半晌,藍濯天終於抬了頭,拭了拭額上殘存的冷汗,起身道:「回去吧。既然見不到四王爺,也難知道師父究竟是如何不動聲色捉住那小妖,待在這人來人往紛亂嘈雜之處也是心煩。」

「也好。」藍濯彥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跟在濯天身後離了這吃食攤,步入灰濛濛的雨中。

雨已下了好一會兒,接天映地,街上少有行人。若說紛亂嘈雜,恐怕也只是這淅淅瀝瀝的雨聲以及被那無形之手撥亂的心緒……快步走在身畔那人好似被什麼迷失了魂魄,不時抬了頭眯着眼看向天際,唇邊忽而又帶了笑,全然不似適才那般莫名的暴躁。

藍濯彥此時看不清濯天的心,卻仍猜到了她在想什麼。

是他,那個用妖術迷惑了她的『幻象虛影』……

心中一閃念,放眼望去,前方一片模糊迷茫中,好似正有一個邪佞微笑的身影在向他們不斷地逼近……無限擴大……直至張開血盆大口將他一口吞噬……

是他?而不是他們……不,不是!既不是他,也不是他們!就算真如那妖怪所說,他是什麼『血魂』,他的魂也永遠只屬於自己,而非一個妖怪!

『血魂』為殺血妖而生,血妖必因『血魂』而死!

藍濯彥驀然駐足,立在街心用力甩了甩頭。水珠滲入眼中,微微剌痛,他方才驚覺,自己是同濯天一樣身在雨中,又怎麼可能甩得去這糾纏不休的綿密細絲?

回了神,身旁之人早已茫然未覺地獨自走出老遠,漸漸融入前方雨霧之中。

宇文剎!

三個字,一個名。

浮上心頭時,心尖那處本能一熱,接着,便又冷了下去,寒冷如冰。

誰在做法?

好好的大晴天,突然便雲生滿蒼穹,霧鎖遍山巔,打落朵朵才準備要綻開的夏花,連那零落在地的片片殘紅也不放過,硬是將它們碾碎成泥,摧殘得魂飛魄也散。

不覺,雨就這麼匆匆下了半日,但才半日而已,靜月湖上竟漲了潮!烏黑如墨的潮!他也才驚覺,這並非自然天象,而是法術!

或者,該說是妖術。因為那黑潮摻了一股腥氣,吸了進去,連他都要忍不住掩了口鼻連咳數聲,更別說是個尋常人類。如若真被掀翻在這惡濤洶湧的河中,還被那黑潮灌了個滿腹,怕是早已去了大半條命。

他笑,並自認是嘲笑。儘管,他身邊那沒了空中明月,依舊一身奪目亮銀的妖怪對他這番話並不以為然,一挑眉道:「他不是什麼尋常人類。他沒有這般脆弱,還比其它人都要強悍。而且,我也不會讓他這樣丟了性命。」

「也許,他並不在這裏,是你多慮了。他看來沒有這般愚笨,明知水上兇險還要硬闖過湖來。」他撇撇嘴,試圖換言勸之。

此番,那銀妖就只是沉沉笑了幾聲權作回應,飛至湖心才定住了身形,立在那看似狠毒陰沉的烏雲頂端,斂了眉眼,雙掌擺了手印,端於胸前——

「你要使用分水破浪之術?」他見了急叫出聲。」就算我剛剛那話你不願聽,但我說這並非自然天象而是妖術卻不是玩笑之辭!便是靜月君那老龍已垂垂朽矣,能不現身在他地界之內興風作浪的也絕非等閑之輩!你才受了新傷,又要作法與那無形之敵對抗,只會得不償失!」

轟的,頭頂之上電閃雷鳴,咆哮不止!他也不由得喊得聲嘶力竭。怎奈何,那銀妖根本不聽,冗長繁複的咒文已如水波自他唇畔盪出。一波又一波,從未停止。同時盪出的,還有血。被陰森夜色襯得暗紅的血。血在眼中映了,肉跳心驚!

「剎!停止吧!」

他吼道,卻在同時看到一抹笑意在他被血浸得暗紅的唇邊綻開——

「開了!」

排山倒海,巨浪自湖中一分為二,向兩側高高聳起數丈,直達天際,眼前的景象,才當真是「巨浪滔天」!

巨浪滔天,銀妖卻入水而去,踏了那排排浪濤直達湖底,自那老龍顫巍巍的手中接過那道一動不動卻仍悍然倔強的紅,將他擁在胸口——

「靜月君,多謝!我宇文剎不會忘記你此次恩情。」

「小妖老矣,雖有龍血亦難稱仙,能做的也只是在你來前,保他一息尚存而已。若你要謝,下次再帶一壇風都中的好酒來給我便是。唉……瓊漿玉液雖好,卻比不上紅塵人世的俗物濃郁醇厚、暢快淋漓啊!」老龍目送那對被孽緣牽絆的眷侶離去,哈哈大笑着重又在湖底伏卧下來,享用最後一壺桂花酒。

「紫翊,走吧。」

「剎!你要帶他回去?」

見銀妖抱了那人回返,紫翊只覺被那道烈紅刺痛了雙眼,不由得猛然拔高了聲音,全身一顫。不是因為雨冷,而是因為吃驚和不解。

「紫翊,他是來找我的。」宇文剎擁緊那人,撥開覆在他臉上的濕發,俯對他的唇,將妖珠度入。

「他是來殺你的,剎。」紫翊急道,急得又一次發笑:「你沒看到嗎,他到現在還死死握住那把劍不放!那是殺妖的劍!」

「但還沒殺死我。」宇文剎答道,已迎風在雨中起了身。」我們也殺過妖,殺過同類。這本來就是一個『殺世』,不管是人是妖,天地萬物都要靠『殺』而活。你放心就是,我只是暫時用妖珠保他性命,過後自然會取回來。」

「剎,你究竟是瘋了還是痴了?我們繼續逍遙自在地活下去究竟有什麼不好?」紫翊一抖濡濕黏身的衣袍,飛身追趕上去。

「好,但活只是活,活而無味。或瘋或痴,都由你去說吧,反正我仍是我。不論如何,我只隨心而活。我的心向著他,所以即便他是前來殺我,我仍不能讓他死。」宇文剎答道。那低沉之聲融入雨中,有些聽不真切。

「宇文剎!如此這般,倘若你哪日死了,休怪我不替你收屍!因為千般萬般都是你自找來的!」紫翊怒了,大怒。

「收屍?」宇文剎聽了不但不怒,反而啞然失笑。「紫翊,你口上罵我,自己還不是被這人世誘去了?我們是妖,一旦原神散了,誰也不會再想那臭皮囊。皮囊腐了臭了,融入泥中,便也是從何處來,回何處去了。只有人才會死了仍對肉身執迷不悟。」

「你還知你是妖?看來總算還未全然變成痴子!」紫翊冷哼一聲,反唇相譏。

一路上,便就這麼你來我往,與這千年以來一般無二……

一般無二……一般無二……

一般無二的只有夢境之中的宇文剎。至於眼前,妖生凡心,距離死期就不遠了。或許,不論『血魂』或是『血煞』都不能殺死血妖,他們只是給了血妖本不該有的一顆凡心而已。也正是這顆凡心,將他們硬生生地推進了阿鼻地獄!

藍濯彥醒了。

他醒時天還未亮,雨也仍在下,不停不斷地下。他穿的不是自己的紅衣,而是一襲白袍,柔軟上好的布料裹了身,溫存細緻地熨貼了男人天生缺少了些許滑膩卻多出了幾分堅韌的肌理,竟有些難以適應。

「這是什麼地方?」

他皺了眉,稍一移動,便頭痛欲裂!好在,頭痛並不等於呆傻,他仍記得一清二楚,濯天被妖怪施法迷失了心神,回到國師府便發起燒來,倒在榻上不醒人事。他此來,就是為了要尋那妖怪算賬的!

靜月湖——他的直覺告訴他,那妖怪的巢穴就在湖的那端。有股無形的力量,一直將他牽引至此。他知道是那妖怪一直施法喚他,他今日便如他所願,自動前來!

想不到,他乘船渡湖時明明見得雨勢雖是連綿不絕,水面倒還算平靜,並無太大波瀾起伏;怎知到了湖心,惡浪驟起,只三兩下工夫便將船掀翻,把他捲入水下。本以為此番必定性命休矣,如今仍活在世間實屬萬幸!不過此時他雖大難不死,濯天怕是還在一人受苦,他不能再昏下去了!還是速速打起精神,看是誰救了他一命,道過謝后也好離了此處繼續去尋那妖。

心下如此念著,藍濯彥伸了手便欲撐起身來,掌心觸到的卻是一片毛裘。他腦中一閃神,狐疑之下定睛看去,那哪裏是什麼毛裘?此刻伏在自己身畔的分明是一頭身形碩大、彪悍無比的銀色巨獸!

是宇文剎!那妖尚未開口,他卻一眼便認得出他!

「妖孽!」咬牙切齒低咒一聲,藍濯彥已矯健異常地自床榻之上一躍而起,一雙利目四下環顧,尋找觸手可及的武器,耳邊聽得那妖嘆道:「血魂,你的劍暫時被我收了。我知道你今日是為了要取我性命前來,我只是不甘心死得不明不白。」

「好,此前你問我一心殺你是否只因你是妖怪,今日我便告訴你,除了你是妖怪,還因為你用妖術害了濯天!」仇敵相見,分外眼紅,藍濯彥甫一開口,已是怒氣衝天!

倘若他不是一個人類,而是一頭野獸,恐怕早已撲上前來一口咬斷自己的喉嚨。宇文剎如此想着,已恢復了人形。只見藍濯彥狠狠瞪了自己,惡煞凶神,若再分神着衣無異於將頸項送上他的刀口;於是只拉過一旁錦被纏在腰間蔽體。

「我與她無冤無仇,那日又救了她一命,為什麼還要反過頭來害她?而且就算有人害她,你憑什麼認定是我所為?」

「她中了妖術,而你是個妖怪!」藍濯彥口中說着,動作卻未停,看到一時空檔,立刻側身一滾,翻下床去。

「世上的妖怪何止千萬?單你見過的該也過百。你是專門殺妖之人,我卻不是一心害人之妖。我明明知道你想殺我,為什麼還要送上門去與你為敵?你又憑什麼認為遭了你那一記定妖釘后,我仍會糾纏不休、甚至想利用令妹達到目的?」

宇文剎接二連三一番逼問,倒將藍濯彥問了個無言以對,一陣心頭火氣,腦中思緒越發亂作一團。只一個閃神,那妖怪已攻破他的防線,到了近前——

「答不出嗎?血魂?那倒不如……我來替你回答……你會如此認為都是因為你心中早就明了,我所在乎的是什麼……」

濕熱之氣過處,低沉和緩恍若吟唱,漣漪似的一波波盪開,如同魔咒,震得他一顆心飄搖不定、起伏不止,彷彿窗外暴雨狂飄,硬要折斷那強自與之對抗著的鐵干剛枝!

「住口!定妖釘根本沒能傷你半分,如果你要報復,大可以與我一較高下!我不會允許你再傷害濯天!」藍濯彥怒火攻心,一時又尋不到武器,便就一掌朝那妖怪砍去,趁他閃避的工夫,一個旋身,欲要以退為進,暫且不與敵人近身,再爭取更多時間,伺機反制對方。

不過,計劃雖好,卻趕不上變化之快!他以為自己逃出了生天,卻不知正中宇文剎下懷!他閃得越快,他貼得越緊,幾乎如影隨形!

「可惡的妖術!」藍濯彥低咒一聲。

此時咒符法器之類東西早一併被那妖怪收了去,他赤手空拳,甚至沒有任何喘息之機施展咒術,倘若僵持下去,他必定不是妖怪的對手。畢竟,他只是一個凡人。儘管,他並不甘承認自己此時正居於劣勢……又一次居於劣勢!他不知自己是否註定無法擺脫被外界之力掌控的命數……

上蒼、藍凌……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凌駕於他頭頂之上,將他囚困在一個巨大的牢籠之中,讓他萬劫不復!而這個妖怪,此刻不僅禁錮着他的身體,彷佛連他的心也緊緊控制在掌中!

恐懼、憤怒、痛苦、悸動……他已不知究竟哪種感覺是真,哪種感覺是假……偏偏那銀色妖怪還在步步近逼,待他終於退至窗下,再也退無可退之時,一舉蹂身而上,抓了他一手貼向他光裸的左胸,道:

「血魂,我本來根本不想逼你,但你卻非要逼我。定妖釘到底有沒有造成傷害,你該與我一樣清楚,與我一樣感覺得到,它還在我的體內,根本尚未取出!藍老道那釘乃是上天神賜,太上老君爐中千錘百鍊之物;我有千年修行可保性命,卻無力將其拔除,只好暫且將它用妖力封在此處。」

隨着那低沉的話語,陣陣砰動之聲通過手掌,不斷傳入藍濯彥的心中。頃刻間,他的思緒絕堤、流離失所——

「不……啊——」

他用力收攏五指,指尖深深陷入那妖怪比之人類更為堅韌的肌理之中;掌下,已感到埋藏於胸膛之下的那支銳利凶刃。只見那妖臉色微變;而他自己,不知不覺中,竟有兩行血淚湧出眼眶,潸然而下——

他以為自己早習慣了以麻木不仁抵抗焚身之痛!可長久的壓制所帶來的只有積聚不斷的痛苦,一旦到了極限,爆發出來,便再難承受,痛得倒海翻江,幾近昏厭!只有看着自己的魂魄土崩瓦解、片片龜裂,零落於塵埃之中……

血魂……血魂……

朦朧中……是誰在呼喚?誰又在呼喚誰?

血魂……什麼是血魂?誰的血……誰的魂?

口唇輕動,舌尖品到的滋味又腥又苦。血,熱的血,屬於自己熱血……原來……在淌血的是自己嗎?

藍濯彥望着胸口白衣上那一團熱烈的猩紅,有那麼一刻不由得怔忡起來,不敢確定一直痛苦着的究竟是濯天還是自己;那痛,又是因何而來……是源於自己本身嗎?還是源於那被神釘釘入了胸膛的血妖?

血魂……不知不覺間,那聲音仍在喚著……似有一股清涼之氣正徐徐沁入胸中,逐漸化開驅散那般灼燒之痛……唇齒之間竟也隨之淌過絲絲甘香……

「血魂……如果累了,就乖乖睡吧……」

那聲又道,沉沉誘他步入夢鄉深處……的確,他已倦極,再無力量掙扎,唯有睡去……

「為什麼不趁機取回妖珠?看他這樣,應該已經沒有大礙了。」

帶了調侃的嗓音悠然響起,不由分說闖入耳中,擾亂了一場春夢。但宇文剎仍在那雙強硬到刻毒的薄唇間流連了好一時,方戀戀不捨的放過了吮在口中的軟糯舌尖,重新將那人抱回榻上安置。待拉過錦被替他蓋了,才總算回過頭道:「也不急在一時。何況,我剛剛無意中又傷了他。」

「你當真能傷他嗎?我只看到你三番兩次為他所傷!」紫翊猶自不平,一雙眸子泛了紅色妖光,幽幽盯着榻間沉睡的人類。

「紫翊,你已答應過不會出手,別忘了自己的誓言。」宇文剎披了長衫坐在一邊。一句話,語氣聽似淡然低沉,卻是不容置喙。

「被你逼着許下毒誓,我當然不會出手,傻子一般傷了自己。只打算用他那心尖肉似的妹妹和他做個交易,將你體內那定妖釘取出。」紫翊發出幾個笑音,面上卻無半絲笑容。

「他絕不是會受要脅之人。就算他不肯,等取回妖珠,我自己也可以將那釘逼出體外。」宇文剎答道,抬頭對了紫翊一雙正放出妖氣的眼。

「我並沒有打算要脅他,只想要脅藍濯天。不過你大可放心,她才是你真正的『血魂』,我不會當真對她怎麼樣。」紫翊又發出幾個笑音,只是比剛剛更為長久。笑過之後,倒也乾脆,一轉身道:「罷了,我也不在這裏繼續礙你的眼了,你好自為之吧,宇文剎。」

說完便消失在半敞的檀木門邊,留下一陣紫色妖霧,裊裊升騰,化為烏有。

宇文剎揚手一拂袍袖,重又掩好那門,將那凶風惡雨擋在屋外。嘆息一聲,暗怪自己不該一時意氣,便將紫翊氣跑。他本有件事,該即刻與他商量的。或許他所言不錯,正有一股無形殺氣不斷向他逼近。但,不是來自榻上那人,而是暗含在這場無妄天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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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煞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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